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踏入店堂,一阵热气迎面扑来,这兄弟俩这才意识到外面有多冷。他们择一张靠近火炉的桌子,向那儿走去。

世樵一步上前,拖出一条长凳,让胡海元先坐下。胡海元也不推辞,将手中包袱和长剑放桌上,坐了下来。

推来推去,瞎耽搁功夫,进店门也是如此,世樵每每后退一步,让他先进。就寝之前,世樵也总是抢先一步给他铺好被窝。开始他还争执一下,但最后世樵老是占上风,从此他也就再不争了。

在长幼有序这一点上,余世樵没有任何可以通融的余地。

炉子中的劈柴被烧得啪啪作响,随着劈柴爆裂声声,总有几粒火星溅出炉膛,在周边落下,因而炉子旁边的饭桌空无一人。

胡海元要了两大碗烩面之后,便垂下眼皮,正襟坐在那儿。

角落里那对父女模样的男女,这会儿慢慢坐踏实了。胡海元刚才注意到他一进门,这男女眼神异样,竟浑身一紧。

那女子一件紫色的比甲罩在玄青色的棉袍上,在这乡野小镇的店堂内,显得有几分引人注目,而这父亲年纪与爹相仿,但极为瘦弱文气,一看便是一介儒生。

店小二端着那两大碗烩面向这儿走过来时,余世樵喜上眉梢,整张脸立即舒展开来了,赶忙抓起筷子,喉结上下蹿动,眼巴巴地等着那面端到桌上来。

胡海元知道这兄弟饿狠了,那个放在客房里的包袱有干粮的,应当让他先填填饥呢!

每当看到余世樵的饿相,就会让胡海元想起他的妹子,继而他的心会感到那种钝痛。

十多年前那场水灾引发了一场瘟疫,余世樵患伤寒,险些乎丢了性命。胡海元一得空闲便守在这小兄弟的病榻前,当他看到皮包骨的余世樵能够稍许进食时,抖手抖脚紧抓住食钵,两眼冒着贼光,一嘴狼涎直流时,他就心疼欲裂。

但两碗面却被端向那对父女的饭桌上去了,他们来得早,要的也是烩面。

余世樵立即垂下眼睛,端起茶碗,大口喝着深褐色的酽茶。

这客栈生意不错,这时辰还陆续有人前来投宿打尖,五吆喝六的,闹出很大动静。

胡海元进门时,已将店堂内的情形尽收眼底,一干打尖的人中并无异相,但那对父女不时地朝他这儿看来,他就此格外留意了起来。

那张饭桌上的父女,神情紧张,目光焦虑,不时地窃窃私语。

那个年约二十的女儿,清新雅丽,秀而不媚,但眉宇间有着一抹似有似无的愁郁,然而她文静的外表下却又透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傲气。除开邝相公家那个没心没肺,似乎人事不知的娇娘,胡海元自打懂得男女有别时,每回路遇美色女子,总是不再多看第二眼,尤其是进入镖行之后,更是不屑一顾。不过,他到并非生怕贼人放一“白鸽”,因色眩误事,而是不想助长她们那种自得和傲慢。

那对父女对着热气腾腾的两碗面,又向胡海元余世樵看了一眼,一阵低语,突然招呼已经离桌的店小二。

那父亲低声与店小二交谈了两句,店小二犹豫了一下,便重新端起面来,向这边走来了。

那店小二像天下许多店小二那样,有些油嘴滑舌地对他俩道:“那位老相公和小姐,看两位客官有点急,他们说,他们再等等无妨,所以让小的端过来,请两位客官先用。”

胡海元余世樵将目光迅速投向了那对父女,余世樵立即欠身颔首向对方致意。

但店小二是离开桌子后,才被那父亲叫回来的,严格说来,这吃食已不是纯粹的客栈吃食了。

胡海元眉额微微一蹙,这是走镖最忌讳的事之一。可若将此面退回去,那就有些失礼了。事儿也只能这样了,只好不吃这面了。他一抱拳,谢过那对父女。

“大哥,请!”余世樵向胡海元让了让,一见他掂起筷子挑了挑碗中面,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胡海元突然撂下筷子,脸上微微显出一丝痛楚。

“咋了,大哥?”余世樵大吃一惊,立起身来。

“不碍,不碍,可能方才受了点寒,回房稍息片刻就好,如兄弟还有胃口,就将这碗也吃了去。慢用。”胡海元抓起桌上包袱和剑,绕到对面,摁住余世樵肩胛,令他坐下,并向朝这边望过来的父女举举手,以表谢意。

