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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在江边的院子里时,有天晚上实在穷极无聊,便想起一个可以称得上是邻居的人。他家就在我们院子的外面。只是去他家的路尽是弯弯曲曲的巷子。自从我住到江边,以前的朋友就很少往来了。他们借口路途遥远,不太方便。即使偶尔有人来,其言谈也流露出抱怨。在他们眼中,江边简直就是不毛之地,是乡下。久而久之,我也习惯了这种寂静的生活,不存有奢望了。那时我的小孩还没出世,我和妻子两人过,她每天一大早都要骑车横穿整个市区,去城南上班。
这晚,周围的楼房都熄了灯,妻子也已入睡,我独自坐在客厅中翻书看,此时除了江面上传来的一两声汽笛声,就没有其它声响了。我放下书,喝了一口水,突然就想起我的那个邻居。我这人也挺奇怪的,一方面我对独居生活感到很闷,另一方面一个现成的熟人就在眼前,我却不去找他聊天。我只在刚刚搬来江边时去过他家一次,后来就和他失去了联系。或许他家对我构不成较强的诱惑,使我放弃我不得不身处其中的孤寂?我心里很清楚事实决不是这样。我常常一个人在家盯着墙壁死看,什么事也干不了,状态极差。如果我能去一个熟人家串串门,精神没准会好一点。
我邻居的名字很有意思,叫绿雾。这不是他的真名,只是他作为诗人的笔名。我也不知道他的真名叫什么,从没问过他。名字是人的代码,只要名字能与人对上号就行了。我和绿雾相识,是在我即将大学毕业的时候。我那时学着写诗,常去诗人们的集散地鸡鸣寺公园凑热闹。一个新开张的诗社引起我的注意。几个草书的大字“海狼诗社”旁边,一个矮矮胖胖、身穿蓝色工作服的小伙子喊着:“啊,太阳雨,我的太阳雨,啊,孩子在奔跑,在奔跑。”当时天上确实下着蒙蒙细雨,可是没有太阳,是个阴天。那小伙子喊完,就向听众们散发一叠油印小册子。我和小伙子搭讪起来。“本人叫绿雾,海狼诗社社长,”他罗罗嗦嗦地说,“周末我们诗社在元武湖边举行篝火晚会,欢迎你参加。记住,是元武湖。要么这样吧,那天下午我们的人在中山门集合,你到中山门就行了。我们周末见。”
我如约赶到中山门与绿雾他们一伙人会合,蹬车蹬得浑身大汗,又在密林中步行了半小时,才到达紫金山下的元武湖边。所谓的“篝火晚会”,根本就没有篝火。大家围坐在几瓶廉价汽水周围,读诗和唱歌,像在举行某种祭祀仪式。夜晚到来了,凉气侵袭着我的身体,先前汗透的衣服像冰一样敷在皮肤上。这个晚上糟透了。回学校后我就得了重感冒,一连几天起不了床。
刚搬到江边,我整理旧物,无意中发现了几年前的一张旧信纸,展开一看,是绿雾的地址:下关区止马营78条31号之1.这一串数字像天书似的。我从学校毕业,分配了工作,先住单位的集体宿舍,后又结婚,住进了江边的套房。那写着绿雾地址的信纸,居然随着我的一路辗转,没有与我分开过。这不能不说是我和他的缘分。“止马营……。”我念道。那不是在我们院子外面吗?“没错!”我妻子站在旁边说,“我月初才在止马营粮站买过米。”我收起信纸,放进裤子口袋。第二天下班后,吃过晚饭,我就前去拜访绿雾。出门时天已黑了,我一头钻进那深沉的黑暗中。
院门外有个水泥台阶,下了台阶,便踏上止马营小街。妻子所说的粮站就在这条小街上。街边店铺的门都关了,整条街我只看到一盏黯淡的路灯。我想问问路人,78条在何处,可我是街上唯一的路人,我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一边在每个巷口停下,查看巷名。“咸鱼巷”、“乌龙巷”、“箍桶巷”,不一而足。终于我找到了带“条”字的巷名,有个巷子叫19条。顺藤摸瓜我找到了78条。这78条弯弯曲曲,两边平房的墙壁上似乎没有门。好不容易有个门,一看,才“78条3号之9”。而绿雾家可是“31号之1”啊。
巷子被一个水井截断。水井后面是两条巷子,分别通往两个不同的方向。井圈上的水迹发出黝黑的光。我站在原地,转动着脑袋,仿佛我的脑袋能给我指明正确的方向似的。井圈处突然响了一声,我应声看去,什么也看不见。可我明明听到了一声响。我走上井台,发现在井圈的那边蹲着一个人影。那人影似乎也发现我的迫近了,它缓缓朝着月光抬起脸(因为我背对月光)。一张老太的脸,一动不动地注视我。我对老太笑了笑,说:“请问,哪儿是31号?”老太警惕地用双手护住面前的木盆,她只是看着我,并不回答我。我侧了侧身,让老太能通过月光判别我并非她想象中的坏人。可待老太看清我的相貌,她用男人的声音凶恶地喊:“哇!你是什么人!”
