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2月,流行在网络世界的三个关键词应该是维权、绝食和失踪。中国社会的现代化转化进入到非暴力公民权利运动遭受中共当局黑社会化暴力阻挡的阶段,维权人士开始了接力绝食的抗议、明志联动,当局采取恐怖的绑架行为,不少维权人士相继失踪。]

[一]小戎兄弟,哥等你的电话

1、2、3、4、5、6、7,七天,我守在电脑前,我让小灵通保持畅通,我等待一个声音,说:“二哥,我出来了,一切平安。”毫无疑问,那个声音是欧阳小戎兄弟的。

等待了七天,我仍然没有等到。

2006年2月15日,他和王金波兄弟、我在网上聊天,他说自己正在高智晟高律师家。

16日,老洪那里发表他头一天写的文章——《在高律师身边的日子》。文中有如此地写道:“……这时我觉得有些疲劳,想上网看看那姑娘有没有给我留下只言片语,结果自然失望了。幸而遇上欧阳懿和王金波,我们三人在文学上和理念上有共同的认识,便轻声与他们说了很久一会话。”

16日21:14 ,从赵昕那里知道,齐志勇、胡佳、温海波、叶霜、欧阳小戎等维权义工全部失踪,联系不上。《在高律师身边的日子》,应该是小戎兄弟的一个系列写作,但浮出水面的仅此一篇,怕也暂时只能是一篇而已了。

欧阳小戎兄弟失踪已经七天了。其间我打几个电话向朋友们询问,都说没有他出来的消息。我原本并不打算急着给他写点东西,其他的人们都出来了一些,小戎兄弟一定也会出来的。我想。或许,在共特那面,因为他是初次的见面,需要特别的关照,我的等待需要多一点耐心。

19日,我和陈卫绝食,电脑配合中共们瘫痪了一回,我颇费了一番周折恢复起来,然后继续搜寻、等待一个利好的消息或声音。

有一断时间没有上《自由中国论坛》了,今天上去,知道赵昕再次失踪,小戎和他的《妈妈,我要去绝食》挂在论坛上,网友们对于“欧阳小戎”,并不熟悉。

老鼠曰:“见过一面。”“确实挺可爱。”

斑竹虫洞曰:“一个28岁的生命,因为要到自己受难的兄弟的身边,因为要在自己栖身的地方绝食一天,因为他扪心自问:连饿一天也不能去做,还能做什么?于是他跑到了北京,来到了便衣密布的高律师的身边……到现在,没有人能够详细的知道这位这位年轻人的经历和他的心路,如此骄人的经历和专业,不乏丰厚的待遇和机会,为何义无反顾地走到高智晟的身边,还没有开始他的理想和志愿,便失去了踪影。他的母亲知道么?他的女友知道么?我们只能追寻他的点滴的文字,一同回看他的心路历程……”

翻看着他拷贝给我的文字,我知道,见过网络写手欧阳小戎的人应该很多,但他失踪后网络上关注他的人和文字竟也寥寥,尽管我并不能知道他很详尽,仍然觉得有为他急写一篇文章的必要,并期盼我的文字没有敲打完备,他就给我电话:“二哥,我出来了,还好。”

[二]小戎兄弟,你的诗精彩、辉煌

对于欧阳小戎兄弟的关注,最初是因为他发表为张林先生的妻子方草女士写的一首小诗:

夫人:

秋意渐深,

蚌埠虽非苦寒之地,

微凉亦可致病,

兀多珍重。

*

念起你的名字,

一片羽毛飘入怀中。

你的爱人在黑牢里,

你的孩子在怀中。

西斯廷的玛莉娅,

出水的阿芙洛迪特,

奥尔良姑娘,

亚麻色头发的少女。

过去我崇拜你们,

现在我爱你们。

*

夫人,且休寂寞。

那阶下的南冠客,

仍在痴痴地爱着你。

甚至胜过爱那远方的,

自由之国。

*

一只麻雀飞过你的窗前,

为你衔来,

黑狱中的月亮。

若我可以,

我愿化作那麻雀。

其实,我更愿做夜莺,

在寒夜的北风中,

用歌声为你带来

爱人的消息。

可夜莺会在喧闹的城市中迷失,

会被捕杀、遭羁禁。

所以,

麻雀吧!

