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唐雲 糖摄郎 2022-06-25 00:00 发表于重庆

历史不可假设,这是大家都挂在嘴边的话,尽显对历史无能为力之无奈,但正因为无奈,人们又常常去假设历史,因此就有诸如“假如宋高宗不杀岳飞”、“假如戊戌变法成功”、“假如袁世凯不急着称帝”之类的玄想,然后感叹我们失去了一次又一次的机会等等。

说起来历史之成为“这一个”历史,不是“假如”出来的,在既成事实之前以及事实的周边,有各种各样的因素捆绑了这个事实,任何个人都是处于某种力量裹挟之下的,所谓历史,就是非如此不可。

……

那一天袁世凯最为郁闷。

1916年5月22日,镇守四川的陈宧致电袁世凯,称“……项城先自绝于川,宦不能不代表川人与项城告绝。自今日始,四川省与袁氏个人断绝关系!”

这玩意有点日怪,四川省与袁世凯个人断绝关系是啥意思?

有人会告诉你,这是四川宣告独立!

但这哪里是什么独立宣言啊?之前的云南、广西等宣告独立时,那是语气铿锵、态度坚决,云南通电称袁世凯“天祸中国、元首谋逆”、“既为背叛民国之罪人,当然丧失元首之资格”!看看人家蔡将军何等气概!

陈宧虽然实际上是宣布独立,但还是期期艾艾地说与袁氏个人断绝关系,说明这位并不真正反对帝制,这是因为陈宦毕竟属于北洋派,是老袁亲自栽培的干将,与湖南汤芗铭如出一辙。

但细心的人会发现,前面对袁大头的称呼是“项城”,最后一句则直接以袁氏称呼,说明他对这个家伙的确是厌烦透顶了,究其原因是之前陈宧已经于5月3日和5月12日两次电告袁世凯,要他主动退位而不得!他第一次电告就明白无误地说:元首若先退位,其优待条件,当与个疆吏力争。

他以为袁世凯之所以贪权恋栈,最大的原因还在于害怕失去权力之后的待遇问题……

这个误会大了去了!

当段祺瑞根据陈宧等各封疆大吏的意思整理出优待条件时,袁世凯不屑一顾而且又假装满不在乎:

“我退位没有问题,但必须来清去白……”

这优待条件有6项:

一,往事不追;二,公权不褫夺;三,私产不没收;四,住居自由;五;全国人民予以适当之优礼;六,民国政府每年给以岁费十万元。

这个待遇,比当年溥仪的好多了。但他打死不从!

他这边满不在乎,那边蔡锷又一直在和陈宧勾兑,之前护国军和北洋军有过几仗,袁世凯还让他们停战了。停歇之后蔡将军告诉陈宧这样一个大概意思:我们之间不要再乱球打了,你必须宣布独立才会获得全国人民的谅解,那货不值得你去为之拼命。一来二去的,陈宧看着也是大势已去,这才下定决心发了那份电报,秘书们绞尽脑汁也不知道怎样写合适,陈宧换了三个秘书才搞定,而且最后一句还是他自己加上去的,所以,“项城”成了“袁氏”。

总体说来,陈宧的电告都是不温不火的措辞,但袁大头被当场气晕,倒地不起!手下一阵忙乱他才堪堪醒了过来。陈宧的电文在历史上被说成是袁世凯的“送终汤”。

昔日忠诚犬,今日倒戈旗,就这么川味十足!所以大头不晕倒都不行!

醒来之后,除了嘟囔“人心大变”之外,袁世凯急令回电斥骂陈宧并一再顽抗维护自己的地位:

本大总统之职位,由于全国国民选举而来,其应行离职各节,约法定有专条,固非一部分军人所当要求……所请与个人断绝关系事,现属大总统地位,不能将予及大总统分而为二,亦犹之陈宦未经开缺前,亦不能将陈宦及将军分而为二也……岂非弄巧文词所能掩盖其事实,蔑其法理……

也就是说,我就是总统、总统就是我。总统乃一国之君,你怎么能将我和国君分开?你要和我断绝关系可以,但你得先卸任,你干不干?