女子满脸凝重地目送胡海元手抚腹部,向店堂后的边门走去。

*

余世樵回到客房,从怀里取出那一册随身带的书,放到炕桌上。一入夜,为了不妨碍胡海元睡觉,他总是在客栈另找个地儿读书,一直弄到昏天黑地才回客房。

胡海元头朝窗子,枕着包袱长剑,脚着鞋袜,伴灯和衣而卧在热炕上,他的手里抓着一册《孟子》。

每回走镖,胡海元都会忙里偷闲,读一会儿书,书读累了,他便睡下。不论在哪住店,他都如此,一觉分作两次睡,在店中人未睡之前,先抓紧时间睡一觉,待店内鼾声四起,便到店外巡查一遍,看看有无“异风”,再回客房歇息,待卯时起身,去户外觅一处僻静之地练会儿功,而后再上路。

见炕桌上摊着干粮,余世樵便明白是咋回事了。他对睁开眼来的胡海元夸张地笑道:“那大哥,你还让我把这两大碗面都夯了下去,你不要我这兄弟了?”

“即使用药,也顶多是将人放翻,昏睡百年,贼人一般只是取人财物,断无要人性命之理!”胡海元起身笑道。

“嘿,有朝一日,倘使大哥将天下美女,都视作白骨精了,那将如何是好!”余世樵数落这位恩兄道。他觉得胡海元自从干上镖师这活,疑心病便变本加厉了。他突然转口问道,“大哥可曾注意到店堂里的那位女子,几次看大哥时,似乎有些目中含情。”

“别污人清白了,那女子若目中含情,也是冲着你这未来的状元郎的,你会错意了。”胡海元笑了。

胡海元这样一说,余世樵的脸也红了,他不以为然地回道:“娇娘说过,嫁人要嫁海元哥这样的人,可靠,有担当……”

“好了,好了,娇娘大嘴巴,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不足数的。她一向就这么口无遮拦,疯疯傻傻的……”胡海元说到这里,心头隐然一阵扯疼。他与世樵几乎不提娇娘的名字。

胡海元与世樵都愣了一愣,沉默了。

隔一会儿,胡海元抓住包袱长剑,拔起窗栓,望着世樵。

世樵一进来,他就发现这小子有事。胡海元在等他说事,但世樵什么也没说,尽量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

胡海元便道:“你稍许看会书,早些歇息。我出去转上一转。”

“嗳!”余世樵应道,便从书箧中取出另一册书来,脱鞋上炕,将书摊开在炕桌上,手拿火镰,吃力地盘腿而坐。今晚两大碗烩面下去,他一直有些肚饱气涨的。

“大哥!”胡海元正待世樵吹熄灯盏,掀窗外出,吭哧了一会的余世樵突然叫道。

胡海元暗自一笑。

余世樵吞吞吐吐地说道:“我知道…这是犯忌的事,但…大哥一向救人之急……”

“停,别夸了!”胡海元催道,“说,啥事!”

余世樵垂着眼皮对胡海元道:“我只是问一声哥,不肯就算了。…你走了之后,那对父女一齐过我这边来了。他们一家四口,老夫妻一对,那女子的小兄弟尚在病中。他们自越中吴兴一段一段雇车而来,去京城投亲。那女子听这儿的店小二说,前面有些路段,非常不太平,那个叫罗汉坡的地儿,三天两头出事,有很长一段道,从一大片林子里通过,得有好几个时辰。他们也没多余的银子雇保镖,想问大哥,…明日可否跟咱们一起上路,…就三四天……”

胡海元微笑道:“为什么,就看我带了把剑?可这路上带把剑的人多去了。”

“…也不完全,那女子说,大哥一进门她就注意了,大哥是个为人仗义的习武之人,可以托付事儿……”余世樵抬起脸来恳切地看着胡海元。

“这个都被她看出来了!”这种也许是江湖套话的言辞,一下就让胡海元有些戒心,对这个女子不免有些排斥,他面带微笑地说道。

“虽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但大哥押运的既非镖船又非镖车,咱们想停就停,想走就走,何惧之有?”余世樵想据理力争一下。

在这方面,世樵一向对他胡海元言听计从,但这会儿不免显得有点执拗,这叫胡海元感到诧异,但他仍然坚决地摇了摇头道:“这世上有许多事,出乎我们的想象之外。也许这是一对良家父女,但大哥这不是在走镖吗?这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咱们人在江湖,委实没有必要坏这个规矩,冒这个风险!”

