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一个蓬头垢面的人,站在我家门口,大呼我的名字,把我弄得很尴尬。我翻着眼,想他是谁,而他却自顾自拎着旅行包,大踏步跨进我的家门。直到他在沙发上坐下,我还没有想起他到底是谁。无奈,我只好等他作自我介绍了。“啊,你忘了我了?”他责问我。我承认,我确实忘了他,从他的名字到他的长相,我全都忘了。“不记得那次你到黄岛,去找过我?”他提醒我。“黄岛?”我被他问住了。

我倒真是去过黄岛,不过那是十年前的事儿了。我当时的单位派我到黄岛出过一趟差,我记得黄岛金色的海滩、硌脚的沙子、动荡不息的海水和无遮无挡的骄阳。我记得味道鲜美的蛤蜊、凉爽的啤酒和沿海筑起的一溜洋房。还有……公共汽车、街道。十年前的黄岛之行对我像梦一样,我依稀记得,我乘公共汽车在一个站台下车,然后沿石板街道向高处走,两边是红黑相间的墙壁。我走呀走呀,浑身出满了汗。可我就是想不起来,我那么使劲地走,是走到哪里去。难道我是去会见面前坐在沙发上的这个人?或者……我又仔细看了他一眼,还是想不起来我在哪里见过他。

“唉,”他叹息道,“瞧你这记性。我是李岩。木子李,岩石的岩。你到我家去过,那时我还在黄岛税务局工作。”我去过他家?真不可思议。我居然和一个税务局的人认识。而且是黄岛税务局!我又努力回想那个细节,我在黄岛的街道下车,向坡子上走,两边是墙壁,有红色的,有黑色的,墙壁的窗户上都有蓝色的遮阳篷。我的前方是一个拐弯口,对,拐弯口,我向拐弯口接近……我的回忆到此中断了,拐弯口由明亮逐渐变得模糊,我不知道我到达那拐弯口之后发生的事儿了。问题肯定出在这里。会见李岩,一定是在我经过拐弯口之后。要不我怎么忘了这个在黄岛曾经与我有过交往的人呢?

出于礼貌,我拍了拍额头,表示我的记性确实如他所说的,不中用了。李岩从他带来的旅行包中,抽出一本书,递给我,说:“这是我的诗集,请你指正。”直到此时,我才松了口气,不再去追究我是否在十年前见过这个李岩。我想不起他,不外乎两种可能的原因。一是我那次去黄岛,曾抽空拜访过他,只是时间把我的记忆抹去了,我忘了他。二是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他是个骗子。前者并不可怕,而且蕴含着温情。后者呢?我不能排除他是骗子的可能,只是现在看起来,这也不算可怕了━━如果他是骗子,那他充其量是个文学骗子,而不是金钱骗子。文学骗子,我想我还是能对付的。自从他进门之后,我第一次露出了笑容。我给李岩(姑且就相信他叫李岩吧)沏了茶,在他对面的藤椅上舒服地坐下,捧着他那本印刷粗糙的诗集,随手翻了翻。诗集的总题目有些吓人,叫《疯人自语》。整本诗集,是油头滑脑的想象、莫名其妙的愤怒和空泛的议论组成的大杂烩,丝毫提不起我的兴趣。我得出的结论是,面前的这个人和他的诗歌,基本上都疯了。

