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从何说起呢?这样说吧,当我慢慢醒来的时候,发现我和瓦莉的分手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这时,太阳悬挂在摇曳的枝头,游弋而去的浮云把天空抬得很高,宁静而安详的假日气氛给人一种持久和平的好印象。我冲上杯咖啡从那屋转进来。通常星期天我都睡懒觉,起床之后,稍作洗漱,然后冲杯咖啡或奶粉什么的,就充当早餐了。现在我可要用早餐了。而邮递员送来的周末报刊早已搁放在了门外过道边的报架上。儿子晃来晃去,在我面前不知怎么忽然就长高了,他说他要去参加一位同学的生日聚会,中饭和晚饭恐怕都不回来吃,希望得到我的批准,瞧着他恳求的目光,想到他历来是班上的尖子生,又是数学竞赛小组和乒乓球队的优秀成员,于是我就说,去吧,早点回来,可别累得明早叫都叫不醒。接着,我拉开牢笼似的房门,手一挥,就把这只雄性的小鸟飞也似的放跑了。转而,我就来到书房,打开录音机,一边聆听霍洛维兹的钢琴演奏,一边翻看着报纸的各条新闻标题,而在第四版的左下侧有一段报道却把我给愣住了。这就是瓦莉在电视剧《荒岛人情》中扮演真真获奖的消息。我没有看过这部电视片,况且,我也很少看电视,除去每天的新闻,或者球赛和特别的音乐节目,其余的我都难得去过问。但据报上说的来看,《荒岛人情》恐怕还有些意思。真真是剧中主角铁山的同胞爱妹,为了哥哥铁山坚韧不拔地去探求大自然的无穷奥秘,可爱的真真宁愿抛开优厚和快乐的城市生活,放弃了各种突如其来的爱情机遇,跟随铁山奔波于原始山林,协助他去搜集各类珍稀的动植物标本,最后在铁山惨死于毒蛇的利齿之后,她决定终生不嫁,继承其宏图大愿,成了第一位在荒岛中生活了二十三年的东方女性,被光荣载入了世界最佳妇女史册。瓦莉把真真演得情深意切。既富有活力和柔情,又表现出了女人那种坚韧的精神和超群的智慧。获奖的理由还在于瓦莉为妇女在影视事业中的作用做出了令人倾倒的开拓性的贡献。我放下报纸,站起身来,穿过客厅,去卧室给胡克挂电话,以便落实一下这个瓦莉是不是当年的瓦莉。

“不会错。”胡克的声音又尖又细,但很肯定,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球。

“她终于获奖了。”

“你怎么知道的?”

“今天的报上。对了,周末副刊。第四版。你读到了么?”

“别把我往高处看。你知道我这人从来就不看报。但我断定是她。是的,就是那个瓦莉。”

“她终于成功了。”

“你不以为她向来都成功?”

“向来都成功?啥意思?”

“喂,老兄,要我代你向她说些什么吗?”他的话听来有些刺耳。

“谢谢。可惜我自己还有嘴。”

“好吧。何时再相见?”

“随便好了。这段时间我随时都在。”

几乎在我搁下电话的同时,门外就传来了敲门声,一看,是大学里的同学张非。他是去昆明出差路经此地顺便来看我的。许久没人来过了,我的情绪突然高涨起来,更何况还是昔日同窗。于是,我将沙发上的一大叠报刊迅速地撂放在了顺手边的墙角空地上,然后坐下来,看着他,像一位忠实的医生观察病人那样,我在打量着他的变化。多年过去了,他还是那样的开朗、健谈、举止文雅,口气不凡,说起话来思路敏捷,很有逻辑,尽管越过了青春年龄,但依然是冲劲十足。毕业这么些年,所有的同学中我很难见到的恐怕就数他了。还是上次去杭州开会,镶在他脸上的这副白框眼镜就一直没换过。这会儿,他笑吟吟地,左手端起热气未散的茶杯,右手却支在沙发的扶手上,胸怀他意地望着对面的墙,而墙上贴了一张金斯基的巨型广告照,跟着他就开始感慨起了我们这批同学的作为。好在机遇和才华,在哲学界,除了少数几个外,绝大多数都成了担当大梁的骨干,而且普遍都有专着问世,有的还相继出国讲学和深造,他说,如果运气好的话,明年初他也要去德国进修了,那可是卡尔的故乡,辩证法的策源地,他目前正在办理护照什么的。

“日耳曼民族赢得世界性的掌声不仅在于它的才智而且还在于它的高贵血统。尤其是你这种敢于冲杀的性格去那边洗染一下肯定会大有好处,没准还能播下些新型的生命种子,然后移植到我们的屋前屋后来开花结果呢。”我关掉录音机,走了出来。

“你从哪儿学来的这种幽默,像个诗人。可你知道,整个日耳曼民族分布的区域历来都是天才与魔鬼出没的地方,同时也是现代思想和战争的策源地。那是一座辉煌的酒吧;所有偏执狂的酒吧,没准它还要领导未来的战争和思想,不信,我们走着瞧,这个肢体发达的民族自始至终都具有一种原始的属于动物本性的威慑力在文明的笑容后面恐吓着人类的和平。”他顿了一下,抬手看了看表:“竞争必有淘汰。人种也一样,我们必须警惕。”

“这是你最近研究获得的高见?”

“纯属一种忧患和预感罢了。”

“你总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预感。依我看,不如集成起来,干脆搞一部预感大全来警世千秋算了。”

“哪能呢。只是咱们在一块随便聊聊还可以,但决不能擅自曝光。”

“一旦张扬,当局准会拿你小子是问,指控你诬蔑人种,崇洋媚外,居心叵测。”

“实话告诉你,我在想,如若人类果真有天才和魔鬼的话,其实这两者都是精英,正如有人说的那样,推动地球旋转的并不是一般那种人与人之间的友善,而是天才的贪欲和魔鬼的凶残。赤裸裸的贪欲和凶残。”“你的想法非常危险。”我直截了当地提醒他,没有丝毫的恶意,然后沉默片刻,转而又相互用男人的眼光交流了一阵,以至于他的脸渐渐地变得麻木,这又使我突然想起了早在大学期间他就拥有的习惯,双手交又在大腿上,话音一落就总爱附带上一小节浑浊而浓重的鼻音,像个牧师布道那样,显得持重和深刻,旁若无人,但是,尽管这样,偶尔也还表现出矫揉造作的恶习,并且总爱在一句话的开头或末尾冠以“他们”这一复数代词来加强和支持他的观点。然而,“他们”指谁?他们无非就是他。他代表了他们,利用了他们,而他们却蒙在鼓中,并不能代表他。这是政治家的手腕,也是各路嫖客套用的口气。老实说,我生性就特别不习惯以这种方式来谈论各种生活见解,更何况以这种方式来阐述思想见解了。因此,每当我听到类似的“他们以为如何如何”这样的语气结构,我就会猛然想起研究所所长在他办公桌前训斥我的那副可憎态度:“他们群众都说你这人目无他人,高傲自大的,难怪老婆与你离婚,他们都说你心目中根本就没有我们这些领导,我看你也该留心自个儿的缺点了,不然,他们说终有一天你要摔大跟斗的。”他总是以这种含糊闪烁的大口气对我说话。其实,我最明白那会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况且,所里的人际关系我比谁都清楚,用不着他来“他们怎么怎么的,我们怎么怎么的,然后他又怎么怎么的。”一听到类似掩人耳目的威风语气,我就极为反感,甚至生理上也极不舒服,纵使有千言万语,也不想多说一句。即便对张非也一样。

“好了,别光顾了扯这些,该谈点儿别的了。你夫人怎样?”我转身拉开抽屉,掏出了一盒“红塔山”,一下就把话题给岔开了。

“还好,你呢?怎么星期天太太和孩子都不在?”他并不知道我生活中发生的一切。

“离了。前年春的事。”我说罢便将那张报纸递给了他,“孩子跟着我,已上学了,可惜今天去同学家了。同我很相像,勤学好问,非常可爱,只是略瘦了一点,但日后他肯定比我长得高。”

随后,他清瘦扁平的脸上就流露出一种悲悯和同情人的表情,情绪低落了下来。我自悔不该向他说这些。我的生活境遇只能属于我,不该去影响他人。那样不好。于是,趁他没来得及开口,我就说其实这没什么,生活和爱情总不会像一根拉直的绳子那样坦荡,会遇到种种的曲折,关键看自己能不能从中挺立起来,还好,我已经受住了这种实实在在的考验。说罢,只见他霍地站起来,双手抄在裤兜里,在屋中央转了一圈,别的二话没说,张口就向我阐述了一大堆的爱情原理,并且煞有介事地肯定绝大多数的女人都是有眼无珠,不识真货的怪物,稍有松懈,她便任由性子去,这还得依靠男人们的威力去加以纠正,或者说协助纠正,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女人做主,事必乱套,有时候不妨还可动用一下拳头的威力。他说着,左手旋即在半空中捏成了一个拳头。此时,我明白他在借助我的某种心理为我哀鸣不平,其实,他心里想的恐怕又是另外一回事。依他的个头和苍白的小脸,我看他对他老婆不比我威风到哪儿去。于是,我说算了,事已远去,我早就平静了。再说,他的话无意中恰好伤害了我对瓦莉一直保留的那份美好情意,只是我与她逐渐拉开的生活差距造成了我如今甚至永远的蓦然回首,这怨不得谁,人各有所好,各有所志,合则罢,不合则分,天经地义,不能勉强,任何责怪都丝毫不起作用了。自然,我的回驳使他受窘,一时激昂起来的情绪迅速淡化减弱下来了。不过,他很聪明,立刻意识到了他话中欠妥的那些个词句,连忙做出一些蜻蜓点水似的解释,这我都懂。没必要。他太在平自己的形象了。其实,人嘛,你的,他的,我的,最后还是各归各的。他这人总把别人往低处看。这可是早在大学里我就给他下的评语。我看这毛病永远也不要希求他去改了。这是他的。接着,他低头看了看表,我知道时至晌午,该吃饭了。他淡淡地一笑。于是我就约他去不远的街上随便找家饭馆吃喝点什么。他说好吧,肚子早就咕咕叫了。而就在我穿戴好衣冠准备同他出门的当儿,田欣突然柳条似的出现在了面前。

这个田欣。

天明白他成天都在忙乎些什么。的确,我也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接到胡克的电话了。我去电话问过,都说他不在,没准,这家伙又在哪儿揽了一笔可观的私活,不然决不可能一连数月都没有他的音讯。也是,打瓦莉和我分手后,胡克的确很少来了,他是不是觉得在我与瓦莉之间唯独他扮演了一个敲边锤的角色,甚而觉得我是不是忌恨他从中作了梗,才使我们过早的解体。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这样想的。其实,在这点上,我从不怪罪他。尽管瓦莉对他讲的实话比对我讲的要多得多,我也从不怀疑他的真诚与善良。但有一点,我猜错了,胡克和瓦莉本应是理所当然的一对,然而他俩却并没有把我的这种推断去变成一种令人羡慕的现实,这使我在无穷个深夜里静思默想都依然大惑不解。至于那天夜里胡克跟随瓦莉走向了何处,我姑且不去过问,他俩关系深化到了何种程度,我也没有必要去落实个究竟,没这个必要。但瓦莉的确喜欢上了胡克,这是不容置疑的。谁知背地里他俩都干了些什么。男女之间的关系一旦深入到他俩那样的地步,我想,那可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都能干出来的。就像我和瓦莉的当初,如此如此的,也从没有羞涩脸红过,更不用说他俩了。

一线阳光刚好穿过启开的门窗,从我的背面毫无阻拦地照射到了屋内的墙壁上。时间来到了下午。我从卧室出来,儿子想吃饺子,我说这正好方便了我,一看,面粉几乎没有了,于是,我换掉拖鞋,正准备出去买点什么,这时电话铃就响了。我最先闪过的念头那一定是胡克打来的,一接,果然是他。听筒里他的话音被来去的电流振动得时强时弱,显得非常扭曲和异样。他说这段时间他究竟在忙些什么,自个儿也说不清,整天在外瞎撞撞的,太穷了,憋得慌,想凭自己的才能去多换些银子,不然连画布颜料什么的都快买不起了。我问他运气如何,他说不如何,一言难尽,因而心里特别烦躁,想晚上过来与我喝一顿,好久没痛痛快快喝酒了。我说,来吧,我也想找人喝酒,正好,前几天我的一位学生送来了一瓶原装的“五粮液”。于是,胡克乐了,哈哈的笑声振动得我的耳膜直发响,最后一顿,瞬间的空白,他说他打算约个女伴来,问我介不介意。

“哪儿的?”我忙问。

“这儿的。”他的音调颇为得意。

“未婚妻?”

“哪有这么多的未婚妻。图个清静,我是不打算结婚的。”

一瞬间,我感觉胡克也在变,变得模糊,离我渐渐遥远起来了。他从前并不在乎人对钱的那种亲密的依赖性,而现在却反倒在乎起来了,这说明他观念上的变化不是轻微的触摸似的,而是对生活的质有了一种新的体悟。尽管他曾经说过不能用要求常人的生活规范去要求艺术家,不然艺术就会平庸化,以及进入千家万户的艺术家,不如干脆去充当一名该死的匠人之类的话,我都从不怀疑即便他胡克有顶天立地的本领,也终将挣脱不掉一个凡人应有的躯壳。于是乎,我眼前一下就闪现出了他那件大网眼的呢绒白背心,肌肉发达的紫褐色胳膊,粗糙的皮肤,还有突然变得通红的脖子和面孔。这是六月中旬的一个早晨,当时的气温已比较高了。蝉鸟们提前钻出了深邃的窝,整齐的鸣叫声洒满了楼下的矮树林。

等了一阵,胡克还是来了,骑的自行车。那辆各个关节部位显然已松沓的破车跟随他东奔西荡的不知有多少年了,他还依然舍不得将它抛弃。用他的话说,这样更好,随便将它扔在何处,甚至不用上锁,也不用担心被人偷去。唯有他与它的情谊深厚。这时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田欣比他先到。我约她来的。不知出于啥心理,也许是在寻求一种平衡,一种虚幻的平衡。黄金分割似的审美。倘若胡克不说邀个女友来,我也断不会想到田欣。这很自然。于是我问胡克还有一个人呢,他嘻皮笑脸地努努嘴,说今天她有事,不凑巧,改日再会了。话音未落,他就把自己的身体像一麻袋土豆似的对直地扔摔在了沙发里,顿时他漂亮的额头旋即就浸润出了雨点一样密集的汗珠。我转过身,向田欣和胡克互作了下介绍,看得出,胡克有些诧异,而相反田欣却有准备似的,粲然一笑,旋即就从下面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来了。

“胡老师,久闻大名了。”

“别这样叫好不好。我别扭。”胡克也伸出了手。

“老师就是老师嘛,有啥别扭的。”

“不自然。尤其在这样的场合,把我抬得大高,我也反感。还是直呼其名的好,不然就干脆叫我老胡老克什么的,这样也来得随便。我需要的正是这个随便。无拘无束。我不喜欢也不习惯在陌生的环境里去进行言语交流。你说呢,田小姐?”

“你真会说话。好吧。就叫你老克。”

于是,我们哈哈大笑起来,都觉得这种叫法很过瘾,有点类似国民党中央特务的一个代号。不过,胡克对这种称呼特别来劲,认为这更靠近他的不易宣露的性格,尽管他不是什么特务,但觉得这个“克”字更具人味。他的这种不乏幽默的自圆其说使得气氛一下就轻松起来了,活跃起来了。难怪他会来事,爽朗的笑声总是以明显的优势占据了整个房阿。这突然使我想起了他的确曾提醒过我,那种同代人相互称老师,可不是一种好现象。我现在明白了这是为什么。接着,田欣提议,我们便一起忙乎着把厨房和冰箱里的菜迅速转移到了饭桌上。这时,儿子也活蹦乱跳地回来了,他取下书包,叫了声田姨和胡叔叔,扭头打开电视机,退后几步,坐在小竹椅上,自个儿看电视去了。每晚六点半的儿童节目。田欣在桌前停留了一会,不知在想什么,望着我,说她再去做份汤,多放些鲜蔬菜,那样可以醒酒。我说更好。胡克也说更好。田欣扬眉一笑,便闪进厨房里去了。趁这当儿,胡克挑眉朝门外瞟了瞟,问我她是打哪路奔来的才女。我说是所里去年分来的研究生。胡克会意地一笑,用嘴唇轻轻地点了一口酒,说来者有意,叮嘱我切莫坐失良机,留下千古恨。我叫他别胡说,让人听见不好意思,我们只是同事,很平常的往来,可别得罪跑了。“怕跑就不来了。”胡克抽着烟狂笑起来。我正想制止,田欣端汤进来了。

“笑啥?”田欣很好奇的样子。

“胡克说……”我一阵哑然。

“夸你懂事,是天下难得的好女人。”胡克很机智,一下接过了话茬,他那善于词令的口才对女孩子也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可惜相见恨晚。这还是第一次。”他说着,手中的勺子早已伸进汤碗里了。

“来日方长嘛。”我补了一句。

“做得蹩脚,是吗?”田欣斜睨着胡克。

“我这人总喜欢把好的方面说在前头,之后即便提出点小批评,人家也乐于接受。不过,这汤,”胡克尝了尝,“还缺少点味精和胡椒姜粉儿什么的,大学生的做法,也难怪,条件有限,不过,女人生来就是这方面的行家。”

“那当然。其实家务事也简单,一学就会,用不着破费去读进修班。”她很自信。仿佛是对我说的。

“老克的鱼做得有口皆碑。”我勾身给他俩斟酒。

“啥时候露两手?”

