前方便是罗汉坡,一阵狂风携雨突然从后面哗然而至,天空刹时黑了下来,风狂雨骤,草叶纷飞。轿车跳荡着侧身驰入一段弯道,风雨从车后呼啸而过,直扑前方。
跟在车后的世樵,整个人差一点儿被风从马上掀下来,他的后背全湿透了,可前胸却滴水未沾。他刚要放声一笑,眼见前面道上有一棵大树横断交通。
胡海元横眉倒竖,脸庞血红地仰身收缰,但轿车仍凭着惯性,在马嘶人叫的喧嚣声中猛然向大树撞去。
阿泠面色死白如灰,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惟有人事不知的阿桐仍在开怀大笑。
世樵心下大惊,紧勒马缰,白马前蹄腾空而起,一声嘶叫,转了个大圈,终于收住了步。眼见车毁人亡,他的脑袋快要炸了。
但见胡海元从车辕上纵身而下,几个起落,猛地扑向大树。
大树轰然滚向路沿,犹豫了一下,便砸下坡去,一路以排山倒海之势,将大石泥团和连根拔起的杂树卷到坡底。
滚滚黑云与狂风雷雨轰轰隆隆过去了,天色慢慢由暗而亮。
轿车贴着胡海元身边冲了过去,又蹭了数丈,才慢慢地停在了临坡的道边。
那个满身满头冷汗的车夫,从车辕上夸嗒坠下,瘫倒在地。
胡海元软软地立在道边一棵冲天杨下,目光黯淡,脸色雪白,胸脯高高地鼓荡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对自己刚才逃雨之事,追悔莫及。突然,他只觉得气血翻涌,一股肺血甜丝丝地冲上来,直顶喉头。他知道自己刚才抦伤了。但不能吐,这么些贼眼,一旦要见他吐了血,他们便如苍蝇一般无二。
胡海元即刻运气压下翻涌而上的气血,并修整了呼吸。
阿泠一家晕三倒四地掀开帘子,准备下车来看胡海元。
一看阿泠一家要下车,胡海元立即示意,让她们退回车里。
阿泠见到胡海元的强硬的手势,便知有事,慌忙拽住爹娘,缩回车中。她心惊胆战地撩开一角窗帘,向外张望。
从世樵身后的草丛里突然蹿出来两条蒙面大汉,这两条被过雨淋成落汤鸡的汉子,默不作声地持刀向车直奔而来。
“谁干的,这简直…简直是谋财……”世樵跳下马,话还未来得及说完,便看见前方坡上有几条蒙面大汉手持刀枪,飞身而下,立于道中央。
世樵的眼睛迅速地朝后一扫,心凉了。他大惊失色地看着这前后夹击的两拨匪贼。
那车夫刚要爬起来,一见这情形,两眼一闭,索性又躺下了。
爹娘抱着阿桐缩作一团,大气不出,阿泠连忙拉上窗帘,凄然长叹。但她马上又抖手抖脚地掀起窗帘一角,再次向外窥视。
看到帘角边那对忧心如焚的眼睛,胡海元身子微微一颤,再次调集体内真气,去冲击淤积在胸的块垒。
那个立于道中央的高个蒙面贼人,一望便知就是个匪首,他虽说身坯略显单薄,但举手投足有板有眼,功架十足,再看排列在他两侧的四名大汉,个个干练利落,精神奕然,浑身上下全无草寇之气。
那匪首长着一双凹眼,眼神阴毒而又凶悍。他朝轿车和那坡下滚木瞥了一眼,抱拳向胡海元朗声道:“如此神力,见所未见,今儿在下算是开眼了!”
那两个湿淋淋的大汉,向轿车这边步步逼近。
“过奖,过奖!”胡海元不动声色向那匪首还礼,并朝两边的贼人抱拳作揖道,“车中乃落难之人,前往京城投亲,除了一点盘缠,并无多余银两。万望各位高抬贵手,在下感激不尽!”
世樵紧拽两马缰绳,立于道边。他不明白,为啥到现在这恩兄还不发镖拔剑!虽说他们一行七人,人多势众,可就这样认怂服输,连他都咽不下这口气去。虽则他也知道胡海元自出道以来,从未开过杀戒,只是用镖说话,而且从不致人死命,拿下见官则成。他说一旦真杀了人,即使是个贼人,哪里就能拍拍屁股走人的?人命关天,官府没有不介入的。那样,一时半会就很难脱身了。如此,误了镖期不说,还惹一身骚,关键是结下这种梁子,基本上终生无解。
但恩兄却也从不姑息养奸,助贼威风,更不曾含垢忍辱,受这等腌臢之气,这太不符合他的一贯作派了!
“在下尚有若干碎银,赠予各位打酒解渴,可好?”胡海元看都不看怒发冲冠的世樵,借从怀中取那包碎银之际,一路暗自拍击心穴上下,并一次次地从百会穴灌顶,气走任督二脉,一路冲击经络各处正穴,而后气走涌泉穴而出。
那包碎银翻着筋斗,直向匪首飞去。胡海元借送银之力,激活一处大穴,浑身一抖,两眼立刻变得光亮灼人余世樵的脸腾的红了,他俩此行的吃用开销全在那包碎银里了。贼人尚未开口说些,此山是我开…放下买路钱之类的噱头,他倒主动如数奉上,这不是装熊认怂,是啥!
但那匪首一掌便将那包碎银拍回胡海元手中,手握刀柄,扫了一眼在帘后偷窥的阿泠,调笑道:“嚯,此次劫道,咱兄弟伙,只要人,不要财,专奔这车中绝色佳人而来!”
