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家客厅的墙上,挂了一幅裸体女人画。那画面上的女人,我怀疑就是她。我坐在沙发上,喝茶,和她聊天。我以前就认识她,只知道她是一个画画的。这夜我第一次来她家,她约我来的,电话中她说,她写了一篇东西,想请我看看。我曾经也碰到过类似的事情,一个画画的说他写了一篇东西,让我去看。画画的人为什么总要热衷于写作,对此我一直困惑不解。大概在3年前,我和她相识,那时我居无定所,在金城里漂泊,有天晚上,她出现在我临时租用的城东的小屋里,向我借了几本书,我记得其中好像有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一个女人看这样的书,我感到委实太过分了。一个月后,她把书还给我,那本《喧哗与骚动》中有几十处书页的折痕,让我联想到她在深夜掀开此书阅读的情景。在这夜之前,我只和她见过那两次面,一次借书,一次还书。她还书后不久,我就搬离了城东那个小屋,在城南、城西(我从不在城北租房子)各住了一年以上,终于在城东买了一套房子,安顿下来。我的新家,离我原先租用过的小屋不远。我有天在家闲得无聊,就骑车去找那小屋,可那小屋已不存在了,小屋所在的位置,现在是一条宽敞的马路。我的心头略微惊了一下,我站在路中央,恍惚觉得我以前是在这空荡荡的大马路上住了将近半年的时间。我这人不容易记住别人,如果这天下午她没给我来电话,我压根就不会想起我和她曾有过短暂的交往。我确实已把她忘了。可她到底从谁那儿得知我的新家的电话?我没问她,也不想去问。我接到她的电话后,就开始忙碌起来。这天是周末,我家只有我一个人,妻子回娘家看望寄养在那儿的孩子了。为了晚上的约会,我得在5点左右将晚饭做好,5点半吃完饭,6点洗完澡,6点半从家出发,7点到她指定的地点━━某座小山脚下的一爿小店门前。我6点半从我家门前坐上一辆残疾人车(机动三轮车),经过“普天”电缆厂的草坪(这草坪,我在天气晴朗的下午常来走走,阳光中的紫外线覆盖我全身,而草坪上的绿草则向上蒸发出生机盎然的湿气,立交桥上的汽车往来穿梭,就连前方的坟山也从它装满死人骨头的胸腔里迸发出阵阵近乎笑声的声响),向右拐上大路。她家也在城东,直线距离很近,只是必须绕着坟山转个大圈。即使如此,即使我坐的是那种行速缓慢、轰轰狂叫的残疾人车,整个行程也花不了20分钟。我6点45分就到达小店门前。在小店的灯光中,我和一株半人高的矮灌木并排站在一起。7点整我在见到她后,吹嘘说我是乘出租车来的,她问我车钱多少,(我真恨自己的虚荣心),我翻了翻白眼胡编说15元。我向她隐瞒了真相:我只花了5元。

她家在小山的顶端。这座小山几百年前可能长满了植物,但现在它上面长的是成排成排摞着的楼房。我们沿黑黢黢的小路往山上走,一些来历不明的光线照着她微胖的身躯。她穿了一件宽松的毛线外套、一条白纱裙,粗硬的头发披在肩上,模样和3年前没有太大的变化,说话的腔调还是那样大大咧咧的。一路上,她和我大谈特谈“欺骗”,她说如果一个人说谎而不想被人识破,他本人就必须把他的谎言当成真话,绝不能在潜意识中认为自己说的是谎言。我暗暗猜测她是不是有所指,是不是察觉到我在所乘交通工具上的不诚实。我想,照她的见解,我今晚(包括今后)无论如何要忘记那辆带我来的残疾人车,并在潜意识中认为自己乘的是一辆出租车。我要用出租车的影像彻底抹去我头脑中的那辆残疾人车。我想,我是乘舒适的出租车来到小店门前的。车钱15元,不,是14元6角,司机收了15元。她家在3楼,我进去后,她安排我坐在一幅裸体女人画下面的沙发上。我歪过头,端详了画面好一会,问她这是否她的作品。她摇头说不是她画的。她端过来一只茶盘,放在沙发前的方凳上,给我倒了一杯红茶。