仍然是出于礼貌,我违心地夸奖了他的诗歌。他隐藏在脏脸上的小眼睛里顿时放出光来。我假设自己以前曾经见过他,问他:“这些年来,你生活还好吗?还在黄岛税务局工作?”他长叹一声,似有无限衷肠要对我倾诉。“一言难尽啊。我早不干税务了。”他说。我从他的样子,也看出了这一点。他绝不像个有工作的人。那些有工作的人,在任何时候都会神气十足,好像工作是个旷世珍宝,而他们就是佩戴这珍宝的贵妇似的。没有工作的人呢,往往都显得灰头土脸,李岩这个样子便是其典型特征━━除了他睡眠不足的眼睛里隐隐地有所期待之外,他浑身散发出慵懒的气息,与这早晨的时光极不相称。我有时会想,人还是有个工作好啊,哪怕他只是那工作的奴隶。“可惜啊,”我说,“现在这种时候,干税务蛮吃香啊。你干吗要不干呢?”我的这句感慨的话,居然使得李岩像僵尸复活一样从沙发上挺直了身子。“我不喜欢税务工作。”李岩说,“记得那次你去黄岛,我就对你说过同样的话。我不喜欢与那些呆板的数据打交道。我要写诗,我要当一个诗人。我有我的追求,我有我的理想。我热爱艺术!我要为艺术贡献我的生命!”他喊完口号,就又摊倒在沙发靠背上,好像他的生命在他喊那几句口号时已经消耗了不少。目睹他的表演,我真后悔刚才把他放进我家。我这是自作自受,谁叫我看上去善良仁慈,长着一张谁看了都无所畏惧的娃娃脸呢。这个陌生的旧友,大概在我打开家门的一刹那,就从我的面相上,断定我可以成为他宣泄的工具。当然,一般来说,我很乐意做一个配合默契的倾听者,可今天……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阳光,本来我打算一边品茶,一边看书,我不想把时间花在和人━━尤其是和这个如此有追求、有理想的人━━闲聊上。李岩见他的口号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就补充道:“说实话,我何尝舍得放弃那份待遇优厚的工作呢!税务,你想想,有多么了不得。我去农贸市场查税,头戴大盖帽,身穿制服,那些小贩见了我,都要屁颠颠地跟我打招呼、掏香烟。我辞职那会儿,单位和家人都说我疯了。我疯了吗?也许,我是疯了,在常人的眼里,我不是疯子才怪呢。”

我家的房子,紧靠着马路。喧闹的人声透过窗户传进室内。人们都在为生计奔忙。而我和李岩这两个闲人,却在这里虚度光阴,这到底是为什么?一个有理想的人,难道非要自绝于“常人”吗?我清楚地知道,我和李岩,在某些方面是相同的,比如我们都没有工作,都辞了职,都写作,都结了婚,都有孩子,家庭经济都不宽裕,都有不被人理解的烦恼。这些表面现象无不相同。我们的不同之处在于,我从不对人诉苦,我从不认为我现在活得比过去差,我从不认为过去有钱的日子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地方,我从不认为自己不是常人。更重要的一点是,我从不相信任何人。我不能容忍李岩把他的生活状况搬出来对我絮叨个没完。我觉得他是在考验我的耐心,他这样做,对我是残忍的。黄岛,那个遥远的小岛,与我有什么关系!他从那遥远的小岛,千里迢迢跑到我家里,向我这个早已把他忘了的人痛诉他的家史,这不是很荒唐吗?我对他的遭遇,除了给予礼节上的同情之外,不能对他有实质性的帮助。这对我的自尊心难道不是一种伤害?

整个上午,李岩都在说呀,说。他的声音像灰尘似的弥漫在我家里的每个角落。中午,我请他吃了面条,他吃得扑嗤直响,像是饿鬼投胎,好几天没吃饭了。我本以为他吃完就会离开,可他抹了一下嘴,就又坐到沙发上他的老位置,做出一副准备继续聊天的样子。没办法,我只好舍命相陪。在听他说话时,我不住地打哈欠,伸懒腰,站起来装模作样地收拾房间,打几个没必要打的电话,以期引起他的注意,早点离去。李岩很坚强,不理睬我搞的这些小动作。最后,我看夜色即将到来,只好向他下了逐客令,我问他晚上住在哪里。他说,他已经落实了住处,在附近的一家浴室里。我太虚弱了,我没有力气去为他找个更好的旅馆。我只希望他立刻从我面前消失。哪怕他晚上是住在长江里,我也管不了了。

他走后没多久,我的家人就陆续下班回来了。“白天来人了?”我的一个家人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他刚走。是从黄岛来的诗人。”我晃了晃脑袋。“黄岛?”我的家人似乎不太明白。“对,黄岛。”我说,“你还记得我十年前去过一趟黄岛吗?那人就是从那个黄岛来的。”“噢,那个……黄岛。”我的家人含糊地哼了哼,就去烧晚饭了。当天晚上,我失眠了,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绞尽脑汁地回想十年前我在黄岛街道上步行,在经过街道的拐弯口之后,我干什么了?去李岩家里了?我真的曾经见过李岩吗?我排查我尚存的关于黄岛的记忆,只重新回忆起一个新的细节,白天我倒是没想起来,那是关于一间厕所的。我在黄岛时,曾经使用过海边的一间公共厕所,厕所的墙上贴满了白瓷砖,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香。使用这么干净漂亮的厕所,我的身心极其愉悦。这间厕所独立于我在黄岛的全部游历,孤零零地保留在我的记忆里。我忘了进厕所之前和之后的事。我只记得我在厕所里小便的情景。我又想,也许再过十年,今天来访的李岩,又会被我遗忘也说不定。不要说十年了,就是这天夜里我躺在床上,回忆几个小时前李岩对我说过的那一大堆话,其中有一些我已经记不起来了。即使记得他说的意思,我也忘了他的原话。似睡非睡中,我恍惚觉得李岩的那张嘴在我眼前拼命地咂,那嘴越来越大,几乎要把我吞进去。