世樵眼中掠过一丝失望,他觉得恩兄谨慎过头了。不过他也知道胡海元是对的,他这叫无事生非。可那对父女令人哀怜的眼神,确实让他动了恻隐之心。他点点头,对着灯盏问道:“好吧,我吹灯了。”

胡海元拍拍世樵,整了整身上的包袱长剑,点点头。

随着世樵卟的一声吹熄灯盏,胡海元掀起窗户,一翻身,便到了客栈的后院。

房里传来了世樵啪啪的打火镰的声音。一会儿,胡海元回来时,一吹口哨,世樵便再次吹熄这灯盏,取下窗栓,让他趁黑推窗进屋。

北方初春之夜,与隆冬无甚分别,仍是烈风呼啸。

胡海元隐在暗处,张目四顾,见后院贴墙的牲口棚中,有人明明灭灭地抽着旱烟。那儿还有几辆轿车隐在暗中,想必那父女家人的轿车便在是其中了。

牲口棚中,有一个打更守夜的人,裹着条大花被,焐在干草堆中,与一个车夫在闲话。

胡海元一提气,纵身上了房檐,矮身疾步,沿口字形的平顶屋,转圈巡视起来。

这镇子许多人家屋顶上的烟囱呼呼的抽着风,将一股黄黄白白的浓烟散向钢蓝色的夜空。

这客栈四面高墙,前后院子都有生猛壮汉和大犬值守,门户很是谨慎。下面客房此时大都已是黑灯瞎火,房客们一天旅途劳顿,早早都已歇息了,静夜中不时传来阵阵若轻若重的呼噜声,偶尔夹杂着几声女子的淫声浪笑。

胡海元忽闻世樵的声音,从下面的一扇窗户里传了上来,即刻驻足伏身向下探去。

“我大哥说,我们明日卯时便要起身,不能与老伯小妹你们一家同行,万望见谅,抱愧,抱愧!”世樵的声音充满了歉疚。

“哦……不妨,不妨,我与爹爹再另找他人结伴吧,谢兄台!”那女子强作笑颜,但声音带颤,满含失落。

世樵的脚步一路拖沓而去。

门被轻轻地关上落闩了,而后是女子一声凄凉酸楚的长叹。

“不行,是吗,阿泠?”那是父亲的声音,声音中掺着一丝哭腔。

胡海元的心为之而一动。

“要不咱上门好好求求人家,可好!”一个妇人无望地问大家道。

“阿姐…等到桐桐…身体一好,桐桐学武练本事…”又有一个充满着稚气的小男孩声音传了上来,他大声的咳嗽着,声气异常的虚弱,显然是有病在身。

胡海元对自己微微地摇摇头,他觉得自从干上护镖这一行,心在慢慢的变冷变硬。

一进客栈,他便打听过了,他与世樵这速度,不出两日,便可越过强梁出没的罗汉坡。但如要带上这对乘车而行的父女一家,至少得推迟个三四天。

那个叫阿泠的女子这时开始安慰她长叹短吁的爹:“都快些歇息,不必为此忧烦。此次皇上为祖父冤案昭雪,发还抄没田宅,可见苍天开眼,这一路上,我一家顺风顺水,未遭预料之中的厄难,何忧之有?那罗汉坡虽说是个凶险之地,但也并非人人定会遭遇盗匪。小女就不信,凭什么这倒霉事,定会被我谭家撞上!”

谭家?冤案?胡海元吃不准这女子所说的祖父,可是那榜上有名的前朝佥督御史谭恽之,谭御史?那谭御史之事,他早有所闻,若是这样,他便愿意为这家人破一次例,护送这父女一家通过罗汉坡。他吃准这事换作爹爹,爹爹也会这样做的。

突然,胡海元想到爹爹了。爹爹曾经护镖进京,按理也该在此地打尖投宿。他走到房头,目带深情地环视四野和这客栈。

这十多年来,他始终没有放弃过寻找慧贤伯伯,只要走镖,途经寺院,他都会叩门造访,但始终没有结果。现在,他同娘一样,对爹爹离世也已深信不疑。然而,他对当年那一夜鸡鸣寺发生了什么,一直耿耿于怀。此事真相不见天日,他死不瞑目。

胡海元想到心智已乱的娘,不由得仰天一声长叹:“爹爹呵……”

一阵平地而起的风,肆无忌惮地刮过旷野,呜呜咽咽而去,一天冷冽白亮的星斗,在夜空中闪烁不定,此消彼长。

*

胡海元回到客房,见伴灯读书的世樵形静神驰,有几分魂不守舍,但他啥也不说。

世樵收拾起笔墨纸砚,解衣宽带怏怏睡去。可平日说读书便读书,说睡觉就睡觉的世樵,今儿半日不能入眠。

胡海元依然和衣而卧,瓮声瓮气地问道:“今儿咋了,这会儿还没睡着?”

“有些食积,吃撑了。”世樵声音极为清晰,没有一丝睡意。

“我刚才出去那会,你在何处看书?”

“…就在这儿呀!”

“再没出门?”

“是啊!”世樵声气有些发虚地回道。“

胡海元笑了。

“大哥咋啦?”世樵有点急了。

“没啥!”胡海元突然眼睛一暗,转口问世樵道,“宋孝宗为岳飞昭雪,用了多长时间?”