*

夫人,还有多少话语?

这蹩脚的诗行,

实在无法表达。

愿你快乐,

愿你的孩子快乐。

向你问一声好,

除了问好,

此刻再也没有什么能寄托我的祝福。

张林先生的被捕,关注的文章很多,唯有这一首写给方草女士的诗,出奇地震撼了我的心灵。那是需要怎样悲悯、体恤的心肠才可以获得的精彩与辉煌啊。被犬儒化了的中国知识界,早已经没有了这样的心肠和由此而来的精彩了。我告诉自己,此人有成为我国文化史和精神史上的一颗明珠的素质,我的文化建设的倡导,也需要这样的心肠和精彩同行,我极其渴望有一见。

我渴望一见欧阳小戎的意思里,还包含着另一种深深的寂寞。每当我向人自我介绍时,人常说:哦,欧阳,是复姓,姓欧阳的人都很有文学才华哦。然后是掰指头的算计,尴尬也就出来了,除了欧阳修,便是一个并不怎么样的写字的人欧阳询而已。这种尴尬,常使我寂寞,使我有一种渴望,爱好文学、努力于文学而姓欧阳的人们,浮出来吧!这种尴尬、寂寞幼稚的渴望,我以为在其他姓氏中,或许是没有的。它更加刺激着我结识小戎的一根神经。

[三]等待兄弟你的来访

2005年4月,在南宁拜访东海一枭君,老枭说起上海的网友,其中有小乔李剑虹君,但终因杭州特务的阻挠,我没有实现上海的行程。后来看见刘路和小乔的青岛行记,里面提及一位上海的帅哥,说是欧阳小戎。刘路和小乔皆独立中文笔会的朋友,因路途和共党的阻隔,怕是难得一见。文章说小戎是上海的帅哥,我想也是难得一见的了。一方面仍然因为路途和共党的阻隔,另一方面的原因在我的主观臆断:繁华喧闹的上海的帅哥,总有一些隔膜。或许因为上海邦在我的印象中的确特别的恶劣不堪吧。但我仍然关注他的作品,希望他是那特别恶劣、势利的上海人众中的一个例外。网络上搜索,他的文章不多,签名却连续不断。我对自己说,上海也不是铁板一块。

赵昕说要来看我,先到九寨沟,回来就到遂宁,却被扑朔迷离地殴打进成都市八一骨科医院里。我有罪,我的朋友们老是不安全、不顺利,我只好逃犯一样偷偷地去看望他,然后像情人一样给他打电话、发短信。2006年1月的一天,我又给赵昕打电话,赵昕说,这里也有一个欧阳,你们通通电话。我说:“我知道他是谁,欧阳小戎,我读过他的文章,非常好,不会再有其他姓欧阳的人对你感兴趣的。”

“欧阳懿打来电话,他便将我介绍给欧阳懿。我早在网上读过这位家门的很多文章,早想和他结识。现在,我已经和欧阳懿联系过,并呼他为:二哥。而且,随时准备杀到他那里去蹭饭。”这是小戎在《初逢的故人们:赵昕》一文中的记叙。

小戎说:“我们在一起,称彼此为欧阳总不方便,我就叫你哥吧。如果你在家中有排行,我可以把排行加上去。”在贤斌们中,大家叫我二哥或老二,我就让他叫我二哥。他说它需要先到宜宾,再回来看我,我又把他当成了宜宾人士。

等待他的来访,便成了我春节期间的一种盼望,直到《异乡人笔记:去昭通》、《异乡人笔记:一位老人》发表,我才知道他先随赵昕回了云南,他自己是那个因国民政府抗日而著称的腾冲县人氏。

春节刚过,他来电话说要来访,我给妻、儿说,有作家朋友来访。妻说,上海的帅哥,怕有些不好接待。哈哈,她还不知道先前的信息并不确切。但我也还是不能全然的轻松,他北航毕业,在大企业工作过,到在下我的寒舍,总归是要影响我们自由交流的吧?