说起来他这电文比陈宧的说得更有逻辑,一国总统卸任,你得按照《约法》来办,不能说退就退的!

所谓《约法》有两个,一个就是孙中山他们一起搞的那个《临时约法》,称为旧约法,还有一个约法是袁世凯上台后搞的新约法,他电文里的约法,当然是他自己的那个“约法”。这里的区别是什么呢?一会再说。

——反正一上台就修改约法,这有点像抄袭后人!

大头的电文很长,历数陈宧之前的种种不是,而且同时命令重庆镇守使、也是川军第一师师长周骏管理四川军务,临时给张敬尧加一个将军衔(搞加官进爵这一套,看起来真特么熟悉),帮办四川军务,这就是要一扳手去脱陈宧的军权——别人怎么弄我、怎么独立我没有办法,你娃陈宧身属北洋,受我恩惠不少,居然这样弄我,就大大的不对了!

好有道理的样子!

但是……只认为陈宧不对就对么?袁世凯自己对不对呢?!历史上的“但是”都很诡异——

袁世凯之所以是袁世凯,从来不会真正认为自己有过错的。他之前在3月份,不是搞了一个什么撤销承认帝制案么,那意思是我不再当皇帝了,我顺应历史潮流了,你们就不要再穷追猛打了,你们还要起兵打仗就是你们不对了……他说:

取消帝制,他们的目的达到了,如果仍不罢兵,那就是我直彼曲,我们就有充分理由用兵平乱了。

还是好有道理的样子。

他这一整,连《纽约时报》都被他给骗了。看看,龟儿《纽约时报》那个时候就在参合中国政治了!

《纽约时报》1916年3月25日刊登《袁世凯宣布取消帝制》一文:

袁世凯表示,“为自己的德行的缺失而深感自责”。他说,“我希望效法古代先贤,独立承担所有罪责,以顺应苍天仁爱恤民之德。”袁世凯在声明中最后说到,实不能坐视国家存亡而不顾,恳请全体将领及全国军民一致拥戴共和。

这篇文章还感叹到:

耐人寻味的是,袁世凯在电文中语气近乎谦卑,将中国目前所遭遇苦难的所有责任独揽于身。

如果按这个文章描述的状况看,老袁还真是一个君子!

但轮到四川独立之后,袁世凯慌忙火气地夺陈宧的军权,实际上是先让川军将陈赶走,然后依托四川的北洋军,试图与护国军一决死战,他并不想放弃四川,而且此时他还有湖南的亲信汤芗铭……

这哪里是要退位的样子?那些言之凿凿的“顺应苍天”之类怎么看都是骗人的,而且越看越滑稽……

死扛,才是他唯一的态度。

但为帝不识“送终汤”,任尔挣扎也枉然!

于是这历史就开始了大泄,因为有陈宧在前,因此湖南汤芗铭虽然也是北洋派,但此时也开始动摇了,再加上他哥哥汤化龙的游说,汤芗铭到最后也真的倒戈了,于29日宣布独立。

汤芗铭电曰:

公即取消帝制,不免为国法之罪人,芗铭虽有知遇之恩,不能忘国家之大义!

连续两个亲信反水,任谁都可能扛不住吧?湖南这一纸电文竟然就将袁世凯击倒在床上,再也没有爬起来!

也该歇歇了,不要太累了——后来刘欢在一首歌中这样唱到。

……

这里有假设的余地么?

还真有!

这劝退之事,本来是大有转圜余地的。那六条优待条件并没有折辱他袁世凯的尊严,而且还有“公权不褫夺一条,”足以让他除了不称帝之外,还享有宽泛的权力范围,如果不是一意孤行紧握权杖,完全有可能得到善终,但他故意曲解了梁启超们的”君主立宪”,将君主之虚位飘移至皇帝的集权,将梁启超所谓的“开明专制”演绎成由我专制,所以一上台就忙不迭地废旧约而张新约,策划可笑的登基,以致于南方起兵之后应对失策、进退失据,直到四川独立还梦想拥兵自重。

权杖,既可驱使天下,也特么奴役了自己!