接着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然后她拉起裙子的下摆,将身子沉沉地坐在沙发的另一端。在她坐下时,沙发的弹簧咯吱响了一声。客厅的日光灯下,她的容貌更准确地呈现在我面前,比起3年前她的确没有变,但━━我也说不清,她的某种变化的确又是那么真切地让我感觉到了。毕竟我们分别已有3年了,时光对人的腐蚀无时无刻不在进行。要说在这3年中一个人一点没变,那是不可能的。何况她还是个女人。她向我笑了笑,厚厚的嘴唇里露出白色的牙齿。就在这一刻,我做好了下一步的打算。3年前,我一定有过同样的想法,可没有实现。我现在要实现的其实是3年前就产生的那个想法。这也说明,时光并不能改变所有的一切。3年前的某个夜晚,当我面对这同一个女人时,我的想法是:我真该和她睡一觉。我现在想的是,我怎么才能在今夜留下?她会同意我留下吗?唉,虽说我和她是熟人了,我还是很不了解她。我这人对女人缺乏了解,真不知道她们都是怎么想的。她笑过之后,就把请我来的意图详细说给我听。她说,自从去年4月到现在,她一直在写一篇东西,已写了将近5万字了,她想拿给我看,征求我的意见。我问她写的是什么,她站起身,走进房间,出来时手捧一只大信封。她递给我信封说,这里面是她的全部手稿。

我打开信封,抽出一叠每页400字的方格稿纸,摊在膝盖上,一本正经地看起来。这份手稿的内容似乎是写“我”对一个人的回忆。随着我的手往后翻,我看到“我”所回忆的那个人是个已经死去的人。再往后看,我发现那死去的人是一个50多岁的老头。而“我”……则是那已经死去的老头活着时的情人。我抬起目光,问她,这份东西是不是小说。她说,应该是吧,是小说。我接着往下看,这小说描写了“我”和那老头从相识(老头是“我”的大学老师)到发生性关系、到共同生活、到共同生活时遇上麻烦(麻烦来自“我”的家人、老头的妻子以及“我”的几个短期男友)、到老头查出患了癌症、到“我”给予老头临终照顾的全过程。小说中,“我”对那老头怀着深深的、既是情人又是女儿的感情,小说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一个字是:爱。我一口气读完了小说,把最后一页稿纸丢在沙发上,那稿纸飘了两下,平稳地盖住了整篇小说。我夸奖了她的小说(虽然我认为其叙述上有点累赘,感情抒发得过于没有节制、用词有时也不很准确),并着重提了几个细节,比如有这样一个细节就很打动我:老头癌症晚期,躺在病床上动弹不了,“我”守在床边安慰他,突然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伸出皮包骨头的胳膊抱住“我”,把“我”拉到他的身上。他像年轻人一样粗暴地扯下“我”的内裤要和“我”做爱。“我”一边落泪一边配合他的动作。可老头的阳具根本就硬不起来(此时他离死只有一个月了,他明知硬不了却还要做爱,据“我”分析,是因为他的生命欲望在起作用,他想以此证明他还没有死,他还是一个活人,他还能像活人一样内心有做爱的要求,尽管他的肉体已失去了做爱的功能),老头将软软的阳具塞进“我”的体内,放在那里面,他大口大口地喘着临死的人特有的臭气(像做爱那样喘气)。我在复述小说中的这个细节时,她听得很难过,眼睛红红的,哽咽着念叨,太惨了,唉,太惨了。她难过的样子,让我看得心都软了。我说,小说还要在结构上作一番调整,使情节完整一些。她没答话,掏出手帕擦眼睛。这时,我又转过头看了看沙发背后的那张裸体女人画。在画的右下角,有一个署名,从笔划上推敲,那名字正是小说中老头的名字。而署名下的日期是,去年1月20日。我给自己和她的茶杯都斟了水,看着她,说,今晚太迟了,我想住在她家。她性感的嘴唇再次张开了,露出满口白牙,一双还红着的眼睛死死盯住我。她说,住?怎么住呢?