[四]我的兄弟来了

2月9日上午,家中的亲戚们多半已经离去,我在疲惫中轻松了片刻,但大白天总是难以趟下来休息,就在电脑上看一部《叛徒犹大》的电影。看完后,闭目沉思,有人轻叩外门。开门一看,一个高大、结实的小伙子站在门外。那就是欧阳小戎了。

家中凌乱,我领小戎进我住的一间,我们坐在床头和电脑旁寒暄。

我没有料到小戎会如此快地来访,他说从云南、宜宾过来,然后要赶到蚌埠,最后到北京。

也许是出生在云贵高原的缘故,除了高大壮实外,他的皮肤有古铜色的倾向。阔额、宽脸、大鼻子、嘴唇厚实,眼睛深邃,微笑中不乏忧郁。我的感觉,他应该是看似沉默而内心世界极为丰富那种人。他也抽烟,宏声牌,由此知道他也是那种极为实在的人。我便开玩笑说:“你不是我所想象的那种帅哥。”他表示同意。

原本打算给他接风,到外面去就餐,家人说在家里也方便,他也坚持说不要麻烦,我想他并非想象中那种讲究的帅哥,也就不坚持。

家里的人仍然多,一桌显得拥挤,他竟然选择了一个偏位坐下,并且很坚持。席间有一道泡椒烧鸭子,他很是喜欢,甚至用手拈着品味,我更感觉到他的纯真和朴实。

下午外出闲逛,边走边闲聊。

最初的去处是教育学院,我曾在此苦读两年,现在改名为职业技术学院了。我们在那些俄罗斯建筑之间走过,谈我在此求学期间的阅读内容,他说他对俄罗斯文学和相关的文化现象有过比较多的关注。这是我所知道的,在他决定要来看我以后,我读过他的诗歌《库班的哥萨克姑娘》、《柳芭和萨沙》、《莫斯科、姑娘、泪》。他在《苏联异议作家的典型命运》一文的结尾这样写到:“笔的威力和机器的威力,究竟哪一个更强?机器可以在瞬间摧毁无数肉体,而笔则可以永世挽救无数灵魂。机器终将被笔点化为腐朽。”“任何时代,任何国家的专制势力,本质都相同。而无论任何人,作家也好,各行各业的人也好。如果不幸生活在专制之下又不愿放弃探索,那就只有去承受不堪承受的命运。致哀!致敬!”

我以为,他在心灵深处,早把这些异议们引为知己,否则,他不会去关注他们的世界和命运,他也就不会去关注张林和方草们的命运,并写出如此悲悯的文字。当然也就不会写《初逢的故人们:李海》、《初逢的故人们:赵昕》。这也是我和小戎相互关注的原因。

我之与他重回我的母校,也正是希望他感受到我们心灵和思想倾向的相似。

第二站是我高中时期的母校——遂宁中学。我们在校门外停步,我告诉他哪里是有俄罗斯意味的卓娅楼,哪里是美国传教士兴建的施岳楼,以及学校初期的兴起与教会的关系。中国社会的现代化物事,与基督教在中国的传播有相当大的关系,比如医院、现代意识的教育等等。这是我们比较一致的认识。

遂宁并不是一座很大的城市,但正是在这座城市的一所中学里,竟然出现一个在国内国际上有相当知名度的异议群体,这是见识遂宁中学的意义所在。因此,我们的话题就不得不涉及到“八九一代”的刘贤斌、陈卫、梁擎敦……以及围绕这个群体的其他话题。

