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一推开门窗,一些个上下班路过的人就会探头来问:喂,周忠陵,你的小说难道就始终这样晦涩难读始终就没有故事可读么?

我说:

A.难不难读则完全取决于你的读法。至于你聪不聪明我可管不着。

B.其实有没有故事在现代小说的创作中已不复重要。有故事的小说要要,无故事的小说自然也要要,关键在各自的道法与兴趣。别的不好说。

因而,你接下来读到的这篇称为小说的东西,压根儿就是一个故事,而且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故事。

放心,需要故事,故事就会不打招呼地自然而来。

一到周末,我就变老了。面对黄昏或伫立在屋檐下或偶尔拾起一片焦脆的落叶或听儿子日渐明晰和悦耳的口辞表达,这种偏偏倒倒的铁一样的感觉就来得特别准时,就像一列满载叹息声的特快列车每天擦黑前必经背后的山坳一样。大概你猜错了,对食物的挑三拣四,其实我并不那么苛求与认真,甚至每当午饭端上桌时我都感到异常的乏味和痛苦。我曾向一些好心的朋友建议将午饭这一勉强之举干脆从人类的饮食疗程中一刀切去,那样无疑会给人的日常生活减轻许许多多关于吃的负担。大家只是笑笑,随后就把出现在我身上的这种怪诞现象一并推归到我早晨的滴食不进和勇于睡懒觉的恶习,哪知道我这人可生来就没有胃口。胃口就是吃。一到吃,比如在正午的阳光下我被强逼到桌旁,曲坐在逆光中的那孤独、忧伤而美丽的侧面模样,谁看了谁也会心怀怜悯、潜然泪下,仿佛觉得自己也身怀重疾似的,十分难受。

我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天地,这就是我的书房。为此,我早已心满意足了。它虽然很小,其实书房也犯不着太大,那样没有气氛,也留不住一些突如其来的感觉,也许这样更好,里面除了一排高大的书架,就是两张色调一样的单人软垫沙发,它们结合起来占据了屋内的大半个面积,剩下来的就只有窗边写字桌通往门边的那不足三平方米的空档了。屋里的结构设计极陈旧,丝毫没有想象的痕迹,空间也十分低矮,一颗烟的气息要老半天才能挤出去,倘若将门关上,再拉上紫红色的灯芯绒窗帘,整个房间就跟外面铺满阳光的白昼完全隔绝开来了。凡是来过我书房的友人都不约而同地认为,这种顽强的封闭性与略带温柔的神秘感更适合一位才貌双全的古代淑女去连续不断地做梦。有时,我觉得这种高贵的评价已远远超过了我对它的占有。因而,一旦我进入书房,坐在那带扶手的沙发上,就再不想出门,即便在大白天,房顶的日光灯与桌上的台灯依旧要同时寂苦地亮着,不然,连斗大的黑体字也无法辨清。无法。如此反反复复,我试过多回,转动脑袋,从各个方位都试,辨清委实太难。唉,你瞧,灯光静静地洒在我的脸上,于是我的脸就蔓延和溶化进了对面的墙上,显得一片苍白。苍白。白。

白天和黑夜。无所谓的,无所谓脸白脸黄脸红,也无所谓中午有没有酒喝,只要没有病倒,只要眼珠子在转动,只要我头发日渐稀疏的脑袋仍能辨清树干与树叶的根本区别,其他的一切也就无所谓了。我想。说真的,我现在越来越不想出门,好像患了贫血症,一见阳光头就昏,我厌倦喇叭声,厌倦孩儿们屋前屋后那些毫不规则的脚步声,甚而干脆厌倦周围邻里包括我家厨房每到饭时的那种俗不可耐的繁忙景象。那会儿,我就会把自己死死地关进书房,既不看书,也不听哪怕是最油爆的流行音乐,一味地只将头仰靠在沙发后的墙壁上。一股脑儿地去猜想那些远离现实空间以外的事儿。比如,这会儿我在抽烟,烟灰像绒绒的雪花一样飘落,我直定定地看着它在指缝间的缓缓燃烧,想象着它从物质到非物质的不可阻挡的可怕过程,以及整片整片的烟叶如何在墨黑色的田地里由青变黄,太阳和雨水接近它时会散发出怎样的清香,还有,覆盖在写字桌上的那一片掀动如唇的红丝绸,它的原始态不一定就必然是丝绸并且一定是红的,等等,只要沉浸在书房,无论是坐还是站,无论怎样,我都逃脱不掉一连串倒霉的外观物象对我眼睛和思维的频频干扰和刺激。我。

我的家是栋平砖房。而书房的窗户却一直朝西。

其实,美好的妻子一开始就是美好的。美好的瓦莉从屋前的石板路上一滑进我的眼里就一直美好。那会儿的瓦莉体态匀称,丰腴,常常穿一套线条合身而素雅的浅绿色服装,质料极好的服装,显得端庄文静,在公开场合也不爱随随便便开口说话,一看见她,我心里就慌。对此,我的朋友,年轻的肖像画家胡克常常在书房里以此来调侃我,尔后就总是满脸憨笑地递给我一支烟,不是“牡丹”牌便是“山城”牌,胡克一直就喜欢抽这两种型号的烟,并且,伸手就把那头的铁皮烟灰缸轻轻地推向了我,好像唯有这样,才不至于使我同外部世界失去某种应有的平衡似的。胡克这人当然好啦,挺好的,讲义气,从不乱花朋友的一分钱,成天沉醉于室内画画,然后就是往我们家跑。他还没娶老婆。我们一直鼓动他要勇往直追。但据他声称,喜欢他的女人,不知怎的,他一个瞧不上,而他喜欢的女人,又不知怎的,却一个追不着,这真是一种体力和精神的双重消耗,大运动量的,近似捉迷藏,其中苦乐横生。即使如此,他的志气不但没减,有时反而在一顿酒后就激情浩荡地高涨起来,有一次,他竟在深更半夜跑到城市的另一头去猛敲一位陌生女演员的门,于是,浅薄的女演员吓得失声怪叫,连忙给当地的治安部门挂去了电话,幸亏他当时就烂泥一样地醉死在了黑黝黝的楼梯过道上,免受了一场至少是一年以上的牢狱之苦。从此,他对女演员的那种愚蠢举动更加热爱非常,四处夸下海口,他未来的老婆非演员莫属。莫属。

我家后院的三角形花园曾是瓦莉一手开垦和培植起来的,而目今,所有的花瓣和叶梢都开始凋蔽,松散的泥土在阳光的催促下已纷纷干裂,毫无再生的兴旺征兆了。我从来就相信瓦莉的直觉。可以说,在这点上,女人生来就是艺术家。尤其在识别人上,她的这种与生俱来的敏感和细腻,使所有骄傲与狂妄的男人都不得不高声叹服。有时我也很惊讶。比如说,你是一位新交,而且是头一次到我家里来,她只凭借你的谈吐、衣着、神态以及手势,就能十分准确地把握住你的轻重甚至于你以后的人生前景。在这方面,老实说,还多亏她帮我识得了许多真朋友与假朋友。当然,胡克便是其中之一。

不用说,我们这一带很落后,经常停电,引不起政府有关部门的重视,的确这儿太偏僻了,居住的达官贵人几乎没有,或者说压根儿就不曾有所谓的人物住过,这无疑给众多小偷制造了趁黑打劫的机会,刑事案件屡屡发生,这也不奇怪,习已为常了。只是各家各户自个儿提防着就是了。提防。这样一来,尤其在枯水季节,我就只能借助蜡烛或煤油灯的飘动亮光来读书写字,在这种模糊而昏茫的摇曳状态下,我的情绪极不稳定,感情这玩意儿也会趁机涌来,一到这时,我都尽量控制,而最终还是无济于事。感情流溢的方向也就总是自动而悄然地顺着瓦莉而去。那会儿,瓦莉就总是选择一个能一眼逮住我面部表情的方向与我盘膝相视,嘴里不断地嚼嗑着那类晒干的南瓜籽西瓜籽或类如米粒的向日葵,间或喝一两口水,稍一停顿,就煞有介事地同我谈起了埋藏在她心头的人生观、恋爱观乃至安排有方的家庭观,她说在很小还是黄毛丫头的时候她就对诸如此类的问题在心理上有所准备了,并且背着一本正经的父母,她就能把《红楼梦》和《西厢记》倒背如流了。好比男人,她以为还是早谈恋爱的好,这样没有害处,只会促进身心的健康和成熟,不至于年纪轻轻就成天念着捉鸡摸狗的事,歪曲心灵,自尝恶果,这也是一种自然规律。当然,我与她的看法不尽相同。有时还相互抵触,她话中的含意其实也未必精确与明朗,一切好男人也未必就是女人一手教导的产物。况且,没经女人阳光普照滋润过的好男人却比比皆是。好比我。接着,她用左手托住白皙娇贵的下颚,旋即就把摇晃在脸庞上的轻微笑容收藏进了一种相反表情的背后。

“你看男人就是要勇敢。”

“是的。”

“你看男人就是要高度理性。”

“是的。”

“你看男人就是要喝酒要狂猛。”

“是的。”

“你的全部理由就是男人要把女人视为比革命总归要次一级的玩意儿。”

“就是的。”

革命。运动。理性和思维。理由。就是的。还有,她总是在一声无可奈何的高叹中把微微抖动的头颅抬起,于是,我就会明白无误地看见那张烛光映红的多情的脸面正对准我含羞而诚实地微笑,从这笑中,我就进一步肯定了我思维进程的逻辑性和男女生活的某种必然性。我的证据就这么多。这么多。而与此相反,在争执不下的当儿她就总是以特别的温情和亲吻来顺利而愉快地结束各类生硬别扭的口角,随着就一同脱鞋,洗漱之后就一同欢快地步向充满欲念和故事的矮床边。于是,什么都静止了。静止。