这天夜里,李岩的影子,在我黑暗的脑海中飘忽,与我的思绪纠缠在一起。他表情怪异,两眼放光。他对他那真假莫辨的个人经历(他如何被迫害、被折磨)的全部叙述,似乎只是为了把他自己妆扮成一个受难的英雄。在他闹辞职的那年秋天,单位同事和家人对他百般劝说,希望他回心转意,不要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可他根本听不进别人的忠告,固执己见,一定要辞职。于是他家人烧毁了他重达二十公斤的诗歌手稿,并请求税务局领导暂时保留他的工作资格,先把他送到黄岛精神病院检查,如果他确实没有精神病,再准许他辞职。他详细向我介绍了他在黄岛精神病院的遭遇。我起初几乎被他激动的情绪感染了,我想一个人用辞职来向世人证明自身的“不甘堕落”(李岩的用词)的决心,居然被当作疯子关进精神病院,那委实是太惨了。我接着往下听,心中渐渐地生起了困惑,我越来越觉得他嘴里的精神病院似曾相识,好像我以前看过的电影镜头。我看过不止一部电影里有这样的镜头━━一个人出于某种目的而装疯,被坏人送到精神病院,医生每天发给他两粒药片(一般是两粒淡蓝色的药片),强迫他吃下去。然而这人其实并没有疯,所以等医生一走,他就抠自己的喉咙,把药片呕出来。李岩所说,与这些电影镜头完全一样,也是两粒药片,也是抠喉咙,也是呕吐。对我来说,这些细节一点不新鲜,虽然我没去过精神病院,但我早就知道了。我想听他说点精神病院里我不了解的情况,可他老在药片上做文章,什么抠喉咙的技巧啦,药片的味道啦。除此之外,他提供不了精神病院的任何具体资料。他连黄岛精神病院的地理位置都搞不清楚,他一会儿说黄岛精神病院是在山上,一会儿又说不对,是在海滩附近。介绍完药片,他就大骂他单位的领导,大口大口地喝水,好像他刚刚在我家呕吐掉了两粒药片。鉴于他种种异常的精神状况,我更加怀疑他每一句话的可信程度了。

“出了精神病院,我就不再去上班了。”李岩说。辞职后,李岩便整天呆在家中写诗。他说他写得最多的一次,一天写了30首诗。“他们说我是个疯子?”李岩说,“那好,我索性就做个诗歌疯子。”“那你辞职了,靠什么生活?”我问他。“生活?”李岩一愣,“你是指钱的问题吧。嗬━━钱,告诉你,我根本不在乎钱。我一家三口,现在靠我老婆的工资撑着,过一天算一天吧。”他的回答,使我羞愧。我的处境虽不算好,但我写的是小说,相对而言,要比他每月多收入几百元钱。即便如此,我逢人总要大谈生活的艰难,无时无刻不流露出一副穷相。我固执地问他:“你总要吃饭吧。你老婆的工资能养活全家?”他说:“吃得差一点,还是能勉强对付下去的。不过,我的任务是写作,我不想为那点钱操心。你说是吧?我要创造出最好的文学作品,写出最好的诗,我活着就是为了这个。”既然他这样说,我就没必要再追问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生活方式,都有选择自己方式的权利。我诚心企盼李岩能写出“最好”的诗,在他还没有饿死之前。我发现我说话的兴致消失了,便沉默地看着墙壁,盘算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他从我家赶走。李岩见我不答他的话,狡黠的小眼睛转个不停,他以一种挑逗性的语气说:“我不否认,你所关心的吃饭问题……说白了,就是钱的问题……是相当重要的。就是因为缺钱,我和我老婆天天吵架,就是因为缺钱,我的牙齿被我小舅子打掉了三颗。你看,就是这里。”李岩突然扒开下嘴唇,给我看他的假牙。他的动作之敏捷,使我来不及闭上眼睛。我的胃酸几乎要从体内涌出。李岩手指一松,嘴唇立刻恢复了原状,他狠狠地说:“就是因为没钱!”看到他的凶样,我知道一时半会他是不会从我家撤退了,只好由着他讲下去。