我们再假设一下——

假如袁世凯顺应潮流,提前下野或完全退位,那又是一番什么景象?

按当时国人之对国体和现代政治的认识,估计也不能有什么好的未来,就在一派讨袁声浪中,南京冯国璋之种种作为,无非也是想自己做皇帝,这太特么悲催了——冠冕堂皇的所谓“共和”的背后,还是藏着“夺权”的企图,冯国璋会好到哪里去?

早在5月1号那天,冯国璋发表通电,说总统、副总统的地位因国体变更而同时消失,如袁世凯退位,那么黎元洪就没有资格以副总统代行总统职权。在大多数人都认为(约法也如此规定)由黎元洪代职的情况下,冯氏之电文实际上是想为自己取而代之铺路。

看看这历史,就是由一个野心家取代另一个野心家构成的。

写到这里,我们就要涉及到“约法”规定的内容了——

袁世凯躺在床上,但仍然念念不忘其权力,这就出现了历史上的“榻前会议”,他每日都要召见属下到他病床前开会,看起来还在处理事务,一副鞠躬尽瘁的模样,其实就是死不放手。就在6月5日他死去的前一天,医生给他注射的强心针后,他将徐世昌、段祺瑞等召集到位,让这俩人和王士珍以及他的表弟张镇芳一起做他的“顾命大臣”……一阵唏嘘之后,袁世凯口中吐出“约法”二字,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四人都明白,约法是袁世凯自己的约法。

前文我们说到有两个约法,旧约法即《临时约法》规定,当总统不能行使职权时,由副总统继承总统。但这已经被他废止,而护国军在起事的时候喊的恢复约法口号,就是指的这个约法,而袁世凯的新约法的规定是,继承总统的人选,应该由现任总统提名三人,并写下名单藏于金匮石屋,要待总统死后再取出来,在三个提名中选一个……

袁世凯在回复四川陈宧的电文中强调之“约法”也是指的这个,他强调约法的意思是,不论下一任谁当总统,还得由我提名。其实,他新造这个约法的目的,除了便于自己一桶浆糊之外,单就总统继承这一项来看,还想把自己的权力延伸到下一任——我们可以看到,这一国之君的厉害在于,一旦有了权力,就一定会将这个权力以“约法”的形式固定下来,已有的约法如果不给力,那就一定会修改或者干脆新造,使之完全为我所用!

所以,当袁世凯之流口口声声谈约法的时候,一定不是他敬畏约法遵守约法,而是……以约法来为自己谋利!

啊呸!

6月6号上午10点,袁世凯归西,没有带走皇冠。这时他才58岁!

他提名的三个人是徐世昌、段祺瑞、王士珍。

这之后又有一场大戏,最后总理段祺瑞力推黎元洪做了新总统,不表!

7号,袁入殓,国务院通令全国下半旗致哀,学校停课一天,人民停止娱乐一天,文武百官停止宴会27天——好像一场盛大的国殇。

但是,就在同一天,全国人民皆大欢喜,特别是西南各省竟挂出彩旗欢庆,好一派同天不同日的景象!那个朝廷、那个皇帝,其实早被人民抛弃了!

然而,人民依旧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欢庆,欢庆之后又怎样!

读《袁世凯全集》,可见他最后面对徐世昌等4人的遗训,颇有意味,在此摘录几句:

予除利国外,毫无其他野心。以后国事惟诸君是赖。

苟予不幸死后,总统问题可依《约法》解决,予之葬事,可任袁家自行办事。

余自受国民付托之重,总览大权,本无帝制之思想,乃一时昏聩,竟为签壬迷惑,遂演成今日之恶剧。事已至此,夫复何言。此诚余毕生之余恨也……

这最后一段话,信耶?

回念当初之登基闹剧,果袁氏一人之责乎?至于行帝制改国体之事,至今不敢想亦不敢问也!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