“宋高宗退位…呃,岳飞屈死风波亭二十一年之后。然后从昭雪到发还田宅,复官重葬,赐谥追封,再到追封三代,用了九十九年的时间。”世樵在暗中眨巴眨巴眼睛,边算边说。突然,他小声反问道,“大哥何出此言?”

“随便这么一问,想起我们自吴州这一路过来,见过的那些为前朝冤案昭雪的公告。”胡海元深深的嘘出一口气。

因那谭家女子,他又想起了历朝历代的那些冤狱血案。

其实,胡海元现如今甚至都不想再知道那些冤狱血案了,这些冤狱血案总体上无甚分别,似乎只是争相比较哪一起更加悲惨酷烈罢了,这对如何制裁这几千年来不断酿造这冤狱血案的一人天下,始终未起丝毫作用。继而他又想到苍天无道,因为那些冤狱血案的制造者,大多都能寿终正寝,便不禁气不打一处来。

世樵突然感到胡海元呼吸异样,忙支起身来问道:“大哥咋啦?”

“没啥,忽然间想起了一些极不愉快的事儿!”胡海元闷闷的一声,“睡吧!”

自鸡鸣寺与爹爹慧贤伯伯涉及过此类话题,感到世樵受窘之后,胡海元当他面,再未发过此等议论。人各有志,他理解并尊重这位兄弟的选择。世樵说过,他将来能做一任县令,便心满意足了。他为官一任,便造福一方。他甚至已想到将来如何在他的辖区废除苛捐杂税;整顿吏治,严惩贪官污吏,打击不法豪绅;兴修水利,发展农耕,设置济农仓,备荒赈济灾民。如此,一县一府落在世樵这种人手里,总比落在那些瘟赃官手里强吧!

俄倾,胡海元又一转念,便对在炕上翻来覆去的世樵道:“我刚才在外头想过了,明儿我们陪那家人走一段,应当说也没有什么后患,路上慢些,就慢些,我们早一日到冀州,晚一日到冀州,也不打紧。再说,实在真要是撞上劫道的,即使他们是强人的眼线……”

世樵激动跳起身来道:“绝无这种可能,我确保他们……”

“好了,好了!”胡海元拍拍世樵的被褥道,“会试在即,再别分心,好生歇息。错过这茬,一等便是三年呐!”

“嗳!”世樵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烫了,他声音低低地应道。

想着明日得起早赶路,两人便打住了,双双开始酝酿睡意。

世樵心一定,不一会便觉一阵迷糊,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他不由得裹紧被子,随即便沉沉睡去。

世樵因那女子的缘故,有失常态。胡海元想想也是,与世樵年龄一般的后生,大都已有子女承欢膝下。多少年来,这目不窥园探春的兄弟,突然出笼单飞,对那女子心有所动,人之常情,而那女子仪形清秀的气质,也确实让人心动。

忽然,胡海元想到爹爹不知所终,娘自顾不暇,自己飘摇江湖,形单影只,不觉有几分孤苦浮上心头。但他立时收拢缰绳,摒弃杂念,调息运气,须臾,便感到阵阵睡意袭来。

突然间,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房顶上像风一样拂过,胡海元一愣,当即清醒过来,然后身揹包袱长剑,掀窗而出。

迎面扑来带着些微潮气的冷风,令他精神为之一振,他迅速地向四处一揽,忽见那谭家客房的房檐下倒挂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

胡海元觉得这贼人会盯住这一家人,实在有些蹊跷。但并未多想,立时探手入怀,向那人影发去一镖。

石镖破空而去,那人影带着几片屋瓦,应声而落,在那客房的窗纸上留下一截细竹管。

胡海元飞身向前,扑向那訇然坠地的贼人。

一那条不知从何处蹿出来的猛犬先他一步,将前脚搭在那人的前胸,但见胡海元,便一声嗥叫,呲出利牙,一跃而起,向他扑了上来。胡海元一闪身,上了房顶,摆脱猛犬的纠缠。

那更夫闻声惊起,抓起草杈大呼小叫地朝这儿奔来。后院客房中立即有人纷纷燃起灯盏,也有人开窗跳入院里,院里顿时一片喧哗。

独立屋顶的胡海元正向四下扫视,突然间听得空中含有一丝颤音,急忙一个鹞子翻身,嗖的一声,一柄飞刀便擦身而过。随即,下面一阵慌乱,向蝥贼身边围去的人呼的一声,向四下退去。

那个被一镖击翻在地的蝥贼心窝正中一柄明晃晃的飞刀。

胡海元见房头有一人影,刚要出镖,那人影已飘然而下。他立即飞身直奔房头,但见那人影,如风似的遁入了荒天野地中的那片林子。他略一踌躇,不论是否是调虎离山,他都不追了。