“急什么,离死还远着啦,有的是机会。”他对准田欣举起酒杯。

这时,田欣发觉少了个东西似的,侧身拍了拍儿子的肩,叫他靠过来一起吃饭。儿子没加理会,却无意识地将椅子朝前面挪了挪。我请田欣别管他,这孩子总是这样,习惯不好,儿童节目在他眼里比啥都来劲。随着,胡克也去恭请儿子,动员他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互不影响,不然,饭菜一会就凉了。儿子终于应了两声,快速舀了碗饭,糊里糊涂地夹了些菜,转身又坐到原位上去了。此时,儿童节目刚开始,放的依旧是美国动画连续片《米老鼠与唐老鸭》,滑稽的画面和幽默的对白一瞬间把胡克也逗乐了。他说他最喜欢看的也是这部片子,断断续续的,从没有连贯性的一口气看完它几集。说罢,他也离开饭桌,同儿子并排坐到了电视机前,留下我和田欣在一旁只好互眨眼皮。田欣觉得胡克这人挺有意思,像个小孩,相反,我却觉乎他越来越怪,都三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对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不能进入潜意识的儿童游戏满怀了兴趣。尽管他是这种脾性,我也不怀疑他是装出来的,但他也该看看这是什么场合,撇下他人,顾了自己,他教人还行,可轮到自己就不能身体力行了。这是人的通病。于是,田欣朝我轻轻地挥了下手,示意我不要去打扰他们,待看完吃饭也不妨,顶多把饭菜重新回一下炉就是了,犯不着去扫那一大一小的兴。我想也是。

看完电视,大伙围坐到了桌旁。不一会儿,所有的菜又原封不动地回到了桌面上。田欣挽着干净的衣袖,在房里穿来穿去,还真像那么回事。胡克点上根烟,把身子转移过来,顺手递给了我一支。当然,桌上最抢目的要算那只油晃油晃的卤鸭子。面对它,我和胡克一致建议将左腿分给儿子,右腿分给田欣,最好的部分理应奖赏给年龄小的,其中还发扬出了男左女右的精神,一个阴阳原则,这充分体现出了我与胡克在一些观念上的不谋而合,而留下来的脚爪和翅膀就由我和胡克任意挑选了。胡克说他喜欢脚爪,筋多骨脆,有味儿,很能下酒,再说,眼下他也急需新添两只脚来帮他跑跑路。我说正好,我也急需飞,翅膀留给我好了。大伙一阵笑,房中流动着的空气被振动得发出欢快的回响。这时,儿子却不谙世故,从背后杀出来,直捅我的老底,说我本来就喜欢啃翅膀,这种分配无疑大大地便宜了我。于是,我瞄了他几跟,随着伸筷夹了几颗田欣做的油酥麻辣脆皮花生米,挺好吃,连忙叫胡克也尝,跟着,好几双筷子都同时搅混在了盘中,捣弄得花生米互碰得脆响。田欣在一旁观看着我们抢吃的劲头,脸上顿时泛起了愉悦的笑容。说实话,我还从没见过花生米有这种做法的。胡克问妙法何在。她捋了一下垂落的额发,说这非常好做,没有秘密,只要将花生米放入鸡蛋清中一搅拌,下锅炸至两三分钟,再捞起,然后用微量的干辣椒粉和胡椒粉一拌,就成了口中的这种滋味。整个席间,我们的谈兴颇高,涉及内容几乎都是些与吃有关的东西。儿子插嘴说他最喜爱吃大红虾,胡克说他就喜欢现在这样啃脚爪,我说也一样,最好吃的就是眼前这盘所剩无几的蛋清油炸花生米,而田欣却说,只要肚子饿了,她啥都爱吃,当然,最爱的,她还没尝过。于是,胡克接过话头,放下筷子,半开玩笑似的说那最爱吃的恐怕就是一个特别的人为她做的菜了。是不是这样?胡克温和地问田欣。随着,她低下了头,一团红霞已漫溢到了脸颊上。转而,胡克就与我暗中碰了一眼,抿嘴一笑,含蓄和会意的一笑,不料,这笑却被田欣勾眼逮住了,于是,她挣扎着说本来嘛,有啥好笑的。她说话的音量偏高,但很柔和。然而,谁又是那个特别的人呢?胡克把残骨扔在面前的一个空碗里,掏出那种男人们常用的大手帕揩了揩手,尔后又将酒杯端起,一个劲地连声叫喝。

“真没男朋友还是假没?”胡克直捣胸窝地问。

“多的是。”田欣的嘴唇离开了杯缘,好像有意在与他绕圈子,然后又斜瞟了我一眼,“不过,这要看你指的什么男朋友。”

“多大芳龄了?”胡克又问。

“看你直觉如何。”

“顶多二十五六。”

“谢谢你把我看得这么年轻。你问问老钟。”田欣把没正面回答的话丢给了我。这时胡克也挺有预谋地看了我一眼。

“年轻有什么不好。还是瞒着吧。这样会给你带来好运。”我笑着对田欣说。

夜色浓聚,挂在墙上的金黄色石英钟已敲响了八点。儿子从茅厕闪出来,说暂借用一下我的书房,他好去温习温习功课。我说去吧,当心点,可别把我散放在桌上的文稿搞乱了。他一边应声,一边取下门后的书包,转脸向我做了个孙悟空皱鼻的怪相,就很活泼地弹跳进去了。这时,邻居的李嫂来敲门,问可不可用一下我的电话,说是告诉学校她女儿正躺在床上闹牙疼,今晚去不了舞蹈班练舞。

“我自小就喜欢同比我大的男孩子在一块玩。”田欣脸上的红色一直未消。

“这是一种寻求保护的心理。”我解释道。

“不对。我没有什么可保护的,我从来就放纵不羁,不喜欢女孩子的那种拖泥带水和矫揉造作,哪料,后来发现自己也是个女孩。不,是个女人。”她的音量提高了一倍,“直到长大我才明白作为女人的不幸恐怕要归结到我父母的过错。”

“嫁了人就好了。想男人吗?”胡克总是把男人一词说得挺有质感。

“这很自然。”她喝了点酒,情绪有些抑制不住,说话也坦率,其中不免还夹杂着一种隐约的针锋相对的味道,“可惜这世上好男人也太少了。”

“比如你眼前的这两位。”胡克见缝插针,不放弃每一次调侃的机会。

“那也难说。没准更危险。”田欣把头抬起来,正视着他。勇于迎战似的。

“你把我们这些迹近中年的人都看到哪儿去了。”我觉得这顿饭挺有趣儿。

“你是应届毕业直接考取研究生的?”胡克伸手揭开茶杯。

“直线上升又怎么啦。社会经验少,不如你们,我承认。但可别小看了人。”

“没这意思。老克倒是个爽快人。”我意识到她对胡克的话有些敏感。这也是迎战心理的快速反应。

“遗憾我跟大学无缘。好了,说说现今大学生中究竟流行些什么?”胡克又点燃了烟。显然他的烟瘾又增了。一小时内我起码见他连续抽了三颗。

“指啥?服装,发式,还是思潮?”

“服装和发式遍街都是。老克是想听听他们的想法。”我帮胡克脱口答道。

“不想读书。这是其一。”

“为啥?”胡克喷出一口浓烟。

“唉,商品社会。赚钱呗。时髦观念。大家都穷。”

“那么其二呢?”胡克紧追着问。

“虚无主义泛滥,成天空谈,极不务实。就这些。还有,比如,读了点尼采和川端康成就歇斯底里,没完没了。女孩子争着要忧郁,男孩子抢着去痛苦。这都快成为大学里的一种精神风尚了,仿佛只有充分忧郁和痛苦起来了,你才有资格加入进一个个高层次的学生沙龙,如此如此,你也才有资格去大张旗鼓地谈情说爱。”她说着,俯下头,旋即把碗筷收拾重叠起来,“不瞒说,我读研究生那会,就常有些男孩子跑到我寝室来倾吐痛苦,我问她哪儿痛苦,是脾胃还是吃喝拉撒全痛苦,他却支吾半天,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以前我们班就有这么一位男生,二十多岁,人还不错,也不笨,能歌善舞,颇有艺术细胞,可不知怎的,转来转去,就嫌自个儿还不够深刻,于是无病装病,一副痛苦深沉状,结果积久真病,便数月不起,不得已,只好退了学,送进了精神病院,而今面目全非,差不多全傻了。”她顿了顿,“不知像这样深刻的同胞正在以怎样的级数在我们门外累积着。”

“你是怪那些个可恶的外国佬把他们给坑害了?”胡克一本正经起来。

“没这个意思。但我总觉得这其中有一种看不见的荒唐联系。”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严格说,这跟尼采们没有关系。”我站起身,去书房催儿子睡觉,快十点钟了。

“对了,你是这方面的专家,还是你来谈谈西方文化思潮究竟会对我们东方人的脑袋能改造到哪一步?”胡克转过头来望着我。像一个虔诚的教徒仰望着基督。

“别来为难我。你知道,一喝酒我就说不出话,思维像折断了的竹筷,很破碎,是一节一节的,只是听到这儿,顺便插一句罢了。不过,要说尼采,他却是一个受难者,孤独,痛苦,怀疑以至于发疯,这都跟别人无关。他在砸碎耶稣的同时又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新耶稣。这是他的伟大与辉煌。要说心理反射,我想自然是免不了的。站在历史的长镜头跟前,我们现在的年轻人还远不具备各种应付能力。这可怪不了尼采。就这些。”

沉默。儿子穿过了我们之间拥有的沉默进入到了卧室。我端起剩下的半杯酒,不想多说了,再者,胡克也并没有系统地读过这方面的书,对尼采的了解也甚微,说多了,反而会影响他的情绪。虽然他在这些方面比我们弱,但我相信,仅凭他高贵的原始悟性就能达到一个理性的深度。这是胡克胜于他人的地方。就像那种所谓的八旗子弟,不读书便能欣赏棋琴书画。大概胡克的祖上就属于仕阶豪门这一类。

“唉,没办法,命该如此。”胡克似乎在下结论。

“看来,你果真信命?”田欣眼光一亮。好像突然找到了知音。

“当然。”

“凭什么?”

“直觉。”

“有论据么?”

“你看看,动不动又把书本上的语言搬来了。论据,什么论据?”胡克眉头一皱,颇不习惯似的,“这方面的例子多的是。比如我去年就亲眼目睹到两个电工在同一根高压线上操作,结果一个被电触死,而另一个却安然无恙。这是一例。无法解释。”他打起手势,在形象地比划,仿佛那个电工就是从他手臂上滑落下来的,“还有,有一天一位朋友约我外出去写生,乘车要走一百多里的山路,当时我想去,并且也答应了他,可那天不知是哪个鬼偏偏撞上门来了,死活不让我去,是预感还是什么别的,我说不清,左右顾虑了一天,最终还是没去成。结果怎样,结果那位朋友遭遇了车祸,一命呜呼了。全车的人葬入山崖,都完了。倘若我跟去了,结果又怎样?这样的例子多着啦,简直数不胜数。命运这玩意儿也真他妈神。分秒之差,结局全然不同。”

“说来也怪,一个妈生的双胞胎,命运该相似吧,最终还是大相径庭。你呢,老钟,信这个吗?”田欣反过来问我。

“我相信命数在天,运气在人。你呢?”我一说出这话就预感到了我会落入胡克的那个秘而不宣的把戏中。

“一样。信。”田欣很肯定。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胡克压低了嗓门。

“喂,我说老克,你去给自己算过命么?”她的好奇心又起来了。

“算什么命。我自个儿都能算。”

“别开玩笑。真的。”

“又来那一套了。”我早已明白胡克下面想要炫耀的是什么。

“我这个人开玩笑归开玩笑,认真起来绝对认真。这一点,你问问老钟,他可不会给我打埋伏。”

“像江湖骗子那样看手相?”

“别把咱们看得如此拙劣。那是什么级别,我是什么级别。那是凭骗术,口说无凭,我可是凭《周易》,有书为证。听说过《易经》占卦算命么?”

我相信田欣听说过此说。但并不曾试验过。这时夜色包围了大地,成群的青蛙散布在房屋四周的田野中,开始欢蹦地鸣叫、打闹嬉戏起来了。它们正在以蓬勃崭新的心情去迎接一个丰润繁忙的未来。田欣终于被胡克的花言巧语说服了。这是我意料中的。我们坐在沙发上,围成一个半圆,田欣的语气类似请求,再三让胡克给她占一卦。开始,胡克有些儿故作神秘,沉默了一阵,接着哈哈一笑就答应下来了。这时,田欣刷地站起来,伸手向我要书,我说在书房靠近窗边的那个书橱里,自个儿去取好了,但最好取那本朱熹注释的《易经》,其它的杂说颇多,均不可靠。而胡克却补充说随便哪本都可以,只要有卦象。不一会儿,田欣还是按照我的意思,把朱熹本取来了。接着,胡克把烟蒂掐灭在烟缸里,从裤兜里掏出了六枚硬币,捧在掌中摇了摇,于是叫田欣与他一同蹲伏下去,并且指着分币说,国徽这一面代表阳,另一面则代表阴,田欣似有不解,皱着眉宇,问如果反过来行不行。胡克说随便,但有一点,在将分币抛地形成卦象之前,在心里就得把阴阳面确定下来,否则不灵。于是胡克立即变成了一个巫师,面目沉静,眼望田欣的双瞳,问她是想算今年的命,还是明年的命还是将来的命,什么命,财命、婚命,还是其它的什么命?田欣一乐,不加思索地说就算婚命吧,既然我们都在关心它。于是胡克又凝神闭目片刻,将捧摇在手中的分币往地上一撒,然后,从下至上,从左至右,很快就在一张白纸上画出了一个图形。“——”指阳,“——”指阴,胡克一边对田欣解释,一边就回坐到了沙发上。一查,结果是“归妹”卦:“归妹,征凶,无攸利。”田欣性急,连忙要胡克进一步解释。胡克淡淡地笑了笑,很轻松的样子,像完成了一项伟大使命似的,非要田欣亲手给他点支烟,作为酬劳,不然,其中的隐喻就无法破译。当时我就站在田欣的身后,一个念头迫使我很想打打胡克的威风,况且,我对《易经》的熟悉比他要深透多了,但考虑到这是他在公开场合引人兴趣的专利,也就忍了。于是,为了顾全他的面子,我说点点烟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胡克总喜欢让女人抬举他。这我清楚。田欣也明白。她说既然如此,抬举抬举他,也是她的荣幸。于是飘动的火苗旋即就把胡克那得意的神情在灯光下照耀得更加的露骨和逼真。转而,胡克就和田欣在这一卦上争说了一大通,无论如何,这卦对于田欣,最后,胡克还是提醒她,在选择伴侣上切莫操之过急,切莫找年岁比自己过于大的,也不要找自己比对方过于强的,这两者悬殊太大,均不是好兆头,弊多利少,要谨慎。事物的运作在于合谐。这也包括婚姻。他说。这时,田欣呆望着我,一副惶惑而又信以为真的样子,神情变得严肃和忧伤起来了。其实,一般来讲,我也推崇《易经》,当然,算命在内,也不包括个别。比如毛泽东,他的生日在十二月二十六,况且,冬天本属阴,十二月与二十六又都是偶数,在阴位,但他的命运却如此奇伟,充满了阳刚之气,这可是《易经》破解不了的,是个特殊。你学哲学的应该略知一二。我对田欣说。随后,胡克说只有《易经》的算命可靠,不说百分之百,起码八九也不离十,令人信服,因此,学会这一手,即便跑遍祖国的大江南北,也不愁混不到一碗饭吃。再说,凭他的率直与热情,群众百姓也断不会将他视为一个骗子。显然,他最后这句话是对田欣那句问话的有意报复。尽管如此,田欣并没有在意。

我们在一起度过的那短暂的时光是愉快而难忘的。它成为生活和友情中的一种透明的积淀物,在我心中时时激起感怀的涟漪与忧愁的波纹。这样,当时我送田欣出门的时候,她也不无感慨地说这样一起的交流机会可惜在她以往的生活中的确太少太少了。对此,胡克很知趣,田欣走时,他并没有傻里傻气地跟我一起出门,而是独自留下来清理餐桌,打扫战场。自然,那时儿子早已进入梦乡了。