这老太一定把我当成强盗了,我懒得和她纠缠,拔腿就往前跑。老太还在我身后固执地喊:“什么人!哇!哇!哇!”我顺着巷子拐了个弯,才放慢脚步,重新查看巷子中的门牌号码。我真担心我走错了路,再返回水井,见到那个老太。此刻老太大概正手握搓衣板,随时准备拦截我。行走中,我不知不觉到了一座小小的天桥下面。天桥架在窄窄的巷子上空,从巷子一边延伸到另一边,联结着两边的阁楼。柔和的灯光,从天桥的栏杆上照下来,阁楼里飘出轻曼的歌声,……我怀疑自己误入了桃园仙境。我恍恍惚惚经过天桥,往前走了一段,猛一转身,竟然看到我要找的目的地:31号之1.我不但找到了31号,连“之1”也找到了。31号之1半掩着的门缝,静静地撒出一线灯光。
我敲敲门,房主果然是绿雾。几年不见,绿雾仍是老样子,矮矮胖胖的。他一时竟认不出我了。是啊,毕竟很久了。后来经过我的提醒,绿雾想起来那次元武湖的聚会。(也不知道他是真的想起了,还是为了不让我尴尬才这么说)。我忍住了把他亲手写的地址拿出来给他验证的欲望。绿雾家很小,只一间房间。我和他聊了一会,问他现在的工作状况。他在一家机床厂工作(?),平时不写诗了,偶尔看点书。我和他实在没有多少话题。我记得绿雾用一只搪瓷杯给我泡茶,杯子上镀有“某某厂代会纪念”的字样。这次见面的气氛不很热烈,但我浑身却是暖融融的,我初来江边的陌生感有所缓解。有一个过去的熟人作为邻居,就像那些具有纪念意义的旧物常伴身侧一样让人心安。我留了电话号码,邀他哪天有空去我家坐坐。几天后,他从厂里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只是问好,并没有来访的意思。我也不勉强他,有时朋友间打个电话也就够了。我知道他在不远处的那间小屋存在着,生活着,就行了。
就这样,一晃又过去了几年,我和绿雾之间再没有联系,直到本文开头所说的那天晚上,夜深人静时,我突然才又想起了他。当时我正在喝水,半口水还没咽下肚,一个念头在我头脑中飞转,我想起了住在我们院子外面止马营的绿雾。妻子睡得正香,我蹑手蹑脚地换上鞋,出了门,轻轻带上门扉。很快我走出院子,来到水泥台阶下面的止马营小街上。一种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几年前我的那次夜访绿雾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天也是同样的季候、同样的时刻、同样的月光。小街上也是伫立着那盏同样的路灯。我驾轻就熟地从78条的巷口闯进去,仿佛往自己的家走去一样。巷子里呈现一派金属的黑色。我在黑色的小巷中拐来拐去,到达了使巷子发生分叉的水井边━━井圈兀自反射着月光的冷焰。
我提着心疾速穿过井台,生怕遇上几年前的那个老太。我从亮着灯的小小天桥下走过,看到了绿雾的家。今天,绿雾家的大门敞开着,一大团烟雾一样的灯光将巷子对面的墙壁都映红了。我朝那红光走去。这一别又有好几载了,不知绿雾这些年过得如何。他肯定早已忘记了世界上还有写诗这回事,大概连书也不看了。人各有志吧。我之所以今晚会再次来他家,也不是要与他谈诗,几年前那次会面时我们已没话可谈了,何况今日。我只是因为今夜实在太寂寞了,想出来走走。我甚至都不是因为寂寞。我常年处于这样的寂寞生活中,为什么唯独今夜想来绿雾家呢?绿雾对我来说,其实只剩一个符号了,如果“绿雾”这个名字代表的是其他任何一个人,我想我也无所谓。我的来访,实在是兴之所至罢了。