那一阵子,瓦莉毕竟还年轻啊。

三月。一个礼拜六的下午,我坐在书房朝西的窗口看着几只雁子在灰色的半空中欢快地飞来飞去,我说,我和瓦莉生活在一起的时光太短,仿佛一次缥缈的梦才醒来,胖乎乎的儿子就快两岁了。我承认,自从有了孩子,我的起居规律就被整个儿打乱了,生活节奏也由此缓慢下来,心情时好时坏,烦躁起来就一个劲地冒火,其实,我这人向来就讨厌粗野、紊乱和一切感情上的过分暴动,尽管我是个男人,理性上崇尚这些东西,但叫我却做不到,也没法做到,我喜欢宁静,喜欢微风拂面,喜欢将自己无端端地投入到一整块一整块的时空里,仰躺在沙发上,静思默想抑或什么也不想,经过一段脑袋的空白滑翔之后,我就会顺势扭开音响,去会神倾听自然主义音乐大师喜多朗的那些行云流水般的透明乐曲。啊音乐。啊。

自然,我在书房呆的时间一久,瓦莉就会更加不安和忧虑,有时我听见门响,接着就是她不着装饰地缓步进来,不然就是抱起咿咿乱叫的儿子,不然就是探头对我说她想与我一道听听俄罗斯情歌,再不然就是背着门高声吩咐年轻的小保姆赶快去夜摊上给我买几盒混合型香烟,她一再阻止我别抽太次的烟,要抽高档一些的,宁可少抽,但要好的。她总是以此种种来提醒我对她的注意。的确,我注意到了,早就注意到了,但一直没加理会。女人的心思多,总希望喜欢她的男人在行动上每时每刻都有所表示,否则,充当情人就不合格似的。更何况,我和瓦莉都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表不表示,除了情绪,还得分个时间,妻是妻,夫是夫,各守其责,就成方圆了,相互猜度无意思,也劳神,没必要。因而,我特别不喜欢在独思的时候瓦莉擅自进来干扰我的平静,那样,我就会怒火中烧,甚而对她出言不逊,这些她都一一忍了,有时还偷偷地伏在床头笑,而并不与我对着干,还算她了解我的脾性。

的确,我的记忆力几乎越来越糟了,今天做的事、明儿就会多半忘却,留在脑中的只有一块模糊不清的大轮廓,其它所有的细节均已消失。我不知这种恼人的坏现象是出自我从小体内注射的麻醉剂过多还是日后每顿饮酒的缘故比如,一个有欠高明的骗子昨天从我手中骗走了钱,今天照旧能骗走我的钱,的确,闭上眼睛,我的确不记得他昨日是否骗过我的钱,不记得了。这便是其中的一例。因而,瓦莉是在什么时候从区文化馆调到电视台的,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办成的那天,我们聚在家里小小地庆贺了一番,胡克来了,提了一条白肥白肥的大鲤鱼,并且挽袖亲自下厨烹调。这方面胡克比我在行。况且,做鱼还是他的拿手好戏。还有,瓦莉的同窗好友花花也来了。这女人打扮入时,口齿伶俐,性格有点儿刁,来不来就喜欢当着你的面走极端,我曾对瓦莉说过我可不喜欢这号女人,意思也是叫她少同这样的女人来往,更不要随随便便就往家里带。为此,瓦莉满不在意,而且还面带愠色地谴责我是一个容不下女人有任何缺憾的假男人,气量太小。从此,我也就只好以睁只眼闭只眼来对付这一切了。

“祝贺你。”胡克手执高脚杯对准一旁的瓦莉。

“谢谢。”瓦莉显然有些激动。

“大丈夫也该表示表示呵。”花花出奇不意地高叫道。

又要表示,我坐在瓦莉的右手边,自个儿抽烟,没有说话,花花的一击,反而使我更加痛恨她。这时,我已察觉出他们三人的目光都同时滑落到了我的脸上,花花似乎在装傻,完全无视我对她的不理不睬,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只顾埋头高揭我的老底,厉声厉色地,说我的不关心瓦莉,说我的厌恶瓦莉日渐讲究的穿着打扮和涂脂抹粉,说我的对瓦莉调往电视台可能会有更多的抛头露面而感到的吃醋和失望,快嘴快舌,乱七八糟,说了很多很多,而把这一大堆加起来,无非就是说我对瓦莉的爱好与追求的不重视和阻止都是一个错误。错误。瓦莉在一旁低着头,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终又没说出来。而胡克坐在我侧对面,就总是不停地交替着给我递烟和添酒,偶尔还笑笑,为我辩白几句。我不知不觉喝了很多的酒。于是,我开始有足够的理由怀疑瓦莉是在借用花花的口说着她自个儿的私心话。真的,我怀疑。

那顿酒喝得并不痛快,我似醉非醉,最后听见他们相互争说了几句,就不欢而散了。那晚我没同瓦莉多说一句话,直到她越来越急的啜泣声蔓延进了书房。

天一黑,我就自觉地回到了书房,如果出门,我必然会摔跤,这是纠缠了我多年的不祥预感,再说,我们家的门坎是极不成形的青条石镶嵌起来的,始终与我作对,一级高一级低的,稍不留心,脚的什么地方就会挂彩。好像这种设置起来的莫名其妙的威胁就是专门用来对付我的。所以,一俟天黑我就生恐出门。如果没什么大不了的事的话。

怎么说呢,这样说吧,没有女人的日子我总不习惯,也不方便,但有女人每日在身边晃来晃去地陪着我,心里又烦,这两者之间的冲突我又不知如何来协调,使其未来的生活尽量往着左右平衡的方向靠拢。对此,我的确思虑过,可以说结婚至今我都在寻找这种关系的解决途径,但一直没找到切实可行的良策来填充这种心理上久已存在的空缺。看来,我和瓦莉根本就不同,矛盾已根深蒂固,无疑,这给我们的相互挑剔制造出了许多理所当然的机会。哪怕在一些生活琐事上都如此。比如,家里明摆着就一台电视机,倘若一遇上两个频道上的时装表演和足球赛同时播出,我和她就会互不相让地争着看,一气之下,结果还是我占上风,但双方已闹得极不愉快了。我不知这归根到底出于什么不文明的毛病。当然,这只是日常生活中的一例。诸如此类的事件还多着啦。而在精神上就更不用说了。我对她喜欢的东西不感兴趣,反过来她对我成天思虑的问题又一丁点儿不懂。然而,她作为一个妻子,我认为还是够格的,她可以把所有家务料理得十分周到利索,包括每顿晚餐她都会给我搞上两三份酥辣可口的菜,不但没怨言,时而还面对酒杯抒发抒发感情,以激发我的兴趣,而我的兴致一来,就会情不自禁地央求她晚间在卧室里等我一定等,而无论我多晚从书房走入卧室都能一眼扫见到在昏黄的壁灯下她靠坐在床头的那幅凄婉动人的美模样。这时除了饮恨自悔,我还会很自然地联想到她床上动作的灵敏丰富和激动人心。激动。

“还喜欢我吗?”她轻柔地咬着我的耳根。

“当然。”我的回答总是这么简单,以至于时间一久她就把我这句缺乏感情色彩的话当作了不经意的床旁套语,现在已反应冷淡,没有想象的余地,而唯一留存在记忆中的就是第一次“当然”了。当然啦,借着窗缝飘漏下来的天光,我侧过头,就会看见瓦莉柔和的修长身躯在暗中弯着漂亮的腿,闲着的手臂娓婉地合抱在了胸前,接着,我耳中听见的就是她熟睡后的有韵律的呼吸声。她是静止中的世界的活生生的一部分。我仰望窗外,月光姣好,星星稀稀落落,有的正在睡意朦胧地含羞隐去。瓦莉真累了,睡得如此香,像幅画中的高贵梦境,我真不愿将她唤醒,似乎也无权将她唤醒了。我知道,一旦唤醒,随之而来的肯定就是一种唯有仰靠丰富想象力才能抵及的幸福,而唯有这种幸福才能胜过这个卧躺在毯子上像戴孝的月亮一样光洁地蜷曲着正安详地休息的肉体睡眠的幸福。然而,我已不能随意破坏或拥有这种幸福了。不知为什么。

天一亮,瓦莉那飘逸的身影就消失在了雾霭弥漫的初春的气候中。消失了。失。

胡克踏进家门的时候,天已经黑尽了。当时我和瓦莉在沙发上正盘腿观看阿根廷队与西德队在意大利米兰的一场足球争夺赛。当然,我希望阿根廷队在个头和单人技术明显低于西德队的情况下,能勇猛顽强地突破对方防线,单刀直入,一举破门取胜,而她相反,希望西队一马当先,左右传射,漂亮加潇洒,再次捧回失去多年的金杯。我的这种愿望是出自对弱国的基本同情,而她却显然是出于对欧美人种干净利落的过分偏爱,她嗑着瓜籽,时不时地还赞赏几句西德队员的高超球艺以及他们那修长刚健的优美身材。胡克在一旁微笑,我和他正斜对着,他的笑很明显是对瓦莉欣赏态度的积极反应。其实这都很自然。