她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说,既然我执意要住她家,而她家只有一张床,我就只好和她分两个被窝,睡在同一张床上了。但这样睡的条件是我必须呆在我的被窝里,不许乱动,尤其不许碰她。等我答应了她的条件,她才扔给我一条新毛巾,叫我去洗脸。洗完脸,我走进她卧室柔和的灯光中。卧室三分之一的空间被床占去,床边是矮柜和一排大衣橱。在南面的窗前,一只画架和散落在地面的画笔、颜料、调色板,使我想起她画家的身份。画架上还架有一幅油画。我站在油画前,眯起眼,打量着画面。画上爬满蝌蚪一样的拖着长尾巴、圆头圆脑的东西。是一幅抽象画,我想。在浏览卧室的布局时,我发现在矮柜上、墙上、画架边,都有她的照片,有的是她的单人照,有的是她和一个老头的合影,有的是老头的单人照。这些照片形成卧室里除床和画架之外相当主要的景观。老头挺有精神的,总在不停地笑,虽然鹤发,却是童颜。在所有这些照片里,都洒有一种异常沉郁的阳光━━下午3、4点钟的阳光,带有浓浓的红色。这阳光涂在照片中人的腮上、眼角和嘴边,使他们看上去像蜡像一样,浑身反射出蜡的光泽。我钻进被窝(她安排我睡左边的被窝),头枕床背,平视我对面墙上的一幅大照片。那照片上,沐浴在阳光里的老头和她并排站着(或坐着),老头的一只手臂搭住她的肩膀,眼睛笑成一条缝,注视着前方(现在他的前方,就是我)。而她在老头的臂弯里,显出很幸福的样子。我心里不由起了一丝嫉妒。我不是嫉妒那老头,我是嫉妒他们身上洋溢的幸福。我在想,为什么有的人会那么幸福?我当然觉得所有人都有权去幸福,我只是不理解他们的幸福从何而来。面对老头那双被阳光晒得透明的棕色眼球,我感到那老头似乎想和我说些什么。她在客厅换了一套睡衣,香气扑鼻地闯进来,迅速爬上床,用被子裹住她胖胖的身躯,只剩头露在外面。睡吧,她说。我应了一声。她随即伸出白皙的胳膊,啪地灭了灯。老头从我眼前隐入黑暗之中,虽然他还在墙上,还在笑。我问枕边的她,照片里的老头是不是她小说中的老头。她说是的,这些年她一直和老头在一起,将近10年了。她说,认识老头时,她才20岁,是个小女孩,什么也不懂,是老头给了她最初的以及现在的一切,老头使她成为了女人,她很感激他。她睡在我身边,背对着我,说,她是为了纪念老头、纪念她和老头共同生活的10年,才写了那篇小说。她接着说,睡吧。

很快她那边传来轻微的鼾声。我睁着眼睛,看着黑暗,怎么也睡不着。在这个陌生的房间,与她陌生的身体(近在咫尺,却不属于我)躺在一张床上,我感到自己像是一个刚挨父母打了一顿的孩子。我想得到她的身体,或者把我的身体交给她。我的手……伸出被窝,悄悄地向她靠近,搭在她柔软的腰部。她还在打鼾。我的手,继续谨慎地在她被子上滑行。她浑身一惊,把身子向远离我的方向挪了挪,让开我的那只黑手,嘟囔着,睡吧,天都要亮了。可我心里在想,不,我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睡去。我在黑暗中耐心等待,等待她再次发出鼾声。她果然抵挡不住睡意,不久又落入了梦中。我的手,开始了它的又一次冒险。它这一次是把她的臀部作为登陆地点,它刚刚落地,就遭到了反抗。她打了我的手一巴掌,并且用力把我的手扔向我的被子(像扔一只抹布一样)。失望和渴望竞相撕咬着我的心,我快变成一个失眠的疯子了。事实上,我已经发疯了。