“绿雾!”快到小屋的门口时,我喊道。小屋里没有应答。我跃前一步,红光一下子湮没了我的身躯。“绿雾!”我喊道。使我惊讶的是,小屋中央悬吊的白炽灯下,站着一对男女。他们怔怔地呆看着我。我不认识他们(我怎么会认识他们?)。我说:“绿雾在家吗?”他们摇摇头,反问我:“你找谁?”我的第一个反应是,绿雾搬家了。或许他们厂给他分了更好的房子。这家伙,搬走也不通知我一声,太不注重友情了。我转念又想,我自己何尝对他倾注过一丝一毫的友情呢?我问道:“你们知道他搬哪儿去了吗?”这时那女的(一个年轻女子,似乎还有点姿色)走到门边,和颜悦色地说:“你刚才说找谁?”我的心砰然一动,便趁机对她笑了笑。我笑得很隐晦,连我自己也感到害羞。我故作镇静,想和她多聊一会,增强一点她对我的印象。可是我又顾虑重重,因为她身后的男人正对我虎视眈眈,等待我漏出马脚。往往这样的男人是最可怕的,他们藏而不露,永远站在女人的背后,美其名曰女人的保护神,实则与黑社会的打手没什么两样。“我找绿雾。”我说。
女人的脸上瞬间变化着复杂的表情,像谜一样。此时的她在我眼中显得尤为娇媚,让我内心怜惜不已。我不知她在想什么。或者她想告诉我什么。她背后的男人寂然无声,无论对我还是对她,大概都是一种无形的威慑力量吧。我注意到(毋宁说感觉到)细细的鬓发在女人的耳侧微微颤动,把灯光搅出一股股肉眼难以察觉的波纹。“你找绿……雾?”她若有所思地说,“你是不是想找×××?”她的芳唇里吐出的×××,应该是一个人的名字,一来我没听清,二来我即使听清了也不知道×××是谁。
该让这一切结束了,我果断地想。这个女人的虚无缥缈一点也不逊色于绿雾的名字。我一字一顿地说:“请、问、以、前、住、这、儿、的、那、个、人、现、在、搬、哪、儿、去、了?”女人的神情舒缓下来,她歪着头朝小屋里说:“肯定是来找你哥哥的。”小屋里,她的监护人仍然保持着一贯的沉默。女人为难地转过头,用一双明亮的眸子(即使她背对着灯光,我也能猜出那对眸子正在闪闪发光)深情地注视我,说:“他死了,两年前就死了。他原先好好的,气喘不上来就死掉了。唉,他死了。你来找他,我们实在很过意不去啊,我们代他谢谢你了。”女人抹了抹眼泪。她说,他们是绿雾在农村老家的弟弟和弟媳,绿雾死了后房子空了,他们就搬过来住,平日里他们在城里做小生意为生。女人说完,就垂下头,不再说话了。
听到绿雾的死讯,我心中一下子空落落的。绿雾的这个家,我以后是再也来不了了。绿雾已经消失了。本来江边我还有个邻居聊以自慰,绿雾的死让我彻底绝了这个念头。江边,现在只剩下我了。说到底,绿雾曾经是个写诗的人,这让我隐隐感觉到他是我的同类,而同类的死总使人有种莫名的悲伤吧。我后悔我的不合时宜的照访打扰了绿雾这两个尚存世上的亲人,勾起他们对往事的痛苦回忆。我犹疑着,想退出小屋门口红彤彤的灯光。“对不起,”我别扭地说,“我走了。”我之所以别扭,是因为我潜意识中仍把绿雾当成一个活人,我潜意识中想说的那句话是:“对不起,麻烦你们转告绿雾,我走了。”
“等一等。”一直在小屋里观察门口动静的绿雾的弟弟叫道。他冲到门口,一把推开他的女人,做出要扑向我的样子。我吃惊地看着他,脚也停止了挪动。莫非绿雾生前有遗物托他交给我?绿雾的弟弟向我摆摆手:“你是我哥哥的朋友?”我想,老天有眼,绿雾临终前果然还想到了我。我认真地点头说:“对,我是他的朋友。”绿雾的弟弟沉吟半晌,抓了抓头发,仿佛在考虑他该不该无条件执行绿雾的遗嘱。“那━━我哥哥死了两年了,为什么你还不知道他的死?”绿雾的弟弟问道。他刚才在小屋里大概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他要设个圈套让我钻进去,然后一举将我擒获。现在他的计谋终于得逞,他也露出了得意的坏笑。他锐利的目光似乎要穿透我的心。
我无法回答他。我连看他的女人最后一眼也没看就灰溜溜地逃回家去了。我回到了我家的院子,打开门,像小偷似地猫着腰摸进客厅里。当我经过卧室门口时,妻子在床上翻身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我坐在沙发上,两眼无神地盯着对面的墙壁,日光灯把墙壁映照得跟没有一样。
