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我都越来越无从解释多年前的那个秋天怎么会突然来得那么早。气温陡然下滑,原本温和的气候转眼就使人平添了很多件衣服。接着,我就决定娶个妻子。眨眨眼,我就真的娶了个妻子。一场闪电般的婚姻结果还没等奄奄一息的秋天转过背去便一气呵成。不可想象。后来,许多人包括所有的亲朋好友对我结婚之神速都不可想象。然而,面对夏那不算飘逸且还娴静的身影,就像擦黑前我必须面对黄昏一样,自有一种踏实的归落感。那时夏就正穿一件高领宽腰的红毛衣,整整一个季节,她都穿的那件红毛衣。或许,正是那种温暖的灼人的色彩迷惑了我,我都宁愿被它所迷惑。她毛衣的颜色更贴近黄昏,或者说,黄昏的颜色更贴近她的毛衣,其实都一样。但从中我的确没有预感到一个雨季的来临。其实,雨季已经来临。

从此,雨就下得没完没了。这就怪了。大约过了很久,浙浙沥沥的声音才显得底气不足,终于转变了态度,雨丝由急到慢,由密至疏,几天来都在无精打采地梳理着灰色曲皱的天空。我尚不知天上哪来那么多的水水,以至于这些水水又是通过什么歪门邪道跑到上面去的。我很犹豫。于是黑夜便快速来临。接着,瑟瑟穿行的秋风忽然将似是而非的妻子,其实并非我妻子——她就是那个正被确认的姓阳的女孩,一个光荣的人民教师,秋风夹杂着细雨将她长而长的发丝一下就吹拂了我的脸上。她应该是我妻子。但的确又不是。我撑起一把伞。她在往我身上靠。黑夜正玩着把戏朝深处走。转而,青布似的夜空旋即就把我的手臂抬起,顺势搁搭在了阳的肩上,以至垂落在前的手掌也就刚好盖摸到了那个充满感觉的部位。我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勇气敢去接触她极富战斗性的肩头。这就怪丁。然而,我想面对一个实体总比面对一个虚无要安全自在。这样我的手才不至于发抖。我发抖的手居然很瘦。好像以前还从未发现。于是,一瞬间这个世界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都怪阳对我翘起了小嘴。而事实上,我明白其中有很多意思。她,屠起樱桃似的小嘴一直拒绝我今晚再去她那儿。倘若我去了,准会搞得她五体投地,彻夜不眠,恐怕她早就领教够了。我故意问她。她故意摇头,然后说不知为啥,找不出理由。没有理由。更何况世上的事不全都要什么理由。其实这跟积水泛滥路面泥泞怕我摔跤什么的托辞毫无牵连。我明白了。既然她口气如此坚决如此滴水不漏,我就更不必强人所难。不去了。到此止步吧。我回我的家。我有家。而我的家恰巧就坐落在那一片被丛林包围起来的青砖平房里。它狭窄,低矮,墙上斑斑驳驳,印染着蜡黄色的遭雨水浸渍过的痕迹,纵横交错,晃眼看,竟像一幅倒挂着的世界地图。我一直想在那张地图上寻到一个确定的目标和位置,但都没有找到。毕竟。回家的路还很艰难,有一段泥土和碎石混杂的斜坡。尽管雨还在飘,风也还在刮,我都不敢相信我真的会摔。当然,我毕竟没有摔。对骨折和流血之类的意外,我总是格外提防。是的。提防。路面很滑。烂得也惨。我的皮鞋已穿多年,鞋带断了又断的也不知接过多少回,鞋底以及鞋帮的四周早巳磨蹭得光滑坚硬,尤其在雨天,极易同凹凸的路面产生你死我活的对抗。因而,我又必须摄心吊胆地朝前走。接着,一辆疾驰飞来的汽车与我擦肩而过,在车灯平射的转瞬即逝的远景里,我仿佛望到我的身子突然地抛高地面,悬空晃荡,然后就重重地垂落。于是,我赶紧横跨过马路,闪身拐进一条有弧度的小道,就再也不回过头去。或许,阳还依然伫立在的我身后的夜雨中,不然,面对回家的路,她或许早就遇隐得无影无踪。然而,这一切都已远去。夜,沉寂而空寞,潮湿的气流异常柔软,像一团粘糊糊的面浆,任一种来路不明的情绪搓来揉去,似乎越拉越长,越扯越细,最后也就搓揉成了一根从天而降的绳索。无疑,这绳索正好牵扯我走向一个有灯光的角落。

直到很晚我都没有回家。准确些说,我是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回到家的。当时,顺着小路我就稀里糊涂地拐进了天生桥南端的这家火锅店。这是天生桥唯一的不夜店。店主跟我很熟。我常常照顾他的生意。最主要的还是这儿的味道搞得好。难怪深更半夜了还依然有人在喝酒。在昏暗摇曳的灯光下,里桌的那位大块头的男人的确似曾面识,而我又一时想不起他究竟是谁。反正我还没有把他全部忘掉。事实上他早就进入了我的潜意识。不然我也不会一下就觉得他面熟。他低垂着头,正在慢悠悠地呷,通红的脸腮令人难堪地流露出了许多不愿随便张扬的往事。我想那不一定全跟爱情有关,而无疑,里面却埋藏有爱情。哪怕稍许或者一点点。但肯定有爱情。紧接着,胖墩墩的店主就给我泡来了茶,问我都要些啥菜,我说胃不好,火锅就免了,还是老习惯,随便喝点就行。转而,他就拌宋了一盘红油肚丝,一碟盐水花生米,还有一份绿颜色的衰炒,旋即就把一瓶白酒倒进了我跟前的—个深杯中。再转而,我就很快从酒中走进了那个初露寒峭的秋末。阳围着雪白的围巾从花园深处的浅道中朝我走来。那个夜晚,我们绕着椭圆形的池塘无休止地漫步。只有鞋声,雨声,和偶尔传来的汽车声。在一阵沉默和扭捏的等待之后,我们终于驻足在了一棵伞形的松树下。阳说在这儿呆会儿,这样的感觉真好。我说,是的,感觉真好。她仰脸偷望着树枝,悄悄就把嘴唇合闭成一条线,再微微隆起,在黑色的掩护下,终于一抖一抖地朝我凑来。随即,我发凉的嘴尖抑或鼻头就那么如饥似渴地往前闪碰了一下,又轻又淡的一下,一种慌乱的程序旋即就使她退离我足有一尺之远。阳顷刻把脸遮掩在了晃动的树叶中。我不知道她的脸是不是在发烫。但一种直觉告诉我她的脸一定是烫的。又一辆汽车从远处的马路上飞驰而去。接着,阳就非常豪迈地夸张,这时她眼前突然蹦跳出了一个词,这个词恰像一张彩色胶片一下就停卡在了脑门前,于是,她伸手掐掉一片松叶,遵给我,说这是一个形容词,要我猜。军令不可违。我真的猜了,没准,又猜,又没准。我疑心她在唬我。直到后来我才确信她并没有唬我。她当然笑了,很温婉的一笑,之后就出一只手,在滑稽的想象中把玩着我岩片一样的鼻梁。那样子很可爱。但她还是要我猜,警告我再猜一回,切莫坐失良机,好事不过三,最后一下。做事论事当然要有规矩。我问猜中了咋办?而她却反问猜不中又咋办?我凭天发誓,猜中了就说明我们什么什么都一致,居然连脑袋瓜里的突发奇想也不差毫厘,唯一的区别只在器官,而器官又是连接我们走向现在的唯一通道。这就是缘分。不用说,在生活里在人生旅途上,我俩准会手携了手,一贯到底地走下去,走进太阳,走进月夜,走进悲与喜,走进生的忙碌和死的静谧中去。我们正在去。她说,是的是的,正在去,生的忙碌,死的静谧,如此如此,我俩就委实不枉走进这雨中的树林子。一股冷风刮来,阳又高昂起头,隔着飘落密匝的雨粒她再次将冰凉的手指递伸给我。一种润滑感旋即就把我们的拳头紧紧地攥握在了一起。我感到了其中的力。也许她也感到了。甚至更为强烈。抬头望黑夜,细雨纷飞,正浇弄得树叶儿沙沙作响,仿佛一窝蜂不甘寂寞的萤火虫在肆无忌惮地啃食着一片不属于它们的厚礼。倘若以它们为原型,倘若在辉煌的白天,我想,如果我是个不太鳖脚的画家,我就真能通过它们随心所欲地描绘出另一番景色,另一类植物,以及另一种生命形态在另一个天地里的那种寂静和安详。一种悄隐在山中或水边丛林中的温暖景致。

其实,那个夜晚自然不是别的夜晚,就是这个夜晚,就是刚刚被房子和灯光替代的那一片黑色。我笔直地仰躺在床上,户外马路上疾驶而过的汽车一如从心脏碾过,引起我阵阵痉挛。天空在窗外渐渐地泛白。我睡不着,想想适才逝去的那一个又一个的夜晚,以及在夜晚中的密林深处阳卷带而去的那一绺似是而非的清香,一股似曾熟悉的暖流便淌了过来。阳,一个白里透红,书生气十足,穿着日渐讲究,说话清脆干练的胖女子,至于她何时走进我的生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使我觉得生活无端端的有了滋味。有味与无味全不一样。我在咀嚼有味的事儿。因而,要叫我猜她某一瞬间爆发出的奇思怪想,在乎日,有意无意中倒是挺够味儿,若猜中了,那味儿无疑就更煽动心戽。老实说,一般情形卜我都能猜中。如果她不反复出现精神紊乱或月经不畅之类的怪现象。她不出现才怪了。尽管这样,她最终还是逃不过我的眼睛。这是真的。我眼睛黑里透亮。几乎没有散光或余光,往往都是极目凝视。哪怕匆忙之中,在千里之外,我也能一眼捕捉到她的一闪一念,并且往往都能够把她的愁思苦绪不经过任何消化装置的处理闪眼就转化为我的愁思苦绪,以至于我的愁思苦绪压根儿就是她的愁思苦绪。

“是啊,多么相同。”阳说着,脸一下就红进了晚霞。

“当然。这真好。”我干脆想说这是命中注定。

“你说好就好?”