我要和这黑夜较量,和她的身体较量。她那边静静的,很长时间不再有鼾声传来。她到底在想什么?在思量着如何提防我吗?还是在想那个死了的老头?她为什么还不入睡?我也一声不吭地躺着,嗅着从她那边散发出来的香水味。不能再耽搁了,我想。我的手肆无忌惮地向她袭去,从被缝滑进她的被窝,碰到紧裹她身体的睡衣━━麻纱的质地让我的手一阵兴奋。当然,我再次被她无情地推开了。我没有气馁,仅仅停了数秒钟,就又把手伸入她的被窝,去迎接那被推开的厄运。我和她反复做着那一套动作,直到窗户映上了一层灰白色。终于,我对这游戏厌倦了。我使出我本人所能有的最大的力气,将手伸进她的被窝,伸到她的腹部,然后向下扯起她的睡衣,伸到她的内裤边,按在她的皮肤上。她嘴里咕噜着,扭动腰肢,抓住我的手,想扳开它。我的手纹丝不动地贴在她的肚皮上,此刻室内已有朦胧的光在穿梭了,对面墙上的老头也渐渐浮现出来,再过一会我就能清晰地看到他的笑容了。我下了狠心,将手一下子放入她的内裤。在这一瞬间,她像是彻底从睡梦中醒来,身体的反抗也中止了,她坐起身对我说,该起床了,是早晨了。我缩回手(那手麻木得失去知觉,仿佛不是我的),从被窝里钻出,故意向明晃晃的窗户看了一眼,披上昨夜脱在床边的衣服。我和她,几乎同时下了床。折腾一夜的代价,是我站在床边两腿都有点打飘。她用异样的眼神凝视我,对我说,她对我产生了那么一点……爱。她问我爱不爱她。我系着裤带随口说,爱。可我并不知道我是否爱她。我只是感到有那么一丝害羞,就像我小时候和漂亮女孩说话时常有的那种害羞。

从她家客厅的书架上,我取出达利自传和莫迪利阿尼画册,看了整整一个白天。我沉浸在达利的狂妄自大和莫迪利阿尼的忧郁里。达利给我勇气,而莫迪利阿尼则是我的兄弟。我的情感更倾向于后者。我对凡高、兰波、郁达夫、太宰治、爱伦·坡、列农这些死于非命的艺术家怀有本能的亲近。在莫迪利阿尼的画作里,我看到了死的影子━━那种令人感动的蓝色。某一刻,当我看画册时,她走出房间,站在我身边,说画册是那老头买的。她说那老头也喜欢莫迪利阿尼。我想,如果老头活着,我一定会和他谈谈莫迪利阿尼。因为喜欢莫迪利阿尼的人,我想也一定会相互喜欢的。她指着沙发背后的裸体女人画,说是老头病重时画的,她问我有没有注意到,作为裸体女人背景的是一只魔鬼面具。我仔细研究那幅油画,果然在女人饱满的肉体后面,藏着一只丑陋的面具。老头的才能,体现在这幅画中,是把死亡想象成一种面具,一种和裸体女人对立的东西。老头绘画的技法很拙劣,带有强烈的自虐、自恋或功利的成份,缺少莫迪利阿尼对艺术的热爱。不过,这一手用以骗取她的同情,是足够了。我转而又想,也许我对老头的要求过于苛刻,老头大不了是一个毫无创造力、而又对年轻女人着迷的人罢了。白天过后,夜晚又到来了,我和她早早上了床,我们的两个肉体已不像昨夜那样生分了,我们使劲地做爱,她总是在问我爱不爱她,我总是说,爱。大概半夜12点左右,床边矮柜上的电话铃响了。她放开我,伸出胳膊去接电话。没声音,她说,电话里没声音。我们又继续做爱。10分钟后,电话第二次响铃,我隐隐感到不妙,那电话可能是我妻子打来的。又没声音,她说。她问我,我妻子是不是知道她家的电话号码。我无法回答她。我妻子从哪儿弄到电话号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妻子怎么会知道我此刻正在另一个女人的床上。她在电话第三遍响铃时,气愤地掐断了电话线。