不管是我对胡克,还是胡克对我,一直都很好,他这人挺能帮忙,我们家的大小粗活多半都是由他掺和着干的,为了朋友的事情,哪怕那事很不起眼,他都会十分乐意地为你四处奔波游说,好像他业余生活的乐趣与热情全部消耗在了这广大而平凡的为人世界里,并且有求必应,毫无怨言。因而,凡跟他接触过的人对他办事都一百个放心。瓦莉更不例外,总喜欢在屁大的事情上就打个电话找胡克,甚至我们家遇上什么她也总要找他过来商量商量。他几乎成了我们家的成员之一,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起初瓦莉调往电视台,我就知道胡克比我心中有数,也先明白,而且肯定还在其中帮了些忙,不然绝没有这么顺利,他的社交圈广,活动能力强,这也是公认的,但没想到起决定性作用的还是他胡克。我真佩服他的神通。有人说,一个人的相貌优越在很大程度上奠定了他在人们眼中不容忽视的位置。我觉得此话有理,胡克就是靠了这一点才站稳脚跟的。的确,他的相貌总体端正,肤色铜红,给人一种诚实、善于运筹帷幄和富有底气的直觉,而且头发油黑发亮,披至领肩,显得洒脱而有风度,但唯一叫我看不惯的就是他的鼻头在整个面部器官的有机搭配中显得过于粗大了一些。其他倒没啥。这倒是真的,我对瓦莉调往电视台心里总不是个味儿,再说,事先她也没有主动坐下来同我仔细商量过,也许她明知我不会一口赞成所以干脆来个生米煮成熟饭你不吃也得吃。我一向以为女人还是守规矩的好,成家之前闯荡闯荡尚还可以,一旦有了丈夫和孩子,女人世界就应该全面返回到单纯,生活重心就得转移,不然,一切就会乱套。而瓦莉又偏偏是个不守寂寞的女人,压根儿就不信我这一说,一听厌了,就对我的伟大理论猛烈抨击,愤怒和羞愧唆使她往往率先钻进了被窝,整夜整夜都不同我说一句话。尽管如此,在家里她还是比较尊重我做丈夫的优先地位,这样,我俩才不至于成天争嘴和赌气。这是她的优点。该肯定的还得肯定。优点。

这会儿,足球赛已到了半场休息,屏幕上的球迷们乱作一团,情绪忽起忽落,仍不稳定,而半场比赛的结果还是零比零。胡克推测可能要靠加时赛或发点球来决定胜负。我们几乎同意了他的看法。但最终鹿死谁手,我同他和瓦莉的看法与愿望却不一致。这时,瓦莉抽身给胡克冲茶,顺便进屋看了看熟睡的儿子,还招呼保姆要将剩菜送入冰箱,不然要馊。胡克托着热气腾腾的茶杯,而无论喝不喝,他总喜欢将杯捧在手中玩。这可是他的老习惯了。

“你知道花花的事吗?”瓦莉走出来问胡克。

“知道了。”他用手指顶了一下鼻尖,好像有个什么东西突然叮咬了他一下。

“她去找过你?”

“是的,今天上午。”

“她真要离婚?”

“好像是吧。”他的语气很肯定。

“离婚?”我很吃惊。

花花决定离婚了,她忍受不了她的丈夫,认为他毫无幽默感,缺乏生活味,喜欢把一些僵死的框框往家里生搬硬套,她受不了,家庭对她来说纯属一种固有模式的重复,束缚住了手脚,因而,她决计挣脱,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然后在轻松自如的状态下充分发掘出自己的天赋,去独自闯荡刚刚宣布即将开发的海南特区,去做一名时髦的时装模特儿,去做一名左右逢源的公关小姐,或者去做一名公司经理或者债券经纪人或者拥有啤酒酿造厂的庄园主或者,要不然,她花花即便是死也不会瞑目。她很自信。这是我从他俩交谈中得到的最新消息。

“你看她能行么?”瓦莉又问。

“谁知道。”

“劝劝她怎样?”

“种是无法改的,血是无法换的。”

“你对她就这样悲观?”

“无所谓悲不悲观。不走这条路她就没法活。这是她的命。由她去吧。”

由她去吧。从胡克的言语中我得知任何一位朋友在花花的选择上都已无能为力。尽管瓦莉、胡克和花花十分相好,无所不谈,但在有关个人的是非问题上都显然不能用重言重语相劝了,因为,他们彼此都很了解,都已成人谋事,再也没有必要相互操纵了。由她去吧。还是胡克说得好。他们的谈话使电视的音量仿佛从广袤的地方传来,突然变得遥远而微弱了。我起身踱到电视机旁,试图将它再扭大声点,这时屏幕一转,出现了下半场阿队第一次发脚球,但很遗憾,旋转的球在几个队员的肩上传跳了几下,没中就提前溜出线外了。接着,胡克一边为之惋惜,一边就问瓦莉是否愿意暂时去一个剧组当一段时间的剧务,瓦莉笑了笑,说她还是想去,尽管剧务这角色没多大的劲,但她还是有浓厚的兴趣和好奇心去参与和看看一部电视剧究竟是如何拍摄的。胡克表示同意,说自个儿去身临其境地感受和识别一下艺术的真诚和虚假,有好处,有些东西的确神圣,可有些东西就并不如此神圣甚至狗屁不如。瓦莉神情严肃地听着,不住地点头,示意她完全听懂了这些话的深层意思。然后,她语气一转,又直接又柔和,再次请求胡克为我们卧室的另一面空墙特意制作一幅带民族风情的蜡染,胡克推辞了一阵,最终还是答应下来了,但要待秋季他的创作计划完成之后。之后,瓦莉转身就从冰柜里取出了瓶冻啤酒,冲上三杯,递了过来。我没喝,继续看球赛。他俩边喝边聊,所及范围大都离不开花花啦,电视剧的配角啦,秋天的创作和春天的旅游啦,等等,直到我全神贯注屏幕,把他们的谈话内容忘到九霄云外为止。

胡克当然是在电视完后走的。比赛结果还是阿队输。西队很侥幸,是在下半场的最后两分钟内由中锋八号队员一脚远射捧走金杯的。我的预料始终和他们相反,这倒并不使我有什么不快甚或悲观,而我只是觉得他们每到得意的时候都缺乏一种对弱者应有的同情和鼓励,因而,我的这种纯朴的人道感使他们尤其使瓦莉偶尔有的那种冷嘲热讽在光天化日之下突然暗淡失色了许多。我不知道我的这种心理运动对不对,然而,我想还是以达观的态度来对待一切的好,这样会解除许多不必要的烦恼和忧患,促进健康和友爱,这是一种精神风度,也是传统。我欣赏这个东西。瓦莉对我的批判,以往的批判乃至今后的批判,我相信终有一天,她会认识到的,会后悔的。

瓦莉回来的时候,我已坐进了书房。她是送胡克出去的,估计送得并不远,可能只送到天生桥车站附近她就掉头转来了。这会儿我看见她脸上的那种兴奋表情还没有完全消褪,她换了双鞋,勾身把换掉的那双皮鞋放在了床下的搁板上,于是扭身步到窗前,伸手将反打在外的窗户关拢来。唉,窗户。窗外有另一个世界,有一股来自密林深处的把屋前花坛里的细瘦植物正吹拂得东摇西摆呼呼乱响的风。哦,风,我想她这会伴随着幻觉的翅膀正在风中轻轻地飞起来。

没几天,这个花花,没几天,说走就走了。真是雷厉风行。那天我们去给她饯行,说准确些,是她请我们去喝酒,在会仙楼宾馆,时间从晚上六点改到七点,意思是为了顾全所有的人都能准时到齐。去的人除了我们几个外,还有花花的丈夫和她常挂在口角上的那位漂亮的魔术师。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丈夫,但并不像瓦莉在我面前吹嘘的那样特别具有绅士风度,而倒像一个憨厚的攻研理工科方面的学者。印象自然还不错。面对她,我不明白花花凭什么资格或以什么名目去与他离婚的,这种飘然而至的困惑,一时使我的手脚无法在酒桌前彻底舒展。自然,花花为我们能到场十分高兴,满脸红光,频频举杯,说她明儿一早就乘西南航空公司的波音班机去海南了,朋友有聚有离,各谋生路,以后还望诸位多多保重多多发财,并且希望各位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不要把她花花给忘了。于是,大伙举杯祝她走运。在酒杯和灯光的交替映照中她几乎感动得热泪盈眶,话不成声了。这时,我才猛然发觉花花还是有她心细和美好的一面。接下来。花花给每人的杯里重新添满了白葡萄酒,站起身来,无不洒脱地当众宣布她和她丈夫的关系从今起就算了结了,但即便这样,也丝毫不妨碍他俩彼此永远做一个好朋友,这时,她丈夫也勾起身来,他俩相互举杯,互说了几句祝愿的话,通过她丈夫高举起的颤抖着的手臂的缝隙,我看见他的喉结在逆光中艰难地一伸一缩,我顿然明白了他咽下的并不是酒,而是一种对往事的依恋和对他俩告别未来的无限忧虑。

“祝你好运。”他说。

“彼此彼此。”花花有些感慨。

“我会的。”

“喝吧。再来一杯。我陪你。今天开戒。多喝些。”

“我会的。”

“不要怪我了。”

“我会的。”

怎么说呢,此时此刻,花花的丈夫绝对有一种弃儿无人问的感觉,愣愣地立在桌缘,一动不动,像一个俯首贴耳的罪人站在了生活的审判台前任花花这种失去理智的荒唐法官来随意地摆布和切割,于是,在我下这种悲凉评断的同时,我突然发现了瓦莉那夹筷子的手肘略略碰了碰胡克的大腿,尔后飞快地递去一个眼色,意思是叫他从我的这边坐到那边去,以便同花花的丈夫东南西北地聊聊,用另一些拼凑起来的语言画面去迅速冲淡涌荡在他面颊上的那些纷纭复杂的不安情绪。接着,胡克同那位魔术师对换了一下座位,很快就和他笑谈起来了。餐厅里的服务小姐用盘托着给每人端来了一碗珍珠银耳汤,对花花笑眯眯地点了下头,就走了。这时花花就兴致高昂地谈起了她去海南的初步设想和远景打算,最后的结局总之要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公司或农场,才不亏待她的雄心壮志和满腔豪情,她说无论如何这儿是留她不住了,那边至少还算得上是一块暂时愉快的地方。显然,她上次去游荡海南的激动与狂热至今未消。接着,她转过身,把晃荡着的半杯酒伸到了我的面前,要我与她同饮一杯,而且还要我当即给她一个较公正的评价。她清楚我对她可不怎么样。我顿了一下,于是说,“你很有一刷子。”“就这个?”她哈哈大笑起来,翘昂的头在我和瓦莉之间摆来摆去,说女人的命苦,说我压根儿就不了解她,一旦了解,就连我这个书呆子也会以生命的狂动去爱上她的,她叫我往后可要多多关心一下瓦莉的生活,说女人一结婚,感情上的那种需要就上升到了首位,当然,除了家庭,女人还得干点什么别的才够味,做男人的附庸是女人自讨的血泪史,现在应当一笔勾销了,并且,她一边说着,一边拍着瓦莉的肩膀,鼓动她要果敢地与我斗,革命是斗出来的,哪怕自身的革命也要靠斗。她说。其时,我不知怎的,一下就蜷缩成了一团,显得十分的尴尬和难受。