“当然”。我的语气转而就下沉。不然就是她默不作声。一段空白中只有鸟儿在歌唱。半晌,阳扯起子翘在颈脖上的绒线高领,奉想遮住受冻的感觉,不料暴露出了深处的皮肤。的确比我想象的要白。我曾猜想她那个地方应该是那个样子的。但又不是那个样子的,我又搞错了。好像她看出我的心思,不然她不会站起来,后退到那棵大树下,把险些失重的身子靠在弯曲的枝干上。至于这种倾斜的姿势舒不舒服,我不知道,也来不及去想象,总而言之只要她感到舒服也就够了。今天太累。我想静下来,只陪她坐坐,或者陪她作一段距离的漫步,最好无声无息,即便她还有很多话想说,我也只能听而不想再与她作一些拐来拐去的饶舌了。然而,我常常猜中她的一些个心态就像镌刻在我下颚边上这颗棕色的肉痣,却是抹不掉的事实。比如,那天我赶去上班,一走进杂乱的办公室,眼前就充满了类如羽毛的红蝴蝶,心里总觉得有东西在捣,浑身扭捏犯慌,我刚端起茶杯往嘴边送,就猜到大概是阳来了。她来到我心里,来到我那间腐朽的小屋,坐在临窗向阳的那个方向,就在那张斑驳枯黄的古式藤椅上,正舒展开四肢,专心致志而且万分抒情地聆听我特地为她从别处赶录的一盒浪漫小号。旋即,我抽身挤出两张并排着的条形办公桌,扔下公文和琐事,匆匆忙忙就往家里跑。惊愕得室里的总支书在那头也倒抽了一阵风,以为我的钱包掉了,或者自行车遭窃,不然就是把拨给甲方的公款误拨给了乙方,总之,我的神态使他不安。殊不知他的神态与我同时反常。不然,他断不会跟着我的屁股一直追撵到家门口。不出所料。我的幻觉和猜想与踏进家门时飘来的薄荷香味是惊人的一致。蓦地,阳侧过头,两个浅的笑靥顷刻就倒映在了我呼啸的血液中。接着,她就说猜我就会回来,耐心不会白费,她边听音乐边就注意门外路上传来的所有的脚步声,结果就传来了我的脚步声。她一猜就是我的。我俩急忙地拉了拉手,会心地朝对方抵进一步甚至两步。于是悠远的浪漫曲就在晕眩的墙上布满了波纹。进而我就看见两个昏黄的人影在晨光的倒映中你一口我一口地交换起了无私的唾沫。那唾沫毫不酸涩而且温馨。是的,温馨。

自然有不高兴的时候。就是我和阳的吵嘴。那是第一次吵嘴。在另一个季节。那时节还冷。万物萧索。从头到尾阳整天都绷直了脸,一不高兴,最终也就怒了,她一味地咬定是我伤了她,而且是在中午那突然滑过屋后花园的一线阳光使我在某个动作或某句话语上刺伤了她。是的,是我首先刺伤了她,不然,她不会这样,这样这样的,说着说着,她就哭了,泪珠儿顺着圆润的脸颊接二连三地滴落到我无所适从的手掌上。当时我的一只手,就是这边这只右手,正好摊放在她弯曲的大腿上。我无言以对,只好故作抽烟,猜想她哭后一定会直奔外屋,然后就破门而去。果然,我的猜想还没中止,她就腾空而起,弹离了床缘,一闪身,就奔到那屋,撞拉开了门,旋即我就明显地感觉到门的底部在她过于急躁的脚尖上荒唐地哐哨了一下。多亏她当时站立得稳,左手又抠住了门边的窗栏,不然,她会重重地摔落在门外长满苔藓的石阶上,鼻青脸肿或者肘腕错位或者小腿挂彩或者趾骨粉碎或者,倘若那样,我会直扑过去,从地上拾抱起这个不知轻重的鸟儿,把她搀扶到藤椅上,或者搀扶进卧室的矮床边,倘若那样,一切的不快和愤怒都会烟消云散。我多么想她借用这种偶然和必然并存的机会把我锤打成一把锋利的快刀。迎刃而解的刀。但我终没有变成一把假想中的那种快刀。结果门还是开了。她没有回头。不知跑向了何处。她真生气丁。尽管事情极小。其实根本就无需小题大做。没有必要来不来就神经质。但她就是消受不了我的态度。而我的态度又怎么啦,板着脸,自然不会好看,纵使吓人,也不至于把她给吃了。我不承认我的态度就像她描绘的那样过于那个那个,人不高兴,都是一个卵样。况且,她还没有完全划入我的家庭领地,即或落入我手,恐怕我的态度也不会转变到哪儿去。再说,我的态度也够温和了。细细一想,人嘛,你的,我的,个性的,其实也没什么,相互忍让忍让也就过去了。没有必要兴师动众大动干戈藏头露尾夹着屁股儿四处乱窜。有些事情是没有必要的。然而太阳始终就没出来。至少在阳跨出门之前还没出来。面对墙上那只扑扑乱飞找不到支点的幼蛾,我就猛然猜到她一定走不出天生桥那破罐似的小街就准会返身归来。于是,我胸有成竹,端起花纹潦草的白瓷茶杯,坐回到失去弹性的沙发上,一边喝水一边就揣摩她回来究竟是个啥模样,还会不会哭,即若在哭,我又该如何去对付。老实说,这会儿哭,我真会软下来,我对人就是如此,更何况对她。果然,在我还没有把如何对付她的措施理顺之前,她就果然回来了。她没有哭,脸上也几乎看不出曾经哭过的痕迹,而且还似笑非笑,带着一副借糠还米的神态,径直进屋,裹了一股儿风,旋即就盘坐在了我的身旁。我叹了一口气,怎么说呢,那会儿我就只能抓捏住她合抱一团的小手,揉一揉地,一下就揉进了长时间的低语中,直到一缕青色炊烟在窗外屋顶上冉冉地飘啊飘。事后,我不好意思去迫问她,那样不好,而相反,她却坚持说,她一猜我就不会去追她,尽管她渴望回头抓住我的身影,但我身影却又一直没有撞入进她的视线,于是她断定我这号曲高和寡的人就是放不下男人的臭架子。其实男人也没啥了不起,就是男人么。当然啦,她高叹—声,接过我的茶杯,转而又说她当然猜想不,出如果我去追她将会闹出怎样的后果来。当然当然,我没去追她,她就死也碰不上那后果的。她清对了。我也一样,一样的是女人都这样。我们的世界又合二为一。转而,阳就嘟努起嘴,从我掌心里把双手一丝不挂的挣脱出来,遇坐到了对面的那把藤椅上,然后就那样坐着,喝茶,叹气,一句话不说。我在抽烟,眼睛对着窗外,直定定地瞅望着漫漫炊烟打着卷儿溜躲进了那一片毫无防备能力的红云里。

然而,现在呢?

现在我怎么也不猜了。不是不敢猜而是不想猜了。我妻子从大洋彼岸回来了。或许她压根就还没有回来。其实回不回来都一样。反正我不想摘了。原因很简单,实际上我对自己有些厌倦了。虽然不止一次。有一次阳却十分温境的说结不结婚对她关系不大,任何危险都没有,她需要的就是跟我在一起的那种感觉,我也疲于花费更多的想象和精力去揣摩她的这一心态对我隐含的特殊意义。然而回头看一下延伸到脚边的路,又只怪我当时行进得过于匆忙。的确,我无论如何也没闹明白这样相互猜想的渐进过程。夏压根儿就没叫我猜过。没有的事。好像我在她的目中或她在我的目中一开始就是一颗摆放在瓷盘中的玻璃珠,明明白白,而又点无垢疵。直到后来恍然觉悟,我才估计到恐怕是我错了。要不然就完全是她错了。

无疑,我和夏的恋情同样发生在这个季节。初秋,柔和的风还没有抽丝一样从河那端日渐枯黄的树林中刮来,天气就直直地走进了徽寒。出门前,我和夏都多穿了件毛衣;出门后,我们就走了很长一段距离的路,东拐西拐,绕到了纵横交错的田埂上,然后就爬上了一座山。山上有几座零星的坟墓。据说都是些阵亡将士的墓。但与老百姓无关。在齐腰深的草丛和开满山头的野花之间,夏都显得非常从容,而在她从容的身后,我就滔滔不绝地给她讲起了那个老掉牙的菲力蒲王子的爱情奇遇。相形之下,我和夏的巧合就很有

点类似那种奇遇。为此,我曾没完没了的激动过。但后来就不激动了。不但不激动,反而觉得激动是没有必要的。我不知道夏当时的心境。恐怕她的心境跟我差不多的激动。不然她不会勾身去摘一朵莫名的粉红色的花,然后再把那朵花递给我。那是朵非常好看的花,小舌似的花瓣宛如夏的腰下那一时展开的裙裾(其形状和颜色略略类似后来我从阳的领角上看到的那只欲飞不能的装饰蝴蝶)。它奔放如火,对直直地就燃烧开放进了洞房的床头。之后,好像没过多久,时光一转,又对直直地撞开了春天的大门。出国通知到了。去进修。要两年。我不知她为什么要去进修两年。其实她也没想到这事会来得这么快。虽然在认识我以前她就对出国梦寐以求甚至现在还依然梦寐以求,但她觉得这种梦想成真的现实也的确来得太快。好事往往不成单。这都怪她遇上了我。接着,她缠绵的语气顿时就招惹来了满天的细雨。窗外的确在飞雨。我拉开朝西的窗帘,走进半暗不明的卧室,强求她与我一道喝酒。一兴奋,我俩就互灌了许多白葡萄酒。很快,夏的脸就绯红起来。然而我最怕的就是看到她的脸绯红。好像她和多数的女人都不大一样,一旦血往脸上冲,她就反而显得很有思维。那个时候她往往是平静的,有理智的。看样子,她想对我说些什么,然而又没有说,最后又只好邀扯我与她一道走了那座山。我也只好跟她去了那座山。在湿漉滑润的丛林中,这次大概是我采摘了另一朵莫名的粉红色的花,瞬息那花就盛开在她纤细的十指间。如火如荼。当时以至于后来我都没有提前猜料到那之间潜伏着怎样的先兆。但现在想来,那中间又绝对包含有一种花开花谢的必然。不然,夏一回屋就决不可能将手中的花倒插进写字桌上的那个杯型的玻璃器具里。也许她是无意的。但我却注意到了。那一阵子,她又急切又感伤,煞白着脸,这种时候她往往都是煞白着脸,对准一个不确定的方向,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大串依稀可闻的悄悄话。自然自语的样子,我在后来阅读的书本上或电影电视中都见过许多。就是那种。只不过别人的脸要红,而她的脸却是白。我在努力靠拢她。而她显然比我要心急如焚。其实,在想象中我已去过巴黎很多很多次了,甚至对那儿的了解我比她要预先熟悉得多。因而她就更不必要在我面前班门弄斧。可惜不久,她就走了。说走也就走了。真是雷厉风行。两天之内,她就真的去到了那个遥远的巴黎。一个眼花缭乱的城市。一去就是两年。也难熬。那期间,她的确给我寄来了大量的信件,其中还有照片,她的语调便急转直下,一日千里,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把我搞得昏天黑地,无所适从。以至我最终都不能将她和谁来作比较。况且她只能是她,她只能和自己去比较,而比较的结果又只能是她的分裂早已偏离了我的预料。我不以为这就是她的本相。不然,就是我被一种假相迷惑了。总而言之,我觉得她不应该这样。但事实上,我的确发觉她给我写信越来越变得如同交差,字迹偏偏倒倒,慌里慌张,并且还时常冒出一些个像她这种文化级别的人不该出现的错别字,从头到尾,语气颠来倒去,既生硬又呆板,寥寥数行,形同公文。这些都不说了。我知道她忙,在外生活不容易,再说她性格又暗中好胜,事事都想跑在人家的前面,但她事事又不可能都跑在人家的前面。愿望常常对智力构成威胁,就像她的脚时常对手也构成威胁一样。她很苦恼。我都能理解。于是,我就三天两头的给她去信,去了很多很多的信,想尽可能的宽慰她,以便她在繁忙与不安之余能获取到来自我的一丝体温,哪怕蓦然回首的多瞟我一眼,也能使我心满意足。但都没奏效。我的努力白费了。如果她对我的态度不是凭白无故,或者说,她有很充分的理由这样来对待我,那么许久以后的那天晚上那只惊恐的白猫突然钻进了我的小屋也就没有什么不对。然而事情还远没有结束。仅仅才开始。几晃几晃,夏就变得非常遥远。而更有甚者,她对国外的生活也闷头闷脑的大肆渲染和夸张起来了。最初我似乎还能容忍,后来也就反感了。我想她一旦把语言挥霍到如此灿烂的程度已经说明她病得的确不轻几乎已无可救药。接着,那天,也就是屋后食堂发生火灾的那天,我终于请了假,关锁在室里,将天然气炉呼啦啦地烧起来,熬上一大壶水,来回不停地冲茶换茶,并且勇往直前地抽烟,之后,就一鼓作气,给夏写了封洋洋洒洒的万言书。我的情切意真乃至于一针见血,无论从哪个角度,我想我的态度都绝不亚于彭大元帅给毛主席万言书中的那种直言敢谏。我都到了这个份上,我猜她也应该见此有悟,即便来自生理上的反应,诸如嘲笑,讽刺,谩骂,甚至于威吓,也应该有些微的表示。但结果却什么都没有。无论怎样她都不应该对我如此冷却。一日夫妻百日恩。尚不谈恩,她也应该对她过去的感情有所尊重。不然,就是过去她对我压根儿就没有感情。但我又不相信她对我完全没有感情。这是不对的。于是,我静下心来等待。一直在等待。是的。等待。