她和我做了一夜的爱,到早晨我们起床后,她才把电话线接好。可不一会儿,电话又响了。她说,这肯定是我妻子的电话,她要整整我妻子。她提起话筒,也不和电话那边的人打招呼,就大声喊道,如果我妻子不立刻停止对她的骚扰,她就要去报警了。她大叫说,她根本就不认识我妻子的男人,她说我妻子是个废物,连自己的男人都管不住。她把话筒摔在电话底座上,气势汹汹地从房间里冲出来,去做早饭。她这一连串蛮横的举动,弄得我很别扭,我楞在她家的客厅里,半天缓不过神来。

吃早饭时,她和我谈到老头的妻子。她说,在老头住院期间,她每天都给老头送饭,而老头的妻子却对老头不闻不问。在老头临死前的一天,她早上照例拎着饭去病房,发现老头的妻子也来了。老头的妻子正在朝老头发火,埋怨老头把存款转移到了别处。老头的妻子一看到她,就对她破口大骂,言辞很恶毒。她实在忍无可忍,狠狠地抽了老头的妻子一个耳光,然后转身跑出病房。她说,耳光抽得真痛快,她的手心都抽疼了,老头的妻子脸上一定留下了鲜明的手印。她说,她等这一天已经很多年了,正好老头的妻子给了她这个机会,她就只好不客气了。我听到这儿,问她老头当时的态度。她说,老头当然站在她一边,他气得在床上直抖。我尽量掩饰住自己的情绪,听她继续数落老头的妻子。她说,老头的妻子是那种干瘦的老太婆,脑子里只有钱,老头的妻子容忍老头和她的暧昧关系,也是由于老头把每月的工资都给了家里。即便这样,老头的妻子还是怀疑老头有私房钱,这才造成了老头临死时他妻子去医院向他要钱。她继而得意地说,她天生就是老太婆们的克星,而所有的老头对她都会想入非非。我想,也许老头的妻子确实是她说的那种糟老太婆,但她打老头的妻子,却不见得有道理。她年轻,她对青春不再的老头具有吸引力,她无论在老头还是老头的妻子面前都有肉体上的优越感,她给了老头她的青春,可老头给予她的却是除了青春之外的一切。和她相好的那老头,表面上心甘情愿放弃他的自尊,可谁又知道老头的心里对自己的妻子受辱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我并不打算为老头的妻子辩护,我只是觉得她打老头的妻子这件事本身有点不妥。我问她,现在老头的妻子是不是还来找她麻烦。她说,那老太婆逢人就讲她的坏话,像祥林嫂似的。我在她家吃过早饭,就和她道别。我想,我要赶快离开她家,而且我要斩断和她的往来,她对于我,只是一个陷井。我和她一样年轻,我不需要她的青春,而她从我这里也得不到她想要的优越感。刚才她在电话中对我妻子大喊大叫,采用她对待老头的妻子的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我感到自己几乎快成那个已死的老头了。我的活力在丧失,这使我恐惧。在我出门时,她搂住我,问我爱不爱她。我的目光在她丰腴的脸上游弋,我说,爱。说完,我就迈出她家,下了楼梯,匆匆走过她家楼下遍布阳光的空地。