阿泠浑身一震,那角帘布嗒然落下。
“哦,原来如此!”胡海元微微一怔,一手接下那包碎银,扔给世樵,边说边走,依然像没人事似的走到轿车前,但他突然掣剑在手,摆开了迎战架势。
匪首见状,也呛啷一声,腰刀出鞘,随即抬手一挥,立于车头车尾的那几个贼人舞刀弄枪,率先向胡海元夹击而来。
胡海元觉得气血一畅,立即取镖在手,道声得罪,一手镖石如旋涡,直奔匪首和他身边的那个贼人而去。
“好!”世樵的叫好声脱口而出。他就不相信几个剪径的蝥贼碰见胡海元这样的高手,能蹦跶多久,尽管他们人多!他这会儿也看出来了,胡海元在这之前认怂装熊,那是缓兵之计。这位恩兄是人,而不是被那些侠客话本吹得天花乱坠的神侠,恩兄方才显然被那大树弄伤了。
阿泠听到有人仆地,斗胆撩开那角帘布,见匪首身边那个贼人已中镖倒地,浑身抽搐,口中不发一声,只见白沫横流。而那匪首操刀护胸。胡海元的镖石只在匪首的刀面上激起一片钢吟,随着那匪首腰刀一抖,镖石反向朝胡海元破空飞来。
胡海元借拧身避镖之际,飞速取镖在手。后面一贼人趁胡海元一分神,贴上身来,抬刀就砍。
胡海元头也不回,向匪首和朝他飞刀劈下的贼人连连发镖。
身后那贼人噗噗连中两镖,抛刀立仆。而奔匪首而去的三镖,呈品字形,杀气腾腾地直指匪首天鼎期门关元三穴。
“呔!”那匪首惊叫一声,慌忙侧身,但这三镖生生地扯下他的衣摆,一掠而过。
匪首知道这人若非分心镖打身后之人,那么他自己这会儿就跟他脚下口中白沫横流的人一个下场了。于是,他当即一式宿鸟投林,挑刀贴身而上,不再给对方发镖的机会。
胡海元一个怀中抱月,让过一刀,但那匪首随即一个回刀,向他仆步横扫而来。
世樵见恩兄三镖,竟镖镖落空,便知这匪首功夫不凡,他惊恐地看着匪首将刀舞得虎虎生风,步步逼紧恩兄,刚才的得意,立马一扫而光,因为恩兄此时已落下风了。
但胡海元突然一个乌龙摆尾,让过刀风,立即反客为主,挽个剑花,迎头赶上,一招黄蜂入洞,直刺匪首膻中。
匪首仓促之间无以应对,仰天倒下。胡海元进步下撩,剑刃嚯然划开匪首的对襟罩衫。
世樵不禁又大声地叫起好来。
胡海元剑尖向下,一个蜻蜓点水,正要刺中匪首,但觉背脊一寒,他立时侧身一个腾挪,躲过身后一刀。
那匪首趁势一个懒驴打滚,土头灰脸地从地上爬起来,哇呀呀一声喊,连人带刀扑将上来。
这个被激怒的匪首,此时似乎才开始真正发力,将一口刀舞得水泄不通,一波一浪地向胡海元推去。他身边的几条大汉,也一齐舞刀直扑胡海元。
胡海元左腾右挪,虚招连连,又落了下风。
几十个回合下来,胡海元未伤人毫发,却空耗了精力。看到这里,世樵不免心里暗暗着急。
起初对胡海元的千筠神力,有些顾虑的贼人,小试牛刀之后,见他剑术不过尔尔,便放胆而上,与之缠斗不休。
但胡海元突然一跺脚,一招青龙出水,连带风卷荷叶,当即放翻随刀而进的一条大汉,随即他又顺水推舟,逼开再次上阵的匪首,同时一招流星赶月,又反手劈翻一人。
胡海元一下竟又放翻了两人,世樵高兴得跳起来了。这样一来,连匪首在内,他们只剩三人了!看来,除了能与胡海元单独对决的只是那匪首,这窝贼人还是很不经打,待再拾掇掉另外那两个喽罗,匪首光杆一个,恩兄再战,便不在话下了。
阿泠方才觉得这回可能难逃此劫了,可眼见胡海元又英姿勃发,连连得手,心中大石飘然落地,但见匪首突然发狠发威,连刀而上,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刀风下,胡海元重新又被逼得左躲右闪,她那颗心又悬了起来。她很快发现胡海元无论怎样避让,始终不离轿车前后,方知自己和爹娘阿桐是胡海元之羁绊,令他不能放手一搏。
世樵这会也看出来了,他知道这便是恩兄的死穴。
围攻胡海元的两个贼人此时谨慎之极,再不贴身紧逼了,如围猎中的猎犬只与猎物死缠烂打,你攻我退,你退我攻。
这样,没有阿泠一家,世樵觉得恩兄也将很快精神耗散。
“先将车中人拿下!”匪首竟明打明地命那两人劫车劫人。
这时,胡海元在匪首这儿又稍微占据了一点上风,但一见有人接近轿车,他立刻弃匪首而不顾,转而去攻劫车之人。
看到这里,世樵心急如焚,他清楚恩兄要是不管,不去阻击,那么贼人便直接上车劫走阿泠,或者干脆劫车而走。这时,他眼见首尾难顾,疲于奔命的恩兄,脚下已有些虚软。
胡海元已露败相,连世樵都看出来了,而武艺甚是高强的匪首,则越战越勇,他得陇望蜀,一路猛攻,连连使出杀招。
正当胡海元有些难以招架之时,突然间,一匹青骢马从世樵后头速奔而来,那骑者发须状如狮鬃,但长着一张肤色萎黄的马脸,另有两匹马随他疾驰而来。
尽管十多年过去了,胡海元还是一眼认出了此人,他在心底发出一声惊呼:“葛藤!”