没过多久,大概一年甚至两年,反正超过不出两年,在极度的困乏的困乏、焦虑和不安中,我又独自走进了我和夏恋情的这个季节。树叶似乎泛出了绿,花儿似乎又欲开。然而,我的身体却每况愈下,一旦扛不住,就终于住进了那间充满各种怪味的白色病房。一检查,胃溃疡和阑尾炎。前者只要无休止的口服药丸就能阻挡病情的进一步恶化,而后者就必须刀光剑影,否则不能摧枯拉朽,而且还事不宜迟。医生要求亲人到场,签字画押,以便留下一条可以狡辩的尾巴。再说,这也是手续问题。事态严重。我犹豫了。说来也巧,就在这节骨眼上,夏的信就到了,厚厚的一叠,与往昔那种形同公文的便笺干脆两样。那些个外国邮票极是精美。我又激动又感叹,于是慌忙地拆信,慌忙地默读,结果,我终于热泪盈眶,嚎啕大哭,泣不成声,转而也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我彻底失望了。然而,夏似乎接受了我的批评,信中的语气再不像从前那样一贯到底的生硬,而是由轻到重,先从她的学习、生活、感情延伸到我的我们俩的,最后也就把一些关键性的词,诸如“猥琐”、“沉重”、“压抑”以及“侵略”这样的字眼重重地落在了我的生活上。这是一种声东击西的策略。我懂。但我万料不到她会指责我全身的毛病。尤其是身体上的病。在国外的这些日子她说她连一点儿小感冒都没来得及感染。而国内尤其是我居住的南方,实在是莫名其妙,心理、生理和体质什么的整个儿都易惹是生非。这全怪气候的无限潮湿。老天爷无沦怎么也不该闭着眼睛把最为糟糕霉烂的地盘划拨给中国人尤其是我们南方人。以后,总之总之,夏说有朝一日机会一到她就干脆不回来了。也不想回来了。就是不想。

后来,我还是切割掉了阑尾。父亲签的字。他多陪伴了我几日。我叫他别担心。会好的。一切。

当我转身进去的时候,我的意思是说,在我从外屋跨入里屋的一瞬间,一只白色可爱的小蝴蝶就从敞开的窗户蹿飞进来,在四壁的墙上来来去去地转悠和拍打,以至于我怎么也赶它不去了。

接着,电视里又一次出现了这样的镜头:在满树枫叶滚落一地的远景里,突然冒出了一片生长茂密的松树林。各色雀鸟飞来蹦去,从鸣叫悠扬的声音和阳光洒落树丛的缝隙中隐隐约约就浮现出了一栋造型别致的小楼。由远而近,小楼渐而就裸露出来。那是一座二楼一底的白房屋。窗户呈扇形朝外洞开。晃眼中,窗前的暮色里恰好凝固着两个人的朦胧背影。男的显然在抽烟。女的显然在饮茶。他们取同样的姿势面朝远方。远方依然一片金黄,树木、大地、天空,从拂动阳光的树丛中,他们几乎同时在一个视点上发现了同一栋小楼,一座二楼一座的白房屋,从那里,从窗户洞开阳光在小楼平台上的强烈反光,他们同时遥望到了两个与他们姿势浑然一致的昏黄背影:男的显然在抽烟,女的显然在饮茶。旋即,暮色浓聚。他们在转动前行的彩色胶片中渐渐地就与那个互为幻影的景致重叠融合在了一起。于是,另一幅紫红色的背景便涌现出来。

这个背景就是阳。阳是红的。她从红色或者说从紫红色淡红色浅红色中带着红色的血液红色的皮肤红色的玫瑰花瓣逼近到了我的门坎。假如说在从前的某一天我主动踏进她的小屋,朝她疯痴痢地一笑,她慌里慌张地回避了,或者反过来,假如在从前的某一天她主动踏进我的小屋,朝我疯癫癫地一笑,我慌里慌张地回避丁,其实这都无关紧要。对于那个特别狡猾的黄昏,其实是一样的。所不同的是,在接踵而来的一个个黄昏里,遭到歪曲的雾霭从此就弥漫了我的眼光。或许她也一样。随便一个闪现而过的相似身影都会被这种曲解的雾霭一瞬间托现在一个明确的平面上。要不然,紊乱失律的呼吸就不会加重感觉的负担。或者说感觉在飞翔。其实差不多。也许感觉本身就是陷阱。即便是陷阱,我也要奋不顾身的往里跳。这可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啊!

转而,阳就悄然挤进了我的门。太阳倾斜在西边,地上奔涌出一团团云状的橙红。这恐是秋末最后赶来的一番晴好天气了。阳约我出门运动运动。我就跟她去运动运动。或者寻块空草地打打羽毛球,我们就真的打打羽毛球。一路上,脚后跟伴随阳的身体一跳一跳的,她挥舞起手中的木质网拍,丫副欢快的样儿,把青春抖落得遍地都是,惹弄得我心里一阵乱动。不知何时,大概是我的一个什么戏谑的举动或者是她的,不然就是触景生情同时从我们口中蹦跳出的一句俏皮话,逗弄得她前仰后合地哈哈大笑,清脆的笑,很动听,在我几步之外,她一颠一颠地,险些儿就跌倒了。我俯身向前,在伸出手臂去营救的同时。她却早已将桃红色的脸蛋逼近到丁我的嘴唇足够碰及的尺度之中,于是我立刻就嗅味出了她的呼吸中有一种惊天动地的气息。随着,一只白色的鸽子掠过低矮的天空,释放出一声模糊而喜悦的叫。而这召唤的叫又猛地使阳抬起子头,她迅即地就把几近醉态的眼光投放在了那朵倒悬在天边的一动不动的紫红色的云团上。而云团的四周正漫游着几块蘑菇状的铅灰色乌云。都是云。

但颜色迥异。显然,在一个晴好的天空中,这种现象是矛盾的。于是,我一下就抓住了从阳眼神里瞬间流露出来的那种刻骨铭心的东西。啥东西,说不清,全有东西。阳转过头,撩了撩额前的头发,看得出,她的心绪一秒之内就平稳下来了。之后,不出所料,她就高声强逼我立即必须马上要毫不迟疑而且要斩钉截铁猜出她遥视云朵的那会儿联想到的究竟是什么。什么呢?顺着她倾斜的姿势,我眼前瞬息就浮现出了与血有关的红色甚至于乌红鲜红所有的红,总而言之,都是红。忽然,她就中止了步伐,抬头拿正眼瞅着我,原来紧绷的脸,倏而就舒展开来:“真是英雄所见略同。”紧随着,一甩手,她就将羽毛拍横空扔去,不偏不倚,朝下旋转坠落的球拍恰巧就倒挂在了一棵长满肉瘤疙瘩的树干上。我追随其后,勾身拣了块鹅卵石,她叫我当心,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闪开,对,就这样,来个抛弧线,只要这样,她一猜我就准能猛一下把它给击下来。我把它击落了。真灵,是一下。转而,她就说怪了怪了,今天什么都邪了,好事不过三,她生恐遇到超出这种默契的其它意外。倘若那样,集合笼罩在她感觉中的这种惬意氛围就会不攻自破,甚至全部消解。再说,她对破坏和消解这两个极具毁灭性的词从来就有一种生理上的恐惧。于是,我说是的,很好,太好了,不光是你,我也一样。然而,我们又能去哪儿?哪儿?她侧过脸,转手将球拍递给我,就势指了指扭动在脚下的路:“哪儿来就去哪儿。”

旋即,两对眼睛就同时对准了我的小屋:一张双人床平躺在墙的那头,提前占据了屋内面积的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它的对面洞开着两扇互为对称的玻璃窗,窗下时刻坚守着一张黑色的条形写字桌,上面挤压着各种大小不一的非科学的人文书刊,它们探头愣脑,跃跃欲试,,以便呼之即出,一显身手,然后霸占对方。而写字桌的斜角处就是那个超出人体比例的黄皮大沙发。我就坐在沙发上。我在摆弄茶几的前腿,腿根部的接头处与它厚实的褐色身腰几乎就快脱节了,稍有东西去触碰,整个茶几就晃得厉害。没准搁放在上的烟、烟缸、茶杯、还有听装的“雀巢”咖啡盒,以及精美的彩釉小花瓶什么的都随时有一种葬身悬崖的恐惧。无疑悬崖就是墙顶。准确点说,就是屋顶。而屋顶的正中恰恰就悬吊下一把张牙舞爪的电扇,像一只老态龙钟濒临死亡的大蜘蛛,每支扇叶的正反两面都盖满了一层厚厚的灰。有趣的是,与此和平共处的就是那排倚墙而立的红木大书柜。齐腰高的藤椅满身疮痍的与书柜拉开了不是半尺的眶离。阳就蜷身在藤椅上。她正戴着耳塞偷听音乐。倒灌入耳的仿佛是溪泉蜿蜒流淌的浩渺声,又仿佛是林间荒原上鸟儿飞掠时撒落下的忧伤的啁啾声,总之,那声音肯定跟钢琴或者提琴有关。不然,她断不会眯缝起眼睛,一看就知道她完全进入到了一种非常舒服的境界,摇摆着头,好像在否定一切,怀疑一切,甚而包括这个行将飘逝的世界,但又不全像。我猜这会儿她脑子里肯定蜂拥挣扎着一大堆蜜蜂一样飞来蹿去的辉煌杂念。也许我的猜是对的。然而有时又不全对。我没有问她。唯恐问她之后就突然失去那种早已浸入我骨骼甚至皮肤的笑声。尤其她的笑,当然特别而且鲜明,仿佛所有的笑都从未蹦出过她的口,或弹在墙壁上,或撞进树林里,而总是在浑圆的喉管里打几个欢快的来回就销匿无踪了。尽管如此,我都敢一如继往地说,打从老远传来的一大堆笑中,甚至有无她的,我都能百分之百地捕捉到。太有感染力了。也就是说,我对诸如感染之类的字眼压根就敏感。绝对。