直到又一个寒冷的冬季滑过了门坎,我才明白,一切动人而美丽的传说都不是在阳光遍地的丛林里编织的,相反,而是来自浩渺深邃的星空。很远很远的星空。春雨停止了,淅淅沥沥的,连续了几天,终于平息了。我睡不着,黑夜的步子很大,越往深处走,我就越是无法入眠。听见四处飞扬的夜虫声,我的思绪就莫名的纷乱和飞翔起来,几经克制和闭目屏息,我还是禁不住地拖步来到了阳台上,而举目望去,垂落在夜幕中的星星稀稀落落,忽隐忽现的,愈退愈远,一时里,我又明显地觉得有个类似什么的身影在我眼前悠然晃荡,定睛一看,这身影不是别人而恰恰就是田欣。我不知此时此刻里她怎么从高远的星空来到我眼前的。我感到了其中的不妙。不行,兴奋终将过去,必须进屋,睡觉,赶快,一想到她的年轻和时或飘漏出的稚气,我就不忍将她与瓦莉抑或同年龄的其他女人并排在一个画图上。有人说,男人过了三十五才会走上正道,生活有了着落点,心绪平稳,各方面才会有规律。这话似乎有针对性。比如对我。面对黑夜,面对自我在群星中的投射,我敢说我已没有了二十来岁所具有的哪种狂动,也就是说,我几乎失去了在女人方面所具有的那种勇于实践和突围的热情。在任何方面,包括在心理上,我已显然失去了应有的优势。而胡克常说的毕加索们如何如何,郭沫若们如何如何,那毕竟是他们,我可不能与之相比,他们能够从少到老,始终能够风雨吹来春满楼。我可不行,不是伟人奇才,在身体和智力的构造上都不属于那种类型,这我知命。更何况,老天爷从一开始就没有给我许诺过更多。奢望一旦与自身的距离拉得太大,就会把一切如意的看得不如意,一切可能的变得不可能,顺下来还会引导出诸多的烦恼、忧愁、痛苦乃至于病魔。我不希望再走回头路,想平平安安的。唉,算了,不想那个田欣了。

转进里屋,我就糊里糊涂地拨电话,接通了,却不知要对谁说些什么,那一切似乎都已淡忘远去了。然而,那个电话号码我无疑非常熟悉,竟一时也记不住是谁的了。于是,在对方还没有抓起话筒之前,又被我给压断了。忙乎了一天,直到这会我才仿佛发觉话机下压了一封未启的信,字迹龙飞凤舞,很面熟,拆开一看,是花花的。这个花花。亏她还想得起我。渐而,我与花花往常具有的那种讳莫如深的距离感仿佛一下就缩短了。有时女人对男人隐藏着一种威胁和恐惧,不瞒说,花花对我就如此,在任何时候,只要一碰面,我对她就有一种来自本能的抵抗情绪,现在这种心理上的武装由于她的一封信似乎已解除了许多,这也许要归咎到我的性格,我性格上的软弱面有很多,并且近来又养成了一个毛病,那就是在午夜之后就常常丧失掉应有的理智,这使我在许多个不眠之夜荒谬地编造出了在大白天怎么也编造不出的爱情故事。倘若在白天,我一定以为花花的信是在弄假成真,玩弄人情,甚至压根儿就不值一读,然而,在晚上,尤其在夜深人静独我拥有的时候,对花花的亲切感不知怎么就猛然增多了。这是什么呢?不,什么都不能左右我,只有情感,这是情感,我知道这玩意儿迟早会坏我的事,但,即便如此,人还是需要这种东西,哪怕受骗上当,也心甘情愿。花花的信的确让我感动了。她先略略介绍了一下她在海南那边的情况,瞎闯了这么些年,现在才算踏上了正轨,做了香港一家医疗器械公司驻内陆的代理,生计稳定,然而活着更累,虽说人在异乡,但却时常思恋故土和昔日的友人,这次回来也真想同我们这几位老朋友聚聚,而只怪事务缠身,腾不出空,打了几次电话去单位,我都不在。她说过几天她又要飞回海南了,只好写封短信,以示问候,不然她心里会失衡会过意不去的。并且,她说她早知道我和瓦莉的事了。是瓦莉写信告诉她的。对此,她并不感觉有什么遗憾和惊奇,凭她的直觉,她早就断定我和瓦莉会有这一天的,这是必然。其实,我对瓦莉的了解绝不如她,反过来,瓦莉对我的了解也如此,而她花花才是我们之间的明白人。总而言之,在整封信中花花从头至尾都比以往更加深切地流露出了对我的关心和友情,其中有段话尤其叫我费解,恰恰使我无限激动的也是这段话:

老钟,不奇怪。一切归自然。我真羡慕你那样的生活。明知你曾经是那样的讨厌我,但我的内心却始终是平静的。人活到这个份上,才明白,我们所求取的最终不就是一个静么?也许,人的生存需要干脆就是一致的,只是表现的方式不同罢了。瓦莉跟你不一样,跟我也相去甚远,同是女人,我可是狂中求静,而她却是静中求狂。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们常说的那种悖论,但我知道瓦莉需要的是秘密而彻底的展示自己,她那燃烧着的美好欲望需要在更为广阔的人间草原上茁壮地成长和表现。或许那样,你,甚至我都会觉得累,而唯有如此她恐怕才感觉轻松。是啊是啊,只要轻松就行。你或许会误以为我说这些话的背景是不是真的遭遇过什么。我没遭遇过什么。真的,我心里的光明面依然在向往你每天面临的那些山庄和田野。请原谅我,过去在言语上对你的不恭甚至于冷嘲热讽,现在想来,实在可笑,何必呢,人无完人。老实讲,我真正佩服你的才华和为人。不矫情。这多好。

推开窗户,凉风拂来,情思拂去,面对黑黝黝的缙云山峦,我开始怀疑这些话是出自花花的口,然而,白纸黑字,千真万确,这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是一个虚假。倘若那样,那她花花一定是疯了。用她的话说“何必呢”。是啊,何必呢,我们何必要把花花看白了呢,人无完人。再说,坏与好也不如此绝对。而她所说她的向往就是我“每天面临的山庄和田野”,这是全体女人的天性,很自然,但其中是不是包含有别的意思,我可始终猜不透。于是,花花曾经表现出的那张冷漠的面孔从字里行间渐渐地飘浮上来,开始变得粉红,泛溢出浅浅的笑靥,转眼里这笑影掺和着红色的光又迅速投映在了每一个文字上,使其文字在我胸中瞬息就幻化成了一朵赛一朵争相吐艳的花,白色的,红色的,在摇曳,在怒放,一片覆盖一片,红红的,白白的。转而,我又倏然想起了花花那年独闯海南在会仙楼饭店举行的告别宴会上她举杯对我说的那句话。

哦,忘了,花花就住在这个城市。她叫我收到信后立即给她去个电话,如果时间赶得巧,恐怕她还没有离开。于是,我抽身踱到了电话机旁,一时觉乎刚才我要拨而没有拨出的电话其实就是这个电话。接着,我按信上留下的号码开始拨,占线,搁下,过了几分钟又拨,通了,接话的却是个北方口音浓重的男人。我劳驾他找下花花,他先愣了一下,跟着就请我稍等,随着我就从听筒里听见那男人似乎朝另一间毫不相关的房屋里呼唤了两声,转而,花花的声音就倒流进了我的耳轮。她一开始就估计到是我,因而嗓门压得很低,她问我在哪儿打的电话,我说在家里,她说我装了电话她压根儿不知道,否则就没这么多麻烦了。我问她啥时离开,她说明天。恐怕由于我的急不可耐,声音大了些,接着她就叫我把嗓门压到与她一个水平,简单说几句,或者再晚一些给她拨电话,要不然明早七点钟以前拨也行,她说她现在说话实在不便,请我原谅,话音一落,电话就给压断了。我很惶惑,不知花花在跟我兜什么圈子。为何非要我再晚一些抑或明天一大早给她去电话?我想起了那个男人,刚才那个,他又是谁?无疑,花花这会儿肯定下榻在一处高级宾馆,单从电话号看,先是通过了一个总机,再转的分机,显然那分机号就是房间号。由此看来,她和那个男人没准就同住在一套房间里,这个花花,说的和干的全不是一回事。顿时,我悄悄滋生起来的热情被消解了,仿佛胸中梗了个东西,浑身上下极不舒坦,忽然觉得自己又受骗上当了。不过,我基本上还能控制住自己,想想也是,犯不着为几句稍带感情色彩的话就一古脑儿地去自作多情,就像她花花所说的那样,人都活到这个份上了,该求个静字。有些事情,想想可以,切莫当真,我自慰着,转进了房屋,看着儿子撩开被子,蜷曲在床缘上,觉得他的姿势实在危险,于是伸手给他翻了个身,再摸摸他的额头,有些热,在冒汗,我猜他肯定在梦中正在与谁赛跑。男人总得竞争,这种侵略意识从小就得培养,我的儿子。一个男人。我又欣慰地笑了。

然后,我又悄悄地溜进书房,坐下来,看不进去书,听听音乐,喝壶浓茶,再翻开新近出版的那本大型的毕加索画册,渐渐地,整个蓝色的情调就把我给包围住了。过了好大一阵,我才意识到要给花花去电话,一瞅墙上的钟,快两点了,于是我扔掉画册,直奔话机,很快,一下就通了。在与花花通话的瞬间里我敢肯定她一直就守候在电话机旁,不然她和我声音的碰撞决不会如此快速,更何况,从拨电话到接电话之间大约怎么也得有几秒钟的时间空隙,但这次却没有,简直是光的速度。她觉得她很抱歉,但又的确身不由己。我问她现在住在哪儿,她说住在华侨新村,在国贸大厦附近,住在这地方很累,基本上足不出户,早起晚睡,接着,她在电话里叹息了两声,埋怨刚才老板一直在这儿,商量办展览会的事情,再说,老板脾气怪,对人苛刻,又特别在意每一个与公司业务无关的外来电话,尤其对她花花,因而,她也比较注意,干了一年多,业务都熟了,不能总让老板怀疑这怀疑那的,如此下去,索性哪一天一不高兴给炒了鱿鱼,不明不白的,心里也总不是个味儿。

“老板,香港过来的?”其时我已猜到花花在想什么了。

“香港的。”她的语气很平和。

“就是刚才接电话的那位先生?”我悔不该如此追问,但话已脱口,收不回来了。

“老板是个女的,那位先生反倒是她的助理。”

“女的?”我很惊诧,是一个女的。一个女人对待另一个女人,以至于对花花这样具有远大抱负的同性抱有如此深的猜忌,我想,这位女老板的心智多半都有病。属于性压抑或者同性恋之类的一种。

“还好么?”听得出,花花很疲倦,语气像来自温柔的梦中,非常柔和,非常亲切。

“还好。”

“儿子呢?”

“还好。还是班里的尖子生。你呢?”

“唉,马马虎虎,还过得去吧。”

“胡克知道你回来么?”

“恐怕不知道。但我给他去过电话,也说不在。也不知这小子跑到哪儿去了,真能折腾的。几年过去了,变化都大,回来竟连人都不好找了。他还在城里么?”

“还在。几天前我们还一起喝过酒。”

“像他那样活着也挺来劲儿。代我问好吧。这次没机会见他了。”

“明天真走?”

“真走。”

“不能见面真遗憾。”

“下次吧。以后回来的机会就多了。”

“在那边多保重。听你的口气,很劳累似的。可别累垮了。”

“谢谢。彼此彼此吧。”

“需要我帮你什么吗?”我能帮她什么呢?

“还是那句老话,别忘了我就行。”

“哪能呢。”

搁下电话,花花又消失远去了。于是我的生活中又出现了短暂的空白。这时,星星们渐渐隐去,留下几颗不甘寂寞和退却的勇士,继续光灿灿地垂挂在即将破碎的夜幕中,如同一个个洞开的弹孔。我旋转起兴奋的躯体,穿过客厅,走向了阳台,泡浸在拂晓的凉风和露珠的清新中,除了亢奋,其中还夹杂有一股股凄恻的暖意,为了花花,为了那些个囊中羞涩的奋斗者,情绪化为了花,洁白,易碎的花,佩戴在胸前,拥有的是纯洁和友爱。而此时此刻,我忽然想起,在我与花花的两次电话中,我都竟然忘了把我的电话号码告诉给她,没准下次回来她又得费许多的事。

近一个时期,大约整整一个季节里,我都沉浸在四壁冷清的家中,除了研究康德的形而上课题,我还翻读了一大摞的中外文学名着,沈从文和钱钟书的,萨特和波德莱尔的,凡此种种,读了谁,我似乎就变成了谁,或者说,他们变成了我,是的,是他们对人生的体悟和预感造就了我,因此,他们始终比我要站得高,终归比我要了不起。然而,除了这些,我的某些个胡思乱想和他们不具有的会不会在同龄人甚或后来者那里寻找到同感呢。这是一个问题。由此引来了成堆的思索,而回过头来,又的确发现我们周围存在的问题有很多很多,有些甚至还很尖锐,当然啦,有问题倒不是什么坏事,但有问题就得解决,就得有答案。然而,如何去寻求解决的途径和线索,这又的确颇费精神,有些问题好商量好解决,而有些问题就压根儿不能商量甚至不能解决了。更何况,人身上不能靠自身解决的问题有诸多诸多,对此,我越想越迷茫了。不知你们有这种经验没有。比如,又来说说爱情,这很现实,也很重要,对我,甚至对你,爱情这玩意儿都是形而上的,然而其涉及对象却又是形而下的、具体的,这两者如何去协调和统一,我想,我们都不是光凭口说说就能协调和统一好的。无疑,当初我和瓦莉可说是形而上的典范,但一落实到具体就不知哪有那么多的矛盾那么多的问题。我深知这种结局不能完全怪她,还有我这方面的原因。我的确成了个问题。的确也是个问题。问题。

这样一来,我从自我对照的镜框中,发现垂落在前额的头发在渐渐地稀疏和发白了。从头发的白返回到头发的青,已成为不可逆转的死灭。因而,从幽深幽深的镜框中看出来,看到我以及我们,存在的爱情其实只有一个,尽管有时同时表现在几个女人的身上,附在我们身上的无论如何也只能算一个,这就是我们从无穷多偶然的相遇中,从某一顷刻见到的眼神和嘴唇的蠕动上去拾起了与这个爱情尽可能相似的东西。就是这个东西。但,我现在的爱情又暗藏在哪儿呢?模糊,没有航标,像一艘无人驾驶漂泊在大雾中的帆船,遥遥远远,无边无岸。我始终在寻找前方的灯。灯。那一定是明灿灿的。

这是不是说,我的生活就该有波澜,该有这样和那样的趣闻,不,从外观上看,我的生活依然是平稳的,不太流露的。然而,尽管如此,我敢说,没有任何人能想象我这几年的内心生活究竟是怎么回事。坦率地讲,至于过去怎么怎么,姑且不管,可我现在的确要平衡多了。不多,秘诀一条,这就是不断地检讨自己,把自己的位置转移到每个角度,这样就能使自己的心态趋于正常,想想自己,再想想他人,觉得怪这怪那都毫无意思,其实,人活着都不易,更何况这世界本来就公平,你该获得的自然获得,而不该获得的切莫胡思乱想,人在上帝那里都有自己的一份。比如作家强逼自己去从商,商人又强逼自己去玩政治,其实最终了都成不了气候,至少成不了大气候。这就叫做什么样的人玩什么样的鸟。一句话,归去归来,一个字,还得归命。认命吧,认了,心理上的包袱也就没有了。在瓦莉来看我和儿子的那几次当中,我都不无遗憾的对她说对过去发生的一切我都想通了。她悄无声息地听着,交手坐在我的斜对面,眼光的清澈与明亮已明显流露出了她真心的喜悦。我在变,往健康的方面,这也是她的希望。这可决不是像有些人在背后议论的那样,不是因为在我肩上担负有教育儿子的重任她才会如此如此,不是的,瓦莉不是那号人,这我了解,我还远不至于糊涂到辨不清她的面目。跨出门,走进晚照中的矮树林,残存的白昼和初升的月亮几乎同时将天空涂抹得一片苍白,但我知道,黑夜这会儿已经在安静不动的树枝下悄然地积聚起来了。我的身体正俯向黑夜,仿佛正被群聚的植物那摇晃不停的忧郁所吸引,再也不能顺从一个愿望的诱惑进入到絮语纷呈的世界——两个人的世界了。这时,我是多么需要这个世界啊。

然而,还有,可以说,任何健康似乎都跟身体有关。我现在的身体状况的确要比两年前好多了。自从与瓦莉分开后,我就比较注重这方面的调理,早晨按时起床,夜间准时就寝,饮食形成了规律,静思默想与数公里的巡回散步相结合,不时还伸展伸展腰肢,弹弄弹弄胳臂腿儿什么的,如此如此,两年下来,觉得没有了瓦莉,我的身体反而要争气多了,就连感冒牙疼痔疮都消失不见了。思想里再也找不到继续懒惰和散漫的理由,样样都得自个儿来,还要照顾好儿子,不像有老伴新娘情妇什么的心上人在身边,说懒散就懒散,很容易似的,久而久之,养成习性,既坏了脾气,又坏了身体,这种责任,推来推去,恐怕多半还得由女人来负。女人敦促男人进步,同样也促使了男人的快速衰退。这是绝对的逻辑。有一天,在从研究所回家的路上,碰巧和田欣讨论起这一问题,她点头默认,出口认为我的这些看法似乎很有道理,并且还夸赞我不愧是搞哲学的,矛盾的正反面,一分为二,清清楚楚,但关键的关键还得看双方的默契。她说着,摇着头,薄薄的嘴唇翘得像一片卷曲的树叶,很显然,这又是那种否定之否定,一种肯定。但我还是要说,我和瓦莉长时间的爱情内耗,使我一度变得对生活中的一切小事都失去了原有的热情,而殊不知,生活本身就是由如麻的小事编织而成的,这又使瓦莉在许多个失望的早晨和夜间之后显得面容憔悴,忧虑深重,于是时髦的衣饰和美丽的笑影被扑面而来的灰尘和悲苦的眼泪取而代之,虽说她的五官清秀端庄,仍然招人眼目,但其胸脯已几乎失去了线条,没有了起伏,晃眼望去,显得一马平川,再没有往昔的那种魅力了。然而,这恐怕归罪于我,直到现在,我才恍然明白了,一个女人婚后的青春与否,足可见出包括爱情在内的她的生活全貌,其实,这跟男人有关,跟她丈夫先生白马王子什么的恋中人直接相关。无疑,回想起来,在这些方面我又很对不起瓦莉,欠下了她许多。倘若有机会重新安排我那样去生活,我有勇气和信心去填补那丢失的一切,而受报偿的当然恐怕不再是瓦莉了。她已有了她的追求。由她去吧。走在光滑的石板路上,穿过白色的国家图书馆,闻着列队掠过的鸟儿的啁啾声以及一缕缕从丛林野道深处飘飞而来的露珠味儿,我又一次觉得我长高了,仿佛臂膀也有力多了,于是乎,天也高了,地也宽了,眼前浮现出的一群群轻盈飘动的身影,迎合着白色的绸裙在和风舒卷,缓慢而柔情,渐渐的,忽然在前方树梢腾让出的空档间怒放开一朵赛一朵的玫瑰花。花。

然而,这又是谁的绸裙谁的花呢?