“嗳,捉强盗啊!”世樵看到那青骢马上的骑者,也立刻记起了这个当年在吴州不离章伯雄左右的病鬼,他指着匪首三人大喊道。
那匪首一见葛藤,目露惊慌,他急于结束这场厮杀,于是便发起了更为猛烈的攻势。他人刀共进,锐不可当,胡海元躲闪不及,后背心立即被匪首刀尖拉出了一道血口。
胡海元反手连刺几剑,而后左右撩剑而上,再次逼退匪首。
世樵指着匪首和那俩喽罗,带着哭腔再次向葛藤大叫:“强盗!”
即使世樵不说,一看眼前这情形,葛藤也知道是咋回事了。他翻下马来,呛的一声,擎刀在手。
那一柄寒铁,如电闪耀目,波光展烁,刀身自有一股霸气涌动,显得咄咄逼人,杀性四起。
毫无疑问,那是一把宝刀!
吴州自古以来以出宝刀名剑而名闻天下,胡海元自以为阅刀剑无数,但不知人间竟有如此气质的宝刀存世。看着葛藤抡刀而来,他精神不由得一振,即刻向那匪首舞剑而上。
那俩喽罗撇下轿车,反身向葛藤杀来。
世樵一个眼花,见葛藤已欺身而上,只听得一阵刀刀相击之声传来,随即便是一片碎金裂银之声,撞入他的耳鼓。他定睛一看,地上有两个被齐刷刷斩下的刀头,那两个贼人大惊失色地手握残刀,飞快地跳到了一边。
“狗贼,我乃德州府通判葛藤,快快束手就擒,可免尔等不死!”葛藤一声大喝,飞身直向那匪首扑去。
葛藤的两个随从此时直接从马鞍上跃将起来,落地时,已拔刀在手,得寸进尺,将那两个贼人逼入死角。
一见葛藤扑来,正在与胡海元缠斗的匪首立即撤刀回身,闪身避过那寒气逼人的一刀。
胡海元见机拼力跃起,一招猛虎下山,连人带剑刺向匪首。
匪首唉呀一声,右臂猝然中剑,手中快刀仓啷啷一声坠地。
那匪首无刀护身,胡海元当即趁势用剑尖连连点击匪首曲骨梁丘两穴。
匪首抚着右肘以下筋骨尽脱的手臂,双膝一软,跪倒尘埃。但那匪首突然朝怀中一探,手里便攥着一块金光闪耀的物事。
世樵定晴一看,匪首向再次呼啸而来的葛藤亮出来的竟是一面霸气逼人的金牌。
世樵这才明白,为何这撕杀,会成了一场恶战,恩兄会赢得如此吃力费劲!
葛藤和他的随从一见金牌,全都傻了眼了。
世樵随即意识到大事不妙,便浑身一紧,飞身上马,急吼一声,扯着红棕马向前猛冲了过去。
一直将世樵忽略不计的那两个贼人,瞅见世樵上马,立时闪过葛藤和他的随从,扬起残刀,直扑世樵。但那两匹马排山倒海地压将过来,他俩只得滚到一边,让出一道。
早已方寸大乱的阿泠,看到金牌更加懵了,一见世樵闯关,连马带人向这儿撞来,这才如梦初醒,她推开护着兄弟在簌簌作抖的爹娘,猛然撩开轿帘,一把抓起搭在车辕上的缰绳,一抖,随手提起鞭子,眼睛一闭,死命朝辕马抽去。
那辕马猛地遭此一鞭,立即没头没脑带车向前奋力一冲,那个装死的车夫,魂飞魄散地滚了开去。
轿车立刻上路,车轮滚滚,向前疾驶而去。
同样见到金牌而一惊的胡海元,立刻一跃而起,落在马上,与世樵一齐冲到辕马身后,又连连举鞭狠命地抽打辕马。
那辕马嘶叫着,拖着车,疯了似的沿着坡道,飞一般地向前狂奔。滚至一侧的两个贼人,一个鲤鱼打挺,立起身来,双双拼死追了上来。
那个躲躲闪闪如鼠类似的车夫,贴着坡地没命地向前奔跑。
方才腾不出手来发镖的胡海元,见其中一贼人追击而来,欲纵身上车,回首就是一镖。
那贼人手捂胸膛,连连翻滚,一头栽在地底下。
另一贼人立马撤步不追了,但他却将手中残刀用力向车夫掷去。那残刀一下穿过车夫前胸后背,车夫尖叫一声,当即倒地身亡。这贼人随即转身向坡地林中的那些马跑去。
车夫被杀,胡海元怒从中生,他蓄足力气,转身再次一镖。
见那掷刀贼人当即口中鲜血直飙,仆地倒下,胡海元这才拖剑纵马飞驰而去。
匪首扯下面巾,绝望地看着车马远去,眼神一路暗淡下去。
“毛公公!”这匪首阴鸷的面容,令葛藤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惊叫一声。
葛藤当年在吴州见过这毛公公。
“快快捉拿钦犯,不得有误!”毛公公不认识葛藤,但这并不妨碍他向葛藤下令。他连连抖动金牌催道,而后一口大血状如喷泉,飙向四面八方。
葛藤赶忙起身前去查看毛公公的伤情。
这时,方才欲从后面包抄胡海元,遭到镖击的那两人开始在地上作垂死挣扎,葛藤两个手下连忙前去救护。
*
轿车离开大道,顺着松林一小路,急速驶向林子的深处。
阿泠听着枝条劈里啪啦抽打着车厢的声音,看看魂不附体的爹娘兄弟,再想到前途莫测,便感到一阵阵揪心。
那块金牌,令胡海元心乱如麻,但他以为阿泠未见那块该死的金牌,便准备回头告诉世樵,这金牌之事绝对不能据实告知阿泠和她爹娘,就让她们以为那贼首欲将她阿泠抢去做押寨夫人好了。可现在一见阿泠的眼神,他就明白她什么都知道了。
一入密林,胡海元立即跳下车,从一棵巨柏上斩下一大枝。
阿泠一家也立即下车,在她爹的率领下,朝胡海元呼啦一声跪倒在地。急得胡海元扔下树枝,立马去扶人。
待稳住阿泠一家之后,胡海元将那一蓬柏枝系在马后,然后翻身上马,向世樵和阿泠一家作别。他特意嘱咐世樵道:“如大哥半个时辰不回来,你便带他们弃车,间小径而去,再设法与人结伴通过野麦岭……”
阿泠听罢,立即冲过去阻拦胡海元,她一把抓住胡海元,指着向密林深处蜿蜒的小路,恳求道:“大哥,帮人帮到底,帮帮我们一家吧!没有大哥,问题不是我们能否通过野麦岭,而是能否走出此地!大哥,我们现在就弃车,从此出林……”
罗汉坡上,竟然会有金牌显身这种事发生,那么现在无论什么事,在她阿泠看来都是凶多吉少了,她如今更大的担心是胡海元一去不还,他已经为她全家出生入死过一回了,不能让他再去冒这样的险。
“我如不能阻止那三人沿路追来,我们能否走出此地,才会成为问题。”胡海元摇头摆脱阿泠,对她和世樵及她一家抱拳道,“暂且别过,保重!”