大伙还谈兴正浓,天色就快速黑下来了。餐厅里亮开了所有的灯,服务员来来去去,表现出极没耐心,看着我们不再继续点菜,守着数个剩盘和杯中的残酒不住地闲聊,就一个劲地催促。胡克起身前去同一位显然是领班的高个头女人解释了半天也不顶用。无可奈何。这时,漂亮的魔术师就替人解难,使出绝招,做了一个将筷子竖立在桌上顶住一大叠瓷盘飞速旋转的把戏,顿时博得了满堂喝彩,纷纷要求再来一个,于是,魔术师请服务员找来了一条干净的餐巾,他抖了抖,就势反搭在杯盘狼藉的桌上,接着来回走了一圈,立定片刻,一个蹲状,手臂儿挥几挥,尔后手脚并用,一个飞速的散打动作,再揭开餐巾,桌面上却干干净净,所有的杯盘已不翼而飞了。于是,在场的人一片惊讶,个个目瞪口呆。尤其是我,还是破天荒地首次亲眼目睹到这种荒唐的场面,觉乎魔术师玩的这一套完全是在跟我所研究的宏观哲学大开不礼貌的玩笑。然而,这又是无可申辩的事实。这会儿,我才发觉瓦莉和花花在暗中几乎同时朝我瞟来,其眼光似乎在向我提出更高的挑战。我的心抖了几下,旋即就看见一群身着红服装的年轻女招待涌来同魔术师握手拥抱,并且纷纷要求他签名留念。“看来唯心主义还大有市场。”胡克从中调侃了一句,声音有些儿大。

再以后,我就不知怎样偏偏倒倒骑车回到家里的了。出于对朋友的情谊和眷恋,瓦莉和胡克就过去陪花花闹了个通宵,直到第二天中午花花神气十足地穿梭在铅灰色空中的时候,我才发现瓦莉正疲惫不堪地瘫仰在了床上。

我偏信一种说法,这种说法源自一种古老可靠而又切实可行的经验,但一时要我说我又说不明白。

的确,自瓦莉调到电视台后,家中就的确不常见她的人影了,究竟出于工作或什么别的原因,我闹不明白,但她的确常常是早出晚归,甚至有时回都不回来了。尽管如此,她回到家后,有时甚至风尘未脱,就尽量帮助保姆料理各类家务,每天儿子的洗漱和擦抹皮肤药,她都必须亲手去办,而倒并不责怪我的不理事,我又是气愤又是佩服,觉得她没有必要把自己搞得如此紧张和劳累,应该轻闲点,她有这个条件,何苦来呢。女人生来只配享受生活,而不是超出智力范围的去创造生活。花花那种纯属自作自受,没有前途,除非她有天大的本事,我就不相信她真能一夜之间捧回一个金娃娃来,她没那么大的才分。更何况你瓦莉了。于是,瓦莉又努起嘴,极不服气,只见胸一挺,她就大张旗鼓地给我谈起了什么撒切尔夫人如何如何,英甘地如何如何,没有女人男人又会如何如何。你就是有高谈阔论妙语横生的口才,面对她的理论也会失口哑然,生不了效。这样,我就只好垂头丧气地回避,转过身,闷闷不乐地走进了书房。

我偏信的那种说法还在于女人那混乱视听的身心结构。显然,女人比男人复杂得多,心机要多得多,在芝麻大的事情上,她可以施展出令人难以置信的丰富想象,一瞬间便把你搞得昏天黑地,无所适从。这从我们的日常生活甚而以往的历史中都能目睹到许多这样的事实。再说,花花的离异,我想,绝非出自她丈夫的心愿,而是她的寂寞无奈与好奇冲动造成的不良后果。为啥会这样?以后又会怎样?还有,瓦莉呢?当然当然,我知道,女人和男人是上帝预先搭配好的一种生命秩序,其中自有一种天然的原理,而这种原理附着于你和她,一旦被破坏,一切皆会分崩离析,举目所见,一片荒凉。我恐怕我会有这样的荒凉。因而,我提醒瓦莉要去摸索其中的原理。是的,原理。有。

那天,儿子终于病了,高烧三十九度多,保姆送他去单位卫生院,说是打了两针,仍不见效。我一急就给瓦莉挂电话,对方说她早走了。我一听就火冒三丈,拉开门就直奔卫生院。不料,瓦莉很晚才回来,我记得是在电视里的晚间新闻节目之后。刚好我从书房出来,看见她一副得意的样子,气就上来了。当时,她并没有同我对着干,只是脱掉了我上次去北京给她买回的那件领前饰有一只白蝴蝶的紫色外装,抖了抖,很平静地走进卧室,扭开了录音机,于是屋里就悠然回荡起了娜娜?莫斯考妮那凄婉动人的歌喉,接着,我看见她的背影从这屋晃到那屋,又是倒水,又是揩脸,之后,就走到了儿子的小铁床前,直到我息怒以后,她才回头坦然地移坐到了我对面的转动靠椅上,披着散乱疲倦的黑长发,手里端起一杯柠檬水,说儿子发烧的事她知道了,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她刚刚去卫生院看过,烧度退了,睡得正香,值班医生叫明早去接,夜里还得观察一下,估计是感冒,不会有什么大的麻烦。她一边慢吞吞地说,一边就把杯里的水渐渐地喝掉了。

“你也该管管家了。”她将杯中的残水倒滴进烟灰缸。

“你呢?”我深感诧异。

“当然要管。”

“意思是?”我本能地问。

“这样生活总之不行。”

“怪我?”

“你很重要。”

“我?”

不过,我不想同她争了。她的这种较和缓的态度也无法使我再同她争起来。一遇到这类极不愉快的事儿,她的策略就总是以平静和温和的姿态来削弱对方的火气,这别说我,就连窗外的黑夜一瞬间都显得舒缓而协调。我抬起头,望着她溪水一样的目光朝我对直流来,其中包含有一种不明来路的复杂情绪,就不禁使我浑身舒软和颤抖。这种目光,当我再次触碰她时,就不禁想起了在另一天夜里她从卧室走出来,把门半掩着,轻轻地靠坐在书房扶手椅上的那种梦一样的目光。那当儿,村里又停电,她重新点燃根蜡烛,倒拿在手上,让蜡油滴浸在桌面上,以便樱桃一样的火苗能牢固地飘扬在低矮的屋中,之后,她把在烛光中仿佛飘动的红脸对仰着我头顶上方的天花板,双手交叉按住自己的肩头,左腿漂亮地搭在右腿上,接着,她又把腿伸直,寻找地板上的白拖鞋,然后,直起身来,从房间的这端漫步到那端,一会儿抬起头,一会儿低下头,不知不觉中,她就步到儿子的小床前,顺了潜意识的驱使,她一直在那团模糊不清的黑色中逗弄那躺在床上迟迟不愿入睡的儿子。我看见她的影子在轻微地爱抚他,停留在床缘,过了好大一阵,我才明白,她似乎在等待着我走过去,同她一起去领略和感受那种来自床边的幸福和欢悦。这会儿她的神态与眼光与那时的一模一样,其中包孕着一个悠远的梦幻,一个直接的期待。这种期待直至猛然间我才有所醒悟,这绝非是对一个冷漠智者抑或黑格尔似的思辨家的期待。她不需要那个。女人统统不需要那个。那个期待远离她的精神与肉体,而且一耳闻目睹就头痛,彼此始终充满了敌意。那个期待。期待那个。这时我真想在这个气流相互撞击的空洞的期待中独自走出家门,漫步飘摇在无人穿行的林荫道上,抛开瓦莉,静静地去想啊想。想。

我的不妙处境一眼可见。瓦莉自然十分聪明,看得出她也在积极反省,不然,她不会提出一大堆疑问来为难我,这使我近来的心绪更加不安和混乱,一种莫名的恐慌感常常迫使我提瓶酒躲进角落里独斟自饮。于是,我的大脑开始发麻,后脑勺沉重如坠了块铅,眼望前方,整个身子失去控制似的往下坠落,一种入地的毁灭感几乎使白天和黑夜同时停止。接着,随之而来的满天雪花就在我眼里纷纷飘落起来。洁白一片。雪白一片。哦,雪。

在我的正前方墙上贴了一幅大照片,上面除了一片枯索的树林在风中倾斜之外,其余什么也没有。不知怎的,它陡然使我想起了我和胡克在一块的情景,那是在一个满树银花的冬季的傍晚,他为一家市政园林公司搞了一批雕塑品,得了笔丰厚的报酬,他兴致勃勃地来邀我去喝酒,以解数月积累起来的疲乏。当时瓦莉正好不在家,去外省联系广告去了。胡克裹着那件很旧的黑呢大衣,脖上圈了一根十分粗糙的红围巾,一边搓着手指,一边就同我坐进了天生桥南端的那家火锅馆。我说先来点啤酒,然后再来烈性的,他说其实一开始就喝白的,没有必要来啤酒,天冷,那玩意儿凉,下去肚子咕噜咕噜的,不舒服。这样,我和胡克就在十分平静和轻松的气氛中笑了起来。胡克的酒量自不如我,刚喝下几盅,整个脸红得就跟涨潮的一般,随着话也多起来了。我清楚他的脾性和内心一直都在朝着善良和光明的方向迈进,但始终有点生不逢时,不拥有使自己出人头地的好机运,因而,他浑身的艺术才气就只能在夹缝中自由滋长,有时一种悲哀和孤独的情绪就像布满灶头上的热气一样笼罩着他的全身,使其在酒的睡意朦胧的氛围中脆弱得同样的不堪一击。不过,也好,这样迫使他绕了许多圈子后终于找到了一条适合他自己的路。如此一来,除了创作,他辛勤的双手和乱七八糟的颜料就时常被各类公司和专业绘画机构出高价雇用去渲染和装点庆典一样的节日气氛。然而,一阵忙过之后,他这个人就邋遢多了,也显得老了。