这不奇怪。淡了。曾经有段时间瓦莉的确还常有节制的来看望我和儿子,而近半年却不怎么来了。这不奇怪。我知道她忙。事实上,在儿子的监护权上,我实际处在明处,而她却在暗中,更多的时候,是她在悄悄操纵着儿子感情上对她的依赖。作为女人,胜过一切的母爱可能常常会促使她干出这样或那样的蠢事,但瓦莉不,她很冷静,有礼节,有奉献精神,感情的流露时常显得不动声色,但却温暖照人,这样使得儿子在我发怒和不愉快的时候就常一路叫喊着要妈妈。其实这都很自然。情理中的事儿。

正如你们说的那样,我喜爱我的儿子胜如自己的命。他是我影子在阳光下的重叠和延伸。面对这么个活蹦乱跳、吃喝拉撒样样全能的小生物,我又时或恐惧,生怕他迟早一天因某个不期而来的念头就无缘无故的恨我,然后一气之下便离家出走,混迹到人流如潮的奔涌中散失得无影无踪。我估计,他现在幼小的心理上积累和重叠起的略带深色和浅蓝色的不明朗画面至少比我十年前还要繁杂和丰富。他年小持重,有一头漂亮的小卷发,尤其对数学解题和神话故事他拥有一股发疯的兴趣和热情,刚八岁多的娃娃,放学回家,除了温习功课,就是去一边墙角翻读那些个文图并茂的厚本厚本的童话集,专心致志地,全然没有了一般儿童那种喜欢在露天玩乐的天性。我担心这种过分的早熟会影响到他将来的性格和前程。但使我更为担心的却是附着在他身上的那种奇怪而又可怕的梦游现象。他时常在梦中翻滚不止,惊叫不止,有时还滑稽地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不是往床那头的墙壁上爬,就是懵懵懂懂地往屋外冲,有好几次惊吓得我在书房一愣就是半天。尤其在瑟缩寒峭的冬夜,他的这种体虚的夜游症常常逼迫我背抱起他颠颠簸簸地往单位卫生院冲。护士们都跟我混熟了。这样一来,我几乎通夜都不能大胆就寝,更不用说酣声如雷了。我想,出现在儿子身上的这种现象非常危险,事出有因,没准幼小的心灵上在什么地方遭受过刺激,但细想起来,自他落地的确就不曾遭遇过什么,而相反,在胎中却有那么一回。我不知这当中有没有一种必然的联系。那天深夜,我和瓦莉的拌嘴,其实只为一点小事,开始并没有当真,我压根就想不到妊娠期中的女人脾气会如此暴烈,稍不控制,就一发难收,结果却大吵了一场,她哭着喊着,一闪眼就冲进了茫茫沉沉的黑夜,直奔花花在城里的住所,大约刚跑出半公里,谁知一条长毛大狗从旁边的林中横杀出来,在她跟前几晃几晃,旋即又跳奔进了另一片丛林里。瓦莉从小就怕狗,她被骇唬得失声怪叫,顿时泪如泉涌,然后兀自呆立在路旁,像根木桩,愣愣地直到天明。这是事后花花告诉我的。是的,就那一次。如果说这其中有联系,难道仅仅的这一次偶然事故就长时间的波及和折射在了儿子的心灵上,使他在夜间常常魂不附体,痉挛重生?然而,这种浅浅的烙印会不会在他以后的成长过程中留下什么心理上的后遗症呢?这可是个恼人不安的怪现象。它恶毒地缠绕着我,像根无形的绳索,迫使我在深夜给儿子盖好被子之后坐在床缘总是这样不断地扪心自问。倘若再如此下去,我得设法给他找个心理医生了。我想。

儿童节又到了。这天太阳也赖不住,率先钻出了窝,炙热的天空把气温提前推入到了夏季。一大早,瓦莉就来了电话,说是下午来接儿子,她想带他去游乐场玩一玩。我说来吧,上午儿子学校有活动,下午可早一点就从学校直接把他接走,那样也近便,省得来回跑路,再说,下午我还得去所里一趟,开职称评估会,我是评估成员之一,不去不行,很遗憾,我反倒陪不了儿子,因此请她在天黑之前将儿子送回来就行了。她说如此如此,这样也好。放下电话,我就后悔不该以这种霸气的口吻对她说话,尽管在心理上瓦莉要输我一层,但毕竟儿子也是她的血肉,为了大家,我唯一能做的善举恐怕就是尽量给她提供更多的与儿子在一起的机会和条件,不能再过多地强迫她了。儿子有母爱更胜于父爱。再说,我稍微反应快一点,还应该邀她下午早点过来吃顿晚饭,那样我也好让她看看我近来的变化。这些明明白白的道理,我怎么也会一时糊涂一时清醒呢,如果说这也是情绪,我为什么就这么容易受它的支配呢?于是,我侧身就给瓦莉反拨了个电话,但不巧,没接通。或许,她刚才根本就不是在单位打的。上班时间压根就没这么早。一望墙上的钟,才七点呢。

我不清楚我在瓦莉的眼中究竟怎样,殊不知,瓦莉的变化反倒有些令我吃惊。首先是体态上的,比从前更显丰韵更风采蓬勃了,整个一身的蜡染连衣裙,深红色的底面,白黑相间的大蝴蝶在一片粉红中跃跃欲飞,使她燃烧着的身躯一瞬间便透露出了一股轻盈柔美的性诱惑力。她的穿着打扮从来就典雅而超俗。在影视圈里混了这么些年,她懂得了如何去塑造自己,使自我的形象在公众眼中变得更加迷人可爱。坐在客厅,这时她用手指轻轻地梳捋着柔和发亮的黑发,给我的感觉非常舒服和明快。我们闲聊了一阵,大家的情绪都比较好。她把儿子送回来的时候已在外面吃过饭了,居然我还在傻乎乎地等,而且为此我还专门去单位食堂的小炒部订了几份大菜,以弥补我在电话上的失口,不想这种暗中的努力又白费了。她随之笑笑,觉得非常抱歉,并且吩咐我将菜送入冰箱,这样还可以对付几天,再说现在的气温也还不算高。这时候的电视刚好在播天气预报,一看,果然明天午后有雷阵雨。接着,我转身就切来了一盘新上市的西瓜,叫儿子赶快去冲个澡,完后再来干它几牙。瓦莉也说好,今天热,出了不少汗,洗个澡,凉爽加凉爽,岂不更好。她一边叫儿子听我的话,一边夸这瓜的确不错,今年是瓜年,大丰收,尽管如此,我说外面的行情却依然昂贵。然后,我不知不觉就将话题悄悄地伸延进了她的生活,显然,她极敏感,没等我把话说完,她就高昂起头,连声叫我放心,她的一切都挺好挺好的,而自《荒岛》片公映后,各种社会应酬却陡增起来了,但这也身不由己,有时的确也烦。她说这话时音量忽然提高了一倍。然而,我可知道这不全是她的真话,她需要的正是这种生活。其实,瓦莉很聪明,能干,也贤惠,回过头想,我真有些目不识珠,几晃几晃,她的造化居然会如此的辉煌。可见,一旦去发掘,人的未爆发出来的潜力简直不可思议。男人需要崇拜,女人也一样。然而,我本意要问她的却并不是生活的这一面,而是另一面,结果她却有意闪烁其词地谈了她许多这方面的生活,尔后,似乎躲不过,就说她现在还没有考虑到个人的再婚问题,命运安排,只有到时再说了,她永远都相信这当中有个缘分,不然就很累,她压根儿就不愿为此而操累了。很明显,她的这些想法受到过胡克的影响。我猜她身后一定有了个什么不明身份的男人,不然她断不会把话说得如此坚决。于是,我和她又一次提起了胡克。

“这家伙。”瓦莉的语气有些重,但决不是恨,之中包含着一种羡慕或者是妒忌。

“你俩本该是挺好的一对。”我很冷静。

“相爱不一定就能相聚。这也是哲学。”她一下就感伤起来了。

“啥意思?”我把湿帕递给她。

“总之与你深爱的人结婚都很危险,我只觉得,这样酿成悲剧的可能性也就大得多。与其这样,不如那样,也就是说,可以去爱,却不能去婚,否则就会落入到很具体的事件中,其它的不说,光是絮絮叨叨的家庭琐事就会把一切美好的感觉赶得净光。就像我们的从前,美在距离,爱也一样。我想。”她揩了揩手,一笑。

我和瓦莉的谈话就是在这样简单平和的一问一答中结束的。所幸的是,在她的言语中并没有否认我对她和胡克关系的那种推测。她的确喜欢胡克,也许现在还依然如此。女人总是依赖着某种感情在活。瓦莉也自不例外。但我觉得她的话有些捉摸不定,而又寓意深刻,颇具新意,时髦加哲理,一时又使我无言以对。这会儿,墙上的钟敲响了十点。瓦莉随即朝黑沉沉的窗外望了望,然后立起身,顺手提起她的那个黑褐色的随身皮挎包,她要走了,我说别急,待我进屋换件衣服送她一截,她朝后甩了一下长发,说行吧,理应这样,不然男人还叫什么保护神,但要求不高,就送到天生桥车站就行了。我估计还有一趟末班车,她说不要紧,她并不走这条线路,出门直接打个“的士”去华华饭店,那儿还有人在等,约好了的,完后还得去为一位要去加拿大的朋友落实一下护照。接着,她一顿,在黑夜中望了望我,说她也想争取明年出去拍拍片。这叫走向世界。转眼,我俩走下一个斜坡,并肩来到了人影稀落的街上,此时天空的皓月弯弯的,撒下一片淡淡的银色,使街道两旁的所有建筑物都像戴了孝似的,显露出薄而脆的冷清与悲哀。我们边走边谈,她毫不隐瞒地描绘出了许许多多的远景打算,好像那些个缤纷而壮美的人生图景都距离我非常遥远而陌生似的,因而,我似听非听,并不特别感兴趣,脑袋里却不知怎么一个劲地在想正在等待她的那个人,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预感告诉我那一定是个男人,相貌堂堂的,是的,男人。于是,随着空气中拂动而来的那种密林深处的特有的馨香,我眼前便立刻浮现出了金碧辉煌的大厅,红绿两色的鲜艳地毯,枝形吊灯异彩纷呈,银杯在半空中频频交错,而来来往往的男女宾客们正伴着漾起的轻快旋律在缓缓流动,而那位西装革履、绝对英雄的男人正靠坐在一个角落的圈式沙发上,晃眼中。瓦莉拖扬起紫红色的长裙朝前走去,他站起身来,一个点头,一个鞠躬。随后就吩咐前台的值班小姐端来了几杯不同颜色的软体饮料,跟着他俩就坐下,靠在—起,很亲密的样子,那男的在说,在笑,在不停地比划着手势,而瓦莉却默不作声,频频地点着苹果似的小头,转而,他俩又刷地立起身,挽着手儿步出大厅,在前面平台上驻足了一会儿,然后又跨下长长的大理石台阶,一斜身就灵巧地穿过了车流纵横的宽阔马路,在前面绕过了一辆辆停着的乌电似的出租车,转眼间就拐进了一条幽深僻静的林中小路,小路上黑黝黝的,树叶轻拂,似乎没有灯。

“花花回来你见到了吗?”瓦莉旋即钻进了一辆招拦而至的乳白色的“桑塔纳”里。

“什么花花?”我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但见汽车已飞出百米之外。

旋即,我的心就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了,望着一排排树影在月光下忧伤地倾斜,我胸中涌来的滋味却是独一无二、无以名状的。瓦莉带走的是旧日的温爱,留下的自然是眼下的寂苦与凄凉。我开始想象她能回来,倘若她真能回心转意,看在儿子的份上,抛弃前嫌,能再次回到这个家中,我愿意宽恕她的一切,并且悔过我的一切,重新开始。于是我觉得我体内的这种颤动声应和着她在车上的那种微型马达的呜呜声,她都一起听到了。然而,无论怎样,她都不可能再回来与我破镜重圆了。她正在直奔她的未来,直奔那座饭店,直奔那位男人。那男人是谁?似曾相识,但又绝不是胡克,那忽现忽失的模样我似乎在生活中,在书本上,在影视画面的滑翔中见过,而又模模糊糊,始终宛如一座半裸在雾中的山尖,我开始妒忌他了。妒忌。

生活备忘录

爱情:田欣起初一想到爱情就很自然地联想到白马王子和白天鹅在水边的巧遇,于是她通红的脸上就露出了天真无邪的笑容,一条清澈透明的小溪通过她心灵的峡谷旋即就晃悠悠地流淌进了一片想象如画的绿茵茵的田野里。然而,一转眼,她本来和睦的家庭就起了变化,父母终因感情破裂闹崩了,很文明的解约,给田欣的冲击也许会更大,一个本来十分祥和欢乐的家一转瞬就化成了记忆中的往事和城堡,这又常常在她心里唤来无穷多的温暖乃至无穷多的凄凉。自然,田欣既爱风度昂扬的父亲,又爱温雅柔弱的母亲,而不早不晚,父母的分手又恰好是在她跨入十八岁的那个烈日炎炎的七月。是的,七月。她常暗中以为父母选定这个季节分道扬镳无疑是酝酿已久的预谋,为此,她纳闷过,痛苦过,直到大学二年级的某一天,她刚好漫步在寝室通往花园的林中小径上,晚霞涂抹着天空,一往情深地衬托出成片成片橙黄橙黄的暗影,而头顶树枝上的鸟儿们一个劲儿地放开了歌喉,深切地祈祷着又一个明月星空的降临,到这会,她似乎才猛然意识到了白马王子与白天鹅尽管都美,但终究不是一类的生物。因而,那种以往对父母的百思不解,现在她忽然有个大致清晰的轮廓了。久而久之,从她诸多直接和间接的体验中终于对爱情综合出了一个比较直截了当而又明朗快捷的看法:爱情的到来实际上是一次精神突围,是感情升华之后的一次透明的闪跃。不然,她决不会一想到爱情就热血沸扬,整个脸蛋儿就火辣辣地灼痛,爱情压根儿就不是每时每刻都能产生的,既不局限于某个人,也不可能对每个人都产生,更不可能持久,一如她父母那样,她确信他们之间的确有过真正的爱情,后来没有了,转移了,据说双双都有了野遇,这很自然。应该想得通。故而,她以为一般稳定的那种家庭式的爱情生活,实质上都是对爱情的误解,其实那只是一种低水平的感情上的相互依赖或出自生计上的考虑而固定下来的一种模式,一旦有场外来的风雨将这种堤坝冲垮了,一切都会发生变化。尽管爱情是黄昏或月夜的一次性奔涌,她也特别看重她,绝不放弃和拒绝每一次突来的机遇,哪怕只有一次,只要是在忘我而淋漓尽致地爱,也就足够了。这一生怎么也算没白活。有一天,在我家中,田欣冷静地靠站在我对面的书柜前,眼光包孕着我很少见到的那种奇异而浑浊的光彩,直定定地望着我,坦荡胸臆地表白出了这些看法,使我很尴尬地围着书桌绕了好几圈,结果还是没有把她说服。