2
我的另一个朋友徐福,死于一个月前。我刚摆脱失去他的痛楚(可我消除不了内心的暗伤)。人死了,这是没办法的事。除非世上有神话小说中提到的起死回魂丹,才能使死成为一种可以治愈的病,人死后吃下那么一粒仙丹就能复活。可至少目前这样的仙丹还没被发明出来。死了就是死了,就是永别(或者相对于非人间的暂别)。我在听说徐福的死讯时,正在家埋头创作长篇小说,所以我无暇去与他的家人见面、去参加他的葬礼。我也极不情愿这样去做。我不愿见到他死后的模样。我只想用我的方式去纪念他,那就是不断回味我们过去的交往、他活着时的样子,然后难过很久。
现在我早已不住江边了。这些年我在城里搬了六、七次家,总算在城南安顿了下来,今后不太会再搬了。但我时常还怀着某种温情想起住江边的日子,想起轮船的汽笛声,想起那时的孤寂和单纯,想起我那死去的邻居。那时我二十多岁,绿雾的死对于我只是一片飘过的云,只暂时挡住了阳光。我感到了一点不自然,像针刺的疼痛一样。随后我就过着我该过的生活。只有当我路过止马营时,我才有瞬间的走神━━小街边那一大片平房的深处,我去过。现在,我已三十出头,往四十奔了,死对我的影响,才明显起来。
那天,大概是个星期天,我们一家人都在家。我的孩子已经六岁了,明年上小学,她在一张废纸上画画玩。妻子在抹地板,我在写作。电话铃响了。妻子跑过去接电话,接完电话,妻子说:“徐福死了。”我叫道:“怎么可能!前几天我还和徐福通过电话!”我绝望地说:“怎么死的?”妻子说:“撞上汽车了。”我激动地站起身,在地板上来回走动,妻子紧张地挡着她还未抹干净的一小块地板,不让我踩到上面。我长吁短叹,踩得地板嘎吱作响。
徐福啊,徐福,你怎么就稀里糊涂撞上汽车了呢?汽车能撞吗?那么硬的东西能撞吗?一撞不就死了吗?你就不能当心一点?你当时在干什么呢?在望呆吗?你没看到汽车正向你冲过来了吗?你也三十岁的人了,那么大的汽车你就看不到吗?你怎么就一头撞上去了呢?我不停地在心中抱怨徐福。我真是恨铁不成钢,假如徐福还活着,我真想当面痛骂他一通,把我心头的怨气一股脑儿全部向他发泄。
这天余下的时间,我没再写作。我只感到眼前的家具像是架在虚空中,在那里晃荡。我的身体也阵阵发轻,像游魂一样。我无法控制自己。妻子喊我吃饭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是那么不真切。我什么也说不了,什么也做不了,浑身一点劲也没有。徐福那瘦削的、长满粉刺的、似笑非笑的面容,在我脑子中回旋,变换着角度,像花瓶里朝不同方向开放的花朵。“太年轻了,”我嘀咕着,“他的命怎么就这么短!”这个下午,又有几个电话接连打进来,所有人的话题都一样,像约好了似的,他们一开口总是那句话:我们共同的朋友徐福不幸罹难,享年三十二岁。电话中,一个平时多愁善感的朋友还特别强调:“徐福的妻子很可怜啊……她多大了?……大概还没到三十吧……唉……。”
深夜,当家里安静下来之后,我独自坐在书房里,仍在心情沉重地想着徐福。我拉开办公桌最下面的抽屉,拽出一叠旧杂志,我一本一本地翻。我记得在徐福为数不多的几次来访中,曾给过我一本印有他诗的杂志。我找到了。是的,我找到了。《骆驼草》杂志第五期上有他一首长诗《天堂纪行》。在徐福生前,我并不喜欢他写的东西,这首诗我也就没看。今天我是第一次阅读它。天堂纪行,这名字就不吉利,哪儿不能去,却要跑到天堂去纪行。再往下看,确实徐福在诗中把自己设想成一个已死的升了天堂的人。他详细描述了他升天的过程以及进入天堂后所看到的一切。由于他用词佶屈聱牙,甚至前言不搭后语,使我读得很费力,但他说的大体意思我还是明白的。他说,天堂中遍地都是棉花,很多白色的躯体在棉花上飞翔,天堂中有树木、有花朵、有马、有碗、有钟、有镜子、有银币,还有很多羊羔和骨头。还有一个神(或者“王”)。