可不是,有许多凑热闹的地方,诸如“黑咖啡”艺术家俱乐部,他可是从来不曾去光顾,尽管一些个真艺术家和冒牌艺术家在周末都争相邀约他,他就是不感兴趣。比如,对歌剧,各种地方戏以及来自俄罗斯的纤细的芭蕾舞,他可是从来不看,只是偶尔去看看附带惊险场面的电影或诸如此类的连环画。无疑这给他的业余生活缩小了范围。然而,他好像始终都在依靠自我雷达的指引,在浩瀚纷纭的艺术天地里,终于达到了一种超俗的境界。可不是,这会儿闪烁在他眼里的就是这种冥冥之光,一种对摆在桌案上的颜料如何组织和探求的希冀之光。酒在加速他的血液流动,血液里跳动着一种忐忑不安的躁动感。接下来,他就向我和盘托出了他准备远足大西北和大西南去寻找艺术精神源头的整个计划。我喜欢他的这种自信和不凑热闹的孤独。艺术的核心恰恰就深埋在这里。我说我叹赏他的艺术本能与直觉,他淡淡一笑,捋了捋在火锅升腾的热气中模糊飘动的那一绺山羊胡,不无感慨地说,其实他与我一样,整日都关在那间属于自我内心的小屋中,不同的是,他得用呼吸去靠近生活,去抽出源自生命底处的那份馈赠来促使自己的心理沿着平衡协调的轨迹发展,一如一支浩大的乐队出现在舞台上一样,全没有半途退缩的余地。有时,我真羡慕他那样的生活。羡慕。

但我不行,我和胡克毕竟不是一路人,这我清楚。他的才能多半依靠天生的感悟,而我却只有靠后天不懈地努力,他有那种不读大量的书籍而只凭敏锐的视感就可以丰富想象和增强智力的本领,相反,而我就必须读很多很多的书。即便这样,有时面对某个问题,我仍然没有他理喻的那样透彻,这样使我好几次都自卑得险些儿把老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扔进熊熊燃烧的火炉中去。说真的,胡克居然不读书不看报,晃眼看去,他有时竟缺乏文化感,张口就是粗话,这又使我常常从心里用一只眼去瞧他,压根就没把他纳入敬仰者的行列。我纳闷,他有极高的天赋,倘若再能爱不释卷,感觉和理论并驾齐驱,他的双翼不就可以更完美的在蔚蓝色的精神领空中任意翻飞翱翔了么?然而,很遗憾,一来到我的书房,他就总像一位散漫的巡逻员那样在高大的书架前走来走去,说这也读不懂,那也读不懂,并且还常以颇为正经的语气提醒我当心可别被那些翻来复去的黑体字把精力和心血还有热情给耗空了。

“你才要注意哩。”我又惊讶又气愤。

“绝不至于。”他的语气很坚决,好像并没明白我的意思。

“哪个大师不饱读经典的。”

“第一个大师就是。”

那会儿,有个什么东西哐啷一下掉落在了地上,一看,是茶杯盖,还好,没摔碎。是他坐下来的那一刹那,扇动的衣角刮翻在地的。

“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我递给他一支烟。

“绝不至于。”他迅速划燃了火柴。

“读书好比吃饭。”

“绝不等于吃饭,老兄。”他又立起身来,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首要的是如何生活,去感受,去创造,去更新,关在家里把古董研究过去研究过来,古董还是古董,可你却不是你了。明白我的意思吗,老兄?老实说,我不欣赏你的生活方式,你看你,人都瘦得像个骷髅了。我不欣赏。老实说,你人还不错,也很精明,还是回到现有的生活中去另寻出路吧。这样太苦,何必呢,况且,老婆和孩子都需要你。老兄,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我这个人有个特点,一喝酒就不肯说话,而是尽量听对方的,胡克的话与其说是好言相劝还不如说是变相指责。我心里还是输不了这口气,看着酱色的火锅汤在掀浪一样地翻滚,我就想尽快从中找出一些一箭中的的理由去回报他,然而,没找到。一时里我居然成了个哑巴,连声都吭不出了。胡克显然看出了我的弱点,似乎也觉得我有些狼狈,要不然,他决不会醉醺醺地高呼同我再碰一杯。我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继续在想刚才他的那一席有来头的话。这时,他晃了晃脑袋,一下就同我谈起了那位出席花花告别宴会的漂亮魔术师,说他一月前不幸服毒身亡了,是自杀,多么优秀超群的艺术家,一个偶然的怪念头偏偏就给他带去了死亡。为了这,胡克吞吞吐吐语词不清地说他被震动得几乎几天几夜都没合上眼。我仍然不置一语,对他的无穷惋惜没做出应有的反应,依然在想刚才他的那一席话。似懂非懂。用他胡克的话说,我的确有些糊涂了。而就在我似懂非懂的当儿,我才倏然发现坐在对面的胡克已瘫在了靠椅上,正打着沉重如雷的呼噜,醉得完全不省人事了。这样一来,我就只好冲上街头去招拦过往的出租车。幸好,我没醉。幸好。

某月某日某时。有消息说,花花正在海南一家中法合资经营的农药公司供职,一下陡升成为推销部的部长,拥有抄卖进出口贸易批文的特权。她是该公司乃至全国最年轻的部长之一,整天都在张罗大宗买卖,时常躺靠在舒适的波音客机上,往返于海口、广州与上海之间,与年迈的董事长一道,挽手出入各类第一流奢华的宾馆和酒吧,花天酒地,神采飞扬,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渴望能在第一笔生意中就赚上三十万外钞,然后携款易地,另起炉灶,然后就落入法网,在劫难逃,成为勇敢而壮烈的枪下鬼。是日是时是刻,有多少人受穷挨饿,遍地乞求,有多少人大发歪财,灯红酒绿,多少人妻离子散,多少人合家团圆。此刻,这个天真浪漫的少女走在路上就被一辆高级黑轿车强行拐走,而那个善于捧场的矮男人一夜间就晋升为了计划处的处长。

某月某日某时。有消息说,花花所属的那家公司纯属皮包公司,在清理整顿中被查了,所有的机构都垮了,董事长和总经理正在背书,而花花却下落不明。有的说她去到了一家高级羊毛时装店站柜台,学会了在短时间内怎样去做一名优质服务的标兵。有的说她正在一家私人开的咖啡厅里打短工,一会儿打电话给这个男人要求用“皇冠”车去接她喝酒跳舞,一会儿又打电话给那个男人要求解囊相助一张去青岛观光的飞机票。而有的却说她被那两家公私企业联合炒了鱿鱼之后没准正在家中卧床休息。是日是时是刻,有多少不明真相的愚蠢民工打着笨重的包袱急匆匆地涌入各个沿海港口城市,干脆扰乱了人口普查和市场调节,而又有多少发财的阔老板叼着拇指粗的大雪茄神气十足地跨入内地,寻找各种用途的资源,有多少人一时里涌挤到了各个银行门前去对中彩的彩票号码,有多少人则在街头巷尾高声评议各类小菜的价格以及来自中东和柬埔寨的战事报道。此刻,这个大胡子男人夜间心血来潮闪眼就凶猛顽强地霸占了邻居的妻子,而另一个不知羞耻的胖女人却高坐在辉煌的迪斯科舞厅里大谈特谈她那一连串光荣而伟大的堕胎业绩。

某月某日某时。有消息说,花花得了性病,正在一家综合医院接受不雅观的治疗。她的未婚夫也许是准未婚夫专程从遥远的南通赶去照料她。而花花的父母却不明真相,十分着急,不间断地拨电话来询问瓦莉,瓦莉也不知底细,几番委托住海南的朋友去赶快打听,至今也没得到具体的回音。后来,有人煞有介事地推断花花染上那不光彩的性病纯属历史的必然。是日是时是刻,有多少衣冠楚楚的人正走向商店步入剧场混进高档低档互混不清的酒吧舞池,有多少人正围坐在街边甚至楼角的屋顶下走棋玩牌搓麻将,恍恍惚惚地去消磨时光去输钱输米甚至输掉一个老婆又一个。此刻,有多少风骚的女人摇身一晃就成了某位长官某位经理某位刊物主编以及某位出租汽车司机的妻子或情妇,而又有多少男人则奔向实验室奔向宴会厅奔向宽敞明亮的健身房。此刻,这个风华正茂的美男子正站立在天生桥的马路中央高呼民主自由平等竞争以及计划生育消灭劣种的当政措施,而那个满脸秀气的姑娘却以贩卖婴儿罪正被押赴荒凉阴森的刑场。