[五]御赐禅林里的神游

然后赶车到广德寺。广德寺是一座有一千多年历史的御赐禅林,曾经有过主管川、滇、黔各寺庙的辉煌历史,部分建筑侥幸逃过了中共文化乱革命破坏的劫难,香火鼎盛,并且不需要提高门票来维持。它也是我和刘贤斌等友人高中时期常去游玩之地,我们还曾在那里植树造林呢。1986年12月,各高校爆发学运,我们的老师还曾带领我们在寺庙后面的松林里纪念“一二?九”民主爱国运动,以示对当时学运的反应。

寺庙里的游人不是很多,我们边走边聊,对于寺庙的观瞻应该是非常次要的,以致后来小戎说:“这里我不会留下太多的印象。”我说:“这并不重要,或许寺庙对你的印象更多,他看见了你的来去。”

因为有其他游人的干扰,不便于交流,我们先后换了两个地方,后来在荷塘外边的一个亭子里清静啜茶。

我们的话题比较散漫。最初是关于当局为树立自己的文化对各宗教的革命性改造、压制、利用、再打击和当下的分化。

宗教是不可剥夺的人类情怀,当局对此的几十年的斗争努力,只能是徒劳的,除非他把人变成非人或非人性的个体。关于这一点,我们有共识。

我告诉他我出生于天主教世家,也接受过天主教会的洗礼,但我自己觉得我更多地象一个基督徒,因为我认为每一个人皆可以从神那里得到神圣的启示。由此我们交流了彼此对于犹太教、天主教、东正教、新教和佛教历史方面的认识。他告诉我,有那么一天,他会彻底地站在神的面前。我想他会的。

小戎对于佛教也有相当的认同,我所警惕的是世俗化了的佛教的多神性容易被世俗权力的僭越所利用。

一起谈论耶稣、马丁?路德对于人类思想意识的改变是非常愉悦的事情,我们又一起为马丁?路德之后的极权的新形式造成的人间悲剧而哀伤。

我说小戎是比较沉默的一类人。但我知道这种沉默是一个假象,他丰富的内心世界需要释放和释放的突破口,一旦开放,便会如长江大河,从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斯多德到佛陀、老子、孔孟、到耶稣基督,从奥古斯丁、阿奎纳到马丁?路德,从黑格尔、尼采到伏尔泰以降。

他最熟悉是俄罗斯文化、文学,在屠格涅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之间,他推崇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关于这方面的内容,我知晓得非常有限,他就非常耐心地给我补习。这是从思想和艺术性所达到的高度而言。从对社会进步的推动方面而言,他更看重新老沙皇时代的异议作家们的良心和坚持。我们认为中国社会的进步,既需要思想和艺术的高度来支撑,也需要良心的勉力坚持。中国社会的现代化转化需要和努力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其艰苦卓绝并不亚于其他民族或地区的人们,其未来的路还很长,更大的努力还应该在文化、思想上的作为与实绩的固定、传扬。

再次谈及宗教文化的新趋势,我们觉得需要避免的是太平天国式的虚妄,那种虚妄的灾难后果是可以预见因而是需要警戒的。

绘画和音乐方面也是小戎的所爱,对于我而言,却是一片白地。但他多次提到的《自由引导人民》的悲悯和忧伤。我能够理解,耶稣基督和圣母玛丽娅的脸上一刻也不曾离开过它们。我们两人都是悲观主义者,但我们对于生命和自由的热爱与此无关。

他多次提到自己的感性,这正是他悲悯、多情、爱人的表现,这与我们提倡的“公开、理性、非暴力”中的理性无矛盾。

小戎,你的悲悯、柔弱、多情,只与你的大爱心有关。你的精彩和强大来自于此,你的文字为篇篇华章,也源于此。我对小若宇说:“儿子,在未来的文学史上,叔叔是一座山峰。”我这样说的根据缘于这样的认知,小戎并不知此言语。

天色不知不觉中黯淡下来,气温走低,我们往回走。回路上谈及张林,他用了堂?吉诃德来比喻。“大战风车的高贵精神,可贵的就是他们为这个国家和人们的真诚、勇气和不明白。这就是我愿意为他们写作的原因。”这种写作努力也是可贵的,因为这也是需要真诚、勇气、甘于寂寞和不惮排斥、压迫的。