天色渐暗。屋外频繁过往的脚步声依稀可闻。阳神思凝聚,专注在我颧骨和鼻梁两侧深陷下去的眼孔上,转而就将下面一杯咖啡晃晃荡荡地递在了我发烫的手中。我蓦地感觉到她的指头在发抖。是的,抖。

这叫失控。一开始阳似乎就对我隐瞒着什么。其实她压根就没有隐瞒。即或隐瞒了也是她的自由。我故意将身子往沙发的扶手上靠,以免眼光直视她进入尴尬,那样对谁也不轻松。我想我的屁股再朝那边挪一挪,左手腕就可以平稳地支在扶手上,如此一来,神态也就显得大方而自然。况且这种坐势也很随便。在随随便便中我就可以通过写字桌上的那面台镜的反照,立刻捕捉到她表情的千变万化。于是,她的几根很有质感的拇指就慢慢地叉开,弓曲成梳状,正若有所思地捋玩着油亮的发丝,妄想借用这种动作把延续的沉默巩固得牢不可破。殊不知,时间又是吓人的。最后,她终于憋不住,就吞吞吐吐地说他也出国去了。他?他是谁?“Boy?”我感觉她轻哼了一声,又不加思索地点了下头。显然,从她平静如水的目光中,我显然看到了她在心灵幻象的监视器上正翻弄着一幅怎样的画面。旋即,夕阳闪动,像一张初出浴盆的脸,红彤彤的,可惜只露了一半在天窗的玻璃上。是的,她的那位Boy出国了。或者说早就出国了。这我知道。至于

说知道的时间是在认识她之前还是在之后,以至于是她亲口告诉我的,还是我道听途说,其实都无关紧要。相反,倒是那位Boy的出走究竟给阳带来什么或什么什么。以至于瑞典。北欧。皇家学院。还有诺贝尔奖。富丽堂皇的宫殿金壁。还有风和日丽的山泽草原。花花绿绿的男人和女人。还有不分性别老少的鸡雀狗马。社会进步。国家富庶。然而井非安全。英俊潇洒的总理帕尔梅先生阁下就是被一群酒鬼色鬼饿鬼阴谋家伙同女暴徒干掉的。凶手至今仍道遥法外。没准那个Boy就逍遥法外。于是,一种声音横穿进屋,旋即隔壁就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婴儿啼哭声。孩儿的妈也不知将奶头子咋搞的,居然蠢笨得将一股儿白水水手忙脚乱地对直射出去,呛得鸡仔一样的婴儿咿呀乱叫。我们不想他叫,但他叫了。而且一直在叫。当然,接下来的这幅画面是很久很久以前就镌刻在我脑子里的。这幅画面绝不是我善作多情胡乱描摹下来的。这幅画面无疑肯定是很久很久以前阳和她的那个Boy在对面那幢二楼的小房间通过窗户或者菊黄色的灯光映进我脑海的。尽管时过境迁,也不管很久很久以前的昨天,抑或很久很久以后的今天,当这幅画面重又展现在我眼前的时候,它依然那么清晰,而又如此破碎。那个时候我和阳之间没有什么意思,但我相信阳和那个Boy之间实际上也没有什么意思。或者说意思不大。那个时候阳还没有铰掉披至腰后的黑长发。当然,长发披腰的女人更好看。至少我喜欢看。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她就姓阳,其实,她姓不姓阳跟我甚至跟她都无所谓。就像她说男人的高不高矮不矮对她都无所谓一样。她说他又确实矮了那么一点。然而,在我看来他并不矮,他事实上比她还高。至少要高一点。那个时候那个Doy就没日没夜的往她那儿蹿,几乎使我的眼光稍从桌前抬起就可以随时扫见到他快进快出的身影。他的身子骨的确单薄,或者不恰当地说,几近苗条,戴副宽边眼镜,没留胡须,经常穿着那件还算笔挺的黑色西装,不系领带,或许他干脆就讨厌领带。可见他对穿着的独具匠心在那个时候就跟我的非常一致,不然他走路的步伐就不会那么匆忙,以至于他的眼光从不左顾右盼,一直就死盯着脚下的路。好像时光从来就不属于他,而他又要拼命去抓住飞快溜走的时光一样。我一猜他往后就大有出息,前程一定辉煌。不出所料,前途的确辉煌。可惜我没那么辉煌。要不然他就不一定辉煌。的确,那个时候,只要稍起微风,对面二楼那间小屋的深红色窗帘就会被掀动得飘来拂去,于是,在若隐若现中,我很快就能望见阳依偎着那个Boy扭动在极端性感的灯光下。转而脸蛋儿就合贴在了一块,扭动又扭动,旋即就把我也扭动进了同一角色,扭动又扭动,于是,我的她的,那个Boy的,一齐儿就扭动起来了。每次——从大堆见不碍人的美丽念头从心里的各个角落蜂拥钻出,以至我觉得真的撞上电子,但又搞不清那鬼的出没处。从此我破一个东西操纵。从此我就特别留意她的行踪了。到头来,也不管天晴落雨,只要那个Boy闪进她的屋,我的眼光就会很快跟踪到阳随着就从二楼步下一楼,出门,拐弯,然后顺着我屋前的石板路转身消失在五十米开外的那条著名的天生桥小街上。不瞒说,她时常面无悦色,手腕上总挂吊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袋,在狭窄而繁忙的天生桥那横劈出来的集贸市场上。最后也不知闷头闷脑的买了些什么,几个旋旋一打,她就很快回来了。一次,两次,三次,次次都这样。一条道路。一种姿势。一片景色。总在下雨。那个时候她没穿裙子。裙子是后来穿的。那个时候她穿得也单调:一条发白的牛仔裤,一件浅红色的绒线衣。就这些。

“也许你猜对了。表面看他的确柔和,但内心很硬。他是一个很硬的男人。”阳聋拉着头,随即就将那半杯咖啡一饮而尽,她想借此冲淡往事。可是,她一开始就错把咖啡充做酒了。她说她当真能喝酒的。酒当然是好东西。起码方便的时候可罔它来调节情绪。但他却没有情绪。他从不喝酒。只知道蹲在一边啃他的书。一副比马克思还马克思的味道。味不知马克思还懂得如何去爱抚他的燕妮,然而他就不知道应该怎佯来爱抚我。除去那种时刻。平日万难与他独处,我甚至怀疑我的热情和细致在他那儿是不是被关注过。或许压根儿就不曾关注。他几乎就蔑视了我的存在。她说。

“可当初你为啥要爱他?”我点燃一支烟,顺于递给她一支。

“见他勤奋。入又老实。有安全感。”她慢悠悠地喷出口烟。这是我第一次见她抽烟。还像回事。

“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

“我想也是。”

“其实并非安全。结果真不安全了。”

“这号人找搞不懂。或者他什么都不懂。”

“那么我呢?”

“经历过一次,懂得的事就更多。你我都一样。不然,我们就决不町能坐在一起乱七八糟的闲扯这么多。”她没有正面评价我,实际上这比正面评价还叫我心中有数。是啊是啊,女人总想对男人来说是个有意味的东西,总怕男人大大咧咧无视了她的存在。阳就更不例外。而我呢,我对她究竟有好大的意味?

此刻,隔壁婴儿的哭闹声透过窗缝还在点点滴滴地往屋里挤,断线似的。不过,变得有些遥远了。

日子一天天的欣欣向荣。本来清澈明净的天空,一转眼,窗户上就爬满了墨绿色的虫子。春天又脱胎换骨慌忙脚乱地赶来了。

仔细算来,我和阳这样并排着踏压马路朝前走恐怕已延续数月了。我俩的足迹早已遍布所有这些僵硬而呆板的街道、田埂和林中小路。随时随地,我都在轻声呼唤,走吧,阳,让我们一起到达一个什么角落一个遥远而僻静的角落,或者,挽着手儿同时走进一个高度现代化的辉煌酒吧,不然,就干脆飞越到另一个可以栖息的什么星球,如果可能的话,就去那儿坐坐,聊聊天,喝喝茶,身体依偎着身体,然后就勇往直前地沉静下去,哪怕一句话不说。就这样。

这样一来,我和阳就从生活到生活,再从感觉到感觉,以至于从书本回到书本,如此婉蜒迂回,进退往返,我俩谈锋日健,情趣也浓,最后也就谁也离不开谁了。就这样。以至于我每天都能准确无误地猜到她会在何时敲响我家的门。而无独有偶,她每天也能准确无误地猜到在她踏进我家门的那一刹那我会以怎样的姿态和神情去迎候她。尽管如此如此,一切都顺理成章,我俩的确还不曾遇见偶尔什么什么的。彼此都很满是。用她的话说,不是满足,而是陶醉。是的,陶。醉。

就这样,自那一刻的那一刻起,阳就披风冒雨,心正坦荡而且无忧无虑的以绝对妻子的姿态在我身边转悠了。

就这样。

不知几个月前还是几个月后,记不起来了。很模糊。记忆往往会把一些不相关的往事杂揉重叠在一起。这很正常。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如果人真有记忆的话。然而,那的确是在夏天。夏天就是七八月份。没错,就是七八月份。在一个十分炎热的下午,那位刚从海外归来的朋友捎来了有关我妻子的最新消息。好久没得到夏的音讯了。尽管我去过多少信。我猜她对我真的淡了。

一开始我心里就捣鼓,转而也就平静了。觉乎有了阳这条光明的退路,我什么也不用怕。但这仅仅是一个方面。然而,我又必须得把我和夏所走的路作一个互不欠帐的清算。至少要体面。尤其当着这位朋友的面。当时,这位头发有些儿朝上卷的朋友正悄无声息地端坐在我的对角,他半晌不语,眼光儿直定定地望着对面的墙,也就是我背后挂着我和夏结婚照的那块地方,若有所思,仿佛在用心力穿透它。那情态,我一时误以为他跟夏真的有什么什么的,但后来从他对实情的简单陈述中我得知他并不曾跟夏发生过什么。是我把他误会了。其实,他干脆就不认得我妻子,更何况他对我所说的那一切的一切都是受了朋友之托,没准他的那朋友又是受了另一个朋友之托,而那另一个朋友又绝对是受了我妻于之托,经历跨度极大的时空,拐弯抹角又拐弯抹角,最后也就拐弯抹角到了我的耳里。我怀疑这话的真实性。传话多少都有误。但我又不能不相信这话中的内容多半是真的,于是,我耳根发烫,明显觉得有一股子被挑逗起来的血在往上冲。都近四十岁的人了,可见有时我也太不冷静,常常很容易就把真相混为假相,反过来又把假相当作了真相,差点儿将这位无辜的朋友非法地划入到了敌人的阵营,也深感惭愧,对他的戒心,或者说有什么不恭的话,我真不知该如何去表达我的歉意。这是我的毛病。想改,但又改不了,没办法,与生俱来的东西。更何况这东西早巳杖我的妻子我的情人我的朋友甚至包括我自己总结集中归纳到了我的个人档案里,以至于后来我就越来越害怕这份万分珍贵而又狗屁不值的个人档案终有一天会被当众焚毁,倘若如此,我即便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没有意思的。于是,我又急忙从茶几的深处抬起头来,伸手递给他一支拇指粗的“淡芭”雪茄,然后弹开那个他预先搁放在桌上的漂亮得金光闪烁的洋式打火机,旋即,一簇腾空飘扬的火苗须臾就熔化了悬凝在我和他眉宇之间的那团乌云。于是,我又说谢谢。这没什么。我能挺住。