胡海元飞身上马,向外急奔而去。
世樵和阿泠一家立在车下,目送胡海元离去。
阿泠看着那树枝将车辙和马蹄印一路抹净,看着胡海元后背心那道血口子,便紧紧地闭起了双眼。
胡海元沿着松柏蔽天的大道,急速地奔了一小段路,拐入一条岔路,解下系在马后的松枝,将马留在林子里,赶忙又奔出来,选定一棵古柏攀了上去。
胡海元刚把自己安顿好,远处便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随即他看到葛藤和一名随从骑马,朝这儿急驰而来。
看着葛藤和他的随从追来,胡海元并不感到意外,天下人都知道那面金牌就是一道圣旨,不要说是葛藤,就是千军万马,那金牌也能调动得来。胡海元推测葛藤的另一名随从大约在救护料理那匪首及他的喽罗。他们显然发现那些伤者,一个个都还活着呢。
胡海元自出道以来,一般的强梁盗匪被他点穴,只要捱过数个时辰或者数日就能自行解穴,除了内伤外伤,绝无性命之忧。但诸如那个匪首之类的高手,一旦被他的独门点穴术,封了穴道,从此武功尽失,便再也不能祸害江湖了。
葛藤的青骢马矫健如飞,率先冲进了这林中大道,那位骑着高头骏马的随从也随后跟进。
一入林间,擎刀在手的葛藤低喝了一声,俩人立即拉开距离,变得谨慎起来。
这窝贼匪决非普通贼匪!方才没有撕杀之前,胡海元听到那匪首放下话来,他们只要人,不要财,专为阿泠而来,已认定他们得到了张家店的当地谍报,也就是说,这窝贼匪与在张家店中州客栈,欲往阿泠她们房里施放迷香的贼人,似乎有着某种联系。在这之前,他一直觉得此事并非如他们放言的那样,仅是垂涎美色那么简单。
刚才那匪首亮出一面金牌,已证实了他先前的想法。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皇上会一边颁旨为谭恽之昭雪,一边又派遣杀手密杀这谭御史之后,这其中必定大有文章。不过他也明白,他即令浑身是嘴,也很难同这个葛藤讲得清楚,何况他又伤了那么多人。
那青骢马的速度慢了下来,葛藤凝神张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小心翼翼地走到那棵古柏下。
胡海元腕背一抖,向对面那棵枝繁叶茂的古柏树冠轻施一镖。一见葛藤向那棵古柏拧身抬脸,他立刻以迅雷之势,飞身而下,落在葛藤背后,啪啪啪点中了这厮右侧的天柱肩井和厥阴俞三处穴道。但在这同时,葛藤的左肘猛猛地撞向了他的心窝。
胡海元胸口一闷,眼前一黑,一个倒栽冲,坠于青骢马下,他在失去意识的一刹那,照准那个拍马急奔过来的随从发了一镖。
*
密林中的天色越发越暗了,风携着啸声掀起的阵阵松涛,狂躁地在林间奔走呼号。那风那松涛掠过阿泠的心头,令她奇痒难熬,如为蚁食,又如泰山压顶,让她透不过气来。她觉得她的心,她的每一根神经都在颤栗。但见面无人色的爹爹,哀愁而又无助地看看自己的娘。她虽心乱如麻,可又觉得不能不说点什么。
阿泠她既劝爹娘,也在劝自己:“不打紧的,爹爹呀,当年爹爹病重,命悬一线,得高义之士搭救,可见天无绝人之路。此后流落南浔,我父女走投无路,可又为康大人收留,给了我一个娘,一个兄弟,给了我一个完整的家,可见苍天垂怜我谭家!现今皇上颁旨为祖父昭雪平反,方才又得恩兄佑护,死里逃生,此乃苍天再次眷顾我谭家,回头我家便将过上那丰衣足食的日子了。恩兄武功过人,刚才那一群人都不能奈何他,何况现在只有三人,再别愁了,快快放下心来,可好!”