步行回城区,是吃晚饭的时候了。我打电话问候贤斌夫人陈明先女士,说是一起吃饭。贤斌入狱后,陈明先抚育女儿、赡养老人、探视牢狱中的人。最初几年,还要承受共产特务及其控制的学校方面的压力,其艰难困苦,非同一般,她竟然挺了过来。去年,任不寐、宋永毅两先生提名,她获得“首届受难者家属奖”,小戎到遂宁来,我觉得有必要让他们见见面。老母亲去年癌症过世,家里现就老父亲、明先和女儿。老父亲已经吃过晚饭了,在看过贤斌的照片后,我们下楼吃饭。

我给女儿说:“园园,这也是欧阳叔叔,非常优秀的作家。”

女儿说:“那么有三个欧阳作家了。”

“怎么会有三位呢?”我有些不解。

“还有若宇哥哥呀。”

我们三个大人都高兴起来。

正是吃饭的高峰,我们人比较少,不好安顿,后来在一个小饭馆坐定。

小戎说他喝酒易醉,担心晚上没法交流,我们只能浅尝即可。

[六]小戎决定到绝食中心去

原计划住宾馆,小戎以为未必一定那样。

“今后我会说我在我的朋友家里住过,那多好啊。”他非常认真地说。

晚上我们就住进一套未装修的房子里去。

半躺在床上,我们猛抽香烟,精神会餐,大快朵颐。

先谈了一通宗教方面的问题,然后谈他在赵昕家里的事情。他告诉我他不方便久留,受一位女孩子所托,带一件小礼物给方草,忠人之事,这很重要。

更急切的是,接力绝食已经启动,他决定到北京高律师身边。

“一方面给高律师作助手,另一方面可以近距离了解中国维权运动和他们的倡导者的精神世界。”他说。

我开始忧郁起来。高家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此去的危险,自不待言,而我所关注的中国社会转化所需要的文化、思想上的努力和担当,更需要小戎这样的人才。

我告诉他,或许到不了高家,或许进高家就会被绑架、监禁。

小戎说,这些他皆知道,但他已经承诺,无法更改。我嗟叹他将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我知道,对于高律师这样的名流,特务们或许有所忌惮,但对他周围的支持和支撑,他们决不会手软。

无法劝说,我只能为他担心、为他祈祷。我甚至有一个自己也认为荒唐的盼望,或许是一种比经受的磨练。

此前他已经发表了那首已经为我和人们熟悉的诗章《妈妈,让我去绝食吧》。此刻,我仍然忍不住要摘引于这里:

妈妈,你看那红色的火焰,

你一生受尽煎熬的火焰。

将你的青丝烧做霜雪,

将你的娇媚烧做枯槁,

将你的痴情烧做哀怨,

将你怀中的孩儿烧做异乡客。

*

妈妈,让我去绝食吧!

我的兄弟在远方受难。

我的兄弟啊!

怎堪在你面前睁开眼,

怎堪那红色的火焰?

*

妈妈呀!亲爱的妈妈!

饿一两天肚子不会死人。

你不是常向我们诉说

你自己少时忍饥挨饿的情景?

我那兄弟,

他的肉身早已遍体鳞伤。

又何忍

使他心灵也伤痕累累?

*

妈妈,

黄河虽被严寒封冻,

又怎能说她未曾流淌过眼泪?

当原野被皑皑白雪覆盖,

大雁正在异乡等待春回。

怎能离她而去?

怎能离她而去?

*

妈妈,让我去吧!

那兄弟,

也是你的儿子。

连饿一天也不能去做,

还能做什么?