男人:田欣对男人拥有的那种偏爱显然是从她父亲身上萌生出来的。她父亲曾是军人,一个南下干部,内心刚毅火红,但又不乏柔情和细心,黧黑色的面色中常常携带出几分高傲又冷漠的俊美。在童年所有的画廊里,父亲那宽厚的胸脯和有力的臂膀总是牵搂着瘦弱如鸟的她去一片野花奔放的山野中度过每一个周末的黄昏,并且操着浓重的陕北口音给她那乐于汲取新知的心灵讲诉着一个个发生在久远时光里的优美故事。因此,她父亲轻而易举就成了她心目中的男人偶像。一种模式,一个清晰而又难以捉摸的形象随之就散布在了她生活的各个层面上,使她欲抓不得,伸手又止。然而,无论如何,她都始终坚信她父亲的复制品甚或伪造品一定会有,只要自己善于去发现,善于去寻找,努力就不会白费。因此,打她能分别男女界线那会起她就特别不习惯与一般年龄甚至比自己还年轻的男孩一起玩,即便长大了也很难主动与他们作思想感情上的交流,而相反,她则更喜欢同年长的男人交往,那样她觉得她懂知的东西与收益的东西就形成了一种新的对比和平衡,不仅如此,置身其中,更有一种踏实的被理解的安全感。有时一觉醒来,她很惊喜地发现她的心智在日趋成熟和完美了,感情的浪头汹涌向前,时或淹没了理性高筑起的堡垒,而理性耐不住,其豪迈的步伐又时或拦挡住了情感的身影。她最终选择了哲学,其中自有这方面的原因。所有与田欣接触交往过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说她像个男孩,无疑,每到这时,她都不置言语,偶尔还轻描淡写地笑笑,其实内心深处却奔涌出许多不堪言说的酸楚与凄愁。那个伟岸的铜红色形象一直盘踞在她心中的玫瑰色花园中,这使她很自然就同现实拉开了距离,因而,凡人都得从她理想的网筛上细细地过滤,方才能成为她与之亲近和交往的对象。我不知我在田欣的眼中怎样,但至少不会太差,然而,胡克在这方面总比我有运气,这段时间田欣也常往他那儿跑,不知对他的为人品质感兴趣,还是对他的艺术。其实胡克也并不十分魁伟,恐怕离她田欣心目中的典型还压根儿沾不上边,她是一个十分理想的人,她理想中的男人也应该是理想十分。“别把我也当做柏拉图的信徒一个纯理想主义的捍卫者。”田欣如此撇嘴一笑,笑声却响在了花园深处。有一次。

事业与饭碗:田欣从不以为这两者之间的悬殊干脆就像物品柜里的化妆品一样直接面对着所有过往的客户。尽管每个人都是人类历史杂货铺里匆匆过往的客户,但她田欣却一直梦想做一个君临左右的老板,自己的老板。一个女人,无论你想当什么歌唱家、名演员抑或别的什么等级的社会名流,那都是想,被窝里的私事,一个梦,不可完全当真,一切都得像时装模特儿一样从头至脚的量体裁衣,该干什么去干什么,切莫想入非非,那样不牢靠,不能兑现的梦想即便非常光荣,但凡一往深处走,失望的也就会更多,日复一日,也决不是个滋味,那样反把自个儿给毁了。在这点上,她田欣却是个明白人,明白事业并不等于职业,事业尚需兴趣与热情,而职业就不一定。当然,当然啦,这倒不是说有了兴趣就有了事业,不是的,这当中还有一个自信过程,而反过来,说穿了,职业就是饭碗,你可以对它不喜欢,但饭碗你可不得不要,这是肚皮问题。人对它的依赖决不亚于理想。首先得吃饭。况且,女人在这点上显得更加需要,认为这可是一个女人立足社会、不受歧视和增强自信的标志,是第一步,其次才谈得上所谓的事业,不然便万事皆空。然而,作为女人,田欣始终认为,跟男人不同,求职前的一些基本训练绝对必须,比如上大学,对女人来说显然就比男人重要,那样她可以拥有更独特广阔的生存空间,有更多选择人生的机会,至于说事业嘛,机遇来了就成大气候,但凡不来,即便你有很大的抱负和理想,也是漏网打鱼一场空。因而,对她田欣来说,任何辉煌的大字眼都起不了什么革命性的作用,用她自个儿的话说,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在干中去发现,奇迹也一样,这当中埋伏有许许多多的偶然性,事业不事业,无所谓,当真了,反而更累,反而也就没有了事业,要做到这些,首先还需有一个良好的生活和心态环境,她不赞赏胡克的那种活法,连基本的饭碗都不稳定,还成天东撞撞西碰碰的,妄想有大的作为简直是痴人说梦。总而言之,一句话,首先得求饭碗,这是必不可误的,然后才谈得上去追求事业。坦率地说,我比较同意田欣的这些看法。纵使当着她的面,我也持这种态度。

家庭与孩子:田欣把这归结为人的年龄不断升级以后带来的必然产物,同时也是人自愿接受的产物,繁重的,愉快的,不可推卸而又负债累累,面对这些,到了某个时间刻度上,人不想可是假话,而对她田欣来说,与其白想不如干脆不想,任其自然,勉勉强强,必将遗恨终生。我曾暗示过她多回,并且认为她的这种心态并非自然,对此,她只是淡淡地一笑:“这些问题对我还不具有现实性,因而想法也还没那么多。”她总是有意避而不谈这些,这也难怪,她目前的确还没面临到这些棘手的人生课题,自然也就不可能发表更多令人折服和耳目一新的见解。论年龄,田欣已属于大龄那一类,到现在结果还依然只身一人,独往独来,我甚至怀疑她的过去,她心中一定有个难以治愈的感情郁结,但我却没问过她,然而,有一次,我和她在百花咖啡厅,她说过,即便她以后有了一个家庭,也不准备要孩子,那样会破坏掉一种纯粹和宁静,她需要的正是这个,再说,她不知怎么天生就不喜欢孩子,一时我觉得她的这些想法非常可笑,也很可怕,不像出自一个女人的口。但后来接触多了,我发现她还是很乐意同我儿子呆在一起,我儿子自然也喜欢她,不料,那天傍晚她离开我家门的时候却自言自语地说:“看来有个孩子还是很有趣的。”一语破真心。真是的。田欣啊田欣。

随着夏季脚步声的由远而近,一股热烘烘的风也不甘寂寞地从四面八方吹来了。研究所每天送来的报刊中都是些外面改革开放的各种消息,使人耳目一新,眼花缭乱,心儿痒痒地,坐不住,于是,各个科室开始议论纷纷,热血沸扬的,全体人的脸上都高挂着兴奋难抑的表情,而唯有我们的秃头所长却无动于衷,整日上上下下的,拖着繁忙的大脚步从这个科室窜到那个科室,口沫乱溅地提醒大家要保持冷静,这儿是国家哲学研究所,不是什么经济研究所,不要张冠李戴,一闻风声,便跟着瞎起哄。老实说,我从来就没把所长往眼里放,他这人没什么劲,尽管这样,我觉得他的这些话还多少有些理。的确,我们这儿是学术机构,尽管地处偏了一点,然而环境还是不错的,山高云游,树木葱郁,是块静心养身的宝地,再说,搞学术的就得专一搞学术,心要沉下去,二用不得。如此一来,所里面年长一些的学者们似乎还稳得住,稍稍年轻一些的就乱了阵脚,尤其是去年分来的那个研究老庄哲学的博士智一能更是马不停蹄,几天之后就给所里打了停薪留职的报告,决定同几位同学合伙去深圳开办一家科技信息研究所,上面没批,结果他还是收拾好行装,一拍桌,说走就走了,辞个职,很简单,要想找碗饭,那还不容易。随着话音的垂落,他飘然而去的身影立刻在所里掀起了轩然大波,于是众说纷纭,否定多于肯定,普遍以为一个研究和热衷于出世哲学的才子,居然一转眼就迈腿入世,而且速度之快和干脆,使大家始料不及,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不瞒说,智一能之举使我也为之咋舌。这天我和田欣隔桌相坐,听着此起彼伏的议论声,我俩没有插嘴,只是互相瞅瞅,但心里面却感觉到了一阵阵从远处拍来的恐慌。至于当时田欣有没有类似的同感,我不敢说,但我的确感到了一种被挤压的恐慌。

也难怪,我们这儿的确也落后,工业和交通虽比以前有所进展,但还远不发达,怨不得新来的人不习惯,也怨不得他们要走。不过,这地方仍在变,虽说慢了一些,然而终究要变。据说,我们周围的许多田地都被一些个公司和企业征用了,成片成片的居民生活区不久就会像儿童搬弄积木玩具似的一骨碌迁移过来。眼下,所有的道路都在加宽和铺筑,一栋大型百货食品商场也在天生桥的街中心加紧修建,这些现象无疑都预示出了我们这里日后经济的繁荣和给生活带来的诸多方便。

于是,跟着不久,研究所也起了变化,变更了作息时间,实行轮流坐班制。这是科研机构的一次突破。由此一来,所长履行权威的机会就大大减少了。大家都感到了某种程度的轻松和自在。我也一样,除了遵守公约,多半时间都留在了我温暖的小屋。然而,每到研究所,就总有那么多事等着我处理,有时搞得我也心烦,而且还有外来的干扰,心里往往得不到安静。这天轮到我去所里值班,刚到楼梯口,就听见二室的老潘高呼我去接电话。胡克打来的。他的嗓门在电话里始终很细脆,仿佛女人,跟他散漫豪放的气质怎么也对不上号。他说半小时前给我家里去过电话,没人接。我说我出来的早,和儿子在街上吃了点早餐,完后送他去学校,这不,刚到单位。于是,他话锋一转,说他也想通了,准备南下去沿海一带走走,那边的形势看好,正需各方人才,他去那边看看,没准能找到一条更好的出路,对他的艺术,没准一下就能碰上个什么识货的外商,倘若那样,他胡克也就发了。老实说,一瞬间我的后脑一如万道电流猛击了下,感到昏沉沉的,想不到他胡克也把自己的艺术与金钱挂上了钩,一种商品,一种人生,改革大潮使多少人在改造和玩弄自己的面目,包括是非观和爱情观。我曾经多么坚信胡克的追求和他对艺术的执着,没想到在巨浪面前他也动摇了。接着,我就只能说自己的事自个儿看着办吧,出去闯闯恐怕也不是什么坏事之类的话,其实我明白这些话也是对自我空虚的一种安慰。随后,他就问我花花是不是还在海南的那家公司,有机会他准备借道去看看她混得怎样。我说大概是吧,我还没有得到有关花花换巢的消息。

就这样,胡克也远走高飞了。我不知他还会不会回来。但他的走,无疑加重了我心理的失衡。这比不得女人,一个女人的走,无疑会使你产生一种失落感,但还可以继续去寻找一种新的填补方式,然而,一个与你交情深笃的男人的匆匆离去,绝对会使你陷入一种莫名的困惑和恐慌。这其中,我想,恐怕有一种来源于本性上的东西在作祟。然而,我呢?

我说,尽管那样那样或者如此如此,我书房里的灯还依然寂苦不灭地亮着。亮。

一晃,时光又飞也似的过去了。田欣出去进修外语,回来时已临近春节了。所里慷慨地给她分了套一居室的新房,尽管在顶层,没有了挑选的余地,她也心满意足了。这几天她都在张罗搬房的事,没抽出更多的时间来跟我聊聊,她说搬一次房不容易,她一直都在梦想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小天地,这回总算实现了,因而,她得趁此机会将它好好地布置一番,搞得舒适一点,安营扎寨,没有一个稳定而温暖的窝是不行的,但仔细算来,这又得破费一大笔钱,出去这半年,也没积攒一个子儿,她问我有没有富裕的,解囊相助一下,到时连本带息一并偿还。我答应给她挤出一些,但大可不必把我这人看得如此小气。于是,她莞尔一笑,说这样好,她也不必为此犯愁了。其实,我知道,田欣说的舒适一点,并非阔气,而是整洁、淡雅和有情有调,她这人从来就跟富丽堂皇和珠光宝气不沾边,平日里朴朴实实,也从不见涂脂抹红的,再说,钱多钱少对她几乎无所谓,只要有口饭吃,心情不压抑就成,穷有穷的活法,关键还得看自己怎么去想,因此,她总认为,再好的女人只要一旦与金钱攀上了亲,就非常非常的危险和可怕,最终也就没剩一个好东西。她的性格爽朗明快,直言不讳,这点有些类似花花,但她话中的骨刺绝没有花花那样多,也没有花花那样尖利。我说但凡人并非都如此,而唯有女人拥有金钱的危险程度确比男人要深重得多,即便如此,每人的情况都不是一样的绝对。这时,她站起身来,退到门口,鲜嫩的鼻孔正一呼一吸地吐露出薄雾一样的寒气,随之她就从羽绒大衣里掏出了那双娇小的被冻得像红萝卜头似的玉手,轻微地拍了拍我的手腕,说她要去忙别的事,这个问题留待以后再扯。于是,我叫她搬房那天通知我一声,她侧头一昂,很动情的样子,说那当然,就是想溜也溜不掉,到那天她自然会邀请我的。话音一落,几个拐弯,她便一股风似的溜下楼去了。

天生桥这地方四周临山,山高高的,参差不齐,漂泊不定的云层在山与山腾让出的空档间周而复始地游荡,空气浑浊而潮湿,气候恶劣,热天要人的命,冷天却逼迫人灰溜溜地往被窝里钻,尤其在萧索的冬季,连绵不绝的淫雨一下就是十来天,天色低沉晦暗,使你始终都分辨不出白天和黑夜究竟有多大的区别,而但凡太阳稍一露面,人们都争先恐后地奔出门,喜气洋洋的,像产卵季节里的鱼,小河和池塘一样的街道和院坝里处处都显得繁忙而热闹。不过,这样的日子在我们这鬼地方居然也屈指可数,很难见到。因而,人们的心情普遍都不好,压抑,想睡觉,憋着一股子无名火,一有机会就往外冒。然而,我不,我与他人不一样。也许习惯了。习惯就是一种势力,它往往在你不留意时就把一些个新生的苗头客客气气地堵死在了理想的摇篮中。我意识到了我的理想处在一种怎样的气候中,意识到了它的危险和紧跟而来的消失,因而,一进入到漫长的冬季,我就毫不破例地穿上我和瓦莉结婚那年在市中心贸易大厦买的那件价格昂贵的黑呢大衣,无论白天或夜晚,也无论是出门还是蛰居在家,我活跃的乃至渐渐歇息下来的躯体自始至终都依赖和蜷缩在这件已泛白脱毛的黑呢大衣里,逃避和抵御寒风从裸露的陆地、从远方、从门缝和窗孔趁虚而入的侵袭。不用说,一遇到这样的日子,我的心情又好又坏,好像忽然找到了懒散的理由,但情绪又始终浓缩成温暖的一团,那时,倘若我坐在办公室,倘若我走在户外的石板路上,我都会心不在焉,都会自动加快其步伐,几个闪身之后就回到这幢二楼朝西的家中,然后迅即地关上门,把屋中所有的灯都亮开,换双拖鞋,坐进书房,手里暖着一壶刚泡上的浓茶,读几页书,抑或写点文章和信什么的,不然,我就会靠躺在客厅的长沙发上,一边望着对门屋里的儿子匍匐在案上做作业的模样(他显然又长高了,卷曲的头顶已淹没过了我平视而去的那盏悬吊在窗柱上的亮闪闪的灯泡),一边就戴上耳机听听音乐,最近电台又新辟了个激光金曲栏目,每晚九点至十点播出,一小时,全是中外名曲,非常过瘾。对了,我还买了些新近出版的磁带和唱片,演奏和歌唱的,卡普曼、罗吉斯以及德沃夏克和肖邦的都有,上次瓦莉给我送来的那两盒风靡全球的珍妮?杰克逊的迪斯科摇滚演唱曲,可惜,都被田欣借走了,要不然,在这孤寂寒冷的天气里放来听听也挺来劲儿的。还有,自我和瓦莉分手后,尽管在一定程度上我改变了自己,起居规律基本稳定了,但到了冬天,我还是不想出门,仿佛那些个令人亢奋激动和热烈进取的场面都离我非常非常之遥远,我可以将工作轻而易举地抛诸脑后,将一切恼人烦心的事抛诸脑后,甚至找出一大堆更为充足的理由去拒绝上帝分派给人生的最为苛刻的生存要求,而只顾听凭感觉的驱使,一味地进入到最为温暖的起伏涌荡的情怀里,透过冰霜模糊的窗户,在冷风组成的隧道深处,我似乎又望见了一座深远的爱情岛屿,玫瑰色的阳光浇洒在倾斜而漫长的堤岸上,一条金黄色的船只摇摇摆摆,于是缆绳裂断,起锚,飘动,再过一会儿它就会驶出阳光,在无边的海面上浓缩成一个小黑点了。我的黑点。一个幻觉。非理性的。然而,冬天和包裹在冬天白色中的这间空荡荡的屋似平就变成了我倾向于想入非非和幻觉连片的庇护所。对此,我并不在乎人家会怎么看我,但我最怕的倒是朋友甚至亲人拿我另眼相待,的确,瓦莉和花花都曾以异样的不屑一顾甚而悲怜的眼光盯视过我,而仔细想来,胡克曾在那家火锅店里也对我迸射过类似的眼光。现在,田欣呢,是我没有察觉到她有这种眼光,还是她没有发现暗藏在我身上的这些毛病,抑或是我在变?我的确想变,然而恼火的却是不知从何变起。性格?时间?从这儿,就从这个冬天?