我们完全没有必要怀疑时间是可以拐弯的。这时的时间就显然拐了个大弯。它早已甩下我对眼前事物的光顾,独自沿着另一条曲长的小径走回到了一年前甚或两年前的那些个蜷伏不动的岁月里,乃至于我用想象的触须稍一碰及它,它都会神经过敏地颤动。抑或说,它使我神经过敏地颤动。那个时候,男人之于夏,或女人之于我,对我俩来说,无疑都是第一次。这几乎不成问题。而问题恰恰在于我们好像对许多事情都尚还不懂,尤其是男女之间的那些个隐谜,我们都尚还稚嫩甚至于几近胡涂和乖巧,因而做起事来也就

不显得那么从容。其实这都没多大关系。我想慢慢来,许多东西都尚待开发和等待,就像向日葵始终对着阳光生长一样,终有一天会结出它成熟的果实。于是我就努力。我越努力于是就越别扭。更何况,从夏同我的恋爱到结婚再她临行前的那个无风无雨的夜里,我都一直在拼命地确认她是不是一堆有欲念的肉体。当然,在死物与活物之间,我宁肯确认她就是个活物。不然,就是她的器官或情感的某一机关真的出了问题。然而,对此她却极为愤慨,说我大大地侮辱了她,事实上她毫无问题,一切正常,我对她在我之先遭遇过沉重打击的那些个荒诞的猜测纯属张冠李戴,子虚乌有,而相反,恰恰是她觉得跟我在一起,在夜间,尤其在床上,她能恶心地嗅觉到我赤条条的身上有股味儿,一股正从马厩里飘荡过来的牲口味,而睁眼一看,我又不是牲口,反过来她又不是兽医。因而,她也就只能一忍再忍,一任我胡作非为的来来去去。显然,这种缺乏血肉的荒唐说法是在一年或两年夏回国以后的某个万籁俱静的深夜她俯身在枕边解释给我听的。我疑心这在当初竟是真的。当初,几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想恐怕是我把夏夸张了。事实上也夸张了。这是我的毛病。直到现在我才发现不光我有这毛病,几乎所有的人都有,而且都喜欢随便乱夸。既然同流合污,我也就没啥不好意思的。于是,有一阵子我就改变策略,尽量依照所有人都贯用的那种曲着膝盖走路的方式去靠拢和讨好她,不致于使她的复辟陡然升级。那样又往往使我非常难堪。然而我们的日子又总是在重复同一天默认下来的那种秩序。譬如,每天都是她掏出钱来我买菜,回来还得报出一二三,?一日三餐她擦桌椅我洗碗,而且还得提前去烧饭。更有甚者,每个牛奶般的早晨,她都只顾一味的梳理打扮,而我却只好提起尿桶急匆匆地往茅房钻。日复一日,如此如此,这类颠倒黑白的事我都一直在干。而且还得任劳任怨。尽管这样,她还是依然不满。那时,老实说,至于哪时我又说不清,反正有那么个时候,在我一生当中,总有那么个时候,我确实郁闷心乱、忍无可忍,一怒之下,终于给了夏一个响亮的耳光,她一个趔趄,屁股顿时就悬轮在了床缘,但她没有哭,也没有还击,而是干脆忍了。后来,她曾煞有美德地说她当时的确照顾了我的面子,倘若还击,她定会毫不示弱地打得我落花流水溃不成军。她在吹牛。我完全想象不出女人若能用拳头打败男人,这世界会是个什么模样。那当然非常恐怖。然而对我来说,恐怖的依然是夜晚。空于说白天,我和夏还基本可以马虎凑合。但一到晚上,夜越往深处走,我就越是不对劲儿。尽管我做过很多探索性的工作。譬如,将录音机的音量压到适度,让轻柔的钢琴旋律像溪水一样沿着枕边淌来,跟着再把台灯倒扣向墙,透过那一团偷漏下的昏昏欲睡的暗红色光束,从而由慢到快地挤压出她的本能激情。如此如此。仍不奏效,丝毫不奏效的。相反,一到那会儿,她就全然像一条因劳累过度而仰翻在岸的橡皮船,在下面,连动啊动的甚至连微微摇摆摇摆的那些个既原始又基本的起伏都没有。就是说,她干脆动也不动。我失望了。惶惶然不知所以。更不知和夏的这种缺乏规则的搭配还能继续多久。而实际上,在这个杂乱的婚姻店铺里,表面上看我是老板,而她是老板娘,然而事实上却又是两个相互拖累的奴隶。四者合而为二。这是一种怎样的搭配啊。

不错,我现在面对的恰恰是黑夜。屋外空阔宁静。马路上不时传来汽车过往的轰鸣声。透过窗户往外看,黑魑魃的世界中只有街头拐角处的那盏昏黄的路灯在独花怒放。而与此相反,现在夏所面对的恰恰正是白天。在那里,在那座趾高气昂流言蜚语的巴黎城,时间刚刚来到了中午,或者就是下午,夏慢悠悠地走在了通往卢浮宫的路上,不然就是伫立在了埃菲尔铁塔下。道路纵横交错,车水马龙。她正站立在一个高高的台阶上欣赏街景,抑或欣赏什么别的,谁也不清楚。当然,她离车辆行驶的道路很远,尽量同它保持足够的间距,以免车轮脱轨或者刹闸失灵或者从中某个醉汉冒失鬼同性恋女郎的胡乱操作一下就给本来有序的生命造成了混乱和不幸。她一直都保持着对这种种意外和可能应有的高度警惕。于是,夏又只好晃荡着朝前走,整个身躯继续往道路的里侧倾斜。幽淡的橄榄味香水从她晃似舒卷的秀发中飘散开来,渐而就弥漫了巴黎上空。转而,追随这种掺糅着东方女人特别是夏的特殊汗气所源源飘来的异香,一位身材魁梧的老洋鬼子就果然跨越出了市政厅旁边的那扇古铜色的小门。是的,他是从后门出来的。我猜他的名字一定叫维克多巴尔。后来得知他的确就是维克多巴尔。浮云在天上慢慢地游。维克多巴尔正朝夏大踏步地走来。于是,立正,稍息,向后转,跟着他俩就簇拥着一同消失在了向前推涌的人流中。当然啦,维克多巴尔的确是一个牛高马大的男人,宽阔的脸庞,厚实的体躯,两腮并连着下颚的那一派棕红色的胡须,简直飘飘扬扬,整个就像晚秋暮色里那一片行将收割的火红稻麦。尽管如此,我也依然看不出他就是巴黎高等法院的顶级秘书,反而倒像龚古尔兄弟沙龙中的那类二流甚或三流的艺术家。难怪我很快就理解了夏的所作所为。这个当年傻里傻气的女人,在外闯荡了这么些年,现在居然也对男人的器官、皮肤、体魄和毛色之类的生长物感兴趣了。那边的空气实在好,没有苍蝇乱飞,更不许随地吐痰,因而人人也就没有痰,吃的喝的全是那玩意,也怪不得娇气的小感冒不去侵扰她了。转而,一眨眼,我似乎又看到了那个红胡子老外,姑且说他很有体力,不如说他太有魅力,于是他的蓝眼睛,他狼吞虎咽的胃口,他汗毛深红的手臂,以至慢慢往下,我就很自然地看到了躲藏蜷缩在他裤裆里的那个物。接着我就热血沸腾,尔后又肃然起敬。无论怎样,这位维克多巴尔先生都至少要放大我两倍或两倍以上。这样,我还有什么优势去责怪夏呢。没有。也许,我对夏的这些个粗俗阴暗的猜测压根儿就是错的。其实,她的所作所为恐怕还不止这些。远不止。但我又不愿我卑劣的想象再对她的身影穷追不舍。的确,她现在距我太遥远了。非常非常远。

醒来时是白天,也可能是黑夜,然而闭上眼睑就绝对是黑夜。无论凭借多少理由都绝找不出这之间有任何的差错。这样说吧,生活在一如既往地花开花落,每时每刻都会在某一片段上横生出许多料猜不到的插曲,而正是这些互不相关的插曲一如从天而降的竹筛,在偷偷地网罗我布片一样破烂零碎的感受,以致于我稍不留意就会落入到一团团暗红色影象的包围中。这时,我就真正惊异于在火热的大白天这蜂拥一身的影象对我的无端缠绕,以及对我疲倦的全部吞噬。

事实上,每当我感觉冷时就是独身一人所面临的全部。或者说在冬天。那个时候,我的一只腿往往都会跑在冷感之前慌忙地退缩进被窝,本来平仰着的身躯在一个梦还没被彻底破译之前就悬轮在了危险的床缘,随着柔软的鸭绒被就掀开了一半,或不足一半,我的背部,也就是最经不起风吹雨打的那一部分恰好就正对开启的天窗裸露着。屋内漆黑一团。我使劲地挪动身子。尽管这时的身子比我应有的要沉重得多,但我还得趴回床铺的中央。于是我就趴回到了床铺的中央。接着,我似乎就与热气未消的床被紧锣密鼓地发生起摩擦来,直到挥汗如雨,通体发烫。之后,我迷迷糊糊干脆就翻坐起身,将几床新旧参半的缎面被褥纷纷拆散,又垒起,组合成一个连接一个的暗堡,我像一个掉队的士兵,唯一的出路就只能在那些个暗堡间往来穿梭,迷茫的寻找。我猜我准能一把抓住一个活的东西。软软的。