看到爹娘连连点头,阿泠又将目光转向林外。其实这会除了渴求胡海元能立即折身回到身边,她什么想法也没有。
世樵一手搂着大气不出的阿桐,焦躁地朝林外看了又看。方才阿泠已向他和盘托出了她谭家的家世,他心里就翻腾开了。他同样闹不明白,这阿泠一家乃前朝御史之后,此次奉皇命被召进京,为何竟遭到这手持金牌,来自京城的高手劫杀,这怎么可能!
这时阿泠认定半个时辰已过,便嚯的立起身来,对世樵和爹娘道:“我出去看看大哥!”
“要去也轮不到你呀!”世樵跳起身来,拦住阿泠道,“我总归是七尺男儿!”
“你以为我是谁,闺阁千金?我六岁就外出打柴下河挑水,放牛喂马,做饭洗衣!”阿泠一把推开世樵和绕过也来劝解的爹娘,不顾一切地奔向那匹系在树下的白马,解下缰索,认镫上马,一呼:“世樵兄暂且替我照应一下我爹娘兄弟,我去了!”
“阿泠,再等等,再稍微等等呐!”阿桐娘呼喊道。
“阿姐,阿姐……”阿桐也狂喊着,声音中带着哭腔。
世樵跌跌撞撞过来拦马,阿泠眼睛一闭,拍马而去。
世樵关照谭延伦夫妇带着阿桐回到车里,便拔脚向外狂奔。
世樵气喘如牛地赶到大道,阿泠早就没了踪影。他拖着不听使唤的双腿,跑一段,走一段,再跑一段,再走一段。
那夜他在中州客栈的店堂里读书时,阿泠与他一聊,便发现她知书聪慧孝顺而又极其善解人意,是一位极难得的女子。他就此生出了撮合恩兄与阿泠女子之意,但却未曾料想,这事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惹上这么大的麻烦!
世樵走着,走着,忽然一听到前面林子里隐隐约约传来阿泠高高低低的嚎哭声,便跌打滚爬地奔了过去。
但见阿泠披头散发,天呵地呀地抱着他的恩兄在哭叫。而葛藤和他的随从则四脚八叉地倒在地下,气息奄奄。
世樵以为恩兄已与这两人同归于尽,不由得肝胆皆裂,他扯开喉咙,嚎啕大哭着扑向了他的恩兄。
*
胡海元隐约听到窗户上似有甲虫蠕动又如风沙扑窗之声,但他一支起双耳,声音立时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阵浪涛排空的轰响。忽然,他又觉脸上痒酥酥的一片湿热。
一只纤手带着一股温润,抚去了他脸上那片奇痒的湿热,令他心里很是受用。但突然间他意识到他身后已是空无一物,便蓦地睁开眼睛,去摸那剑和包袱。
“醒了,大哥醒了!”阿泠怀抱着胡海元,惊喜地大叫,腾出一只手连连拍打世樵。
世樵跳起来,抹泪叫道:“我说没事,就没事!你看,你看呐……”
余世樵猛然想起了什么,立即起身向葛藤身边跑去。
阿泠和世樵的声音,令胡海元双眸一亮,但他随即发现自己竟在阿泠怀中,立刻面红耳赤,挣扎起身。
阿泠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起身,退到一边,脸上也即刻彤云密布。
胡海元一起身,突然自觉天旋地转,胸中一阵翻江倒海,他一起手扶着一棵树,口中便呈放射状喷出了一股又一股的鲜血。
“大哥呵大哥……”阿泠即刻如万箭穿心,她再也顾不得许多,上前再次一把抱着胡海元,又大叫起来。
世樵拖着那口削铁如泥的宝刀,趔趔趄趄地跑过来,见恩兄接二连三地大口呕血,心一下凉了,那刀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阿泠世樵将胡海元放平在草地上,涕泪涟涟地看着双目紧闭面如雪笺的胡海元,完全手足无措了。
胡海元静静地躺着,直觉一阵阵恶寒袭来,面额四肢前胸后背顿时冷汗涔涔。
阿泠立即用衣袖拭去胡海元满脸的冷汗和嘴角的血渍。
胡海元闭着眼睛,稍息片刻,轻轻推开世樵在他胸口胡乱按摩的手,指点八脉交会穴,重重一击,然后慢慢地坐起身来,盘膝坐定,缓缓地运起气来。
阿泠世樵立刻退到一边,大气不出地看着胡海元用功疗伤。
胡海元稍一运气,只觉气血逆流而下,猛然压至胸腔,而后在五脏六腑中回旋翻转,各脏器随即如气泡膨胀,欲绽欲裂。他知葛藤这一肘,力重千筠,已伤及他的腑脏和奇经八脉。于是又啪啪啪封了后溪、列缺、公孙三穴。
俄倾,他的百会穴犹如焚香,竟然有丝丝缕缕线状雾气飘摇而出,袅袅升起。
阿泠见胡海元突然全身罩着一阵氲氤之气,猛然想起那些坐化而去的僧人,不由得又惊恐起来。
世樵一见恩兄居然还能取穴疗伤,不觉吁出一口长气,他拍拍浑身颤栗的阿泠,示意她可以放心下来。
“没事?”阿泠面孔紧撮在一起,用唇语问世樵。
世樵虽则心里也没底,还是奋力地点了点头。
忽然,胡海元面如覆膜,油亮湿润,他竟又起身,在原地蹦跳一阵,便在林中作圆周游走,速度始慢而快,而且是越来越快。
阿泠长长嘘出一口气,她真的放下心来了。
世樵偷偷地向一脸舒展的阿泠瞥了一眼,直觉她此时真格是娇柔可人,他立即将目光投向了他和恩兄骑的那两匹马身上。
这一红一白的马儿安安静静地在林中的草地上左一嘴右一嘴地在吃草。那白马一到这儿,红棕马便颠颠地赶了过来。而葛藤和他随从的那两匹马则不急不躁地垂首立在它主人一侧,作沉思状。
这时,世樵的目光又转到大道,焦急地向林外那头张望。
葛藤只有一个随从躺在这儿,那就是说,剩下那个依然会蹦达的人,这会儿追来,那么即使是神仙也救不了恩兄阿泠和他自己了。
此时,天色渐晚,林中鸟雀叫成一片。
胡海元明白此地不可久留,便止步作收势状,噫的一声,喷出一口带着血腥的浊气。尽管,他清楚他还有些气淤血滞,心窝仍有扯痛,但他知道,他没事了。为了告诉世樵阿泠这一点,胡海元一跃而起,一拧身,在空中打出一个漂亮的旋子,然后身子一挺,轻轻落地。
世樵见状不禁大声的欢呼起来,而喜极而泣的阿泠,竟没有女儿家的半分羞怯,一头扎入胡海元的怀里。
胡海元如遭重创,再次面无血色,四肢僵直而不得动弹。
阿泠如此忘情,世樵心里格登了一下。
从阿泠不顾生死出林找人,见恩兄倒卧在地的那份绝望和此时此刻的哭叫,他一下子意识到,谈及对恩兄用情,他竟不如这女子。
余世樵突然被一种叫羞惭的情绪所控制,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结识不过几日,但彼此之间确已有了生死之谊的阿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胡海元安抚着阿泠,揹起剑包袱,向人事不省的葛藤走去。
此时的葛藤已经只呼不吸了。胡海元方才为了避免万一,点了葛藤的死穴。此时再不解穴,葛藤将立时毙命。
看到胡海元的表情,阿泠迷蒙地问道:“大哥认识此人?”