这个冬天没有蔷薇花,

请用你颤抖的手和

昏花的眼再织一朵吧。

我将它插在衣襟上,

去见我的兄弟。

它不会在北风中凋谢,

它会把细雪舞姿

衬得分外婆娑。

*

我去了,

亲爱的妈妈,

饿一天不会死人。

我没有剑与火,

我有一朵细雪中的蔷薇花。

对于可能的后果,小戎早已经做了考虑。2月10日晚,他将他的文章拷贝给我,其中有《唱给爱人的辞别歌》、《蝶恋花 别陶醉》、《别雨葭》,正是这种预备的文字证明。我想,为了真实而全面地理解好兄弟欧阳小戎,我一并把它们摘录于此:

为你。

我的爱人,

唱一曲远别的歌。

为你永恒的期盼,

为你中夜的思念,

为你多病的身躯,

为你受辱的才华。

*

我唱着这歌去向远方,

去茫茫瀚海深处,

寻一株黄草。

去巍巍雪山之下,

采一朵野花。

去大洋的彼岸,

捧一撮沙土。

去莽林的脊梁,

摘一枚松果。

去人潮汹涌的都市,

剪一绺母亲的华发。

去灯火昏黄的乡野,

拍一张孩子的笑缘。

*

我要给你捎回一个世界,

请用你燃烧生命的火焰,

让黄草生根,

让野花结籽,

让沙土凝成自由,

让松果散落天涯,

让华发不再垂泪,

让笑缘铸就永恒。

*

无人可以阻挡我们,

那暴君的钢铁机器,

请用一个微笑将它化作腐朽。

我们捐一捧热泪撒向大地,

“将这一滴注入祖国的血液里,

将这一滴向挚爱的自由献祭。“

*

别了,别了!

我的爱人。

阿瑞斯驾着火的战车从云霄之巅驶过。

阿芙洛荻忒踩着海的泪滴从珍珠蚌中醒来。

但是他们无法结合,

他们无法战胜头上的宙斯。

而我们却可以。

用你的美和我的天真,

去把那黑幕撕成碎片。

*

有一天我会回来,

就在你即将垂泪之前。

我在寒潮中呼唤你的名字,

用这呼唤将钢筋水泥的牢笼砸烂。

然后,拉着你的手

穿越莽莽黑暗,

去向我们心灵的家园。

——《唱给爱人的辞别歌》

*

此去霜天家万里,倚剑长歌,斩断关山路。

五岳九江春未至,何堪泪撒罗敷处?

烽火尘沙何处是?暮雨潇潇,拔剑燕京去。

峦壑无声风作语,长庚空照相思地。

——《蝶恋花别陶醉》

*

我心悠悠,寒水东流;

岂忍远别,寒水不休。

念君苦病,奈何淹留;

长咏一曲,万古离愁。

蜀山犹青,蜀水长盈;

寒鸦一点,晓暮冥冥。

霞升霭坠,地静天行;

长河亘古,霜月永明。

一朝相逢,永坠残红;

一夕相知,恩深义重。

晓镜残月,夜琴深梦;

投书一去,关山重重。

草头朝露,雨中鸿鹄;

半生潦倒,换君一顾。

苍天造我,悲乎惜乎;

君有瑶琴,我无钟鼓。

长江未泣,黄河不语;

燕云迢迢,欲行又止。

——《别雨葭》

小戎决心已定,并强调有诺必践的自身要求。我只好腹诽和尊重。我想,或者,这种磨练也是必要的。

[七]第二日

话过半夜,我兀自睡去,他说他还需要写一些东西。第二日起床,已经快午饭的时候。饭后去火车站看票,那里还买得到。小戎问有短途的没有,售票员说只有明日再看。

小戎说,只要能买到短途,上车再补票就行。“大不了钻椅子下面去。”他十分轻松地说。我敢肯定,他有不少这样的经历。

我曾给我在文学方面有爱好的朋友说过,给他们介绍一位非常优秀的诗人、作家(当然就是指小戎兄弟),大家早就盼望,但我担心他们劝小戎喝酒致醉,影响他的行程。火车站回来后,就约陈卫喝茶。

两次牢狱,陈卫在监狱里呆足了七年,幸运的是他在监狱里饱读了不少书籍。这几年,有贤斌和我先后顶着,他无须做什么事情,也不上网,一心一意做生意,先亏损,后来有了一些成绩,前年投资时又有一些损失,但终归还行。