胡海元由房头至院墙,飞身跃上一棵大树,牢牢地看定谭家客房的门户。虽说这会儿不大可能再有人会骚扰这谭家老小,但他仍然在树上呆到天明,才下树离去。

天色微明,客栈的店堂里一批准备动身上路的人,声音亮亮地在问店小二,这凌晨时分的后院里吵吵嚷嚷的,发生了啥事。

一听店小二说,抓了个蝥贼,还未押送官家,便被人杀了,有人立刻奔向后院,去看那个躺在马厩里的蝥贼尸身。

客栈的人从那贼尸身上搜出了迷香,但他没能迷倒谁,反而自己又是中镖,又是中刀,命赴黄泉。

此时虽然天未放亮,但客栈店堂里吃早饭的人却不少,他们中有的在议论那个发镖发刀之人,并断定这并非一人,前者是捉贼,而后者则是灭口。

“发镖之人,干吗不显身,这可是露脸的事,官家有赏呢!”

“干吗要显身,不露面是对的,回头那贼人道上的兄弟,寻起仇来,嘿嘿!”

但余世樵知道是谁干的,他去叫阿泠一家时,便把这事悄悄地告诉了这一家人。当阿泠得知那事是他的恩兄所为,竟然热泪长流,世樵高兴极了。

恩兄一般都在这个时辰回店,余世樵兴奋地牵着两匹已经驮着行李的马,立在一辆轿车前。

那车车身漆黑,齐头平顶,车门车窗均挂着皂青色的帘布。

胡海元一出现在客栈大门,世樵对轿车低语一声:“来了!”

轿车里一阵骚动,阿泠掀帘而出,面如桃花,双手合十,深深地向胡海元弯下腰去。

*

日已过午,暖风吹来,令人有些昏昏欲睡,娘抱着一直酣睡着的阿桐,也打起了瞌睡。

阿桐已有好些日子没有睡得如此酣畅过了,阿泠目光扫过心平气和的小兄弟,又投向风和日丽的车窗外,没有丝毫睡意,胸中诺多的烦闷一时也不知了去向。

兄弟外感风寒已久,病势日重一日,夜半他破锣似的咳嗽声一响起,她的心便一阵抽疼,尤其是那拉风箱般的哮喘,每每令她肝肠寸断。但这两日在途中和投宿前后,兄弟服下胡海元买来的草药,再经他几次对兄弟几处穴位指摩掌揉,这半日竟未听到他咳嗽一声。她还知道这两日住隔壁的胡海元以防不测,竟通宵不眠,在房中打坐。

阿泠充满感激地去看骑马走在车前头的胡海元。

“大哥说了,到下一个客栈,你兄弟再吃几帖药,推拿,推拿,便可痊愈了!”与轿车平行的世樵对阿泠道。

经这两日旅程,世樵与阿泠甚为熟络。此时他挨着车窗与阿泠闲话不止,看她不时地去瞅那个阿桐,便如此说道。

“我家兄弟好得多了,谢大哥!”阿泠对前头的胡海元喊道。

“不谢,穴位按摩推拿,我也只是略知皮毛,即使有些效果,也是碰巧。”胡海元略略回头,看都不看阿泠一眼。

“有道是田里傲气冲天的往往是稗子杂草,谦而逊之,垂首恭立的则是果实累累的庄稼。”世樵向一边稀稀疏疏的麦苗地里瞥了一眼,对阿泠笑道。

“所言极是!”阿泠由衷赞叹道。世樵第一日已将他恩兄的许多作为如数告知自己,听得她面红耳热,如饮醇酒。

世樵又对阿泠道:“我大哥,虽非僧者,但却始终率人为善。”

“兄弟,过了,过了!”胡海元脸红了,头也不回地对世樵道。

上路不久,他便明白自家误会了世樵。世樵这样做,让他心里不免有些感动,但这兄弟这样赤裸裸的无遮蔽,让他很是受窘。他之所以不敢回首,惟恐接通阿泠的目光。

在中州客栈那夜,世樵并非妄言,胡海元确实感受到了这阿泠看他时那种目中含情的眼光。但他以为这阿泠无非以此来搏得他的好感,只想让他带她全家一程。

但现在她依然如此待他,他也不难感到,那并非只是出自于感激。要么她就这么看人?