嗣后几天,我才知道花花在除夕的深夜给我挂来过长途,遗憾我不在,去田欣那儿了。她刚收拾完新房,约我过去共度良宵。今年春节她干脆就没打算回家,父母各在一方,家已名存实亡,探谁都会引来许多的忧伤和不愉快。再说,整个假期也没几天,浪费在路途上的时间一扣除,干脆就不如留在单位,自个轻闲轻闲算了。还好,儿子前两天就被瓦莉接走了,这样一来,我和田欣在这种氛围里的构成似乎就显得绝对的单纯和必需,再说我俩都是单身,即便来往过密,也不会招致更多的非议,这样在节日里临时搭建起一个假想中的家,双方都颇感惬意和温馨。假戏真做,往往成真。又一条贯穿生活的法则。但愿我们都走好运。风雨萧萧,寒气刺骨,满地的败叶以不同的姿态在毫无阻拦地粉碎和冲击着人的梦想和抱负。于是,田欣身披塑料黄雨衣出去转了一圈,买回一大堆腊肉熟食品,其中还暗藏着一瓶“特曲”名酒,几个闪身之后,就在灶台上拼凑起了—大盘叫人馋涎欲滴的美味佳肴。接着,我进屋从挎包里取出了两袋元宵米粉和一块送她的花白真丝围巾,显然她很高兴,转身就去厨房熬汤,叫我扯下书架上的那块白塑料布铺在地毯上,她不准备购置餐桌,有三两个朋友来围坐在地上聊天吃饭也许更有味儿。日本鬼子就是这样的。转而,我坐了下来,看着她也悠悠地坐下,像个家庭主妇似的,头发拢在一起,用一根红绳系住,衣袖卷至腕处,很干净利索的样儿。我说够了,不用再做了。她说不够再说吧。于是,她又侧身取来了预备在茶几上的四个碗,分别放在了我俩的跟前,我问她何以每人两个碗,她笑着,说其中的一碗充当酒杯,话音未落,她就顺势将那瓶酒在她和我的碗里一下倒了个净光。她挺能喝的。我很惊讶。为此,她也颇为得意,头一昂,说那当然,女人嘛,天生自备三两酒,很正常。我问她究竟一次能喝多少。她说这得看环境,若跟朋友一起,能喝上个半斤八两的,若是在单纯的应付场合,那恐怕一喝就没个底,要喝多少喝多少,直到对方不省人事、纷纷趴倒为止。我觉得她的情绪一旦好起来也真能吹,自我吹嘘谁还不会,半斤八两的,我还信,而酒量无底这可是绝大的谎言。接着,田欣望着我,捂着微张的嘴乐开了,眼皮稍稍向上抬起,很调皮很动人的神气,转而,嘴角一翘,很轻柔地责怪我实在太书呆子气,其实道理也简单,她把酒碗端起,说当酒入口时你切莫急于往肚里咽,而是闭住嘴唇,有意迫使鼻孔有节奏地排气,那样,大量的酒分子就会通过鼻孔自然而然地释放在空气中,而最终留在口中的就几乎是水了。我疑心她在糊弄我,但看她的表情又不像,她说军中无戏言,这绝对没错,她发誓,即便怎么喝都不会醉,好歹也能对付七八个酒仙,叫我以后有机会不妨照她传授的方法去试一试。绝对没错。

“你的为人也真精。”我惊喜又获得了一种生活秘方,但我又怀疑这是否对我有效。

“人要生存,手掌和手背没两招行么。比如你,不写文章不干领导行么?”她好像在影射我,不断地往我碗中夹菜。

“外面学习一趟,收获大吧?”

“那当然。这还得感谢你这个大主任的支持和抬举。来,碰一杯。”她举起酒碗对着我。

“我真羡慕你们的年轻,无忧无虑。多读些书比什么都重要。”此话一出口我就后悔莫及。这又是那种下意识里的好胜心理。老毛病。似乎太显得我好为人师了。这样会造成一种无形的距离感。不好。

“听说智一能这一年多在外面也发了。有时细一想,读书也真他妈的屁钱不值。”巧妙的回击,一股奚落和自嘲的语气。

“有啥法,生来一个读书命。认不认还由不得你。”

“是啊是啊。我真不知道我们可爱的祖国将来还会不会收养我们这些个高谈理想的穷光蛋。”她的口气在酒中一下就悲哀和伤感起来了。

这时,我觉得话到为止,不能再深说下去了,望着田欣的脸色在渐渐地阴沉,觉乎今天不同寻常,无论如何都该快活一些,这日子,无论如何都不该有更多的丧气。旋即,我话锋一转:

“屋子布置得不错。很有艺术家的情调。”

“多谢恭维。”她似乎还没有完全从刚才的话题中回过神来。

“这些像是谁给你画的?”我迎面的墙上整齐地张贴着三幅头像:一张素描,一张水粉,一张油画,但画的显然是不同侧面的同一个田欣。一瞬间我突地意识到这恐怕出自胡克的手笔,但站起来,踱向前,仔细一看,怎么也不会相信胡克会画得如此的蹩脚和潦草。我太熟悉胡克了。

“自画像。怎样?”她提高了嗓门。

“没想到你还有如此雅趣。但我不明白你怎么会把自己画得如此的纯洁。像个琼瑶笔下的多情女。”

“喂,你少给我提琼瑶好不好。”

“怎么,不喜欢?”

“我讨厌这个虚玩纯情的台胞。”她的神情一下就严肃起来了。

“好了好了,不谈这些了。还是喝酒。”我向她举杯敬酒。

“这都是你引来的。”她耸了耸肩,脸色一下就红了。

之后,杯盘狼藉,毫无醉意,之后,我俩内心温暖照人,竟无话可说,只好凭借突如其来的叹息共同闲聊起了在生活和工作中许多可以避免和防止的小事,以及我们邻近山坡上那一大片即将开放的桃花林,红红的,艳如女人的小嘴唇,每到三月,那竞相吐露的火红的风姿都必将招唤和吸引来众多蓬勃温暖的心灵。无疑,田欣身上拥有的安宁和平静,非常靠近这儿的生活环境,绿荫环抱,有山有水,缭绕曲折,层次朦胧而清晰,不像大多数人,在这儿呆久了也就烦了,一个劲儿地想往外面奔。可以放心,至少田欣目前还没有这样沉不住气的苗头。至于说将来怎样,谁都估计不了。是的。没法推测。是这样。她说。我对她未来的这种近乎于一个黑点似的担心和忧虑也并非过分。继而,她切来一盘广柑,问我老克近来怎样,我说去沿海了,她说知道(很显然,胡克的走她事先就清楚),但她要问的不是这个,而是想获得胡克近况的消息。我说半月前他来信说春节回来,现在也没他的动静,不知怎么回事儿。接着,她断定老克那种刚直不阿和散漫成灾的性格恐怕在那边也是背腹受敌,挺难混的。我没再说话,只顾一滴一滴地呷酒,即便有话,想说也说不出来了。这是酒的作用。转而,田欣也跟着我沉吟了下来,直到午夜的钟声陡然敲响,外面的迎新爆竹声噼哩叭啦地混响成一片,我俩才从膝盖和酒碗的深处抬起头来,眼望平铺在阳台外的那一片深大的夜空,一簇赛一簇的各种形状和色彩的烟花在竞相开放、散落和破灭。又一个新年降临了。几乎同时,我俩侧过了头,相互凝视着,激动、伤感和众多柔情交织起来,正慢慢地侵袭和挤压进我们的皮肤。在这除夕的深夜。凝视的叹息。对过去,对未来,久久地,直到初春的朝露挂满了窗头的树梢。

同样的话题总有说不完的话。现在,我还得说说我的工作环境。自我当上研究室主任以来,的确添了不少与我完全无关的杂事,诸如分房啦,派发奖金和主持各种名目的会议啦,还有上面种种旨意等等都得通过我这个中间环节来同群众交底和见面,有时尽心尽力了,也免不了一些有失教养的窃笑。没法儿,人家都说我们这批老三届的人多半很迂腐,既不保守,又不激进,属于温和的折中派,而事情恰恰难办的就是我们这等人,中立的,慢腾腾、死不邋遏的所谓顶梁柱,有啥法,时代背景不同,骨子里染上的东西,要改,想改,恐怕都难了。但不管别人怎么看,有一点可以欣慰,我这人绝不黑,绝不随意中伤他人,自然更没有图占小便宜的陋习,相反,而对年轻人的一些个激进行为和超前观念也基本能容忍甚至接受。要干什么尽其所能地去干。人类自不能整齐划一,不然跟鸟兽一般,也就完了。况且,鸟兽皆有脾性,更何况人。纵使这样,在所里我也不尽讨好,尤其是我们的秃头所长和那位十处敲锣九处都少不了的工会主席,对我总有些看不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更不用说对待年轻一些的同事了,时时刻刻都要摆出一副老资格的大姿态,不说话则罢,一开口就是那种半训半关切的口吻,一种政治色彩浓厚的口吻,三言两语露真容,至于同志们,他们总三番告诫,不要受潮流的左右,年纪轻轻的不要总向钱看,要专心业务,热爱祖国及其宝贵的文化,出去进修的人要常常体谅到所里,而出国的人学成之后要设法回来做贡献。每到这时,大伙只好听着,偶尔相互偷笑偷笑,或者努努嘴挤挤眼什么的,或者猛然从个什么深处迸裂出几声喝倒掌的声音,不然干脆就默不作声。其实,谁都清楚,越要求别人不向钱看的人,自己整个儿就在朝钱看,趁其不意,私囊早捞饱了,更何况他俩的底细,全所上下谁人不知,即便家里人写的什么私函信件,也要带来所里通过公费邮资寄走的。唉,我的天,现在的人不知怎么这么会想,这么会算,而且还这么会说,可我就不行,既玩不过,也斗不过,难怪脸皮子薄,容不得人家在这些屁大的事儿上说三道四。这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现在我的身体状况也的确好多了,精力明显充沛了,即便在厕所蹲半天,站起来头也不昏眼也不花了。我曾经贫血,属于营养不良,大跃进和自然灾害时期留下来的后遗症,现在都一并消失不见了。难怪同事们一致都说我的面色看上去较离婚前饱满有光泽多了。有些人把我这一气色上的变化毫无阻拦的归结为放下包袱,心情轻松的结果,而另一些人则把我以往的体弱多病一味地推归到瓦莉的马虎粗心和缺乏温存,继而就异口同声地断定出女人一旦没有了妇道,整个家庭就会一塌糊涂得不可救药。至此,我不断地听着,不断地冷笑,久久的,但不置言语。然而,我心里比谁都明白。其实,这不怨天,不怨地,说来道去,又得怨自己,客观上的理由太多,思想一放松,人就变得懒惰,肌体组织随之而紧缩和麻痹,淤积成疾,这也是自然的规律,一想就通。而现在不同了,一切都得自个儿亲手去干,儿子的早晚两餐都得靠我卷袖下厨,晚睡早起,日复一日,轮番持续了几个春秋。为了儿子,也为了我,固定了生活程序,运转自如,久而久之,身体也就见好了。可见,必要的家务劳动也还是有益于身心的,不管在青年,中年,抑或老年,我想,像我们这等精神上的劳作到了一定程度的人再加之必要的体力上的支出,对各方面都能起到一种调剂和平衡的作用,而且还能加深夫妻间的感情。这只有百利而无一弊。不管你们信不信,我的亲身体会,其实也用不着来听信,你们自有你们的理,何必呢,人不一样,什么都不一样,但那些个遇到我这种生活课题的人倒不妨照我指引的方向去摸索摸索,以证明我们都具有人中的共性。共性。性。

还有,现在我的工作不比以前那么劳累和紧张了。每礼拜去两趟单位,多半时间呆在家中自个儿研习。温故而知新。古人的遗训。而对年轻人的业务辅导早巳结束了,不必再费时间去应付一些不是问题的问题了。尽管有外单位接连不断地邀我去上课,报酬什么的尽可从优,考虑到路途的偏远和儿子的幼小,同时来回奔波的时间要比单纯的课时几乎多出三五倍,不方便,也不合算,也就推了。谁要干谁去干好了。钱那玩意儿人人都想,但还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条件和能力。的确,我们这些搞书本研究的的确是寒酸了一点,除了死工资,就是死奖金,而且还是季度一次,即便有些稿酬,也微不足道,并且还得三下五除二,超越界线的,还得扣除所得税,不然法不容人,只是吃饭穿衣还马虎过得去,但要说大消费就远不沾边了。然而,儿子一天天在长,自然消费也一天天在增,我估算了一下,单就工资收入,儿子和我现在基本上来了个平半分,现在还马虎,但以后呢,初中,高中,乃至上大学又怎么办?再说啦,现在的学校也怪,穷得全往火里跳,编排出各种名目繁多的要钱指令,转眼就一律摊派到了学生的头上,每学期竟好几起,迫使儿子常常跑回来要钱要钱的,这样钱那样钱,钱钱钱的,搞得我极不是个味儿,额外支出猛然又增多了。我开始怀疑社会的纯洁性和透明度,怀疑还有没有一些个基本的法规来阻止甚至打击这种种强人所难的不良风气。为此,同研究室的老汤和小吕都力劝我犯不着去伤骨气,要冷眼看世界,不然,有许许多多的现象就会越想越不通,包括他小吕,女儿还没正式入学,刚进个所谓的学前班,还没等他回过神来,肚腰上的肉就先被剐去一刀,一千元大洋闪眼就没了。唉,学前班啊学前班,整个就是一个抢钱班。有啥法,转来转去,还得硬着头颅去顶,不然,女儿干脆就丧失了受教育的机会,这样,总不能说父母双双都是文化人,再让无辜可爱的儿女们加入到现代文盲流的大潮中吧。小吕半似调侃半似愤怒的样子,很激奋的样子,正义感,手舞足蹈的劲头,激励起老汤在一天中午去食堂打饭的途中对我怀抱希望地说,其实咱们也得想法去探些挣钱的路了,向钱看绝非坏事,凭劳动,只要心不黑就成。我想这话也是,他人凭他人的实力在挣钱,可我们为啥就不能凭我们的实力去试试呢。于是,那天下午,趁全室人集中的当儿,老汤提议,小吕附和,紧跟着大伙儿就七嘴八舌,一致鼓动由我来出面组织和领导,那样他们放心,我有业务实力,相对说来也较公正,并且还有胆量跟上面顶着干,就连所长有时也气得奈何不得,既然如此,不妨带领全室的人利用闲暇共同去谋些外快,让所里有些积累,个人也多些收入,比如面对社会开办一些讲座短训班什么的,那样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无疑都会非常可观,再说,咱们又不是抬花架子,都是所里响当当的少壮派,只要社会需求,咱们就干,肯定会很受欢迎。大伙越说越兴奋,然后都齐刷刷地面朝我,直溜溜地逼着我露出笑容,逼着我沉吟,逼着我表态,最后,逼着我终于答应了由大家提出一个具体的方案来,共同商量和落实,尽可能做到万无一失。其实,不瞒说,我早就有过类似的想法,不过很朦胧,一直没形成,也羞于向人披露,还好,现在一触即发,不谋而合了,像深山峡谷里突然涌来的激流,我的热情又暴涨起来了。

事隔不久,我们的哲学补习班果然就轰轰烈烈地办起来了。学生来源有应届报考生,有社会闲杂人员,还有工厂企事业单位的政工干部,每周六个晚上有四个晚上的课,兵分两头,一班人马交替讲授。田欣举手支持,而暂不加入,最近她揽了一部辞典的条目编写,必须年内完稿,因而她表示无功受禄的事她决不沾边。这样一来,只好由小吕讲西洋哲学,老汤讲历史唯物主义,新调来的白面书生尹军讲辩证法,而留给我的就是从诸子百家以来的中国哲学史。学期三个月。收费分100和200两种。小吕说低了,怎么说我们这种档次也不该如此廉价,要求以后可考虑再适当地往上涨涨,而这期就算了。我也基本同意了他的看法。如此一来,补习班就越办越红火了,自费和公费的报名者纷纷涌来,有一阵子我们简直忙得不亦乐乎。就连婆婆妈妈的工会主席都认为我们室乱了套,群龙无首,无政府主义泛滥,都怪我,她说,其实我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现代巴枯宁,无组织的倡导者,准修正主义。老实说,尽管我觉得这话荒唐可笑,文化大革命的味道浓,但我当时可并没有想到由此会引来一些什么样的后果。

过了很久很久,在雨季,那是四月的一个上午,胡克终于从那边回来了。他的一切正如田欣所推测的那样,没能混得如鱼得水,一阵惶惑和困顿之后,他便卷抱行囊,打道回府了。春雨连绵,飞飞扬扬的,风景朦胧,已成为我们这地方固有的特点了。他一下火车就直奔我家,一副流浪他乡、蓬头垢面的寒窘样,迫使我在一分钟内竟千百次地将他与江湖艺人的凄凉形象重叠在了一起。他也的确是个江湖艺人,新社会的优秀浪子,既有才气,又有豪情,有时还浑身是胆,仅此优势他就能轻而易举地赢得全中国至少半数以上的女人们的青睐,用他的话说,上门一个,击昏一个,几乎弹无虚发,百发百中,但他心目中的大偶像大幻觉大情结依然是那个非演员莫属的优雅形象,朦胧的,遥远的,甚至是可爱非常的,时隔多年了,这形象还一直活跃在他心灵沼泽的荒原深处,并且其明晰和可感的程度一如蔓生在沼泽里的草丛,大有突飞猛长的趋势。都快四十岁的人了,可见胡克的童心和伟大的爱情梦幻还依然有增无减。一面对他,我又气又羡,不知该怎样说他好。

