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一位外地女友出差顺路来访,上午我俩先去曾园吃茶,下午游了兴福寺,晚上在一家小饭店落脚。饮酒时,她讲了个故事,我听了毛骨悚然,不由问:你讲故事?还是提供小说素材?她说:随便你怎么看,信不信由你。吃完酒,跳完舞,情意缠绵、心犹不甘送她回旅馆,回家路上我仍惦念这故事,以至于整晚没法入睡。现将此故事复述如下。需要说明的是,此人乃是描景状物的,不,乃是描形绘影的行家里手,可以说是典型的快嘴李翠莲,有些夸张反复的修辞,在我们写手眼里蠢笨得让人发笑。

我们那儿有个当了几十年的法官,叫姚非及,现已退休。这法官平时一声不吭,阴沉得很,从来不主动开口与人说话,所以大家对他比较敬畏,看见他能躲则躲,实在没法,见面就称他为姚院长。他有二大嗜好,一是抽烟,二是吃酒,香烟一天一包,过去一律抽“大前门”,后来抽烟不像以前那么刻板,“牡丹”要抽,“飞马”也能将就;说起吃酒,他跟酒鬼不同,便是他随身备有一小瓶烧酒,质量并不高,关键时刻才喝几口,真的上了酒桌,他又推三阻四不喝了。所谓关键时刻,便是指给罪犯写判决书的辰光,判几年啦,要不要将此人枪毙啦,他都煞费苦心。要知道,有些案件比较难判,特别是那些子虚乌有式的案件,有的时候,全看判官的良心和心情,当然良心和心情最终都要服从当时流行的政策。比如,60年代后期,有个人判了死刑,姚院长感到不安,因为这人到储蓄所其实是跟已离婚的前妻吵架,他吃亏之处,就是身上带了把菜刀,并用这器具在前妻的脸上留下了个灿烂的印记。或许当时警察立功心切用了刑,或许他头脑发昏,竟至于承认抢银行。最后便将其毙了。其实姚院长根本不想判死刑,因为尽管储蓄所柜台上有钞票,前妻刚好在点钞票,此人可没拿一分钱。或许“集体意志”担心有人学样,像他那样闯到储蓄所胡作非为,所以上面给姚院长发出了枪毙的暗示,姚院长也就只得认了。姚院长的喝酒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那时候枪毙人比较复杂,我所指的复杂并非指审讯。只要用刑,再加上攻心战、饿肚皮,没有一个罪犯意志不垮的,有个警察就说过:扁担绑绑遍天下无敌手!凭细麻绳就可以吃一世。因此警察不担心罪犯不招供,他们只担心罪犯在最后庭审时翻供,这样可能导致黄汗白流、前功尽弃,又要再用刑,又要硬逼供,还要挨上面批评,完全是重复劳动。这罪犯跟其它死囚不同,就是对生不留恋,所以他爽爽快快承认了抢银行,他唯一要求死得爽气,留个全尸,不要吃开花子弹。姚院长听着他的要求,看着他被剃得光秃秃的脑袋,心里生了恻隐之心,一时下不了手。那个时刻,他就买了瓶烧酒,喝了几口,就在判决书上签了“姚非及”三个字,这次签字不像往日那样龙飞凤舞,尤其是那个“及”字,那最后一笔“捺”,拖得长长的,就像小孩冬天流的清水鼻涕,又像留了个日后可能翻案的尾巴,而且起笔收笔,手都颤抖。要知道姚院长的书法在县城里可有点小名气啊。最后一道手续便是在布告上划个红红的摘勾。我刚才所说的复杂,就是指这个。姚院长是在狠狠喝了口酒,再动笔画上的,而且画完就将毛笔顺势扔了出去,仿佛这么做能驱逐什么晦气似的。(说到这儿,女友示范,用筷子蘸了点红葡萄酒,在桌上也画了个摘勾,画完就学姚院长的样,也将筷子扔了出去。这一怪异的动作,吓了我一跳。)一个法警躲避不及,制服上溅了好几点红墨水。当时,这法警面孔煞白如入地狱的神情,惊得他放下上级的架子连连赔不是。随着枪毙人数的增加,姚院长养成了个习惯,便是有备无患,事先预备大量毛笔,枪毙一个用一支,枪毙两个用两支,枪毙三个用三支,枪毙四个用四支,枪毙五个用五支……(女友说个没完,好像酒精起了作用,又似中了邪,我要紧制止,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以此类推,枪毙十个,就是用十支,一点也不节约闹革命,就像现在使用一次性筷子那样。我不知道枪毙一百个,他要否用上一百支,一千个呢?70年代最忙时候,一次最多用二十多支,上午十多支,下午十多支,如果再多用十多支,就是一个排了。