某月某日某时。有消息说,花花在海南已穷愁潦倒,身无分文,只好丢下面子去充当了一家报社副刊的业余推销员,拿记件工资,卖多得多。这样一来,凡是车站、码头和一切喧闹的场合都留下了她委屈而艰辛的足迹。她想以此熟悉环境,寻找机会,赚到一笔钱,然后自个儿去开个什么管它像样不像样的小店,或者,干脆入股投资,就干脆坐收渔利算了。是日是时是刻,有多少人围坐在客厅和院坝里观赏来自香港的各类拙劣而残暴的武打和凶杀录相,眼里大放光彩,其间掌声不断。有多少人却傻乎乎地静蹲在露天广场竖耳聆听气功师严新的带功报告,意念入定,奇形怪状蜂拥迭起,于是,病魔顿消,个个五体投地。此刻,有多少人在绞尽脑汁地填补各种单据以便偷税漏税和谎报开支,而又有多少人却正在撰写有关李嘉图马克思弗洛依德以及飞碟大气污染外星人以及特异功能试管婴儿火箭助推器的硕士和博士论文以及。此刻,那个隔壁的丑男人正在忍受老婆和丈母娘的无端谩骂和虐待,而这个刚进大学音乐系的可爱女子慌里慌张地就加入了失身者的不朽行列。

某月某日某时。有消息说,花花终于发迹了,碰巧得到一位港商的青睐,投资了近十万元,特别让她去经营一个人工珍珠项链的门市部,所得利润五五分成,甚至她再多得一点也无所谓的无所谓。于是,她想借此机会回内地各大城市跑跑,考察考察,联络一些可靠的经销点,以便抢先形成更大而有效的批发推销网。是日是时是刻,有多少靠走私贩毒开妓院和赌场而大发横财的家伙正风度昂扬文明翩翩地坐进了各个国家元首的会客厅,大谈各项投资捐献以及慈善机构的设施包括火葬场的迅速现代化,而又有多少人却因几元钱或发疯调情或各种各样的超常行为而锒铛入狱,遗臭千年。窗外,有多少花蕾在开放,有多少叶梢在凋蔽,有多少人在此刻降生,有多少人在此刻死亡。此刻,这个麻子兼骗子的男人正躲附在女人的围裙下大谈正义和爱情,而那位漂亮而纯情的女播音员眨眼间就被一位来路不明的露天诗人感动得挥泪如雨情窦乱开。此日此时此刻。发生与灭亡。此刻。

某月某日某时。我们并没有获得有关花花的确切消息。我拿起刚到的晚报,走进客厅,见瓦莉取下门后的揩布,我问她,她扭过身,背对我,一边若无其事地擦着镜框的玻璃,一边说她也不完全清楚花花的事。这时候,电视新闻节目中正在报道有关开发海南的最新消息,说时下涌入海南的各路人士已逾百万,各类公司一夜间四处林立,已逾千家,骗子和冒牌货冲击街头,形势喜忧参半,当地政府部门正在商议对策,以防万一。我们真为花花担心。自她远足海南至今我们压根就没收到她的一封信,快半年了,一个字儿也没有,瓦莉说花花临行前保证过在她未成功之前是决不写信给任何人的,她要争口气,免得一传十,十传百,让人笑话。她花花可从来就不是让人随意取笑的对象。花花就是这么说的。可见,这个倔脾性的女人在那边混得并不顺心如意。生活哪有一帆风顺的。想得简单,想得美妙。真是的。这个女人。唉,女人。

干脆这样说吧,女人压根儿就是怪头怪脑的尤物,亲近她要生气,不亲近她也要生气,有时候竟可笑的逼得你站在床头手脚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在晚风一片雁子的欢快鸣唱中,瓦莉终于抖擞着精神回到了她几乎厌倦了的这个家,我站起来,迎上去,在她面前转来转去,双手总是合抱在胸前,做出一副尽力讨她理解和喜欢的样子,以便逐步逐步改观我往昔滞留在她面前的那一尊俨如石像的麻木态度,但这并没奏效,她不但不对我做出哪怕是口头上的鼓励和赞赏,反而翘着嘴讥嘲我“全是装出来的。”就这样,被一盆又一盆的冷水泼过之后,我对她的兴趣和热情旋即退烧一般地冷却下来了。夜深人静,我睡不着,再次走进书房,看见经我多年精心购置和装点起来的高大而气派的棕色书柜以及满柜的书,我就想一个劲儿地淹埋进去,几个翻滚的浪头之后,就把不知好歹的瓦莉忘却到九霄云外,直到她变为一朵不知名的花,在窗外的微风里静静地开放静静地凋蔽。

一种焦灼不安和高度的忍耐终于迫使我和瓦莉同时走出了家门,来到了破败而荒芜的花坛前,我俩踏着小步踱来踱去,谁也没说一句话。那会,纷纷细雨正从深远浩渺的高空中悠然地飘来,无声无息地浸染着我们忧伤而柔韧的黑发,随即汇合成滴滴水流,顺着我们光润的脸颊,蜿蜒曲折地淌进了脚下那片沉默而坦然的土地里。我竭力想挣脱这一玻璃一样僵硬的处境,但我始终看不清她的眼睛,尽管她的眼光里时或迸射出一种稀有的神光,此时我也看不清,反过来一样,她也看不清我的。然而,毫无疑问,我们彼此都在以诡秘的用心去默不作声地窥视对方的内心走向,但是,我猜测,一切都将徒劳,互慰只能在感情上给自己留下一条难以割去的尾巴,其它所有愿望到头来恐怕都不会获取什么积极而有效的结果。结果,当然还是她先开口:

“外面冷。回屋去吧。”

“自个去吧。我想多站一会儿。”

“不会生我气吧。儿子快进幼儿园了。”

“不知他将来又怎样。”

“听命吧。”

“啊,听命。又一个听命。”

在一声长久的高叹声无奈的叹息声中我和瓦莉几乎同时又坐回到了酣睡如梦的儿子床边。儿子平躺着,打起了轻微的呼噜,鼻孔和喉管里显然有痰,延续数月的感冒还没痊愈,兴许恶化成了气管炎,这是没准的事,但从他平静的健康神色看,没准他在梦里操着一种新奇的语言正走向另一个更广阔的世界里。一时间,瓦莉那倾斜飘落的长发在案头灯光的映衬下,把儿子脸蛋上流露出来的甜美与自豪衬托得跟一幅圣母名画儿几乎差不离,而却把我这个充当父亲的从至高的位置上一下拉到了一个极平淡而不起眼的角落里。于是,我嫉妒顿起,恨不能转眼里也返回去充当一回光彩焕发的母亲。真是的,女人活在世上,在许多方面,比男人占的便宜多得多。这又是其中的一例。这是由母系社会转入父系社会带来的感情分配上的不平等。你不信,倒尽可能去查查与这一现象有关的历史档案,看得出的结论是不是与我的相同抑或相近。敢肯定,不会错。不会。

那还用说,我和瓦莉是在春风扫荡康西草原的爽快气候中相识的。当然是一见钟情,没有那种烦琐得纠缠不清的故事情节,而我向她慎重其事地求婚却是在一个冬季傍晚的火炉旁。当时,她激动得热泪奔流,几乎浑身都在触电一样地抖动,火辣辣的春情从她那起伏得失去节奏的胸中迸发出来,将满屋的气氛烘托得温暖照人,热烈拂面,竟然在她扑入我怀中的那一刹那,我的大脑失灵似的,手脚笨重得如上了镣铐一般,完全失去往昔那种舒展灵巧的活力了。还用说,瓦莉当然给人的印象很不错啦,不乏修养,当时我一眼就断定她可是个大家闺秀,出落得大大方方,肯定出生于某个极有教养的家庭,不出所料,在我们这个社会中,她的家庭可算得上是中产阶级的—员。父母双双都是科学院的高级研究员,在所属的三个子女中,瓦莉排数老大,老大能干并且集吃苦耐劳于一身,这已是生活现象灌输给我们的普通常识了。我想,依据这一常识去从事伟大的择偶活动,保证八成没错。这是其一;其二,除了瓦莉相貌的清秀顺眼外,重要的还在于她性情给人的特殊温存,而这种温存里又明显地深埋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高贵素质,那种源自传统文化底蕴的素质。正因为它,才使我常常在暗中庆幸我能有的这种运气以及非我莫属的种种感怀和激动。毕竟,在渐渐远去的经历中,那毕竟是过去了。