胡海元遇到过那种天生一副俏眉眼的女子,看人时一种痴花野迷式的灿烂,令人目眩,可她们无论看谁,都如此这般,绝不厚此薄彼。但阿泠看世樵时恬静而又自然,而向他看来,却似乎蕴涵着某种深意。这让他觉得莫名其妙,凭感觉他也能确认,这阿泠者并非轻薄女子,相反,她端庄稳重,谈吐举止得体。但他们素昧平生,从不相识,她为何要这样眉目传情!他从来就不相信诸如一见钟情之类的说辞。

他总以为世樵这种俊杰,这种前途不可限量的才子,才是阿泠这类淑女的首选对象。

阿泠透过车窗,又向走在一边的胡海元撩了一眼,她有些犹豫不决,不知是否应将家中之事一一说出。

她看了看爹,爹瞪着眼睛盯着在继母怀里酣睡的兄弟发呆。虽然十多年过去了,但她仍能从爹的眼中看到他仍心存余悸。当年,在丰城赣江边与接应者失散之后,他们父女便跌跌撞撞,一路乞讨,终于来到那个有吴尾越头之称的古镇南浔。这镇子离爹爹故乡湖州,只有数十里之遥。

那日,爹怀抱她阿泠,坐街乞食。有一气宇轩昂,还有家仆跟随的儒者途径此地,阿泠恰好睁眼与这儒者对视,她眼中与年龄极不相称的那凄恻悲苦的神情,令那人怦然心动。

用康大人后来的话说,在他眼里,爹那会虽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但神情举止却也不俗,像一落难公子。

于是康大人便对爹一番询问,爹对答如流,诸如父母早亡,家道中落,媳妇暴病去世,投亲江南,但靠山山倒,依水水流,此后便辗转流落在此,身无分文,只得流落街头,乞食为生。

康大人当即带她父女在路边吃食店用饭,饭罢,他说爹能写会算,他家酱园作坊恰巧需要一账房,问爹肯否屈就。

爹千恩万谢,领着她随康大人而去,但阿泠看出爹爹一路不安之至。临近康府,爹鬼使神差,居然向康大人吐露了全部实情。

不料,这康大人竟是前朝的吏部郎中,他在阿泠祖父冤狱之前,便与首辅龚卿有隙,被罢官回乡。这康大人当年在朝中与祖父虽无交接,但对祖父却极为仰慕。于是,更为坚决地收容了她和爹爹。从此,她和爹爹便在康家酱园作坊的后院安顿了下来,结束了那飘泊无定的乞讨生活,踏踏实实地过起了日子,在这镇子上落地生根。

康大人有一妻一妾,儿女成群,这妻妾儿女虽不敢抗拒夫命父命,但对其夫其父作此危及九族之事,心怀不满,故而私下里对她们一家极为轻慢嫌弃。

继母吴兴乌镇人氏,出嫁前,读过几年诗书,人长得还算细气,她在夫亡子夭之后,独自流落南浔,也在这康家的酱园作坊帮工,经康大人撮合,爹爹便与继母结秦晋之好。

这心怀善意的继母怜恤阿泠孤苦,竟然一直对她视如己出,因而阿泠从小就心无芥蒂,始终冲继母,娘娘娘地那么叫着,亲亲热热,尤其是有了阿桐,阿泠对继母更是倍感亲近,如自家的嫡亲娘一般。在继母的照料下,阿泠如荷塘出水荷钱,日高日上,日上日妍。

爹一直说她像年青时的祖母,如映日荷花,娇柔清雅,媚而不俗。连康大人亦赞她气质不凡,有昭君之相。

康大人很喜欢她,不论是康府,还是爹娘都看出来了。她七八岁时,康大人就让她进康府的书屋,同他的儿女在一起,亲自教授他们习文解字。

康大人仪容堂堂,虽饱读诗书,曾经贵为吏部郎中,官至四品,但却无骄尚之情,诚恳待人,为人慷慨正派,且有几分侠义肝胆,然而他却生养了一个形容萎琐,行事低俗而又卑劣的儿子。

那康博生比她大不了两岁,是康大人宠妾的次子。

阿泠幼时,最不情愿做的一件事,便是逢年过节随父亲进康府拜见康大人。这康博生每次见她,乘人不备,便藏藏掖掖一脸鄙夷地向她伸出中指。那根中指无所不在,他用那根中指在脸上搔痒,拢发拔鞋。她告诉过爹,但爹没法生这个恩人之子的气,爹就生她的气。

有一回,爹恨恨地对她说,不去看,只装看不见,不就得了!

可她偏偏每次还都去看他,那会她都恨死她自己了。

后来她居然看见这康博生对爹也是这样,康博生量爹也不能把他咋样。爹在康大人面前,虽然依旧一脸陪笑,但却笑得不自然了,面带尴尬。爹一回家来,便一直唉声叹气。有时爹同她在康府大门的耳房里,等候康府家人向康大人通报他们的来访消息,一旦被康博生撞见,他便冲到耳房,声色俱厉地将他们父女赶出大门。每次都对他们父女这样说,滚,犟叫花,我爹没空!康博生的娘就叫他们犟叫花,她私下里听见过。

自她进入康府书屋,康博生更是变本加厉,常常一早候在大门外拦截,让她滚蛋。而康府坊间的那些孩子比康博生更加混账,他们常常在巷口严阵以待,就不许她路过这儿。她发现康博生和康府坊间的那些小混混,并非对所有人都这样,他们之所以烦她,仅仅是因为她一身的穷气。