判决完毕,地上桃花斑驳,一片淋漓,法警都躲得远远的,把他跟地上的毛笔红墨水都当作了死神。想想看,“乒乒乒,乓乓乓,乒乒乒,乓乓乓”,脑子里满是“砰砰砰,澎澎澎,砰砰砰,澎澎澎”,他一边用公家的毛笔作画,一边用自己的钱财喝酒的那个模样。文革期间,房管所拆旧公房时,曾发现某墙缝藏有一张蒋介石的头像,内查外调,找不到主儿,最后落实到旧房主身上,被判了死刑。那人才四十多岁,关了个把月,饿得像一只鸟,单腿立脚不住,最后屈打成招,承认对中华民国总统一往情深,又梦想他反攻大陆,夺回他原有的住房。姚院长在判处其死刑时,有点难度。主要是隔壁邻居,平时相遇要点点头。其人判处死刑时哀哀无告垂死的眼光,姚院长永世难忘。尤其难忘,他在法庭上没命地喊冤枉,法警手忙脚乱,又是扭胳膊,又是捂嘴巴,慌急之中将法庭当成了行刑室,弄得人家的脸上满是鼻血。宣判完毕,这邻居被法警架了出去,姚法官仍听到走廊里传来一声凄惨的喊叫。平心说,姚院长最害怕在布告上作画,他知道自己不是画家,即使画画也应该用宣纸或者麻布,何况老是画摘勾也成不了什么气候,成不了什么名家。可他的院长职务及工作性质,命中注定就是画画,依样画葫芦画画。说到这儿,我的外地女友以异样的目光看着我,并问我:他算不算职业画家呢?我急忙回避她诡秘的眼神,低着头说:不晓得。我只晓得有作品就是作家,没作品就不是作家。姚院长的工作强度后来稍稍减弱。原因枪毙的事件及人数比过去稍有减少,不过越是少枪毙,越是枪毙有难度,比如这次处决东北的刘涌,居然劳动了高等法院的腿儿;比如枪毙那个深藏农村的手上有血汗的地主还乡团员。此人年过六十,腿有残疾,眼睛还患有白内障,可以算是半个瞎子,最后上面盘算,与其让他呆在监牢里浪费粮食,还不如一劳永逸,请姚院长毙了。尽管他的血债是在解放前欠下的,也置之不顾了。据说,还有一个,仅仅贵人喜欢他某个器官,就将其处决了,怪不得有人在火葬场点犯人,点来点去,就是少一个,还以为自己数学不及格呢。姚院长曾碰到一个刺头。某工厂失窃,此人成了怀疑对象,横审竖审就是不承认,用刑也不承认。警察们都啧啧赞叹,好一条好汉,连细麻绳都没用了。隔了几个月,罪犯终于抓住了,按理该释放。可上面将错就错,抓住其曾举办黑灯舞会的劣迹,硬叫姚院长以流氓犯的罪名判了刑,判了七年,姚院长是硬硬头皮判的。因为那小青年在下面一个劲地骂:猪猡,乱判,总有报应,断子绝孙,养得女儿谋杀亲夫轧姘头!养得儿子没有屎孔卵卵头!不料,此人是基度山的料,乃当代爱德蒙。邓蒂斯,提前释放后,想方设法诱惑姚法官的女儿,并搞大了她的肚皮。这都要怪这女孩子青春早熟,还贪吃,贪吃山楂片,才吞了人家的鱼饵。事成之后,爱德蒙。邓蒂斯挽着他女儿的胳膊到丈人家里,他一会儿抱住姚法官叫爸爸,爸爸爸爸爸爸,一会儿抱住其老婆叫妈妈,妈妈妈妈妈妈,一会儿抱住其女友,说:亲爱的,要不是你父亲相助,我哪里能认得你呵。姚法官气得发抖,可生米已成熟饭,只好忍受这毛脚女婿的冷嘲热讽。爱德蒙。邓蒂斯不久就玩厌了姚法官的女儿,硬逼她打掉了已有六个月的胎儿,随后逃之夭夭。从此以后,姚院长一蹶不振。退休不久就得了癌症。据说,他痛的时候,有时不是叫“啊唔哟,啊唔哟,妈妈啊,妈妈啊”,而是叫“关我啥事!关我啥事!饶饶我,饶饶我!”另外,刚退休,他公园吃茶,仍然一边吃茶,一边掏出酒瓶,不时喝一口酒,右手还比比划划的,像在划红红的摘勾。姚院长严打时期,由于工作强度过大,曾做恶梦。半夜,他趴在婆娘身上,用手掌在婆娘的脖子上拉锯子,一边拉,一边说: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说到这儿,女友突然伸出手来,目光闪烁地,也在我的脖颈上拉了一下锯子,她还添了个十分嘹亮的象声词:喀嚓。我心沉了一下,脖子凉了一下,头颅好像飞了出去,我强作镇静,略带讥讽说:照你这么说,你是那夜的现场目击者罗。她说:是姚法官女儿讲出来的。我说:你怎么知道?她说:爱德蒙。邓蒂斯是她的姘头,也是我的兄弟。

江苏/陆文03、12、25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