或许是饱读书籍的原因,陈卫的思想作眼点在于对理性和逻辑方面的推崇,从而确立起人的价值,而我的更多朋友如小戎们,其思想的基础在于世界的有本源属性性,从而确立人类整体及其每一个个体的价值的不可颠覆性。作眼点的不同,常常使相互之间的交流最后成为一种紧张关系我以为。这是一种状态,当交流变成争论时,就可以停止了,缄默是我的常态。这是我非常明确的,所以,我事先就暗示小戎可能的结果。

就喝茶,交流了一会儿,看看差不多,我们就搞阶级斗争——时下比较流行的一种“斗地主”的纸牌游戏。小戎不会,我也是去年出游被绑架拘留时在牢房里学的,也是不很会那种,但他坚持不下水,只好让他在一边学习。不一会儿,他在旁边的沙发上酣然睡去,看来他非常疲惫。

晚餐比较随便。关于世界是否有本源?人类的理性是否足够把人类领向自由的此岸再次成为小戎和陈卫争论的焦点。对神圣的造物主的敬畏、对人性的警惕是小戎所在意的,他争得很认真。

晚上仍然宿昨天那个未装修的房屋。最先的话题在他的家人。

小戎的父母都是云南腾冲县一中的退休教师。父亲一支得上辈皆知做肝成为业,手艺精湛,闻名乡里,到他父亲辈成为读书人。他母亲一脉,自清朝即为教师至今。父母原来在腾冲三中教书,后来回到城里的腾冲一中的。

小戎谈得最多的是他的母亲。他说妈妈并不知道他现在从事写作的选择。妈妈患乳腺癌已经有一些时候了,今年春节没有时间回去看望。他说:“三月里妈妈的生日,我一定回去看望她,如果时间有问题,想办法乘飞机回去看看就行。”他所说的想办法,我明白是经济上还存在着障碍。他2005年才成为自由写作者,刚开始投稿,还不知道怎样把自己更多的文稿投出去。

“有非常的担心,担心出事后妈妈怎么经受得住那种打击。”他感慨着,很是忧郁。

母亲的话题太沉重,我们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问我监狱里的情况。我告诉他因人而已。但我肯定地认为,无论对于执行关押的一面还是被关押的一方面,只要我们心中充满爱的阳光,神自会安排我们去改变那里的恶意,凶能化吉。我的欧阳小戎兄弟,心中有足够的阳光储备,这是我敢肯定的。

我告诉他,如果有时间,可以先看看我的《狱后杂谈》,那或许对于他有所补益。

午夜早已经过去了,我们拷贝了彼此的文稿备份。他的文稿有诗歌、小说、散文、政论、书信……数十万字,让我惊喜、艳羡不已。

我开始困倦起来,就先自歇息了。

[八]别离失踪

11日晨,我被电话吵醒,是小戎兄弟的。他说他在火车站,车票已经搞定。我很是羞愧,连忙收拾起他的行李回家,等他回来吃早饭,然后送他上车。

他回来后,给我的电脑做了检测,说是可以预防一些东西。但遭遇到一些麻烦,一时也弄不好,看看时间不早,饭也耽误过去。我送他到火车站,他不允许。他上了出租车,和我别离。

15日晚,在网上遇到他,说是已经安全抵达到高律师家里。高律师家里来访的人比较多,他就小声和我说话。

我请他代我问候高律师,同时希望他转达我对现阶段绝食的看法。我以为,这次绝食应当是阶段性的和可控制的,让中共当局明白民间维权的决心即可,不宜追求太多太远的目标。他说高律师是一个态度坚定的人,他需要适当的方式去表达这样的意思。

后来,王金波兄弟也上来了,我和金波聊,他说他一边工作一边听。这在他稍后的《在高律师身边的日子》里有比较详细的饿记叙。

16日21:14,赵昕来信,说他和马文都先生等人失踪。

马先生他们多先后有了出来的消息,小戎至今下落不明。

《自由中国论坛》上之鄱湖老叟曰:荆轲进京,还有什么事?