还有,瓦莉毕竟同胡克和花花是多年好友,他们相互信赖,不分彼此,一起携手度过了漫长的时光,感情很深,这给他们各自的生活基调都增添了一种喜悦和浪漫的成份。这我理解。眼下,鲜艳如火的粉红色桃花又在村后的满山遍野中深谙人性地努力开放了,可花花还没消息,而胡克呢,他也够牛的,独自去穿越青藏高原,带着仅存的那一千元大洋,爬山涉水,去实地写生创作临摹寺堂庙宇去了,至今一月有余,居然也没个下落,这可把瓦莉急得坐卧不宁,成天都担心着他会不会真的出什么事。然而,依我看来,一切都会很好的。胡克意志坚强,而且是个颇能吃苦避邪的天才。尽管神奇的命运常常以险恶的用心来捉弄那些干净利落的心灵,甚而毁灭他们的肉体,我想,胡克头上的命运之神对他是绝对有眼的,决不会随随便便就与他瞎开不正经的玩笑。于是,我叫瓦莉别胡思乱想,绝对放心,花花也好,胡克也好,尤其是胡克,都不会出什么糟糕的大事,况且,那位漂亮的魔术师和凡高以及所有那些天赋极高的不幸者的命运在人间毕竟只占极少数。是的,极少数。这时,瓦莉略略地摇了摇头,在茶几的那端,抿起苍白的小嘴唇,一副悲伤的神色。通过她灰蒙蒙的眼光,哦,瓦莉,我猜想到了,你这会儿没准正在想上次我们三人一同爬登缙云山,胡克碰巧被一匹受惊奔跑着的野马飞起一脚踢翻在山沟里的可怕情景,是吧?尽管胡克侥幸没被破皮致伤,但嗣后一些个迷信胡言乱语的人就由此推断出他如不当心点,以后就难免在路途中死于非命的结论,因而,对生命如此脆弱和不堪一击的惊恐表现才会已然游荡在你剪影一样漂亮而又紧紧锁闭的眉宇间,是这样的吧?自然,没那么恐惧,人们时常提及的青藏公路,未免太耸人听闻了,它路险,坡陡,弯多,气候变化无常,是实情,我信,但要说半途中时常杀出一群群不明身份的彪形盗匪,将行人打劫一空,或收为奴仆,或割头祭神,这我可不信,都解放几十年了,哪还有这种规矩的?好了,瓦莉,不用怕,你昨天给我的那份报纸我看到了,不就是说在那条路上,是的,又有一辆大客车在那条路上一跃葬身进了云雾山崖中么?唉,那可是七月二十几号的事了,当时胡克在哪儿,他出门还不到十天,你说恐怕正停留在兰州,既然如此,你还为那则消息操什么心?况且,就即便他胡克已离开兰州,乘车前往西藏,并且正在路途中,那其中有无他还尚难断定,而照你脸上的那副悲戚的表情,好像就必定有他似的。唉,别瞎猜乱想了,没那么凑巧的事儿。再说,报上的新闻常常也有打胡乱说瞎编一气的,你信则已,不信也就算了,再说,我也反对事先来不来就为他人想象铺排出一出背离人情和道义的悲剧,那样,既给对方的脸上罩上一层人为的阴影,又给自己心理上加重负担和折磨,实在没必要同自己过不去了,天下哪有那么容易说死就死的。瓦莉,我的这种安慰还不够么?这时,她立起身,扯了一下卷起的裙摆,依然没吱声,仿佛还没有从那一幅景象中挣脱出来。而且,这时,随着她晃动出门的身影,我突然看见一条扭曲着朝前爬行的白色公路正呼啦啦地在云端穿行,在公路两侧陡峭的山壁下,有一股熏鼻的残烟正从一大片乱石缝中涌出,一团跟一团地,沿着远处的那条湍急的河流正袅袅地升腾,顷刻间,在两岸齐腰深的杂草乱石丛中,无数具血肉模糊的躯体正在东倒西歪地横竖卧躺着,在他们的上空,一队队悲伤丑陋的身影在慢悠悠地飘来晃去。瓦莉也置身其中,她披头散发,穿上一套青黑的薄长袍。而胡克的两腿恰好支叉在了一块巨大的岩石缝里,身上依然穿着那件陈旧的黑大衣,上面却沾满了鲜血和粪土,一群追随一群的野蚂蚁蜂拥盘踞在了他坚毅而苍凉的面庞上,正举棋不定,似乎在寻找一个更为丰衣足食而又不被掠夺的安全地带,而一列列棕黑的秃鹫此时鸣放着惊恐的叫声,正在低空盘旋,企图选准时机来一个个俯冲,给那些失去自卫能力的庞然大物以抢劫一光的突然袭击。这时候,瓦莉猛地大叫一声,旋即进屋,绯红着脸,说她静默之中果然看见了一朵雪白的小花正在红得发绿的天幕里徐徐开放,于是,在漆黑的夜里,我们两人终于坐到了一块,对着遥远的景象尽情地互吐着那些不该暴露的悄悄话。话。

良久,当脑中发生的事情重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就不禁大笑起来。

“笑啥?”瓦莉捏着小指头问。

我说我觉得我俩现时的处境就跟处在死亡的气氛中几乎没什么区别。于是,瓦莉就接嘴引用了一句我们去缙云山的路上从胡克嘴里听来的那句话:

“理解死亡比理解生存会使人变得更伟大。”

十一

烈日当空,万里无云,无风,更无雨。

你们猜错了,我可不是那号傻态可掬的书呆子,对油盐柴米对人情世故对感情变化一点儿也不懂抑或佯装不知,我还远不至于糊涂到这一步。不错,当我来到马路上,来到国家图书馆,来到单位的大门口,从那一双双朝我暗中瞟来的无限期羡的眼光里,我就深知我活跃在他们心里的形象、地位和实力是何等显着,何等明朗。其实,女人并不算什么,遍地皆是,不想则罢,即或要想,壮着胆儿去横挑竖挑就是了,没什么了不起的。瓦莉不愿再同我这样过下去,这由她的便,况且现在距离那一步还有段时间,到时再说了,没有她,兴许我还安静些,自在些,干脆些。这是我走进书房的第一想法。

第二想法呢,你们猜错了,我可不是个软骨头,在任何大事小事上我都有自己的主见,有时我的主见还很新颖,别具一格,并不顺风倒。这一点瓦莉可要比你们任何人都清楚。不然,像瓦莉这样精明能干的女人就是打偏方向也不会糊里糊涂地找到我的头上来。因而,我敢说,那些个把我当作书呆子的人才是十足的蠢货呢。这些天,确切点,这段时期以来,天空一直放晴,过于早来的炎阳整日耀武扬威,将下面的水份都快抽吸尽了,一时里,我也变得像根干燥爆烈的柴木,说燃就燃,这样一来,我就希望快快下雨,天日暝暗,雨雾朦朦胧胧,延绵数日,那样我就会自然地伫立在窗台,去触景生情,随着便诗意万端,脑袋里飘浮起一团团游丝一样的乳白色烟雾,它常常使我联想到遥远的庄园、农场、美女和摇摇摆摆的马车。继而,不等天黑,我就踱回到书房,扫视着书架上这一排排高扬爱情、理性和幻想的砖头似的著作,我就觉得一如跨入了自己最得意和辉煌的时期。不瞒你们说,在研究所里我开始得到一些同事的理解和支持,并在一天上午羞愧难当地接受了他们推举我为研究室主任的委任,我明白这一推举还在于我近年来发表了几篇文章的缘故,而且这几篇文章近来经常被一些专业研究者抄袭和引用,为此,我非常得意和自豪。再说,我一向光明磊落,从不隐讳自己的观点,这种仿佛一尘不染的品格博得了多数人的喜爱与赞赏,但我深知这种性格久而久之要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人事麻烦。果然,没多久,在住房分配问题上,我就同所长直接发生了冲突,而他一火,就骂我不尊重领导,并且反复强调分房先干部后一般的原则,要我反省一下没有领导的领导艺术,光靠知识分子怎么能把工作搞好的道理,即便这样,他还是在随便什么场合都指责我是个名不虚传的自大狂,在群众中造成了许多难以挽回的不良印象和误会。因此,有人善意地劝我要学会恭维,但是,在我的为人词典里翻来复去也找不出恭维一词。而欣慰的是,瓦莉在这点上与我非常一致,她也是一个我行我素的人,向来就不

睬甜言蜜语那一套,也厌恶那一套,各做各的人,各吃各的饭,想通了,人生也就简单多了。她总对我这么说。尤其在我为此烦恼和气愤的时候,我就觉得瓦莉还真不错,能善解人意,这似乎也就够了。

还有,我总是把人往好的方面想,其实我错了,人这玩意儿不好说,既不是我想象的那么好,也不是你们所想的那么糟。由于我想得好,所以常常受骗上当,这是事实,由于你们想得糟,所以常常自我欺骗,这也是事实。但有一点,你们可又猜错了,我虽说时常受骗,却并不是个可随意欺压的孬种。倘若你们觉得好欺,倒可以来试试,甚至光着膀子,我也会给你们一阵威风看看。胡克领教过我的脾气,瓦莉也领教过,哦,对了,还有那位一开口就唾沫乱飞的秃头所长,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我骂得几乎语无伦次,体无完肤。那会我真痛快极了。你们说整人害人有种快感,大概就是这种一举战胜对方后来自心理和生理上的双重愉悦。可惜,我不会整人,那样没好报,再说,人都要图个美名,糟蹋他人无疑在糟蹋自己,做人的本份还要好自为之,多多为之,那才是真的。胡克这小子最精,在这方面做得很出色,人人都愿成全他干番大事业,可就是机不逢时,差了点运气,但他终究会有出息的,我想。这次他从西藏满载而归,真了不起,浑身晒得像个非洲土人,满脸堆满了对某种东西无限忠诚的微笑。他说恰好就是这种微笑使他在偷看天葬时幸免一死。常言说,眼观心灵。其实脸部表情同样也可以观照心灵。人家凭我的眼光信任我,可我有时只凭一时的脸色就轻易地相信他人。对此,瓦莉从来就对我的直觉持怀疑态度,经常告诫我要谨慎从事,不然,总有一天我会引狼入室。我正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我不信我的为人判断就这么糟。尽管我上当受骗的次数同她打饱嗝的次数几几乎一样多。我也始终不信。不信。

只有一点,其实,只有一点你们猜对了,这就是我这人是个标准的南方小个头,而且相当瘦,几乎没有超量的脂肪纤维,甚至压根儿就没有脂肪,只有一张薄皮,包裹着一堆快要崩溃的琴弦似的骨架。大家都劝我好好锻炼锻炼,以防未老先衰,但我又讨厌锻炼,因为一锻炼我就头昏眼花,心里犯慌,所以干脆不如不锻炼还使我的血液循环要正常得多。我迷信人的命数在天,该死不得活,不死想死,可还得费一把子劲。这里面潜伏有一种天然的默契和规律。其实,我们每个活着的人都是一个巨大链条上的一环,多一环与少一环,即或一瞬间,世界的面貌与状态就绝对不同。因而,该淘汰的自然要淘汰,用不着你去瞎操心,所谓社会环境和生态环境乃至生命细胞环境中自始至终都充满了场与场之间的相生相克。所以,我该死,走到那一步就自然逃不过。然而,话说回来,现在,的确,我深感自己不行了,对食物已厌倦了,整天都想躺下来,似乎整个骨架子都在往下塌,而能激起我充分兴趣的事已越来越少了,什么名利啦,葡萄酒加爱情啦,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与我现在的生活似乎完全不相干了。我只想将自己永久地反锁在孤独的书房,除了回忆、憧憬和对所谓绝对宇宙的冥思苦想外,就是一个劲地去听音乐,甚至连贝多芬有时在我面前都变得像个咬牙切齿的魔鬼。其实,我更喜欢听的倒是肖邦——他有一颗蒙在泪中的宁静而又破碎忧伤的心。我的心理、身体以至于皮肤都适宜在他美妙委婉的声音的气氛中去获取充分的安慰和舒展,因而,我宁愿伴随脉搏跳动的节拍来应和着他的音律去渐渐衰老,哪怕什么事也不干,也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哪怕到头来我没有取得显赫的名声,甚而孤单一人,即便不再触碰女人一下,甚而同瓦莉之间的那种事也一律断绝,我也愿意。况且,我也没有干那种事的热情和干劲了。在这个问题上,花花的确曾提醒过我,说那是感情升华的重要来源,要我主动去发掘。但是,不知怎的,我却做不到,每次与瓦莉干那事都有点力不从心,爬上去,几耸几耸,不出两分钟,也就全软了。不知怎的,尽管我刚步入中年,但的确时或有一种老年人面对黄昏时的那种悲怆如歌的感觉了。