李岩接着开始了漫长的、唠唠叨叨的、梦呓般的讲述。他在分析他和小舅子之间发生的冲突时,竭尽全力维护他弱者(从另一角度看,也就是受难的英雄)的形象,尽管他是不是弱者,我无从考证。我听到的是他的一面之词,甚至连一面之词也不是,他也许并没有小舅子,也就是说,这一切可能全是他的虚构。“就是因为没钱!”他在接下去的谈话中不断引用这句话,可见他其实很在乎钱,而不是他先前吹嘘的“根本不在乎钱”━━至少他很在乎“没钱”。在他看来,他小舅子之所以打掉他的三颗牙齿,其直接原因就是━━没钱。而间接的原因,是━━“我实在气不过,那个臭婆娘总在我面前提钱,她一张口就是钱,好像钱是她的爹,钱是她的命,除了这个钱字,她就不会说其它的字了。我打了她,我确实打了她,我有史以来还没有这么玩命地打过一个人。”到这时,我才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是李岩打了老婆,他小舅子为姐姐报仇,又打了他。从事件的结果(李岩掉了三颗牙)上看,这两场打架,都十分惨烈。我作为一个旁观者,唯一能做的,是劝他不要把打架放在心上。我劝他多想想孩子,建立一个家庭很不容易,而要拆散它则是顷刻间的事。他小舅子打他固然不对,但他对老婆动手,难道就对吗?老婆也是人,不是工具,我劝他把老婆当人来看待。既然她是人,那她必定有适合她自己的价值观。我劝李岩要尊重他老婆的价值观,不要用他的原则去要求他老婆。我说:“你不可能要求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和你一样,有远大的理想吧。你老婆想钱,那也很正常。她安排家庭生活,没钱怎么行呢?”李岩听我这样说,装着很委屈地点点头。我想,这下,他总该告辞了。不料,他又冒出一句:“我的牙齿就这么算了?”李岩这种人,我现在是看透了,你越是对他客气,他越是会不失时机地蹂躏你。我成了他的心理保健医生了。可是,这绝不是我乐意扮演的角色,我不过看在他大老远脏兮兮地从黄岛跑来、并且把我认作他旧友的份上,应付应付他罢了。他却当真了,娇滴滴地说什么“我的牙齿就这么算了?”,我听罢,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牙齿?!”我没好气地说,“你不是有假牙吗?凑合着用吧。难不成你想把你小舅子的牙也打掉三颗?你要是能打掉他的牙,在你们交手时,你就已经做到了。何况,冤冤相报何时了,都是亲戚,何必呢!”李岩不吭声,他像个犯错误的孩子一样低下头,两只手交叉在胸前,嘴巴抿得紧紧的。他这副可怜相,骗不了我,此时此刻他脑子里想的,大概只是找个新的话题,和我继续聊下去。只要我不放弃伪装成一个素质良好的倾听者,他也一定不会放弃他作为我贵客的身份。

经过片刻的冷场后,李岩谈话的欲望重又燃起。他把死死绞在一起的双手分开,抱着虚空中的一只圆球,做出令人恐惧的演讲的姿势,他说:“我太赞同你的观点了。假牙比起真牙,虽有很多的不便,但它总归也还是牙,也能用来吃饭,用来咬东西,用来说话。况且我这么大岁数,早已到了不关心自己外表的时候了,假牙虽然难看一点,不太美观,但这对于我,又有什么妨碍呢!它毕竟藏在我嘴里,总比别人长在脸上的痦子要让人感觉好过一些。使用了几年假牙,我现在感到我越来越离不开它了,我有事没事总喜欢用舌头舔舔它,好像它是我养在嘴里的宠物。我还学会了吃完饭用假牙上的金属丝剔牙的技巧,你看,即便我的真牙,也需要我假牙的服侍。我越来越依赖假牙了,我不敢设想,如果哪天没有了假牙,我的日子还怎么过。这些快乐,你们没有假牙的人是无论如何不可能体会得到的。我刚才冷静地想了想,你的忠告对于我真是很正确啊!冤家宜解不宜结,你是站在我的角度,设身处地为我着想的,我由衷地感激你。我确实没必要仅仅为了几颗牙,就与我的亲人们过不去,我小舅子以前在我们关系好的时候,帮过我不少忙,换煤气、带小孩去看病、搬家,只要我一遇到麻烦,他就出现了。我不能因为他一时的冲动和无礼,就忘记他的所有好处。做人最起码还是要讲点良心的,否则人不就成动物了!”