小戎的进京,有荆轲的慷慨与悲壮,但荆轲是为取秦王的首级而来,我们的小弟弟欧阳小戎却是要把中南海那位孤独的人唤着可以亲爱的兄弟,他如此地吟哦:

亲爱的胡哥啊!

我们不派秘密警察来抓你,

我们是要和你做兄弟。

我们这里没有秘密警察,

我们这里只有兄弟。

*

你看这滚滚的长江水,

她已奔涌了亿万年。

万流终归大海,

哪怕曾经住在雪山之巅。

生命如此短暂脆弱,

会在瞬间凋零。

逝者如斯,

何以挽留?

唯有这滚滚长江

仍将奔流不息。

*

你可见过那开花的铁树,

千年的期待,

只为一朝绽开。

这脚下的土地,

她的期待比那千年铁树还要殷切千万倍,

而你的秘密警察却在蹂躏她的儿女。

*

胡哥啊!

一年一年四季轮回,

你我终将老去。

你脸上的皱纹,

化妆师能给你填平,

可你心中的皱纹,

只有兄弟才能替你抹去。

*

人若是苟活,

要那皇冠又有何用?

你看有人,

宁愿当个木匠

也不要做那皇帝。

哪怕你有惊天的才华,

能比得上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说过:

我愿用我的皇冠,

去换取一个对因果的解释。

*

那庞大的大帝国,

与人的心灵相比,

不过沧海一粟。

你的秘密警察们在行动,

他们抓捕、殴打。

他们在折磨这脚下土地之灵,

他们毁掉的也是你自己的魂魄。

*

胡哥,亲爱的胡哥。

要是哪一天你累了,

我可以陪你下棋。

麻将就不陪你打了,

打麻将我只会输钱。

*

只是现在还不行,

我很忙,

我得去找老婆,

去给给妈妈祝寿,

还得养活自己。

你先小睡一觉吧,

也许醒来时,

你我的心

已随着那天色已渐行渐明。

——《给胡哥的一封信》

“公民裁判”回帖云:“你视他做兄弟,他视你做草芥寇仇。”

小戎告诉我,他和赵昕曾私下交谈说:用150年的时间,来让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明白爱的意义。

胡哥的所有选择的可能性,当然在他的思考范围之内。但他仍然说:“我们是要和你做兄弟。”“我们这里只有兄弟。”

[九]兄弟,我们还在等你

《狱后杂谈》里,我曾告诫那些为追求人的尊严和不可剥夺的权利的人们,在随时降临的迫害之前作好必要的准备。其中有一点就是留下家人的电话,方便在你出事时获得必要的帮助,但是,我却忘记了小戎从我这里离开时候提醒他这样的事情。我不知道他母亲的电话,也不知道他的女友是谁?她在哪里?对此我悔恨不已,痛恨自己。事实上,我从监狱里刚出来就遇到过类似的过失,冯达勋老人给我打来电话,我竟然没有留下和他再联系的电话或地址,我知道,他需要我们的帮助,哪怕是问候而已。

现在,除了耐心的等待,我不知道我们还能做什么?神,你的一个孩子到最黑暗的国度的监狱里去了,你的眷顾是他的全部阳光,求你使监狱温暖、明亮,使你的这个孩子不至于惊慌。阿门!

几天来,我比较忙乱,在忙乱中我有一种渴望,渴望这片文章还没有敲打完毕,我的好兄弟就给我电话,说:“二哥,我出来了,一切平安。”

由于忙乱和这种渴望,拉拉杂杂写下如此不堪的文字,我的兄弟还没有给我打来电话。这种忙乱和慌乱使我失去了耐心,这拉拉杂杂毫不讲究的文字就是一种证明。且不要管它,只要有地方发表,并因此有更多的人为小戎兄弟忧心、操劳。

2006年2月25日 欧阳小戎先生失踪第九日

《自由圣火》第1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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