回到家我和妻子吵了一架,我妻子问我这两天去哪儿了。我妻子说她从娘家赶回来后,把我电话本上的号码全都打遍了也没找到我(那可恶的电话本,前天晚上我出门时忘了带,放在我的电脑前)。我告诉妻子,我一直在马路上逛。我一般在外面久了,回家就对妻子说我在马路上逛。我每次逛的路线几乎都一样:从新街口,到中山门,再到玄武门,再到中央门,再回到新街口。这次我离开家将近两天,我沿着那条路线逛了三遍。我妻子知道我在说谎(白痴也知道我在说谎),但无论我妻子怎么盘问,我总是一口咬定,我是在马路上逛。我妻子报出了一个女人的名字,问我是不是和她在一起。我说根本就没有那回事,我是一个人在马路上逛。我甚至责备妻子不关心我,我说我在外面逛得很累,我要休息,不想吵架。我劝妻子尽到做妻子的本分。吵到后来,我自己也糊涂了,我想,我可能真是在马路上独自逛了两天。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老老实实呆在家,写我的小说。我希望我妻子尽快忘了我前几天出去的事。某一天晚上,我确信妻子已对我不再戒备,我对看电视的妻子说,我在家闷得难受,想出去透透气。我在得到妻子的许可后,出了家门。我的脚把我带到了“普天”电缆厂的草坪上。朗朗的月色下,草坪上吹拂着阵阵凉风,我的肺部被风灌得鼓鼓的。草坪边上,靠坟山那一侧,有一排凉亭,我远远望去,那凉亭里似乎坐着无数个人影。自从搬到城东的这个新家,草坪成了我写作的闲暇里放松的好去处,我会成小时地在草坪上走,或者坐在草上,或者坐在凉亭里,或者眼望那郁郁葱葱的坟山发呆。有时,当然是在白天,我还会闯进那坟山里,瞧瞧那些东倒西歪的墓碑。好笑的是,墓碑居然还有木头制成的,雨水和地气把那木头墓碑腐蚀得辨不清上面的字,也不知立那块无用的木碑的人这样做是出于什么意图。此时,草坪上,只有我一个人。我踩着脚下软得像地毯的草往前走,径直穿过草坪,在马路边跃上了一辆过路的空残疾人车。那残疾人车的车主卖乖说,他正欲回家,不想遇上我这个客人,要不是我去的地方和他回家的方向一致,他才不会带我呢。残疾人车一路狂吼,把我带到一座小山下。我沿山脚的小路爬上去,来到山顶的一座楼房前,走入门洞,上了3楼。

我敲开门,走进亮灯的屋里,她正在洗碗,给我开门时手上还湿漉漉的。她对我的突然来访并没有表示出过多的惊讶,好像她早料到我会来似的。我们紧紧搂在一起,亲了很久,她手上的水把我背后衣服上都弄潮了。她问我,这些天想不想她。我说,想。我真恨我自己,那天离开的时候我曾发誓不再来她家了,可今夜我却在某种力量的驱使下,鬼使神差般地来了。坐在沙发上,我喝着她泡的红茶,看着客厅里的陈设。我对墙上的裸体女人画、挂钟、墙角的小书橱、客厅中间的餐桌,以及我身下的沙发,都相当熟悉了。我仿佛在这间房子里生活了很多年,而她(洗碗之后,她坐在我身边)则像是与我朝夕相处的女人。我不是来她家作客来的,而仿佛是回到自己的家。我们聊了一会,就上了床,躺在一条薄薄的被子下面做爱。可我怎么也挺不起来,我的手指在她富有弹性的肉体上左冲右突,希望我能将自己的欲望唤醒,同时也唤醒她的热情。可我就是不行。我的阳具软软的,像一团长在我身上的烂棉花。这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这团烂棉花,居然是我做爱的器官。我想,这是为什么?以往我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我的脊背在被子里一动,被子里就冒出一股煤气的气味。我依稀记起第一次和她做爱时就闻到过这股被她脸上的香水味掩盖的气味,当时我一心想占有她的肉体,根本没在意这气味的来由。但今天……这气味太浓了,熏得我直皱眉头。我从她的身子上一路闻下去,气味是从她身体里发出的。我的生理欲望一定是被这气味打扰了,以致我变成这副德性。