“你能原谅你小舅子,那当然好。至于良心,”我说,“……恐怕你扯远了吧。”李岩把我对他的反感和厌恶,统统认为是我对他的爱护了。他的自怜、他的忸怩作态、他的无知,几乎接近于无耻了。面对这样一个人,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这也可以看出,李岩这个小丑一样的人物内心深处没准也把我当成小丑呢。他一点不尊重我,不尊重我的话以及我这个人,他根本就不想仔细地去理解我的意图。他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才是受苦最深的人,而他现在怀着一颗慈悲的心,宽恕了那些造成其苦难的缘由,这便更加显出他的伟大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人为什么总是那么自私、那么自大、那么鲜廉寡耻?事实上,他的苦难(他对我说的苦难),永远都只于他有利,而非有害。我再也难以忍受他这个外人在我家装神弄鬼了,再不赶他走,我仅存的一点点自尊都要被他压榨光了。但他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他的小眼睛里闪烁着狂热的光━━受迫害狂所特有的眼神。将来的某一天,我可能会忘了李岩这个人,我想我肯定会忘了他,把他这个人放在我的记忆里真是一件再糟糕不过的事情。可是,我想,我这辈子绝不会忘了他那种特殊的眼神,是的,那种眼神,那种像病毒一样的眼神,那种来自一个宣称他曾经是你朋友的陌生人的眼神。这时,李岩的面孔抽搐起来,表情剧烈地变化着。我被他弄得摸不着头脑。他不是已经宽恕了他的小舅子了吗?他不是已经成了一个有良心的人了吗?那么,他为何还不从我家滚蛋?我静静地凝视着他。下午5点半钟,离他灰溜溜地被我撵走还有半个小时,映在窗户上的天色,正在暗下去。李岩哭丧着脸,屁股在沙发上焦躁不安地移动。我站起身,在房子里踱步,我可不想与同一个人(尤其是李岩这样的人)在同一天中共进两顿饭。再说了,如果我允许他在我家吃晚饭,那么晚饭后呢?他会不会拖着我继续谈话?想到这里,我一哆嗦。我希望他能识相一点,主动告辞,我主观上不愿与任何人撕破脸皮,这不是我的方式,哪怕是对待李岩这样的人。李岩仍在企图作最后的挣扎,他嘴唇嗫嚅着,一串含混不清的词从他嘴里飘出。他声音很低,很急促,好像生怕我听到他说的话。我也懒得去提示他说得高声一点,我只管在房子里踱步,下着叫他住嘴、滚走的决心。他在叽哩咕噜了一大通之后,突然亢奋地叫道:“环境!环境是太重要了!”他叫完,垂下头,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似地搁在沙发上。我被这个人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问他:“说什么呢?什么环境?”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他的叽哩咕噜和大喊大叫,只是为了勾起我的好奇心,而我却偏偏上了他的当。