胡海元一脸沉思的摇了摇头,那得从鸡鸣寺说起,说来话长,再者,他不想吓住阿泠。
嚯,虽说胡海元也被整得这么哇哇喳喳,可他与包括葛藤在内的当今世上一等一的高手过招,并最终彻底击败了对方。于是世樵因此生出了一种强烈的自豪。
阿泠目光迷离地看着葛藤,觉得没有来由的一阵恐惧,她拽住胡海元的袖管道:“大哥,咱们快走吧!”
胡海元点点头,轻轻一声唿哨,红棕马闻声,扬鬃奋蹄,即刻向这儿奔来,那白马也立刻随后而来。
阿泠转身向两匹马跑去,她想与胡海元世樵立即离开此地。
“想出来了没有,他们欲杀阿泠一家,是何道理?”胡海元低声问世樵。
“大哥可先问问这人,也许他还知道些什么!”世樵摇头指着气如游丝的葛藤,对胡海元道,“我领阿泠先走!”
阿泠牵着两匹马,急急地跑了过来。
胡海元点点头,俯身在葛藤头身连点带拍地解了几处穴道。
看着面如土色的葛藤,胡海元想到了性空和明心,心中一颤,但他随即又意识到,这等人只是为朱家役使的行尸走肉而已。
世樵一见胡海元满脸悲愤,以为恩兄欲开杀戒,立即关照道:“大哥,这些人都不能杀,否则咱们将永无宁日!”
胡海元点了点头,回身对阿泠道:“阿泠,你跟世樵赶紧回你爹娘兄弟那儿去,这半日,他们要急死了!”
“那大哥呢?”阿泠连忙问道。
已经跨上白马的世樵对阿泠解释道:“大哥要给躺着的这俩人解穴,解开穴道,得有一会功夫。”
想到如果此次没有胡海元护送,一个时辰前,她阿泠将不知要遭到怎样的凌辱,也许她和爹娘兄弟,此刻已为他们所杀;再想他们夹击胡海元时,招招尽显杀心,这现在躺在那儿的人,刚才也差一点儿就要了胡海元的命,但他却不能也不敢开杀戒。
阿泠不平了,但一见胡海元挥手让她和世樵快走,她只得扯住世樵的衣裳,认镫上马。
后面忽然传来葛藤一声如若还魂的呻吟,在世樵身后的阿泠,心头不觉一凛。
葛藤两眼一睁,听得那马蹄声远去,便迅速提一口气,欲一跃而起,但他只觉如遭梦魇,四肢绵软,不能发力。
葛藤惊恐万分地试着运起气来,可再也找不到那种气流如虹,在体内叫嚣东西冲撞南北的感觉了,丹田仿佛沙漏,即刻一泄而空。
葛藤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但马上又倒下去,发出绝望的叫声。
松涛阵阵,飞鸟惊起又落下,落下又惊起,它们一次比一次飞得低,最后有的只是张嘴振翅,就近移个枝头,而有的只是抬头挺胸叫几声,索性连窝都懒得挪了。
声嘶力竭的葛藤,突然看到横卧在草地上的钢刀,然后慢慢地爬起来,走过去,俯身捡起仿佛重如千筠的腰刀。
葛藤呆呆地看着这柄曾随他转战南北的刀,沉默片刻,猛然提刀向自己的脖子抹去。
一枚石镖带着呼啸,正中刀柄,葛藤手掌的虎口开了,手一松,那刀直落而下,插入泥地,颤巍巍,动摇不定。
葛藤蓦然回首,见胡海元立于树下,便大吼一声,圆睁双目,张开手掌,向胡海元扑过来。
胡海元又发一镖,将葛藤击倒在地。
葛藤四脚叭嚓地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一行泪,溢出他的眼眶,悄然而下。
胡海元心中一动,微微地垂下头去。
葛藤忽然一个翻身,以头戗地,紧接着,他又爬起身来,头顶零碎的草泥,俯首向一棵巨松直撞而去。
正犹豫不决的胡海元一咬牙,一个虎跳,飞身而上,拦腰抓起葛藤,起手点击他左侧的天柱肩井和厥阴俞三处穴道。
胡海元放下人来,不打算再问什么了,这个德州府通判的葛藤也未必知道这些来自京城的杀手底牌!于是又来到葛藤的随从跟前,也啪啪啪解开了他的穴道。
胡海元走到红棕马身边,一纵身跳上马,向林外急奔而去。
葛藤脚一落地,他的双目忽的一亮,顿觉体内热流激荡,虎奔狼突,精神遍布。稍后,他又神情迷乱地看着胡海元驱马而去。
一阵风来,吹起的一地腐叶,在林间到处奔走流蹿。
葛藤突然冲过去捡起刀,插入刀鞘,纵身上马,大呼“阁下留步”,快马加鞭赶了上去。
胡海元扭头一看,见葛藤追来,便勒住马头,恭候葛藤。
葛藤急马而至,跳下马,向胡海元走来。
东厂一贯明火执仗杀人放火,从来有持无恐,何况是捉拿钦犯!但这一回,他们竟扮匪杀人,葛藤也知道这其中必定有诈。方才,他三言两语,已从毛公公一个手下那儿,将这事的前因后果问了个明白。
葛藤一抱拳对胡海元道:“阁下可想知晓,这些手持金牌的杀手为何在此劫道杀人!”