阿泠早早就知道这世上的人,骨子里都嫌贫爱富。虽则他们并不一定想着要沾那些有铜钿人家的光,他们只是对那些有铜钿的人,有着一种天生的敬畏。

娘除了在酱园作坊帮工外,常常能揽下一些洗衣物的活。一开始娘和她把洗净的衣物,就晾在酱园坊的后院,但那些洗大头菜切萝卜的临工,穿着水漉漉的作裙,特意在那些衣物之间走来走去,惊得娘大呼小叫,恨不得向她们磕头作揖,有时娘不得不重洗那些被他们擦脏的衣物。

从小她就知道,他们所以烦她家,是她家沾了康府天大的光。

类似这种触心经的事,隔段时间,就会有一回。

她八岁那一年,才知道祖父的事。当她从爹嘴里得知祖父是正四品的佥督御史,她家曾经如康府一样,过着一种锦衣玉食的日子时,她放开喉咙大哭了一场。

自此,她便从康大人那儿借来了一本又一本的书,虽然她知道这并不能改变她和一家人的命运,但她仍苦读不辍,无论砍柴放牛,到坊间空地上看管所晒衣物,只要得一会闲,她就读书,这一读便是十年。她是佥督御史之后,不能成了白丁一个。

当她出落成南浔城里有名的美人时,有许多人家托人上门来提亲。但那些提亲的人陆陆续续被她婉拒之后,她便犹如遭遇噩梦,再无宁日。坊间恶言四起,风传她凭借色相勾搭康大人,以图康府财物。另有提亲不成恼羞成怒者,常常在爹娘和她人前背后,指桑骂槐。更有甚者,他们夜间朝酱园的后院投掷砖头碎瓦。一日,不知何人,在夜深人静时,竟将粪桶泼在了她家门前。

康大人的妻妾也为此疑心生暗鬼,无风起浪。爹娘和她常常为此闭门而泣。而康大人无奈之下,为避嫌疑,也慢慢地疏远了她和爹娘。

正当全家陷入万分尴尬的困境,不能自拔时,皇上颁旨昭告天下,为祖父及其他的百十起从洪武年间开始的冤案集体平反昭雪。但不知有多少冤狱者的后人,已经下落不明,故而各地官府四处张贴文告,寻找这些冤狱者的后人。

那文告一张榜,康大人当即召她全家进康府,为她家置办了行装,赠与盘缠,并设宴为她全家饯行。但康大人再三叮嘱爹爹,他不愿让外人得知他曾收容她家一事,以免加剧与当今首辅龚卿仇怨。因而她们全家对外始终只字不提祖父被平反昭雪之事。

那一日,轿车驶离南浔之时,她回望这座阴沉潮湿黑灰色的小城,除了对康大人一份深藏着的感激之情,她没有丝毫的留念依恋。

那会,当她意识到她可以凭借她的姿色,通过嫁人这种渠道,来改变这一家人的命运时,她首先想到不是功名利禄富贵,那是过眼云烟,说有就有,说没就没了,譬如祖父。她想到的是一个能仗剑而行,能给她安全感,能让她靠在他肩上胸口哭泣的男人。她觉得惟有如此,她和她的家人才能远离那种无形的但却是无所不在的恐惧和随时随地都会落在她和她的家人头上的羞辱。

但自离南浔,阿泠她隐隐约约一直有一种不安,蚌埠客栈中那家人被害后,她的这种不安,便到了极点。当晚在中州客栈,她恨不能立即找个人嫁了,只要他能够为她全家提供保护就成。

当她头一眼看到既儒雅又英气逼人的胡海元,她便对自己说,就是他!她一改平日的矜持傲气,待爹回房后,又不顾一切地找到了在店堂里借光读书的世樵。

阿泠轻轻地叹了口气,但愿从今后,她家能吉星高照,远离不幸与苦难,能过上一种有尊严的生活。不过,思来想去,她还是觉得不同胡海元世樵说及祖父一事为好,仍然说是进京投亲。

蚌埠那家人被抢被杀,应与车夫知道他们的身世有关,那个为他们赶车的车夫被人问起,他不仅将这雇主的情况,悉数告之,还说这雇主时来运转,要大发了。那家人也是被平反昭雪的罪臣之后,同她家一样,也将进京料理发还田宅家产的善后之事。

胡海元听到阿泠叹气,便朝车窗里瞥了一眼,阿泠的爹爹一见胡海元朝他这边看来,又是点头,又是微笑,神情甚是巴结。

阿泠的爹娘经久居人篱下,有着一脸令人不忍的谦卑恭顺,还有她那个六龄童的小兄弟能将世樵给他的苞米窝头,吃出山珍滋味,这都令胡海元心中很是难过,这阿桐也使他想起空着肚子死去的小妹。每当他遇见饥肠辘辘的小孩,他都会想起妹子。