他说:“环境,啊,什么样的环境,造就什么样的人。我指的环境,是一个人20岁之前生活的环境。是那个环境养育了你,使你成为现在这样的人。你这一生所做的,都是为了回报那个环境。比如我,我成为诗人,是因为我从小生活的环境提供给了我成为诗人的养分,我记得我小的时候,父母就鼓励我看书,看雨果的《悲惨世界》、看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我喜欢上了看书,我离不开书,所以我现在宁可丢掉工作,宁可贫穷,也要从事文学创作。再比如我老婆,她出生在没有文化的家庭,这就决定了她对待诗歌的态度是鄙视、是嘲笑。我小舅子也一样,他的粗鲁、野蛮,也是从他那个环境继承的。还有,我与我老婆,我们是从两个完全不同的环境里走出来的人,这就像地球人与火星人似的,我们必须对我们各自的环境负责,所以我们的思维和行为,都不可能达成一致!”李岩从一个税务检查员、从一个精神病人、从一个诗人,一跃而成一个环境学家,这实在让我佩服。他的高论自有他的道理,可环境……我浪费精力,与这个疯子讨论环境,莫非我自己也疯了!“你说完了吗?”我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晚上还有事,不能再聊了。”我摆出了和他告别的架势。李岩抬起发红的双眼,生硬地盯着我:“环境!环境!我和你的区别,也正是由于我和你生长在不同的环境!”他的这句话,傻瓜也能从中听出指责我的成分。我的气忿不打一处来,我辛辛苦苦陪了他一天,换来的只是他对我的抱怨。我拉长了脸:“我们的确是有区别!但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区━━别!”李岩说:“那你以为我们的区别在哪里?”他不等我回答,就接着说:“环境问题是一个大问题,至少我是这么想的。尤其当我怀疑我老婆在和我结婚前已经失身之后,我更相信,环境对于人是何等重要。每个人,都会把他最珍贵的东西献给他的环境。对女人来说,那珍贵的东西就是她身体的纯洁,对于我来说,那就是我的精神追求。”也许他说的全都是真理,可我却彻底支撑不住了,我坚决地打断了他对“环境”的阐述,郑重其事地通知他,我们分手的时刻到了,他该回他下榻的浴室里去了。

几个月后,我收到一封信,是从黄岛寄来的。我抽出信纸,落款处赫然签着“李岩”这个名字。我的手抖得厉害,信纸差点从手上滑脱了。想不到李岩(鬼才知道他是不是叫“李岩”,反正他就是上次来我家的那个人)还惦记着我。

W兄:你好!

我回黄岛已有好些日子了,到现在才提笔给你写信,抱歉得很。请你原谅我的懒惰。我天生不爱写信,我觉得与其写信,不如亲自登门拜访。只是我因琐事缠身,没法出行,只好暂时先写封信给你,对于4月份你对我的盛情接待,表达我的感激之情,同时向你通报一下我的近况。我回黄岛后,时常重温和你见面的情景。你曾说过你喜欢我的诗集《疯人自语》,你的鼓励使我坚定了继续在诗歌这条路上走下去的信心。人都是有虚荣心的,你的鼓励对于我,谁能说不是及时的呢?虽然我不在乎有没有人喜欢我的诗歌,但我仍然要感激你。我回来后的这三个月,我的个人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故,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请务必不要吃惊,我离婚了。我的不幸的婚姻,从多年前就已经徒具形式了,离婚对于我和我老婆都是一种解脱。唯一的麻烦来自小孩。法院把小孩判给我老婆,但要我每月给我老婆一笔抚养费。我连自己都养不活,更谈不上抚养费了。所以我只好欠着我老婆(也就是前妻),等我有钱了,我再把抚养费补上。我的日子比从前窘迫,我的心情却前所未有地舒畅,再也没人在我耳边唠叨、和我吵架了,我可以全身心地投入诗歌写作。真可以说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另外,我回来后,认真看了你的几篇小说,总体上我是喜欢你小说的,我喜欢你的小说中和你这个人不一样的东西。你的小说很有情感,很逼真,而你本人的记性似乎不太好,你怎么会把多年前你来我家的事情全忘光了?那时我还请你喝过酒呢!唉,不说了,都是以前的事情,说多了没意思。来日方长,我们都处在人生的壮年期,正是大干一番的好时候啊。我真心实意地希望你的写作进展顺利,也期待着我们能有机会再次见面,或者你来黄岛,或者我去你那儿。不赘言了。请代我问候你的家人们。祝你快乐!

李岩

1996年7月6日

读完信,我一点也不“快乐”,心中感到说不出的别扭。我把信纸塞进信封,扔到我家的一个角落里。又过了几个月,我的家人打扫房间,从沙发下面把信又扫了出来。她问我:“这是谁的信?有用吗?”“噢,给我,”我说,“是黄岛那个诗人的信。”我接过信,把它撕了,扔进垃圾筒。我对自己说:“这下解决了,我再也不会想起那个李岩了。”我知道,我这样说是在欺骗自己。尽管我会不遗余力去忘记他,但他是绝不会将我忘记的。他说不定哪天又会使出什么花招来向我提醒他的存在。

2001年7月12日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