我从她身上滚下来,僵硬地躺着,眼皮在黑暗中眨巴。她问我是否不舒服。我说,我很好。在她的催促下,我捂紧被角,不让气味跑出来,准备再次进入她的身子。我摆好了架式,胡乱挣扎片刻,又失望地滚下。在她面前表现得如此无能,我的心情糟透了,尽管我的无能是由于我不习惯她的气味(但愿这不是我的借口)。在这过程中,她也在撩拨我,问我爱不爱她,或者说她有多么爱我。她越是温柔体贴,我体内的火星就越是激发不了。我快支持不住了,退意在我心中萌生,与其这样不尴不尬地硬撑下去,我不如趁早体面地退却,免得最后伤了彼此的和气。我隔着黑暗的空间,看向前方我看不见的墙壁和挂在那里的老头照片,我想象着她描述过的老头临死前和她做爱的模样。我的身体在这一瞬间莫名其妙地振奋起来,耳边像有几十面锣在敲着尖利的声音,我一下子刺入她等得有点不耐烦的身体,她哇地大叫一声,被窝里的煤气味汹涌地向外翻腾,像从打开盖子的窨井里喷出的臭气一样难闻。我顾不上这许多了,边和她做爱,边让她高声喊那老头的名字。我让她在我身下给我讲述老头每次都是怎么和她做爱的。她和我谈到了认识老头以后的10年间,老头在树林里、在画室里、在她家、在无人的教室里,在所有能与她独处的场合,是如何怀着一种急迫的心情和她做爱。她说,老头的能力是很强的,只是到他生病了才渐渐不行。她笑着说,老头的妻子常对外人说老头是死在和她做爱上面。我胸中的燥热,在她讲到这儿时,一股脑儿全部射向了她。

深夜,我起了床,穿上衣服,走出她家。在她家楼下的空地上,我想,如果我妻子盘问我这几个小时去哪儿了,我就老调重弹,说我一直在马路上瞎逛。从山顶,我沿小路大踏步奔下山,小路旁耸立的、外墙被银灰色的月光在地面勾画出一条条黑白分明的阴影的那些楼房,寂静无声,像是一些无人居住的空房子。我经过它们的侧面,每走一步,它们就向上升去一点,当我走到山脚时,那些楼房就成了高踞我头顶的物件。它们和小山混合成一个庞大的整体,挡在我身后。我站在山脚小店门外那株矮灌木边,看向马路━━马路远处,只有黑暗。左右两个方向都没有出租车开来。深夜乘客少,马路上的出租车自然也比白天少,司机们赚不到钱为何还要出车呢?但据我所知,一个城市里总有那么几个司机,他们出车并不单纯为了赚钱,他们开着车在深夜空旷的马路上溜哒,也许只为了好玩。我不急着回家,慢慢等就是了。在我站的地方,对面就是绵延的坟山。此刻坟山那边传来风吹树叶的瑟瑟声。我想,我何时才能乘上车呢?我刚这样想的时候,马路的左边被灯光照亮,一辆出租车呜呜地驶过来。我赶紧往前跨了两步,使劲地招手,像一个流放海岛的犯人见到海面上飘过来的船只时常常会做的那样。出租车里的人也看到我了。车子放慢速度停在我身边。我拉开车门,坐在后排的座位上。我告诉司机我家的地点,我说不远,沿坟山拐个弯就到了。车子刷地一下向前方没头没脑地冲去。我感到有点疲劳(肯定是刚才在她家,我过多地消耗了体力),就半眯着眼睛,进入迷迷糊糊的状态,打起了盹。一阵剧烈的颠簸把我弄醒了,我睁开眼,发现车子还在疾驰。车窗外黑黑的,偶尔闪过几盏微弱的灯光。我不知这一觉我睡了多久。大概快到家了吧,我想。可渐渐地,我察觉到情况不对,我回家的马路是围着坟山旁边绕一圈,车子左边应该是那漫山遍野纠结着枯藤杂树的坟山,我怎么可能透过左边的车窗看到那一盏盏闪烁的灯光?从我上车的地方到我家,10多分钟就开到了,而我打盹的时间估计早就不止10分钟了,司机怎么不叫醒我?