无疑,那个软软的东西似乎并不活跃在身外,而始终活跃在我心里。我曾梦想那个软软的东西应该是夏。而夏却不再来。这些年中的那一天,曾经有那么一天,外面的风光无限姣好,天色一好,人往往就别无选择,因而我只好约夏去散步,走啊走,情绪就碰巧走到了一块,于是我就趁机向她披露出了那些个憋埋已久的悲哀。不知怎么办。她也不知怎么办。我说应该怎么怎么办,怎么怎么安定团结和谐,然后才能怎么怎么健康幸福美满。她听后怎么怎么都不以为然,而且还非常非常反感。我不知究竟为什么。自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俩就只好各盖各的被,各圆各的梦。不知怎么办。想一想,我也的确难得同她亲热了。冷就冷吧,我宁肯挨冷,也还不至于被她折磨得无处藏身。我想这种冷的滋味伴随时间的推移也悄悄减弱。而事实也的确如此。这些年中的那一天,曾经有那么一天,阳就神出鬼没地偷潜到了我的身边,以至一瞬间我都能干百次地感触到她撩拨而来的体温。尽管我生就怕冷。但一进入到从前的那个秋风刮落叶的深夜,阳这个软软的东西就赐给我了一次特别温暖的记忆,致使一种紫红色的背景随时随地都可以在一片静止中拉开它幡然垂直的帷幕。于是那个时候我就笔直地仰躺在床上,隔着厚厚的羽绒衣,我的不甘寂寞的手就试探性地朝她身体的那个部位偷伸了过去。她终于没有拒绝,反而喃喃地鞭策我继续前进。旋即我们就短兵相接,猛地拥在了一起。世界瞬息就缩小到了我们的身上。阳的姿态很好看,那情景也动人。我抽出手来把床头的台灯倒扣向墙,转而埋下头去稀里糊涂就解掉了那些个缀满全身的黑钮扣和黄钮扣,突然一颗钮扣挣断了线,从她腾空的袖管里滚落出来,不偏不倚,恰巧就反扑在了我肚脐眼上。顿时,她的脸颊就奔涌起一片赛一片的粉红。那粉红等于灯光、皮肤和体温。一次飘落的记忆。

有些现象永远也说不清。比如冬天就说不清。每一个傍晚都那么相似。以至于一开始就有个类似于现在的严冬的傍晚境界在甜蜜地诱惑着我。那个美丽而娇情的傍晚肯定会发生在数年数十年甚至数百年以后的那一天。从此就休想有谁来敲响我家的门。尽管那个时候我还奄奄一息,蜷曲在吱嘎乱响的床上,孤苦伶仃。纵使那样,也休想有谁会踱到床边来哪怕轻轻抚摸抚摸我这双青筋毕露的手。没有谁的。甚至包括阳。我两鬓苍苍,真的老了,流着鼻涕,浑身颤抖着将再度回到另一个更为巨大的母亲的肚腹里,去篡夺另一种生命形式。然而,在作这种出门远行之前,我还想豪迈地看看周围的事物,看看这间破旧不堪的小屋,以及在小屋里所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一切。自然,那时的妻子正干瘪地立在案头,她在啜泣,悲叹,并且一个劲地吮吸着那几根曲皱破裂的指拇头。我两眼昏花,看不清她的容貌,更不知道她是夏还阳,直到我伸出干柴一样的手去拨弄开覆盖在她额前的那一绺麻绳似的白发,我也没看清她到底是夏还是阳。总之,她很丑。人老了就丑。怎么就丑呢?屋里沉静。外面寒风呼呼儿刮,落叶也沙沙儿响。我最终憋足劲抬起了头,冥冥中看见屋的当中正燃烧着一堆红红的柴火,火苗儿星星点点,直往上蹿,旋即在半空纷纷炸响。呼啦,儿孙们就围了过来,曲蹲在红旺的炉火旁,个个儿默不作声,相互交换着眼泪为我写挽绣花,之后就全体肃立,呆滞地俯视着木炭在那堆炉灰里渐渐地暗灭。可不是,我的长孙都这般高了,与我年轻时没啥两样,位置差不多,下颚上也生了颗棕色肉痣,他穿着我也喜欢穿的那种浅灰色的料子上装。但毕竟,他终归是他,他绝不是我。而如果非要牵强地把他误认为我的话,他也顶多只能算我的一部分。很小的一部分。于是,我朝他点了点头,他正凄然靠立在我的脚那端,没有回应。接着,钟声敲响了零点,我又向他露出关切的微笑,并且招了招手,我决定将预先搁放在枕缝下的那本绝密的大书赠送给他。于是他就真的接受了。随后,我就感觉身躯飘浮了起来,宛如平仰在一条由棉花球编织成的飞船上,伴着袅袅升腾的白烟,漫游四海的白烟,我在飞翔。无疑,那肯定是另一个星球。那个严冬的傍晚境界。美丽而忧伤。还有蝴蝶。

我在想,如果说地球真是一个球的话,那么它一定是圆的而且会滚。但我又丝毫察觉不到它是圆的而且在滚。有一种说法,即地球同样是星球。毫无例外。如果这是对的,那么在星球与星球之间,就不是我心甘情愿地选择了地球,而恰恰是地球暂时拘留了我。这一不幸的节外生枝并不是依靠我自身的魔术随便就可以操纵演变的。这是事实。我的出现,从一个脆弱的细胞蜕变成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我,只不过是无数偶然当中的一种偶然。但现在显然来不及了。以至于现在没有了我对这个地球的填充和吐故纳新,它的运转当然就会出现诸如气喘、紊乱和癫痫之类的臭毛病。或者说至少要几十甚至上百年以后它的运转才会

恢复正常。

不幸的事常常发生。比如这几天的雾。行车缓慢。交通堵塞。道路迷濛。许多人还被撂在了半途中。我也搞不懂这个地球一时怎么会诞生出那么多的雾。雾就相当于水。这几天的雾就相当于水。白茫茫的大雾始终飘而不散。地上是湿的。房屋也在滴水。我不喜欢这样的雾。尤其是早晨的雾,它缺乏一种深刻和理解。殊不知这个时候我也缺乏一种深刻和理解。所以这个时候我通常都是懒睡。我讨厌早晨起来看什么雾啊雾的,我对它毫无感情。但情形往往又有例外。因而我也就只好进入雾中。是的,找是在茧丝一样的雾中给她系上围巾的。她的头发开始湿润。那显然就是雾水。我问她冷不冷,她说不冷,转而又说有点冷。但她猜我恐怕冷,就敦促我多披了件衣服,送她出了村,这样,以免回来着凉。她很敏感白天的嘈杂和人的脚步声,因而渴望在大雾的掩护下暂时回避一下。再说。一个白天和黑夜合起来共二十四小时,她二十四小时都没闭一闭眼,眼皮垂落,后脑沉重,真的忍不住了。于是,我转过身,看着她,姑且就把她当做阳,而定睛再一看,不是别人,她正是阳。

接下来的那个晚上,阳就猛烈地喝酒,一反常态。从一杯接一杯,改换成一瓶又一瓶,有一瓶居然还泼了一地,幸亏瓶子没挥碎,不然,刺耳的破裂声准会惊扰四邻。四邻是可怕的。她更惹不起。想一想,为了那些个啤酒、白酒和葡萄酒我不知在漆黑一团的天生桥小街上奔跑了多少个来回。但我就是劝她不住。倔着性子,她还在一个劲地喝。在我的印象中她喝了很久,直到眼球外凸,面如肝色。我真为她担心。其实酒后她并不好看,而且毫无美感。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搞自己。或者她真的遭遇到了什么,肯定跟那位Boy有关的什么,不然她也决不会在酒上如此任性。于是,我就旁敲侧击,试图去理解她。而她却一时哑然,通红着脸,转而将手中的酒瓶狠狠地朝桌上一砸;是不是你们男人全都这样:我很惊讶。什么你们男人?我么?不,肯定不是我。肯定是他。而他又怎么啦?“没什么。算了。不提了。”她的口气忽然就在酒中壮大了起来。是的,别提了。提他干嘛。他跟我,甚至现在跟你有何屁相干。于是,我掏出手绢,鬼鬼祟祟就朝她身边拂去。

接下来,我就跟阳去散步。又一次散步。我总喜欢散步。满地的败叶被风驱赶得在脚下仓促地四处奔命。饼一样的秋月苍白地盘旋在头顶。给下面涂抹上了一片戴孝的银色。我和阳缓步在狭长的天生桥街道上。街道空空荡荡,唯有两侧的幢幢房屋在悄悄移动。街的尽头传来了类如击鼓的“咚咚”声。细一听,那当然是脚步的回声。其实我们的脚步声并不是这个样子

的。它听起来有些叫人发怵。我以前还没注意。而五十步以外的那盏独眼龙似的路灯在半空摇摇欲坠,垂落下的昏黄光影里有两只辨不出颜色的猫正扭抱一起,一晃一晃地,先后向我们发出了惊恐的叫。末了,一只蹿上树梢;另一只便闪似地躲进了树后那堆黑不溜秋的废墟里。我们都没有说话。好像都不想说话。只顾埋头走。走了很久很久。之后,阳终于说走吧,朝前走,走到她那儿,去她那儿坐坐。当然,我说走吧,去坐坐。我很想去坐坐的。于是,我们便掉转过头,往右拐,顺着另一条路,朝她卧室的方向走去。其时,正前方突然地出了一庞然大物。朦朦胧胧的。我首先断定那是辆汽车,一辆蓝色或近似蓝色的巨型货车。事实上,它真是一辆货车。而且恐怕很早以前就是一辆货车了。它的尾部正对准我们,而悬吊在屁眼后的尾灯也恰好晃悠悠地斜射着脚下延伸而去的路,光线细长细长的

一绺,通过我的眼睛射向那边,很快就在一块路边条石上被冷不防地折断了,分成两截,而抛甩出去的那一截光线恰巧不偏不倚地俯伏在了对面那一洼浑浊的池水中,孤零零的,在微微打皱的水里忽亮忽灭地摇来晃去。

接下来,我的注意和警惕旋即就云集到了眉头。我紧张起来了。借助尾灯的反光,我就踮起后跟偷望,车箱里空无一物,再一抬眼,透过驾驶座的后窗,我又明显地逮住了一个黑而圆的脑袋。他在微微晃动。于是,我赶紧止步,就势从裤兜里掏出一颗烟,打亮了火机,有意让刺眼的火苗在空中飘扬了约一分钟,以便留个空档来调整心绪,这样既可以尽量平息早已袭来的恐慌,同时也是向车内的那黑的家伙证明我们是两个人,而且我还是个男人,以至猛一棒就打消突发在他脑中的罪恶念头。没有声音。出奇的静。我只好壮起胆儿朝前走。阳当然觉察到了我的心思。她很敏感,但没吭声,只是将手臂紧紧地往我肩上靠。估计她也害怕了。而无论如何,我还得往前走,而越往前走,感觉也就越不对劲,以至于就越是觉得这车深更半夜的停放在这儿肯定有一种甚至有很多种不可告人的企图。它怎么偏偏就停在这儿?什么用意?什么什么用意?是那个B.y通过遥控装置花重金操纵的一个阴谋2还是阳故意摆设的一个圈套,看看是不是假人之威就可以动摇我前行的勇气?要不,怎么偏偏就在这样的时刻她邀我去她那儿坐坐?要不,抑或就是这辆车本身就对我们的深夜出没暗藏有某种鲜为肮脏的杀机?我的步伐接近尾灯了。我的步伐由慢到快了。我终于靠拢车头了。于是我就显然听见体内“砰”地炸裂了一声。面对这个腰宽体胖的赫然大物,我担心它真会引擎启动,猛地朝我俩横扫过来。倘若那样,遭难的当然首先是我了。她也许会因此而逃生。世界总是充满了奇迹。迈过车头,我的步伐更加快了,离开它,赶快,越快越好,五米、十米、二十米,假使启动,它还来得及,这下倒霉的自然不是我,恐怕就轮到她了。她的那边,也就是右边,紧挨一个泛起月光的池塘,毫无退路,即或不血肉横飞,至少也会来一个漂亮的鱼跃倒栽入水。而相反,我的退路显然就宽多了,这边有一排高大的梧桐树,背后还有一片垒起的土丘,再说,我反应快,机敏,动作也利索,倘若那样,我就首先闪躲到树后,只要那玩意儿敢动,它准会自取灭亡,在树桩上撞个粉身碎骨。一定会的。没有动静,只剩十多步了,最后拐个弯,就踏上了通向她卧室的那条裤带似的石板路。我们终于拐过了弯。好了,这下安全了。没事儿了。我的心彻底释然了。