在徐福设想的天堂中,神(或者“王”)是至高的主宰,统管着天堂的事务。神对树木说,你们快去那车子里。树木们就老老实实地飞进了车子。神对骨头说,敲打那羊羔。骨头就砰砰砰敲了羊羔几下。《天堂纪行》这首诗,描写的简直就像是个幼儿园,而不是天堂。整首诗分十七大段,长得要命,我越往下读,就越是悲痛难禁,内心抑郁到了极点。我想,天堂中铺满了棉花,就不会冷了,徐福到了那儿就不会冷了。但愿徐福到了天堂中,好好听神的话,神叫干什么,就去干什么,不要违背神的指令,要顺从他,这样就不会挨骨头打了,这样就会平平安安在天堂中一直过下去了。
读了很久,我还没读完。我已经不能往下读了,泪水不由自主地在我眼眶中聚集,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想,我是不是该为徐福哭一哭呢?我站起来,一只手关紧了书房的门,另一只手托住额头,从喉咙里滑出两声干号。我坐在椅子上想,索性痛哭一场吧━━为一个死去的人哭难道不是应该的吗?不是情理之中的事吗?我于是放开嗓门,用母羊般的声音持续哭了一刻钟。一边哭,我一边想着徐福的那张脸。泪水胡乱流淌,滴到地板上,我也不去擦拭。哭到最后,我连鼻涕都哭出来了。
徐福虽说是我的一个朋友,但在他生前,我却不太愿意和他打交道。我有时故意躲着他,他打电话约我出去,我总说最近很忙,没空。实在推脱不了,见了面,我对他也不表现出过多的热情。我很不适应徐福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他给我感觉像他每天都不睡觉一样。他那双眼睛布满血丝,红红的,整个人很疲劳,他往我面前一坐,我感到自己都快要垮了。
一天他告诉我,有个酒吧女老板要他写电视剧本,他一个人承担不了,想拉我一起干。我想这是好事情啊,便答应晚上同去女老板的酒吧商谈此事。那晚,我们俩坐公共汽车来到位于辽宁路的思雨酒吧。那女老板是个半老徐娘,她装模作样地和我们谈起她的计划:“我准备拍一部城市题材的电视剧,资金已经到位,现在就差剧本了,你们有没有兴趣?”在公共汽车上,我和徐福说好了,让女老板先付一部分定金,我们才动笔。徐福此时便向女老板提出这个条件,女老板说:“我怎么才能相信你们的写作能力呢?”徐福说:“这个你放心。只要你愿意付定金,什么样的本子我们都能写出来,你的任何意图都能在剧本中实现。”徐福的意思是,只要女老板给钱,哪怕天塌下来,他徐福和我都能为女老板扛住。女老板说考虑考虑再给答复。
当然,这事后来黄了。反正我没听徐福再提这事,更没有接到女老板的电话。时间一长,我就把这事忘了。几个月后,忽然徐福给我打来电话,说一个叫什么红月亮集团的老总约他写报告文学,问我是否想与他合写。我有了上一次的教训,便让徐福先和红月亮老总谈,谈妥了,我再决定我是否有所行动。他说好吧,他先去谈。此后的几天,我和他没有联系,我也不知道他和红月亮老总谈到哪一步了。后来,我就听到了徐福的死讯。
也许,徐福的撞车是在他和红月亮老总约会的路上?这么一想,我的心中就多了一层愧疚。当初要是我同意和他一起去见红月亮老总,也许他就不会撞车了。但也有另外的可能,也许这样的话,我和徐福会一起撞车也说不定呢。世上的事情难以预料,之所以徐福死了,而我活着,这些都是巧合罢了。徐福生前,我一直和他若即若离,而当他死了以后,当他的肉体不存在以后,他的形象却在我心中蠢蠢欲动,开始发芽、长大,像水仙花一样,逐渐活起来。