看看这谭家人虽一式透着新气的布衣,但行李简单,吃食粗陋,绝非财大气粗的主,胡海元又不禁想到那个被灭口的贼人。

这谭家人即使藏金匿银,外人也无从得知。可那贼人为何偏偏选定这样一家人下手?尤其是他听说,这贼人中刀之时并未当即一命呜呼,尚能言语,但他竟拒绝更夫他们救护,脖梗一拧,眼睛一闭,以求速死。

胡海元觉得不对了,这贼人如此作派,已不似道上杀人越货的普通蝥贼了。那日早上,他也去了马厩,看过那死挺了的贼人。

这死尸肤色神气,不似乡野盗匪,五官也生得还算端正。

对此,胡海元一直深感困惑。

“阿姐,快看那边!”阿桐醒来了,他挨着他的阿姐,从车窗里探出脸,睁大着乌黑的眼睛,看着已是一片黑中透灰的东方。

胡海元扭头一看,一片黑灰透亮的云层中雷电耀目。

这六龄童看见胡海元的脸,伸出手来向他招摇,然后露出一嘴细白如碎玉般的牙齿,笑了,但他随即被拖了进去。

这个病势已经转轻的孩子,一觉醒来,神清气爽。这一路过去,见飞鸟流云,天旋地凝,一惊一乍,煞是可爱。

不可爱的是这中年车夫,他是当地人,一副以熟欺生的无赖之相。这一带方圆数百里,包括罗汉坡在内,仍属山东德州府范围。齐鲁之地,自古出仗义之士,但也不乏有刁蛮之人,这车夫便属后者。谭家雇车时,他欲擒故纵,大肆宣染罗汉坡的艰难凶险,假模假式地拒绝出车,因此多收了一笔雇车的车资。但他异常爱惜他的牲口,以一种令人失去耐性的速度,驱车前行。

此时他们身后那片遥远的天空如硕大的宣纸,慢慢地为水墨泅湿,浸润开来。但那水润的黑云渐渐地由东而西向天空深处,向北向南两翼漫了过来。不难看出,黑云遮空的地方雨水如注,天地同流。

“快,大雨马上追过来了!”世樵骑马过来,向车夫大叫道。

那车夫回脸一瞅,脸皮一紧,连忙扬鞭催马。轿车不快不慢地向前驰去。

胡海元将马缰往世樵手里一塞,从鞍子上腾空而起,双脚落在两边的车辕上,夺过车夫的马鞭,扬起长鞭,在半空中一揉,甩出了清脆的一声响鞭,紧接着长鞭又在辕马的耳尖上炸响。

轿车蹭的飞了出去,车夫死抓住车辕,身子贴着车身,歪七扭八,一路颠簸而去。

这三匹马的马蹄在路上翻飞,敲击出一片悦耳的“的的”之声,而带着大股大股湿气的风,裹挟着雨脚,时紧时松时快时慢地在车马之后几十丈外追撵而来。

帘布飞扬,轿车在六龄童的欢呼声中,辚辚作响,飞速而去。

阿泠眼望胡海元坚实的背影,两腮胭红,如桃花敷面。

这车中一家老小,因车速过快,人七颠八倒,竟而爆出阵阵压抑已久的笑声。

看着前方青蓝色的天空,那连绵浑厚的山峰和垂直大地如枪如戟的青白色光柱,听着因劫后重生的谭家老小的笑声,特别是阿桐干涩的挣出来的声声硬笑,胡海元立时想起阿泠她那棰死狱中的祖父。但阿泠祖父一家,跟方孝儒的遭遇相比,则幸运许多,丧尽天良的朱棣,竟下谕将方孝儒的妻女送进军营,令军士轮而奸之,其妻女每日每夜要受二十多个军士的糟践凌辱,直至被摧残至死而喂狗。

苍天无眼,这等疯狂暴虐的王朝非但不灭,竟绵延至今!

有时想起这等令他神志错乱血脉倒流的惨象,胡海元真恨不得自刎而死。

昭雪?他是那些冤死者的后代子孙,对那些冤狱血案的制造者及其子嗣,他决不领情!他不是,对那些冤狱血案的制造者及其子嗣,他也绝不合作,绝不与之为伍!

他们不为那些冤狱血案昭雪,他恨!他们为那些冤狱血案昭雪,他还是恨!

又是一声响鞭,轿车飞向有着成团成团黄褐色色块的山地。

前面层峦叠嶂,林木森然,大群飞鸟惊叫着在满含雨意的峰面云下盘旋不已。

长篇小说《汉藏江湖》2012年8月香港三联中文出版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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