“观感怎样?”听着他从盥洗间出来的脚步声,我转过了头。

“不怎样。整个他妈的一个屁。”他用毛巾揩着湿漉漉的头发,半似气恼半似应付地说。

“在这边干得好好的,你可非要去那边冒险。真是的。”我不忍要责怪他。

“不冒险还叫什么生活。”他反戈一击地盯着我。

“但也得看看环境。给自己留一条后路。钱嘛,哪儿都能找。”

“唉,整个一个商品社会。高消费。快速度。我们这号人去看看还行,可呆久了,你自己也觉得是条精神上的丧家犬,无人过问,一切都带有买卖的性质。要么买,要么卖,就这些。不适应。”

这时,胡克脸上的表情急转直下,怅然若失,冷冷的,在灯光的逆光中,他跷腿坐在我斜对角的圈式沙发上,抽着烟,嘴唇无节奏地蠕动着。烟雾缓慢地飘散,随着一股凉风的倒灌而入,他似乎感慨万千,衷肠难诉。旋即,我从他那双忧郁模糊和勇气顿消的眼睛中倏然遥望到一片片薄如枯叶的风景,树影晃动,马路纵横,群楼屋宇遍地林立,一串串色彩华丽的巨型吊灯像节日里飘满在天空中的气球,轻如水泡,而游荡不定,于是,锣鼓齐鸣,音乐悱恻,艳欲声不绝于耳,人流依然来往匆匆,目光茫然,脚步紊乱,迎合着悠扬的号子声和行进的军乐声,正蜂拥向前,在一条长长的青石巷道中正蜂拥地追打着一条恍似褐黄色的大疯狗。然而,不幸的是,胡克正在其中。我终于发现了他身影的晃动。于是,我从对面的墙上收回了我凝视的眼光,伸手从茶几上拈起颗烟,划燃了火柴。他问我在想啥。我正准备向他描绘在我脑海里瞬息闪现过的这一幅生动慌乱的场面,然而,电话铃就响了。胡克就势抓起话筒,在耳边停了半晌,又递给我:“前妻的。”他悄然诡秘地一笑。这个瓦莉,早不来电话迟不来,胡克刚到,她的电话就追来了。我有些不自在了,然而,接过话筒,直到几分钟后我才得知瓦莉目前并不在这座城市,电话是从外省的拍戏点打来的。她告诉我她有位朋友在旅行总社,出来时忘了带上他的电话号码,而同剧组的一位搭档又马上要去欧洲,因此托我查问一下他们那儿的机票是不是可以优惠一些。从她的话里,只字未提胡克,好像压根儿就把他给忘了。其实不然。之后,瓦莉便问刚刚接电话的男人是谁,我说是胡克,于是她的喉结在电话里很明显地顿了一下:

“别告诉他是我的电话。他还好?”

“还好。身体像头牛。”

“你呢?”

“也还好。”

“儿子呢?”

“也还好。像头小山羊。”

搁下电话,我就开始纳闷,竟又一时猜不透瓦莉的话中究竟暗藏着一种什么样的隐秘一-一与她身心结构有关的,秘而不宣的,一个秘密。但有一点,看来她现在对我的社会交往,无论与男人还是女人,她都依然非常留意,这说明她在暗中还依然关心着我,并且我在她的心中还依然占有一席之地,哪怕隐隐约约,微乎其微,于是我的感情上猛然间似乎又获得了一种久已失缺的平衡和满足。这会儿,胡克手里拿着刚送来的《奥秘》画刊,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好像根本就没在意我的存在。于是,我说,胡克,瓦莉问你好。“她好吗?”他的语气极轻,如声叹息,没有抬头,好似被画页上的什么给迷住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些,这并不是瓦莉的话,我编造的,老于世故,我只能这样说。帮人做嫁衣,高兴和受惠的依然是胡克和瓦莉。此时此刻,掀动的红绸窗帘将一只倦意无穷的黑飞蛾卷进了屋,扑噗扑噗地,几个弧形飞翔之后就停泊在了墙上那张久远发黄的徐悲鸿仿制画的缺齿边缘上,稍作歇息,继而又慢悠悠地拍扇起了那双一如萎蔫了的花瓣似的翅膀,悬飞在半空,正在四处迷茫地寻求一条求生的出路。胡克站起来,目不转睛地追踪着它的飞来飞去,看它半天也没找到一条可以溜出去的缝,似乎就若有所思,挪步向前,一侧身,推开了窗户,把手儿挥了挥,一直将这只孤苦无援的飞蛾指引和护送进了灰蒙蒙的雨中丛林里。

“见到花花了?”

“当然。”胡克转过头来。

“她怎样?”

“什么怎样?怎样都比咱们强。真是世道在变,阴盛阳衰啊。”我知道他又在拿瓦莉和花花跟我与他做比较。他一边感叹着,一边走向他的那个牛仔大挎包,勾身从里面取出了两条“希尔顿”高级洋烟,递给我:“喏,花花带给你的。”

“无功受禄。真不好意思。”

“那还用说。”

“我家的电话号码是你告诉她的?”

“怎么啦。”

我突然想到了在除夕深夜花花给我挂来的那个内容不详的电话。随着,胡克抖擞起精神,给我详细描述了一大通花花在那边的生活境遇,远不是这边曾经传言的那样,而是兢兢业业,克尽职守,里里外外一把抓,活脱脱的一个女强人,有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高背大转椅,电视里大老板坐的那种,黑色的,高档皮料的,她一坐下来,电话传真就接连不断,台湾、新加坡、香港和泰国以及内陆各大开放城市的地名就频繁在她的口中传递和变幻,一句话,花花阔了,有专车,有文秘,有钱了,再没有从前那样务虚,而是非常务实了,一言一行。她总算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胡克不无赞叹地说。然而,胡克终究是从艺的,看重事物的表象也往往多于实质,至于花花这个女人究竟怎样,我深信我恐怕总比他要清楚得多。但是,胡克的这番话又不得不引起我去沉思。

紧接着,邻近部队的号声吹响了,这是午饭的钟。可我还没饿。楼下迅速传来了稀稀落落的人声以及脚擦磨在地的那种类似马蹄的声音。我猜胡克早饿了,便约他下楼去街上随便吃点什么,省得在家里做,麻烦。他举手赞同,这样更好,其实也花不了几个屁钱,还节约了时间和精力,他说,那边人的生活统统如此。而玩味起来,他仍然觉得这趟没有白跑,长了见识,体味了风情,至少饭钱和路费赚回来了,更何况还稍有盈余,相对而言,那边的钞票是容易挣,但破费也大,对他胡克来说,没法呆的还在于那鬼地方竟毫无文化感,他说他这几个月真是憋着一股子硬气熬过来的。神经绷得紧,心理压力太大,受不了,干脆走,免得人家迟早炒你的鱿鱼,那样人格受羞辱,面子上也通不过,再说,他胡克要的就是人格。这比金银钞票重要。我没吭声,思绪反来复去始终在“炒鱿鱼”上绕圈圈。他告诉我这是被扫荡出门的意思,文明的说法也就是除名。那么,为何不取用别的比喻词,而独独要用“炒鱿鱼”来形容呢?我问他。炒是啥滋味?显然它与火与锅有关,而鱿鱼呢?显然它又与海与肉有关,鲜嫩的海中动物,一道大菜。人类的口福。但无论怎样,我也想象不出怎么可以把这种鲜美欲滴的菜馔与那种清扫出门的垃圾败叶联系在一起。很显然,“炒鱿鱼”且含杀含吃的双重意味,虽说听来顺耳,但生理上却极不舒服。可见,现在涌冒出来的新方言新成语新比喻乃至新句式一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许许多多也真他妈的新鲜真他妈的来劲真他妈的颇具质感,哦,真他妈的。民间的这种造词能力和技术水平已然远远胜过了官方,真他妈的,有时甚至面对一句顺口溜,也会使你欲想不得,一想便毛发倒立,瞪目咋舌。真他妈的厉害。于是,我说好了好了,别说了,穿上外衣,下楼吧。

“儿子呢?”这会儿他才发觉我们之间缺少了一个东西。

“他中午不回来。在校搭伙。”

“那位田欣还在单位?”他的脑袋转得真快,突然又问起了田欣。

“还在,打个电话叫她来?”我试探他。

“不用了。呆会儿还是我去看她吧。”

“还是我去看她吧。”来到街巷中,我心里一直都在重复胡克的这句话。天空灰蒙,细雨霏霏,满是黑水和泥浆的小道上已看不见青石板的痕迹,而覆盖在上的是人们的大腿从他乡从远方从不知名的田野沃土中携带来的一层厚而黑而油的光滑泥淖。软软的。我和胡克并肩漫步,走啊走,从街头到街尾,空中的冥冥声使我们各自的心思都天各一方,截然不同。

十一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场面。一个夏天。一个太阳。一杯冰冻的柠檬汁。我家书房和客厅的位置面朝西方,冬天很理想,暖和又明亮,而到了夏季,太阳那白花花的光总在午后悄然无声地偷潜到书房与客厅外的斜空中,同水泥墙和玻璃窗进行无声息的幽会,把一股炙热和滚烫烘托进屋,而笑影一样的奶酪色落地扇在被人淡忘的墙角正克尽职守地呜呜转动着,像一群整齐出动的苍蝇所发出的怒吼,终日不断,即便这玩意儿给肉体上带来了一种轻若游丝的抚摸和些许凉爽的快意,但在感觉上更添了一层热啊热的气氛,不安的,烦躁的。这样一来,我就只好将深紫色的窗帘拉上,再在阳台上支起一个活动的竹杆架,系上一块巨大的蓝布,然后将阳光拦截在玻璃窗以外,使其保持一定的空间距离,那样令人窒息的热度在心理上就占据不到应有的优势了,屋内的光线旋即回到了阴幽幽的暗色中,坐在沙发上,抑或仰躺在床头,许多纷乱的往事就会不期而然地蜂拥到你的眼前,如秋叶垂落,如绒雪飘飞。这是一种人为的效果。心情不一样了,情绪不一样了,精神和感觉也就全然不同了,自然渴望行动的干劲也就来了。这是心理上的东西,很重要,尤其在我,气候对我情绪甚至整个人生施加的影响之大并不亚于你们中的任何人。

在昔日的交往中,我不记得我向田欣详细提起过花花,而田欣却知道在这人如烟海中有花花这么个人,但并不知我与她之间有一种怎样怎样的关系,因此,她也从未有意或无意地盘问过我,她不会如此,尽管也是女人,但她毕竟是个有大文化的女人。大文化与小文化与没文化压根儿就不同。然而,尽管如此,现在我依然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似乎我和花花在感情上的相互了解比往昔多了,深了,笑声从心灵来,从远方来,两个感应的触须在渐渐地靠拢了,即或这种感觉是虚无缥缈、自作多情的,但在田欣面前提起花花,一种很自然的激动与亢奋就会携带出许许多多对她的溢美之辞,我不知道这样会不会在暗地里给田欣的自尊以非常沉重的一击,我不知道,尽管她的大文化阻止她在表情言语上流露出什么,心里恐怕也总觉别扭。那样不好。不利于安定团结。我以后要注意。再说,田欣现在跟我的接触已很频繁了,自从那个除夕深夜的久久凝视之后,她常常是把中饭和晚饭都端到我楼上来吃,接触多了,并且还要接触下去,久而久之,我甚至可以预测到在一九XX年的X月X日,是的,有那么一天,我和她将会在预先搭配好的那个布局中制造出一种怎样生动缱绻的画面,无论那画面是瞬间的抑或永久性的,无疑都会改变我后半生的轨迹,是好是坏,尚难估计。或许,女人之于男人某时某地是出于被迫,原因尚多,不好说,一言难尽,而相反,男人之于女人实际上就成了她的所有。理想、虚荣、服装和手镯,成了她整个本能和私心的兜售者,一个柜台老板,任她捏来揉去,即使你不满意,太不满意,没有遇到悬岸边上,你还不能吭声叫死。我们所里那对北大分来的研究生就是一例。往往都是女的先下手,相处久了,秘密没有了,一旦发觉了对方的不如意,说走也就扭头走了。这是文化人的把戏。然而,田欣呢,她会怎样?我敢说,她对我的了解压根儿就不如花花。她们俩站的角度毕竟不同。田欣的学问多,而花花的生活经历多,这两者我都需要。再说,田欣是同事,比我也要短好多岁,在她面前,有时即使是装也要装得胸有城府的样子,即便这样很累,也得装模做样下去。因而,感觉上要想尽快的相互靠拢,横卧在我心理途程中的障碍还的确有很多很多。

我永远也忘不了的那个场面还不在于夏天的热,而恰恰在于那个夏天的轻松和平静。儿子被瓦莉带走了,说是外公外婆想看看,送到北京与老人团聚去了。我想,儿子在渐渐地长,马上就入三年级了,让他出去饱览一下大好河山,实地进行一些爱国主义教育,怎么也比书本要来得更深切。而瓦莉也很注重他的这种直感。这样,独自在家,田欣跑来的次数就明显增多了;白色的蝴蝶绸衫,黑色的长裙,红色的短跑裤,黄色的T恤,薄薄的,透明的,从暮色的鲜红中涌来。于是,我转过身,见她站立在屋中央,头一摆,她就敦请我一同去附近的江中游泳,并且不等我开口,她就抢说大江大浪练斗志,完全不像在什么单位的游泳池,永远也感受不到惊涛骇浪究竟是种什么滋味,再懦弱多病的人,只要这样去江中经受一个月,都会突然恢复和燃烧起一种自信心,对身体无疑更会大有益处。她对着我,腋下夹起泳衣,耸耸肩,叫我朝前走,走下水,壮起胆儿,由浅到深,慢慢来,别着急,然后双腿漂起,全身漂起,一呼一吸,对着云彩,对着天空,一切紊乱的心病也就消失了。其实,我明白,田欣说了这么多都是意有所指的,到了我这把年龄的人,在这方面已无需别人来更多地指点迷津了,况且,谁还不明白江中游泳的好处?算了,我懂,等着吧,走着瞧好了,无论我怎么样,仅凭你的这些话,有一天我也会斗起雄胆给你看的。我对着晚照中田欣远远而去的背影说。有一天的。

八月初。天气更热。所里进行普法教育,人人都得去。上面的安排。之后还得考试,不合格者,会影响到日后的晋级和提薪。这样,我和田欣每天都泡在一起,在办公室,我们各自坐在自己的桌案边,刚好形成一个对角,手持一本黄皮法律宣教书,不时地相互瞅瞅,无非是做做样子,没法,中国的事情,形式上必须遵守的东西的确太多,由不得自己。自然,不学法的人比学法的犯罪率要高而且多,人性这玩意儿原本就野,没有一个绝对多数压倒绝对少数的行为准则也实在不行,那样社会整个儿就会一团糟。田欣说对这类事情心里虽烦,但也想得通,或许,领导者,被领导者,其愿望压根儿就不同,只要你的心态不被破坏,能够正常运转就行,再说,学学法恐怕还有好处,没准哪天还真能用上,比如你的人身抑或著作权被侵犯了什么的。因而,学吧,对我们它不是什么大学问,想通了,反而就轻松,做人的本事就在于乐天会想。她说。后来,大约一周,学习就结束了。全体过关。所里发善心,借机组织了一次集体消暑郊游,我和田欣也都去了。那天的气象预报本来是多云渐阴,午后有雷阵雨,不料整个相反,气温更高,太阳也出来了,一动不动地高悬在顶空,整个地面就像顶在火炉上的一只巨大的铁锅,炙烤得柏油路冒出一股股撩人灼痛的烈焰。我们去缙云山。那儿海拔挺高,风光秀丽而凉爽。大型客车在崎岖蜿蜒的山路上平稳地行驶。尘土飞扬。由于疲倦,车开出不久,我就昏昏欲睡,跟着便打起盹来,直到车身猛然摇摆减速,拐进了一条幽暗僻静的小路,我才晃晃悠悠地惊醒过来了。这条路从一个弧度下陷的坡道开始,经过一条弯曲延伸着的两旁种满了高大树木的绵长小径,顺直通向卧躺在山腰深处的那个天然成趣的泉湖边。路窄坡陡,好像车子不是在开,而是被一种莫名的胆怯在推着往前走,慢慢地,还在百米之外,我就隐约地听见湖水在风中的欢快声了。接着,没等车轮停稳,田欣就率先着地,一闪身,就自个儿朝湖岸冲去,几晃几晃的,只见她腾跃起身,腿儿往上一弹,旋即就蹦跳进了清亮见底的湖中,随着一层绿色的平面旋即就展开出了一片片类似白云的水花。于是,她几乎全裸的躯体正静悠悠地漂浮在流动的水中,远远地,她对我挥舞起了剪影似的小手,宛如一朵怒放在水花中的白色睡莲。她使我突然想起了美丽的奥菲丽娅。一个古老而动人的爱情悲剧。