接下来就是黑洞的走廊里残留有一股呛鼻的煤烟味。我等阳开门。门锁该换了,钥匙插进去咔嚓咔嚓地转动,太费劲,她居然动用膝盖往上?一顶,门才轰然打开。我见她手脚并用很不协调的样子就憋不住要笑。但我还是没有笑。屋里酒气未散。其实是她身上的酒气浓烈。她脱掉绒线外套,顺手将它扔在了斜对面的那张靠背椅上,旋即,暗藏在她身上的线条就明显地滚动起来,搞得我心里一阵乱痒,愣愣地站在门后,完全搞忘了入座。接着,她问我吃不吃点夜宵,通常她是要吃点夜宵的,我说随便,她说不许随便,要吃则吃,不吃就罢,我说你吃我就吃,她又说不准跟人学,她讨厌不干脆,于是,我就说来点吧。转而,她一晃就勾身点燃了煤气炉,随之锅碗飘勺还有哗哗的自来水就在犀里的四壁一齐碰撞得非常的清脆而动听。我俯身录音机前,去寻找那盒悠远的浪漫曲。阳的手艺的确比我预料的好,闪眼中,荷包蛋就煮得恰到好处,不老不嫩;在汤碗里再放上几勺开胃的醪糟,外加指夹壳那么十小点儿猪油,味道当然好了。尤其在酒后。随着,阳就挪坐到了整洁的床缘上,与我正好形成一个斜角。我见她旁若无人地咀嚼着鲜屎一样的蛋黄,一下就体味到此刻保留在她口中的气味绝不如从前的好闻。但我没有去闻。估计有一股乱糟糟的腥味。我不知怎么突然就把这股腥味连同鸡屁眼子搞混在了一起。这实在有些邪恶。阳怔怔地看着我,不清楚我想的正是鸡屁眼,不然她不会狠狠地吃。看来她的确饿了,除了酒,晚上她几乎就没吃任何东西。这方面我显然比她有节制。尔后,她用勺敲着空碗,又看了看我,接着一吞一吐地给我讲起了头天下午的头天下午也就是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天下午她所做的那个梦。梦很长。色彩缤纷。她酒后的思路更清晰。而我却不能。那个梦简直无法转述。如果非要我简化,其中总逃脱不了有树林、篷船、河水、堤岸和竹篙之类的景物,还有房屋、山路、草席、胡子拉碴的野人,而且戴着绿钢盔,还有火枪、窟窿、青烟和刺鼻的臭味,当然里面还夹杂有牙齿、兽皮、眼角毛、骨头,以及痛感痒感冷感和奔流不息的唾沫。好像就是这些。她刚好讲到一个精彩的段落就打住了。实际上,她也不知道她后来梦到哪儿去了。我问她。她却不说了。

“再后来呢?”我盯住她,有些迫不及待。

“被敲门声打断了。”她衔了一勺汤,在嘴里漱来漱去。

“梦中出现过我?”

“怎么老想把你掺和进来?”

“这很关键。”

“你指你很关键?”她终于努起了嘴。

接下来我就很快从她脸上掠过的那一丝突隐突现的光亮看到了那个梦的全部。于是,我扭头再次把录音机的音量压到最低,凑近她的耳叶,如此如此点滴不漏的就向她和盘托出了那个白日梦所包孕着的全部秘密。末了,她灿灿一笑,均匀的脸腮上旋即就荡出了几朵大快人心的红霞。紧接着,她又抽身站起,刷一声,一把猛揪住我的鼻头,再一抖,一抖一抖地,她就转身洗碗去了。

接下来的事我就彻底糊涂了。甚至说到那个梦,有可能是她的。也有可能不是她的,反而是我的,而究竟是谁的,可能谁也记不清了。后来我可能睡了一觉,但很快又醒了。好像是她在推操提醒我该起床了。实际上,在她提醒我之前,我可能早就醒了。其实,起不起床都一样。更何况天色还早。躺就躺着吧。只要躺着;比如侧躺,卧躺,仰躺,只要躺着,那感觉总是舒服的。随后,她咕噜了一句,率先钻出被窝,光溜着身体在屋里晃悠,真是黑白分明.我的眼球跟着她在转。不料,她又转过身来牵扯被褥,随即就发出了一声狂叫。我疑心她被什么咬了一口。其实她真的被什么咬了一口,不然她不会发现那一滩血。那是一块乌红而不是鲜红的血。涂画在洁净的床单上就状如一片光秃秃的坟地。或许它早就该是这个样子的。我眼巴巴地望着她。而她却不知所措,赶忙就把脸痛转了过去,接着,我就从她一扫而去的慌乱的神情中迅速捕捉到了一只麻雀或乌鸦掠过的阴影。转而,一眨眼,她就哭了。楚楚动人。我想看的就是这个。于是,我抓披上衣服,翻身下床,来到她身后,想问她,但又没有问她。或者说没有更多的问她。她只顾一个劲地摇头,那样子,就像树干在风中想拼命驱赶掉身上的败叶。我想,她此时此刻摇晃起失重的脑袋,是不是也想借机抖落掉生长在她全身的那些个欲望还有所有的器官?

几分钟后,我就仿佛听见阳对准一个莫名的方向坚定而且哀婉的用卷舌音说了一句:我完了。

我也完了。

一晃,夏就果真回来了。说回来就回来。绝不含糊。又一个好天气。大雾弥漫。好久不见这种天气了。而遗憾的是直到中午,太阳还依然在雾气中摸索,企图寻找到一条接近地面的捷径。我刮了胡子,洗了脸,再围上那条褐色的长围巾,就去机场接她。飞机准点降落.我的第一感觉就是她的气色的确比以前红润了。接着就是一辆黄色的“的士”对直直地把我俩拉回了家。家里提前就被我收拾清理过,恐怕还不止一遍,我想尽量把一些散失的感觉和屋中的各种摆设恢复到她临走时的状态,以免她发现可能的蛛丝马迹。她暂时还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这很幸运。我说我去烧壶水,她就点了点头,面目沉静,阔别两年,哪怕一丝一毫的惊喜都没有。这很奇怪。或许她成熟了,不然就是深刻丁,我不敢肯定。以前她好像也是这个样子的。于是我就不再多说什么。当然,她有她的苦衷和悲哀。我当然更不愿首先去捣乱静卧在她胸中最深处的那个东西。那是她的东西。其实,在她回来之前,也许很久很久,我就从旁打听到那位红胡子老外维克多巴尔终于死了。一次车祸。死得很惨。两辆车在时速一百多码的高速路上前后相撞,当然他肯定是血肉模糊,面目全非。再说,夏最终都没有拿到所谓的什么什么绿卡,移民局断送了她留下来的任何企图。实际上,那究竟是个啥鬼地方,连她自己都还没有完全搞懂。她永远也搞不懂。除非她十分杰出。然而她又并不杰出。所以她还有自知之明,义无反顾地回来了,而并没有借此机会再逃跑到其他的国家去。事实上,那种机会对她还是有的。于是,我说算了算了,不要提那些了。刚绕了半个地球回来,既然回来了也就回来了,也该歇息歇息了。累么?我问她,随着也就主动伸出手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没有反应。以前好像也是没有反应的。

几天后,夏的所有行李就到了。是空投。我挥舞着钞票出门,在又脏又乱的天生桥很快就招雇来了几个黑壮的下力仔。夏叫唤着,从早到晚都在不停地张罗房间,以至这件如何如何的摆,那件如何如何的搁,她都在现场亲自指导,忙得不可开交,腰间儿还拖泥带水地系了一条粗蓝格围带,活脱脱就是一个主宰家庭事务的最高首脑,连吃饭喝水甚至上厕所都是踮着脚跟儿干掉的。即便忙得昏天黑地,她也没有忘记偷闲给我有板有眼地鼓吹和炫耀所带回来的那些个洋货如何如何的精美华贵耐用,以至于永远也不会因找不到可靠方便的维修而苦恼犯愁了,因而她就一个劲地嚷嚷着把梳妆台上的那台国产录音机、闹钟以及“金鹊”牌的黑白电视等等的干脆扔了算了。唯独她的嗓音在四壁的墙上碰撞得出奇的嘹亮。以前好像她又不是这个样子的。我站在一边,听着,看着,没吱一声。几个壮实的力仔也时不时地退到门外的堡坎上去抽烟。夏激动起来又比又划,每摆放好一件东西都要后退数步。眯缝起眼,去做一番深刻的欣赏,然后就突然神经质地浩叹一声生活生活这就是生活,现在也该好好地生活生活了。啊生活。实话说,这是几天来我从她口中听到的最有意思的话。于是,一根竹筷接着就从她的指缝间挣脱出来,在低矮的空中打了几个筋斗,然后弹落在桌缘上,一不留神就折断成了整齐的两截。我只好跟着她在屋里转圈圈。然而最后她给我的回报就是那瓶正宗纯正的法国白兰地。包装精美。可惜只有一小瓶。类如止咳糖浆似的一小瓶。多亏她想到我了。但她毕竟想到了。至于那瓶酒,干脆说,我一直就没舍得喝,至今仍安然无恙地摆放在床头边上的那个酱紫色的低平柜里。我想,它的味道,如果细去品尝,恐怕跟止咳糖浆差不多。人随境迁,在外混了两年,夏的确是今非昔比了,对高贵而复杂而纤细的人工制品显然要比我会享用多了。瞧瞧,她正在勾身摆弄那台冰柜似的“山水”音响,喇叭成对角,接上电源,红灯、绿灯、指示灯,再一摁钮,滚动的歌喉随即就铺天盖地。置身屋里,透过窗格,我明显地发现停泊在视线中的那幢船似的锯齿形楼房也抽风似地摇摆晃荡起来了,把人的脑袋搞得直想往地里钻。也真绝。