难道他刚干出租车这一行,对路线还不熟悉?我敲了敲司机座椅的靠背,问司机车子行驶的方向是否有错。司机哼了一声,只管开车,并不回答我。我又问了一遍。司机在我话音刚落,突然将车减速,停在路边。他打开车厢里的照明灯说,掏钱吧。我实在不明白这司机在搞什么鬼,我对他说,他还没有把我载到目的地,凭什么向我要钱。司机冷笑道,既然我上了车,哪怕车子只开出一米,我也要付给他起步价7元钱,何况现在他已经把我带到了远远超出起步价的路程之外了。他说,既然━━我对他的服务不尽满意,就请下车去打举报电话,可我必须先付了钱,他才让我下车。我不想把事情闹僵,恳求司机先送我回家,我会如数付给他车钱的。司机坚决予以拒绝,他的理由是:他不愿意和一个不信任他的人做买卖。他让我立刻掏钱走人。遇上这样的疯子,我毫无办法,忍痛付了26元钱(按计价器的显示),下车站到马路上。我刚站稳,车子就唰地冲入茫茫夜色,消失得无影无踪。

马路的两侧,是平坦、辽阔、黝黑、散布着各种虫叫的田野。远处农舍模样的房子里,冒出星星点点的灯光。两排高大的树立在路边,在淡淡月光中摇动着树冠。从26元的出租车钱来看,这里应该属于郊县农村的地界了。在这地方要等到一辆路过的出租车是很困难的,我只好硬着头皮随便选了一个方向走去,我明知这样走下去没有意义还是得走。我暗暗企盼马路上出现一个和我一样的夜行者,我就可以获救了,至少我可以和他相伴着一起走,消磨这深夜的时光。走了一段,我发现前方有一块钉在树桩上的木牌,便凑上前,就着月光,辨认出木牌上的字,共有三个字,是用深颜色的油漆写成的,它们是━━花、神、庙。木牌的形状像一个箭头,指向田野。我低下头,这才看到脚下有一条窄窄的田埂,插入田地中。我想,那木牌没准是个路标,一方面告诉别人这个村子叫“花神庙”,另一方面指示田埂是进入村子的通道。我犹豫着,要不要走到那亮灯的叫“花神庙”的村落去。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我贸然闯入一个农家,那些农民不把我当成强盗才怪呢。可离天亮尚早,我与其傻乎乎地在马路上走一夜,不如到村子里碰碰运气。或许我能找到一个允许我歇脚的人家,呆到早晨再赶回去。主意拿定,我就一脚踏进田埂,往那新犁过的水田深处走。我都走累了,还没走到村子。我站在马路上时,明明看到远处有多处灯光,而进了田地,那些灯光却都不见了。这甚至使我认为那些灯光只是我的错觉。我现在离开马路已好几里地了,返回似乎不太现实,而村子(那个该死的花神庙)又不知何时才能到达,我再次陷入沮丧中。我前后左右都是一模一样的田地,田里翻开的土块上油晃晃的冷光,像是在嘲笑我。走吧,我想,村子就在前面,说不定再走两步就到了。我忘记我是怎么挣扎着最终走出田野的,那个窄窄的、坑坑洼洼的田埂,真让我受罪。我忘记我是怎么进入那个叫花神庙的村子的,(是从村前的那棵银杏树旁呢,还是跳过村后那条映着月亮倒影的水渠)。我忘记了我进村子后都干了些什么。这一切,对我都不重要。这一切都只是我平庸的谎言背后的平庸的事实,我必须像她说过的那样忘记它们,忘记那些作为事实的部分,忘得一干二净,而只记住谎言。天亮后我回到家,对妻子说,我在马路上又逛了一夜。我从新街口,逛到中山门,逛到玄武门,逛到中央门,再逛到新街口。

2001年2月28日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