这会儿,我又突然听见了瓦莉那带泪的声音:

“你这人越来越没劲了。”有一回她站在床头就是这么说的。

唉,我可没有心思同你们玩文字游戏,而的确,这回你们又猜错了,其实瓦莉这话并不是针对我一个人说的,的的确确,这话也并不是她一人说的。然而,这下你们可猜对了,这话其实是所有的女人针对我和我们说的。真是的,你们有时愚蠢,有时高明,除了说明你们比我活得正常,还能说明什么呢?

窗外终于刮起了微风,我又想睡了。睡。

十二

一俟夜幕降临,我们这个村就像一只温顺乖巧的褐色老母鸡,一眨眼就毫无声息地蜷缩在了一大片绿荫丛中。市区距我们这儿较远,运输和通讯都不大方便,再说,天生桥这鬼地方除了应有的人情味值得人去叹赏和留恋外,其它一切均还落后甚至近乎原始,以致于人们的衣着、姿态,以及浓重的地方口音都还没一点儿脱胎换骨的新迹象。从天生桥这条凹凸不平的羊肠道往北一直延伸进去,大约在一百米处的地方,有一个叉路口,沿着路口左边,也就是有棵黄桷树作路标的那条镶嵌不规则的方石块路走进去,两旁轻轻摇曳的茂密的绿树丛就会给你一种置身天外的感觉,几个弯一拐,你就能远远望见树丛影映中的那幢青砖矮平房了。这就是我的家。而家的背后却是一个大山堡,下面迁来了些新建的工厂,随时随地都能听到一些机器轰鸣的回声,并且在没有雾的日子里还能看见远远的空中升腾一股股乌黑的煤烟。我很喜欢这儿,没有干扰,十分清静,是块住家的好地方,而我的业余兴趣之一就是在各种各样的地图上或电影电视中去搜寻一个类似的地方,却一直未找到,我纳闷,人和其他别的东西怎么都可以类似和相像,唯独地理位置是没有重复的。很遗憾,有时,我们这儿简直就像世界的一个呕吐物,丝毫引不起来自官方和民间的应有重视。然而,我必须提起它,因为这是我的家。你懂么,家。

每个星期三晚上的八点至十点,我都必须去一趟研究所,那儿有一批刚分来的大学生在等侯我去给他们开近代中西哲学比较的专题讲座。无疑,这给了他们一次增长学识的好机会,而同时给我的心理又是一种补偿。没错,他们都很敬仰我,我也很高兴,置身其中我仿佛甩掉了一种什么东西似的,觉得轻松乐意,有时,尽管他们提问的方式和对一些包括基本原理在内的一知半解都极难使我相信这是一批最高学府带出来的佼佼者,但我还是喜欢他们的认真与彬彬有礼。无论在哪儿,一碰面,他们就统统称我“老师”或“先生”,这自然就使我对他们的好学热情产生了助人为乐的热烈兴趣,甚至感冒了,我也要支撑着去给他们讲老康德如何如何,王阳明和陆象山又如何如何。然而,有一回胡克却对我调侃说凡是与你年龄差不离的人称呼你为老师可不是一种生活的好现象。可至今我也不明白这话的实际含义指什么。

这天晚上回来的时候我感觉就不大妙,头重脚轻的,一身松软,十分劳累。我想尽快赶回家。一路上,星星在空中闪烁,月亮很圆,也亮,像块透明如水的薄饼,给夜色平添了一种柔和易碎的气氛。我走在天生桥通往我家的小路上,觉得这路似乎一转眼就延长了许多,始终没有尽头,而刚走到一半,或许还不足一半,突然,一个小孩的影子就冷不防地出现在了我前方约十米远的地方,显然,他是从左面一片较高的松树林里蹿出来的,他撒开两条青蛙似的小腿猛跑着,想一口气穿过马路,正跑着,突地被一处凸起的石块绊了一下,旋即跌倒在了一个满是黑乎乎泥浆的水洼里,连叫都没叫一声。借助月光,我看见他一动不动,直挺挺地合扑着,两臂前伸。于是,我几个箭步跨上去,小心翼翼地将他翻过身来,才看清这是一个大约三岁上下的男孩。顷刻,一种无法解释而又混乱不安的恐慌感向我袭来,闪电似的一劈,我的头一震,整个身躯就失重似的摇晃起来了。我说不清是这种说不出名堂的液体的颜色使我害怕了还是什么别的?但是,从小男孩软绵绵的躯体和身长,是的,他的身长同我儿子一模一样,这又使我一时拿不定主意他究竟是不是我的儿子。于是,我又摸了摸他的鼻子,还有气息,幸亏他没有一下倒在泥浆当中,否则就全完了。这时,我看了看夜光表,差一刻到十一点,还来得及,我一边暗中想,一边就用手臂将孩子紧抱在怀里,毫不犹豫地朝反方向急步走去,想尽快赶到单位卫生院,趁值班医生还没躺下,检查检查他的伤势。最后,到了街头,一位夜间巡逻民警走上来,我借助他的手电光终于看清了这孩子的脸:安详,漂亮,没有任何外伤,但脸色苍白。可能是他的前额或后脑勺撞到了一块石头上,被撞昏死过去了。然而,这时我才发现手中托着的这个男孩其实并不是我的儿子,即使如此,他仍没有使我松口气,相反,更加重了我不必要的精神负担。这孩子实在瘦弱不堪,轻得像只小鸟,然而,这是谁的鸟呢?继而,我在一片漆黑中将他递交给了民警,而这位民警先愣了一阵,接着就生硬地对我说:“好吧。明早可把他的妈和你单位的领导叫到派出所来。”对此,我万分惊愕,没等进一步解释,但见他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了。

真奇怪,我现在不知不觉就已回坐到了屋里床边的那把草垫藤椅上,身旁的儿子显然已进入了梦乡,他平躺在床中央,胸脯上刚好放着瓦莉的一只手。手。

歇息一会,我终于不太吃力地站起身来,重新走进了书房,按开了壁上的吊灯,没多久,瓦莉也跟着进来了。她这会儿的模样根本不像在家中,倒是一副要出门远足的样子。穿着丝毫不随便,显得十分公开化,盘起来的黑长发也梳理得极为利索,倘若不仔细观察,还以为她是个素静高傲的老处女。我感到了其中的不妙。我们相互轻描淡写地闲扯了几句,然后她就给我端来了一杯刚沏好的茉莉花茶。她知道我累了,就打开录音机,放上一盒轻松舒缓的钢琴曲,试图为我解解困乏。我看着她的身影在四壁的墙上轻盈地晃动,就一如看见一幕剧似乎刚刚才拉开了序幕。接着,她转过身去外屋倒来了两杯白葡萄酒,还有一碟切得薄薄的五香牛肉干,将它们一并放在了面前的茶几上。瓦莉就坐在我的斜对角,那会儿她手捧高脚杯,在慢条斯理地呷。我们沉默了许久。她一口气喝了数杯,脸也开始红了,但还有继续喝的势头。我觉得她有一大堆特别重要的话要说,然而又始终欲言难吐,拿不稳说话的方式呢还是说话的时机,我搞不明白。

这时,磁带的B面已走到头了,她取出来,倒个面,再放进去,一按键钮,重新继续放,似乎唯有这盘保罗?迈克尔的《内心组曲》才能制造出一种谈话气氛似的。怎么啦,既然有话,你就说吧。我问她。她顿了一会,又喝了口酒,伸出左手理了理头发,之后,两眼就这样直定定地看着我:

“我俩还是分的好。”

“就这个?”我一阵怅然,忽又镇静下来。

“这样没法过。”

“啥时候?”

“就现在。好说好分。”

“随便吧。”这是意料中的。

“儿子呢?”

“随便吧。”

“你需要就给你。如果他可以使你不孤独的话。”

“你就看着办好了。”

“如果能使你以后快乐,我可以啥都不要。”

“还是你看着办吧。”

接下来,她就对我说了一大堆自我检讨的话,宽慰我的话,以及日后我应当如何如何安排和治理生活的告诫,我说我不想再听了,要走有什么办法,就走好了。渐而,她高叹了一声,将手中的酒杯搁在茶几上,立起身来,说她明天晚上再来听我的具体答复,而现在不需要,现在她需要的就是我平心静气地去想,话一落,她便抽身出去了。而几乎在她出去的同时,胡克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坐到了我的对面,也就是坐到了瓦莉刚才让出的那个位置上。他显得非常老练、沉着和富有交情,没说一句话,在沉默半晌之后,他就给我的杯里重新添满了酒,同时也给他自己冲上了一杯,于是站起来,有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老兄,多保重吧,一切都是命定。但愿我们以后仍然是好哥们。多保重啊。

随着游离而去的话音,我旋即就看见胡克紧跟着瓦莉的身影一浪一浪地,很快便消失在了广大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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