有些事情是不好说的,但我又憋不住要说。像我这种包不住话的人恐怕跟当间谍是无缘的了。事实上我也不想当间谍。因而有话就说,不说反而心中不快。这也自然。几天以后,应该说几天以前就如此了,我和夏都依然同睡在那张乒乓台似的宽床上,不过,床单却是新换的了,淡黄色的,中央还饰有一对蝴蝶鸳鸯振翅欲飞的朦胧图案。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夏用了心。即或如此,我也始终摆脱不了那种相叠的阴影,而一时要我在夜里主动去与她拉拉扯扯,的确压力又太大,很别扭。一句话,心里总不是个味儿,总觉得有个东西直往肚皮里乱捣,涌上来的话也老在喉管打旋,叽哩咕噜的,半天出不来一句。夏肯定察觉到了什么,不然她不会乱碰我的手肘,可能她在问我想啥,语气轻柔而且软绵。于是我说我在想一些很远的事儿。其实这都没啥。接着,她又碰了碰我,劝我不要再想了,想那么远干吗,想那么远倒不如想想现在。现在又在干吗?我说现在当然在睡觉。是的,睡觉,她说,那就睡吧。见她不再有动静,我也不敢有动静的。然而,她软沓沓的语气一时又的确叫我起了性。更何况在我和她之间这种情形并不多见。这是她主动朝我迈出的第一步。以前好像不是这个样子的。尽管最终她还是侧过身去拿背来对付我,我仍禁不住将爬行蠕动的手指伸摸进了她薄如蚕丝的睡衣,从后翻越过腰壁,好像是从东方到西方,一直往前摸索,转而我就突然捕捉到了那对静卧在枪伤中的小动物。她没有吭声,只微微地扭摆起了大腿。以前她好像也是这个样子的。但又不全像这个样子的。我惶惑了。是的,惶惑。

更不知在几天以后的哪个下午或者晚上,或者应该在晚上,阳终于给我打了电话。我怀疑她怎么这么快就查明我安上电话的。这很新鲜。当时夏正伏首在案,认真读书,一本法文书,而眉头却早已曲皱一团。看得出,她的心思在动荡慢移,好像正在悄无声地体察电话中的分贝频率。尽管表情可以伪装,但终归是伪装。况且,这种事情我不想再瞒她了。也瞒不了她。而事实上,阳的每一笑声及话语的尾音都早巳偷溜出我的耳轮,绕过对面的桌子,清清晰晰传递到了她的耳中。于是,在沉默了半晌之后,我就终于问她认不得阳,她问哪个阳,我说就是那个那个阳,她说那个那个阳当然是不认得的,转而又说那个那个阳是认得的。以至我最终都没搞清她究竟认不认得阳。其实这都没多大关系。而问题在于,我为什么会偏偏向她提起了阳,直到今天仍不明白,在当时我何以主动向她说两年前她刚一出国我才认识的那个阳。因而疑心那一切不过就是一场梦。飘而不去的梦。但夏又决不以为那真是什么梦。

“喜欢上她了?”

“当然。”

“那咱俩怎么办?”

“不知怎么办。”

“你不知怎么办,我就更不知怎么办。”

后来的事可想而知。夏也不再言语。跟她以往的休息惯例截然相反,她早早地就蜷缩进了被窝。我不知我为什么会再次踱步到床前。我真想看看她究竟怎么啦。不料,她旋转过身来,一把就将我的手拉伸到了她的胸部。那儿的血在奔涌。很烫。滚烫滚烫的。我感觉到了。接着她就轻叹了一声。我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俯身猛然就捧住了她的脸,转而去摇,去掐,去揉,揉啊揉的。好像我还从来就没有用这种方式处理过她。迅即,迎面的墙缝中就突然闪现出了一个人的脸。那好像是个男人的脸。也许是女的。我想这一定是错觉。不然就是真的。大约天明,是不是天明我并不清楚,反正接近天明鸡才会叫,不然那鸡也是疯的。在一片模糊朦胧的气息中,我于是就明显地感觉到有一只柔软的手正从背后伸摸进丁我的裤裆,转瞬就把下面那个正在酣眠的半截子玩意儿挑拨得一醒百醒。我疑心这才是场梦,但又绝不是梦。紧随着,我就听见一个半生半熟的声音咬住我的耳根说:

“我想要个孩子了。”

大约在春天;我想把我迷失了,但又不能。尽管几天的雾还是那么大,我也还是不能。背后的山坳里突然传来了火车的叫。那是一列真正的火车在叫。自和阳有了这番经历,我似乎对许多现象早已心不在焉,但能在雾中听见火车的叫还是令我耳目一新。于是,阳就来了。其实她早就来了。在那边,她对我呵出一口气,把聚拢来的一团雾搞得一抖一抖的,然后雾就屁颠颠地去了。她似乎在说我就相当于这雾,屁颠屁颠的,也只能这样了。因为她很了解我。所以我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她自认为她永远都不会错。其实错了。当然人也有例外。我想也是。有些往事甚至可以忽略不计。但有时又不一定。比如封存已久的照片。不然就是气温偏低,春天迟到了多日。这很反常。我们也始料不及。我想说,阳在那天肯定遇到了要不然她也不会高翘起小瓢似的嘴,然后强迫我陪她去那个莫名其妙的地方。以后,她就再没有提起过那次经历,我也不想提。事实上,为此她后来还是忍不住哭了。我曾递给她了一条半湿的红毛巾。她当然也接了。我不明白她为何要哭。其实她是很不容易哭的。况且我目睹她哭也只有两次。一次是那次,再就是这次。接着,她就一边揩着脸一边对我说,她的舅舅来了,从一个遥远的城市专程来看她,但又很快走了。她舅舅一直就没结婚,他发誓只要她不结婚他也就决不结婚。一个舅舅。我感叹这一切都集中发生在她的身上恐怕也非常非常正常。她一阵苦笑,说她也搞不清楚这究竟正不正常。过了几天,她就送我了一本书。一本外国人的书。她说那是本很好看的书。后来我看了,并不像她所说的那么好看。或许是我压根儿就没有看懂。这也毫不奇怪。

大约是夏天,其实早该如此了。我终于鼓足勇气向夏提出了离婚。那个晚上我想不到她也会哭。然而她的确哭了。真正的哭。哭了很久很久。反而搞得我在旁十分的坦然。结果,最终她还是不肯离婚。尽管对我她负载着许多的歉疚,但我基本上还是一个可以依托的丈夫。她说。要不然,她也决不会在以后的生活中做那么大的努力。实际上,我们都盲目地走入了一个误区,好好想想,其实婚姻也并不全在乎所谓的理解,而更重要的反倒是习惯,相互习惯,她说,她已经习惯我了,要我也去习惯她,尽管我还不完全习惯,可以慢慢来,只要她相信,那么彼此都会习惯的。并且这种时间也不会拖得太长。我无言以对。她要我答复。我却无法答复。于是,她又接着刚才的哭声继续抽泣。我还从未见她这么哭过。反过来,她似乎也从未见过我如此坚决。转而,她直立起腰,挪靠在床头,哽噎着嗓门说,如果我真下了决心,她也就不多说什么了,那就离吧,然而留给她的路我应该可想而知,恐怕就只有一条,那就是死。说着哭着,她就真的翻身下床,直扑低平柜,甩手拉开了抽屉,转瞬就翻找出一大堆药瓶瓶,其中果真有一大瓶安眠药。我呆了,并且立即断定,她一旦愚蠢,后果便不可收拾。于是,忙说,好了好了,让我再想想,夏,让我再想想好吗?

大约在秋天。极有可能是秋天。恐怕我又错了。但无论如何,我都悔不该把很久以前的那个晚上所发生的事糊里糊涂地通报给阳。这不会引来她的同情。事实上她非常生气。难怪我的擅自做主,她批判我的疏忽和霸气,其中还有如何不尊重人的问题。至于说到夏,当然夏都做到了这种情分,也实属不易。她能理解。女人自有相通处。她提醒我要注意。况且,阳说她压根儿就没有想跟我结什么婚,反倒觉得这样更好,想来就来,想去就去,之间始终要有个距离。要不然。一旦拉近,像我和她这种性格和志趣都合拍成一个人似的,真正扭在了一起,未必就是一件绝好的事。再说,我一直想法想要个孩子,而她却不想养孩子。这就是矛盾。更何况她压根儿就讨厌生养什么孩子的。因此。

“结婚就得有孩子。”

“不一定非得马上要孩子的。”

“那非要结婚干吗?这样不就挺好么。”她从树影

后斜视着我。

“当然。这很好。”

“结婚就得有孩子。”她在重复非得有产品一样。“

“照这么说,结婚就该是合资企业了。”

“对,合资企业。我们没有必要合什么资。更何况,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还跟谁去合资?”

“扯淡。”我掏出一棵烟,转而就看见一片枯黄的树叶垂直地飘落在了她的肩头。好一阵,我也没有提醒她抖一抖身。想一想,我也不忍心她将这片鸟似的落叶抖翻掉地了。

回到冬天。干脆说就在冬天。其实眼下正是冬天。我多么渴望我是在做一些非常遥远的事情。而事实证明我又病得不轻。医生建议我卧床休息。夏终日陪伴在身边,我的心绪也趋平稳了,以至于往昔的许多想法不再和现在的情绪来不来就搞一些畸形的近亲繁殖。夏说这是习惯的结果。有些胡思乱想早该一举歼灭。估计已经歼灭了。不然我不会回到正面生活中来,跟同夏再次走上那座山。是的,这次是夏主动邀请我去了两年前我们曾多次去过的那个山堡。一个接一个的晚上结束了它们的冒险之后,终于把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劫持进了我的生活。树木萧索,草丛蔫蔫,全都在阳光的抚养下欲吐出了暗含的生机。夏依然穿上那件高领宽腰的红毛衣。我大概明白了她为什么要穿那件红毛衣。她显然放松多了,挽起我的肩膀,不停地指给我看这是什么树,那是什么花,它的性状,颜色,气味,还有它的生长周期。是啊,冬天去了是春天,春天已然在眉睫,树儿必将发绿,花儿也终会盛开。夏正悠悠然然地说,很感怀的样子,一直仰望着天边的云。

最后

春节前夕,我和阳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坐进了天生桥南端的那家著名的火锅店。我们要了很多的菜,也要了一些酒。都是啤酒。接着,我们就开始碰杯,并且悠悠扬扬就扯谈起了各自对未来的种种打算。她说她真的要走了。调动手续已办好。她要调回所熟悉的那个城市,也就是她舅舅居住的那个城市,去工作,去生活。她要一种相反的生活,和以前不相似的生活,想去改变自己。是的,改变。变。啊生活。说着聊着,还没等急于开口,夏碰巧就撞来了,我很吃惊。但她俩却互不吃惊。这使我深感意外。于是,隔着灶台,她俩握了握手,之后双双坐下,之后,相互就平静地拿着眼光去交流。从此,所有的事物就在我眼前飘渺了起来。方便的话,我要说我所写的这些并不全是我想说的或非说不可的。更何况我近来的生活还远不止这些。远不止。时下新春来临,一九九六年在闲置了上百个世纪之后,现已名正言顺而又匆匆忙忙地跨进了我的生活。我也正好三十九岁。一个不惑之年。但我依然大惑。我甚至依然迷恋跟九有关的任何数字,尚不知这个数字又会给我的未来昭示着怎样的鲜明和美好或者怎样的晦暗和灾难,我都依然对它迷恋。三月三。三三还九。九九艳阳天。九九八十一。一个男人的谜。由此我就联想到了更多。一九九六年。我三十九岁。反过来,而六九九一年呢?倘若我还能重返人间做一个男人,毫无疑问,那又是完全有可能的,那么我肯定也该是九十三岁了。相隔那么多世纪,这个年龄恐怕就只能算是刚刚开始。那时,无疑一个和夏与阳纠缠不断的画面会依次隆重地再现在我以及我们的生活中。一定会的。不要怕。

1996年5月于青城山下

文章来源:作者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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