早上,我对着电脑发呆,一个女人打电话让我去玩。我关了电脑,骑车去她家。外面的阳光真是太好了,街上热热闹闹,汽车横冲直撞。一辆汽车几乎与我的自行车相贴而过,我却毫不在意,看来徐福的死根本没有唤起我对汽车足够的戒备。我进了女人的家,她问我:“你闷闷不乐,怎么搞的?”我说了徐福的死。女人晃晃她那什么都懂的脑袋说:“我理解你的心情。别太难过。”我说徐福为人很谦卑,总是一副很客气的样子。女人说:“他的谦卑或许正是由于他的自傲呢?”我想,女人讲的也有道理,谦卑与自傲其实是相通的。我说,徐福把我当成他的好朋友,而我却没有以好朋友之心待他,这对他很不公平。女人说:“他的死与你无关。人都是这样,失去了才要去珍惜。你想想,如果他还活着,你对他的态度会有任何改变吗?你会变得尊重他吗?会向他投桃报李,也把他当成你最好的朋友吗?你会吗?”我说不会,如果他活着,我仍会像从前那样对待他。女人反问:“那么,照你这样说,他要获得你的尊敬,就唯有死了?”我说,我并不想改变我对他的看法,不管他活着还是死了━━只是现在他死了,我才谴责我自己。
我和女人像两个哲学家似地辩论着徐福的死。
3
漆黑的夜晚,一片空地上,燃烧着熊熊的火。很多人在奔跑,声音呼啦啦地响。“倒了。倒了。”一个人叫道。我看着他在火光中手舞足蹈的样子,想,这不是徐福吗?他不是已经死了吗?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喂,徐福。”徐福转过头,脸上洋溢着极度兴奋的神情,当胸给了我一拳:“啊,××,你好啊。”还真是徐福,想不到我会在这儿碰见他。
可“这儿”又是哪儿呢?我刚要思考这个问题,我的头脑就产生昏眩,似乎这个问题是个错误的信息,一思考,我的头脑就会失灵。我顿时有点害怕,也不敢向徐福打听。此时的徐福与我以往见到的他大相径庭,他像是魂不守舍,招呼了我一声,就又对着火光喊:“倒了。又倒了。”确实有不少奔跑的人像木偶似地倒下。我说:“你们在干什么?”徐福说:“还能干什么!我们在玩游戏!”
在那些奔跑的人中,我看到绿雾的影子一晃就不见了。嚯,连多年不见的绿雾也在这儿,这儿会不会是……我不能再想了,头已开始发昏。“你认识绿雾?”我试探着说。就在这当儿,一个奔跑的人“唰”地向我们冲过来,接着“噗通”倒在我们脚下。徐福见此情景,使劲地跺跺脚,叫道:“好,太好了。又倒了一个。”我固执地说了第二遍:“你认识绿雾?”徐福不耐烦地说:“游戏还没完呢!等一会我再告诉你。”游戏何时才完呢?而且我看这游戏根本就没意思。他看得这么投入,我不好再破坏他的雅兴,就站在一边等他看完。
一直等到半夜已过,空地上的火光才渐渐暗下去。先前那些倒下的人,陆续从地上爬起来散去。我仔细搜寻绿雾的身影,他矮矮胖胖的,应该一眼就能认出。可当空地上仅剩下寥寥几个人时,我还没发现他。我懊悔刚才没过去拉住他。现在想起来就太迟了。“走,到我家去。”徐福说。他见我愣着,就推我:“走呀!你不是说要问我什么的吗?”
我尾随他走出空地。徐福的脸红红的,像个发光的火球,或者火中的一块木炭。他走得很快,像在地上飘行一样。我们到达了一片住宅楼附近,徐福指着前方三幢楼房围成的凹形缺口说:“我家就在那里面。”说完他迅速跑进缺口,我眼巴巴地看着他钻进迎面那幢楼房的门洞。以前徐福从未邀请我去他家玩(当然即使他邀请了,我也不一定去),可这天夜里我却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和地点遇到他,鬼使神差般地跟他到这儿。我听到“呲呲呲”的声音,抬头往高处看去,只见在七层楼高的空中悬着一张电影屏幕,上面放映着颜色黯淡的电影画面。是一部外国片,因为屏幕上的女人长着金黄色的卷发。寂静的夜空下,除了那令人惊奇的“呲呲呲”的声音,电影既没有背景音乐,其中人物也没有说话声。沿着一束绿幽幽的光线,我找到电影放映机的所在地━━侧面楼房二楼的一扇窗户里。我走进徐福家的门洞,一边想,我还有正事要干,没功夫看电影。
“徐福!”在黑沉沉的走廊里,我喊道。
2001年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