胡海元双手抱拳,一脸诚恳地回道:“在下愿闻其详,但阁下如知无不言,恐将有家难回!”
葛藤闻言不由得百感交集。人人都说江湖人心险恶,可眼前这后生目光洁净,内心清澄,如非亲历,他断断不能相信这江湖竟会有如此义风侠骨之人。
这个后生仅仅是那轿车中人的同路人,可他竟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尤其是肯为一个差点儿送他性命的敌手解开穴道,使之功力恢复如初,毫不忌惮放虎归山的代价后果!如此胸襟风度,令他觉得与这个小他许多岁的后生作比,自个儿这把年纪完全白活了。从他自觉人事以来,他就不知这世上被人称作震撼的东西为何物。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他经历了他从未要去想过的生生死死。
“这些日子,我恰巧在这一带办案,途经此地。”葛藤胸口一热,想都未想,便对胡海元低语道,“他们全是东厂的人,刚才那个冒充山贼,手持金牌的人,便是东厂的掌班毛公公。”
“一干阉人!”胡海元一听,心中不禁暗暗叫苦,如此,那被镖击和中剑的这七人,被他点击的曲骨梁丘诸穴,若无阳气关道沟通,必定气滞命门,如不适时解穴,无须多久,便将送命。而此刻,他知为时已晚矣!
胡海元未曾料想,自出道以来首次杀人,杀的竟是东厂阉人!这样一来,他的麻烦大了去了。杀东厂一人,便可满门抄斩,况且这一杀,便是七人!
想到这里,胡海元的脸黑了。
“毛公公已死,另有两人已不能言语,而余下的那四人,则备受伤痛折磨,一个个哀号不止。”葛藤无暇顾及胡海元脸上的神色表情,继续对胡海元低语道,“这些个阉人,一生杀人无数,该杀不该杀的,他们都杀了,这次又扮匪杀人,活该受此报应!”
“他们可知他们所杀何人?”胡海元随口问葛藤道。
葛藤摇头道:“他们只知这一家四人来自越北南浔,他们只要验证其体貌特征,自何处而来,即可杀之。他们只管杀人,其他一概不问。前几日他们的人在张家店,查获了这四口之家,原本以为,这老弱妇幼之人,下手易如反掌,不料阁下半路杀出。负责这一地段的掌班毛公公得到快报,今日便率人早早候在了这罗汉坡。此次,之所以有毛公公这样的高手参与其中,便是预防阁下这一类江湖中人再次节外生枝。换言之,凡妨碍执行这密令者,一律格杀勿论,阁下一路务必小心才是。即使尔等顺利进京,也当严加防范才是,他们必将再派杀手前来,稍有疏忽,这一家四人,包括阁下及那位兄弟性命休矣!”
葛藤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把他知道的事,一股脑都说了出来,以此回报胡海元的不杀之恩。
胡海元当即怒从心头起,这时,他再不觉得有什么不安了,这毛公公该杀,东厂的人都该杀,这些豺狼虎豹的爪牙都他娘的该杀!他突然怒问道:“阁下,可知前朝忠良谭恽之,谭御史?”
一听得谭御史大名,葛藤不知胡海元何意,眉头不觉一皱,但仍然点了点头。
“这四人乃前朝谭御史之后。”胡海元呼道,“这谭御史不久前刚刚被这皇上下诏平反!”
“哦……这造化弄人啊!”葛藤不由得百感交集起来,这就是他曾几何时,在羌塘千方百计要捉拿的那父女!
“阁下熟知这谭御史之事?”一看葛藤如此神情,胡海元便张口问道。
“略知一二,略知一二!”葛藤连忙回道,但他沉吟一晌,随即分析道,“那…这事应当与龚首辅有关,谭御史当年因弹劾龚首辅,与他结冤甚深。龚首辅他与东厂厂主私交甚笃……”
胡海元怒道:“下此密令者,非当今皇上莫属,否则这金牌又从何说起?当今天下,谁又能调动得了东厂?”
“能调动东厂的人,只能是东厂厂主,但能调动东厂厂主的,却绝非皇上一人。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龚首辅,甭说东厂厂主,甚至连这‘一人’,有时也会为他所用!再说金牌,哪朝哪代都有假传圣旨之事发生,何况这金牌!”葛藤解释道。
“多少年过去了,对这些无足轻重的政敌之后,龚卿老贼还至于这样大动干戈?”胡海元有些相信葛藤的说法了,他愤然道,“再说,这皇上不是已经为谭御史平反昭雪了吗?那龚卿即使当年与谭御史不共戴天,岂敢如此胆大包天,违抗圣旨,要将谭御史之后赶尽杀绝?他就不怕王法,不怕报应?!”