从此以后,田欣的身影就时刻重叠在了我视觉所及的一切画面中,而且趁我不备这身影还时常偷渡到床头来与我作长时间的秘密耳语。这种理智的昏厥几乎到了她一天不出现在眼前我就深感别扭和不习惯似的。尽管当初我意识到了这种苗头的产生可能会导致我犯下许多成年人不该犯的错误,但每天想她的念头依然要在我脑中闪现出千百次。田欣这人精明好学,啃了不少书,很青春,很自我,对己从不马虎,凡事不做则罢,要做,必然有始有终,整个儿的她就像一张新学期摊放在每个学员面前的课时一览表,非常严格整齐,一举首,一投足,都很少露出肤浅的笑容,因而,对比其他女人来说,显然她有智慧有灵气多了。比如,每逢谈起胡克,她就高声批评他的自我幻觉太大,那样不好,会将他的艺术才气引入歧途。的确,胡克相当自我,这我了解,但用田欣的话说,在他身上的超我意识也的确太沉重了,总以为自己会干出而且能干出些什么了不得不得了的既轰轰烈烈而又光鉴照人的丰功伟绩,除非耶稣基督,更何况这还是在一个偌大的现代中国,超我的意识过于膨胀而一越过了自我能力所划定的界线,理想便如气泡,幻觉的破灭,必然是消沉与悲哀,走到头,甚至是一根绳子一把刀,维特的复活,又一个自杀者。因而,不管胡克将来会选择一种怎样的生存方式,田欣却始终认定他的命运最终必然是悲剧性的。坐回桌前,扭开灯,面朝窗外,琢磨着田欣的这番话,想到她的敏锐和细腻,似乎直到这时我才真正领悟到了所谓的智慧、直觉、艺术乃至于温暖等等这些词为什么都属于阴性。这是多么美好的感觉啊。我在呼唤她。她不来我想。而她来了,呆的时间一长,我又倍感困倦,烦恼,窝火,左右为难,我明知我又陷入进了那种人性无法摆脱的二律背反,明知我的需要,我的空虚和孤独,但当着她的面我又不敢急越一步,只需一步,前面的路也许就平坦了。这是真的。倘若我喝口酒就能把涌动在我心里的这些想法在今晚在此时此刻当着她的面合盘托出,那么她就会为此而与我喋喋不休地争执下去,为了将来,甚至为了某个偏见,我们会争执,相互呆望着,直到拂晓鸡鸣。她是这个脾性。我了解。然而,反过来,我聪明一点,如果从她那微颤不止的薄嘴唇的颜色深处再把我的角度从暗中悄移到明处,用坚硬的舌头去触及她生活的另一面,那么她很快就会黯然泪下,甚至会像上次那样干脆侧倚在我的床头,一个劲儿地啜泣不休。她的不易轻弹的珍贵泪珠总是在恰到好处的当口奔流出来,迫使我在她跟前不得不屈服就范。没办法,女人,你还能对她怎样。每到这时,我就只得说,好了好了,田欣,该怎么活还得怎么活,但我们又不得不依赖某种感情去活。于是,她就慢慢地从枕头上抬起头来,很情感的面颊上一瞬间里总是笑开出一朵极亲切极温柔的小花。脸上的花。

还有,我说过,午夜之后我的理智就不太管用了,心潮的冲动总是来得特别的直而且陡。事实上,第二天,冷静下来,细一琢磨,凡人凡事都未必非常的理想,瓦莉也罢,花花也罢,我都想了,纵使面前这个努撇起小嘴的田欣日后会如何如何,她都不可能走得更远。一个是性格,一个是宿命,还有文化背景,都可能阻止她的想入非非,好在她对她的能力和现实也都认了。明智的。不悲观。显然,要评判一个人不容易,但要与一个人长久的相处下去的确就难上加难。田欣同瓦莉相似,是个内心极文静的女人,不外露,属于比较温和的那类,但不如瓦莉漂亮和丰韵,毕竟是搞学问的人,稍逊色了一些,这倒没什么,不过,即便如此,一旦争吵起来,抑或生起气来,光瞧她这张不易动容的面孔,就能断定出她在往后的几天里都不会给你什么好脸色看。因而,我似乎有个预感,倘若我不能控制自己,每一失足都会给感情世界造成短暂的真空,也就是说,有朝一日我真能跟她生活在一起,敢肯定,我在家中的形象没准就如同被流放的一样,重蹈覆辙,回到当年。生活处处是怪圈。倘若那样,唯一逃避的办法,我都想了,就是听命,就是尽量不去惹她生气,然而,可能吗?这又怎么可能呢?沉默不语,然后唯唯喏喏,小变导致大变,变从家中始,在外要求男人得像个风度昂扬的绅士,而在家中就得迫使男人像个萎萎缩缩的王八。时下,女人对男人的进攻都在朝这个方向靠拢。然而田欣呢?哦,对了,田欣,你可是学哲学的,懂得所谓的双重人格,而我要问你,是不是在家中人也要做出这种可怕的分离?曾经,瓦莉说过,美在距离,爱也一样,或许如此,所有的伤痛都会使我们蓦然回首,一切不复记忆的空白都会搁置在旅途中,这就好比我们的每一次远足,不管我们在家中与我们的夫人有如此许多的矛盾和误解,不出一个月,保准就有许许多多的感触和话语想对她倾吐,一个远方的她,是爱是悔,是歉是恨,有许许多多,愁思万种,依恋笃笃,这又叫什么呢?由此想到的白云、小道、雨中的铁轨线,以及停靠在一片平原上的那座车站和码头,它使我悄然吟咏起了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千古名句。但我要说,倘若南山从陶夫子的脚下隆起,那他陶夫子就绝没有这种悠的感觉,而没有了悠,恐怕南山也就不见得美了。可见,瓦莉爱情中的那种距离美显然是这种自然美的自我转化和移植。而田欣不,她比较偏向理性,倘若不这样,像有些女人,她再更多地跟那种诗情的东西挂上钩,从而把它引进到普通的日常生活,久而久之,我敢肯定,她一旦变起来可要比瓦莉酷情得多。在对待我上,至少瓦莉还时不时地来看看我,时不时地还说上几句温暖关心的话,这又时不时地促使我从内心去检讨自己,从而又依恋过去。过去的就过去了。然而,现在,田欣呢,尽管这次,这个夏天她对我产生了一种急于流露的真情,但想着她的面容,她的泪珠,她的搔痒人心的那件光润而透明的粉红色游泳衣,我又整个儿地软了。于是,我又翻身下床,推开窗户,让如水的月光多情地洒进来,以便悄无声息地溶化到这种预先就绪的低色调的情绪中,这样我会喝点酒,抑或随便喝点稍带刺激性的其它液体,接着我就肯定会一如往昔的听见轻轻的敲门声,很熟悉的声音,一定是她的,拉开门,果然,田欣携裹着一股遥远而淡雅的清香,正裙衣整齐,头发蓬松,眼光忧郁地倚立在门柱边上,突然凸隆起的酥胸前恰好别戴着一朵恍似玫瑰的紫红色的花。我猜这就是那天我们在缙云山腰的荆棘中采摘来的那一束。一定是其中的一朵。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场面。这就是夏天,傍晚,皓月和山湖,永远也忘不了的场面,其中还有更多更多的泳衣、音乐,以及亮如水晶的泪珠。

十二

啊不。我所写出来的这些并不是我想说的,而我想说的似乎又终没有写出来,这不是在编造。不是的。或许,你们以为我跟你们跟所有的人都彻底的不同,谁知,我跟你们跟其他的人,无论死去的还是活着的,其实压根就没什么两样,我的能分辨不同事物的眼睛,消化正常的肠胃功能,没有反刍动物的尾巴及其那种单靠牙龈咀嚼饮食的原始习惯,这一切都证明了我绝没有叛变人类,依然是你是他是你们中的活生生的一员。既然如此,无需你们来责怪,连我自个儿也不明白涌动和撞击在我内心深处的东西为什么会多彩多姿,为什么会如此的纷纭复杂千变万化。我深知这样未必正常,消耗精神,到头来得不偿失,反而还捆住了手脚,但我何以非要把自己往这种深渊泥淖里推呢?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然而,能说我将自己推向虎口是出于一种想当精神勇士的愿望而其中就完全没有你们出于善心的怂恿与谋害么?你们把我推出来,引到了悬岩边上,在这里,你们正式确认了我是你们中的一员,但你们总以为我的有点阴性的恣意矫情带来了一个男人的萎琐甚至无能,因而想再次把我带领到另一个悬岩边上去经受风雨,然而我要说,单凭你们眼光那所及事物距离的能力是远远观望不到我心灵上空——另一个灵魂星球上的风风雨雨的。观望不到的。这必须得借用一种类似高倍天文望远镜的东西。是的。人生前死后都归天。灵魂与天空。你们常说的“哦,天知道”就是这个意思。不是么,哦,我的天。

接着,我抬起头来,天空清澈如洗,繁星闪烁,白绸一样的云丝,都为我拥有,孤独的,非常私有,它使我温暖,温暖地想到远方,想到远在天边的那个花花。坦率地讲,花花的形象好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在我眼前连续闪现过了。她不像田欣甚至不像瓦莉,在我想象的天空中被现实搁置得更远,因此,那种甜甜的抑或苦涩的温情就更不容易招之即来,不像这两个近距离的女人,随便一次电话,一次碰面,一次常常都有的饭局,甚至在一天中都会给我易于起伏的情绪带来种种不同性质的骚动与不安。我这样说并不是在为我的某些个不易宣露的念头打埋伏,不是的,请不要误会。没这个意思。而我只是想说,现在花花以鲜明的长镜头反复出现在我眼前可并不是我的什么过错。况且,在良心和义务上我对田欣和瓦莉都没有拖泥带水地肩负着什么。的的确确,自前天收到花花的信,昨天和今天,此时此刻,面对着儿子,我的心窝仿佛被一根木棍意外地搅了一下,开始跳跃和紊乱起来,说起话来竟也词不达意了。花花在信中说她胸中有要紧事,必须尽快跟我说,如果能见面的话。然而,什么事,又啥时见面呢?她没有说明,留下个尾巴让我去想,我想象不出来。回到初秋的夜空,西风和南风正在一个广阔无边的战场上相互碰撞,极尽辛劳地护送来了一股股水淌舌头的凉意,而星星们稀稀落落,正点点滴滴地散布在浩渺深远的空中,接着,一块布似的紫红色云层逼迫着朝我的头顶悄然地游来了。于是乎——

蒙太奇一:

飞机,银白色的,正靠近火球似的太阳。下面,宽阔的停机坪上,引擎的轰鸣声震耳欲聋人流往来。花花身穿那套白色的西式女装,手提一个高档皮制的米色挎包,面色慵倦,皮肤深处散布着星星点点的粉色颗粒,倘若不是高级护肤霜的美容作用,她的憔悴和无奈就会侵蚀掉她大放光彩的眼睛。她的眼光亮而且刁,宛如七月里的葡萄,显得很成熟,既踌躇满志而又柔情似水。她走出了机场大厅,没有说话,但对擦肩过往的人群却频频地挥手,然后转身就跨进了那辆停靠在平台外的乳白色“的士”里。于是,一条深长平坦的高速公路延伸开去,几个大弧度的奔驰和跨越之后,乳白色的小点也就缓缓地滑停在了那幢锯齿形的白楼前。她勾腰,一伸腿,楼层的深处旋即就高响起了脚步声随后就是敲门声。少顷,一个男人和女人就惊喜地爆发出一片片灿烂的火花,由小到大,由细到粗,跟着整幢楼便燃烧起了熊熊的冲天大火。火。噼哩叭啦的。

我被烧醒了。无疑,那幢锯齿形的白楼就是这幢锯齿形的白楼,那个男人就是我最不熟悉而又最为熟悉的男人,那个镜子中的男人,无疑就是这个男人,面前的,这个我。我困倒了,吓倒了,被这副幽深的镜框。或许,你们认为我纯属自作自受,活该,我都认了,接受了,各有各的活法,人不相干。然而,我最最忍受不了的反而是你们认为我有病,应该彻底打进疯人院,这我可忍受不了。其实我很正常。我内心生活里受到的蔑视和侵害我都清清楚楚。不是么,哦,我的天,我对你们说这些干吗,然而你们不来干预我,我又能对你们说这些吗!走进屋,四壁的悄悄声充满了耳塞,我想喝水,内心焦渴,嘴唇焦渴。于是乎——

蒙太奇二:

白墙的深处隐藏着一片风景,风景背后是涌动湛蓝的大海,海边的城市马路纵横,高楼林立,灯火辉煌而又银杯交错。一个大厅,茶紫色的巨大玻璃反照着玛瑙石的光滑地面。走进去,稍一拐,旁边的这扇落地窗就朝你自动打开。这就是花花的办公室。明亮的窗户,明亮的座灯,明亮的聚脂办公桌以及旋转式的大沙发,都很有分寸地围绕在花花的身边,使她神采焕发,气宇轩昂,来去从容而又出语不凡。靠右,翠绿的灌木叶插种在一个陶瓷花盆里,从窗户的尾部延伸上来,给室内凡物都涂染上了一层蓬勃的春意。花花置身其中,每片绿叶都从她脸上掠过,使她的面色重新进入到了洁白、光滑与柔嫩。于是,她挺挺胸,臂儿一抬,友好的手镯就向她传来了各种进步与奢华的信息。这时,她眼光定定地,一闪一亮,瞧着如麻的报表、合同和信件正暗含希望地摊放在面前,而左手边的那台白色的电话机恰像一只安卧乖顺的小猫,不间断地发出温和难耐的呼叫。对花花的呼叫。随着,她弹伸出手,从舒卷飘逸的黑发里猛一下子就抓握住了另一只粗壮结实但又过于文气的手。手。伞似的掌。

旋即,我坐直了腰,借助案头台灯漏射过来的光,我反来复去地察看着这只青筋毕露的手,就其颜色和大小,怎么也不可以与那种粗壮结实的质感相比拟,但我心里明白,那只画中的手无疑就是灯光中的这只手,被放大了的,我的手。不然,我何以有明显的被触摸感甚至于伤痛感呢。或许,你们早已对我嗤之以鼻,认为这是我的幻觉我的敏感我的脆弱,无论如何,这都是一种神经上离了谱的东西,一种非植物性的病。尽管如此,也许这样,然而我想问,你们曾有过类似的感觉以至于哪怕只有一次甚或一瞬间,有过么?你们张目结舌,不肯正面回答我的提问便扭头就走,这是不是恰好暴露了你们曾经有过甚至时常还有,暴露了你们的虚伪以及羞于揭发自己内心的勇气?既然你们,你们代表了多数,代表了正常和普遍,既然如此,除了我说我不比你们更像人以外,你们爱怎么就怎么吧。房间有你的也有我的,请不要擅自闯入,要有礼貌,要预先敲门,这样,我也就不会怨怪你们了。去吧,四周寂静,万物皆空,灿烂的星星和如霜的月光透过虚掩的窗户正悄然地爬上了我的床头。于是乎——

蒙太奇三:

斜空中的皓月正圆圆地凝聚在一个四周是花草和虫火的椭圆形池塘里。树影晃动,杏无人息。如水的月光给有限的空间披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色,接着是白色,转而又是暗黄色。池塘的石栏残缺不全,几条青石板的小路分别接通了散布在周围的花木丛。走进池塘深处的那个结构粗糙的仿古石亭,仿佛两个粗细不一的人影正在作仰视状:他的嘴唇微张,似乎在说在笑,而她的嘴唇紧闭,似乎在想在感受,像另一个蒙太奇中的重叠镜头,漆黑的头发上盖了一层雪霜似的光。天上的月亮悬挂在枝头,水中的月亮倒卧在梦中,微波涟漪,搅动着两个月亮的胸窝,于是水面模糊,打皱,随之就包裹成了黑暗静谧的一团。

于是乎,我翻身下床,披上外套,此时早来的睡意和困倦消失了,变得无影无踪,于是,我点燃颗烟,重新步到了秋露的舌尖轻舔过的阳台上。显然,星星们早已退去,而泄气的月亮还依然戴着昏黄的面纱。哦,我真希望能再次走进池塘,走进石亭,走进月夜中的那对臆造出的人影里,有朝一日,并且有机会,我坚信我会成为这一幽深画境中的活生生的装饰者而不是凭假想来满足和丰富情怀的多情郎。我想。我会的。或许那样,你们会对我刮目相视或许甚至压根儿就不会再理睬我,我都会依然故我,自行其事,而不管你们如何如何,女人和男人之间的事总是牵动人心的,总是免不了的。对于我。于是,我又旋即从一个女人的嘴唇上看到了一丝悄然掠过的微笑,我想这微笑一定使她突然想到了一句话,抑或受到了一次猛烈的爱抚,那就是我俩正暧昧地呆愣在一间僻静潮湿的小屋里,由于我的手一激动一使劲,我的手就把她那埋藏起来的内衣撕破了。然而,这个她又是谁呢?花花,抑或田欣?不敢认定,但我想,不论碰上了谁,我都会一往情深地把这幅优雅销魂的画境附带进我的以及我们的未来生活。总有一天,我会的。相信我吧,可气可恨可悲可爱的女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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