“你说他们一点不怕王法,那也不是,他们之所以要改扮成山贼盗匪,还是心存忌惮的,至于报应,那只有天知道了!”葛藤又有些抱愧地说道,“这事儿,在下只知道这些了。”
胡海元点了点头,心想这葛藤既然都这样了,把该说和不该说的都说了,如知实情,也再无藏着掖着的必要了。
“阁下是何地人氏,到此有何公干?”葛藤突然问道。
胡海元迟疑了一下回道:“我乃吴州人氏,押镖途经此地,路遇谭大人之后。”
“吴州?阁下是章伯雄大人的同乡!”葛藤兴奋地嚷道,“嚯,我前些日刚在冀州府见过章大人。你在吴州可知这章大人?”
“章伯雄在吴州,曾经家喻户晓。”胡海元冷冷地回道。
“十多年前,我曾随章大人到过你们吴州……”葛藤一脸追忆地说道。突然间,他觉得眼前这脸,竟有几分似曾相识。但他立即告诉自己:哼,活见鬼,人家一说吴州人氏,你就似曾相识!
听到葛藤一提十二年前那段戳他心尖的往事,胡海元对葛藤的那一股子火,又被吊了起来。
性空明心两位法师之死,应当同谁去结这个账?胡海元当年想来想去,是将这血账,算到了章伯雄葛藤头上,但此后,他又细细想过,这个葛藤,也并非是逼杀性空明心两位法师的元凶,包括章伯雄在内,他们只是在办案。这样一想,心平了些,但他还是目含怒气地翻了葛藤一眼。
胡海元这一眼,令葛藤心里一震。这时他吃准了他应当在哪见过这人,但他还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毛公公是东厂的…又有金牌在手,我…我…”葛藤的脸上掠过一阵歉疚和愧色。
胡海元意识到他刚才那一眼,令葛藤多心了。于是便举手示意,葛藤不必介意,他对葛藤道,之前若非葛藤闯将进来,他极难脱身。他葛藤不论想擒贼,还是捉拿钦犯,都是忠于职守,无可指责。
葛藤听胡海元这么一说,愈加感到这后生宅心仁厚。但他现在绝对能肯定这是一个曾经出现过在他生活中,而且是极重要的人。葛藤恨咧咧地开始使劲的想,他妈妈的,脑袋的一头,如同被塞得严严实实,他怎么都想不起来。等等,等等吧,不经意间,有时候反而会咣的一声通了的!
忽然葛藤想到这一阵子东厂的人特别活跃,连章伯雄也说,途经冀州府的就有好几拨人,此事颇为怪诞。于是,他压低声音对胡海元道:“据我所知,除了这毛公公一干人,东厂另有杀手,或聚或散,在冀鲁皖一带出没,这一路阁下小心则個才是!”
一想到这空档如再有杀手贼人出现在那片林子,世樵阿泠一家完全是任人宰割的羔羊,胡海元心里便有些发急,他不想再同葛藤攀谈下去了,于是一抱拳道:“那就谢过,后会有期!”
葛藤也双手抱拳,恳切地对胡海元道:“后会有期!”
胡海元别过葛藤,上马便走。
“那些公公皆为山匪所杀!”葛藤冲着胡海元的背影喊道。
胡海元一愣,随即回首会意一笑,抱拳致意,奔马而去。
葛藤一直看着远去的胡海元,直到听见他的两个手下,奔马呼叫而来的声音,才牵马返身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没追上,还是叫他逃了?”那个刚刚醒转过来不久的手下,看看葛藤,沮丧地问道。
葛藤点点头,懒懒地骑上马去。
那个从坡顶而来的手下,取出金牌交予葛藤,带着几分痉挛地叹道:“没多大一会儿,一个一个…全殁了……”
葛藤刚才虽知那几人大限已到,但这么快便一个个人全死了,觉得丧气之极,他知这事有点棘手了。特别是那怀中的金牌,委实有点烧心。如无金牌,他们便可以装作压根儿没有撞上过毛公公这一干人,此事便与他们没有一点牵扯。但现在他们却有些脱不了干系,因为将金牌弃之不顾,便是死罪,按律,捡拾金牌者须立即就近报官,而收缴金牌的官吏必须即刻护送金牌进京,不得延误。
葛藤经再三斟酌之后,便向这两人交代了此事的来龙去脉。他道,与毛公公他们撕杀的后生,对他有不杀之恩。这后生行事作人有仁义之心,乃侠士。反正毛公公他们再也不能开口说话了,因而他决意保一保这谭御史之后,也放那后生一马,不知他俩意下如何。
葛藤话音一落,那两人一抱拳,连声称善,尤其是那个同样被胡海元放生的手下,声音显得格外响亮。
葛藤平时待这两人不薄,他俩对始终以良吏忠臣及中正刚直之士为敌的东厂,极其厌恶。再说,他们都知谭御史乃前朝良臣,况且冤狱也已被平反,龚卿因私仇杀其后人,实为罪不容赦!因而他们愿意与葛藤同进共退。
“两位先行一步,我随后就到。”葛藤让他们先到昨儿他们留宿的清洲县报官。
那两人迅速拨转马头,拍马而去。
这会儿,葛藤心里乱极了,他想独自一人走走。现如今在他看来,这世上没有一桩事儿是打紧的,包括皇命在内。
他觉得自己有点晕了,不知他将来的路该怎样走!
长篇小说《汉藏江湖》2012年8月香港三联中文出版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