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集《明朝书生》之三

一个人若有一百只羊,一只走迷了路,你们的意思如何?他岂不撇下这九十九只,往山里去找那只迷路的羊吗?若是找着了,我实在告诉你们:他为这一只羊欢喜,比为那没有迷路的九十九只欢喜还大呢!
——马太福音18章

第1章:大哥离开我们

十三年前,我大哥蔡曲桥不声不响地离开了我们。我们这个家庭有兄妹四个:大哥蔡曲桥、二哥蔡天资、三姐蔡薇薇和我蔡圆圆。大哥离开时我才十二岁,上小学五年级。他给我最深的印象是寡言少语。当时他上高中,每天回家后就趴在桌上做作业。他的沉默,不是由于高傲,而是由于他的天性,不论人前人后,他总皱着眉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第2章:大哥在做作业

有一次他在做作业,我在他旁边那张床下面的杂物里搜寻我的毽子。他抬起头凝视着我,我没有感到意外,仍把他作为一个并不存在的人(他总显得可有可无,即使在我这样的小女孩的眼里),在那里自顾自找着我的毽子。这时他突然对我说(我惊讶得停止了我的所有动作):“你在干什么?”我直直地盯着他,半天才缓过神来。“我找毽子。喂,你看到没有?”“没……没看到。”

“噢,”见他欲言又止,我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难受。我走到他的写字台前,伸长脖子在他摊开的作业本上瞄了几眼,他歪着他那硕大的脑袋,眼神木木的。他瞅着我,又似乎不在瞅我,而是穿透我瞅着我的背后。他目光里似乎荡然无物,又似乎波涛汹涌。他瘦弱的身子在轻微地颤抖,像风中的叶片。只不过我是那么的小,当时我一点也不能了解他的心情,但我能感到来自他的亲切。“你想说啥呢?”我问他。“没……,”他又吱唔了一下。

他的那种痛苦,我不知道是不是该称作痛苦,也感染了我,我再一次凑近他,用耳朵凑近他,希望能听到他哪怕压得最低的声音,他上身穿的夹克衫上粗硬的线条,深深地嵌入我的眼膜,直至我记忆的深处。在我的关注下他终于说话了,但这恐怕不是刚开始他想说的,他吞吞吐吐。不过我还是听明白了,虽然我是一个上小学的小女孩。我努力想听懂他的话,当我自以为听懂时,或者当我听懂了我能够听懂的那部分时,我是多么的高兴。

第3章:大哥说

“我……我真是羡慕你,你在找毽子,喔,我从来就没有看到过,我……想和你一样有一起玩的朋友,不过我……从来就没有人愿意和我做朋友,和我一起玩,一起踢……毽子,我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就这样,我……我的朋友呢,他们在哪里,喔,你的毽子可能被你三姐拖到什么鬼地方去了,我多想把我的话告诉别人,但我……他们又有谁愿意听,……你真是一个好孩子,不要像我一样,……你,你怎么这样看着我,我是你大哥,我一直都很关心你,你知道吗,……但是我不能帮助你,我不能。你的毽子呢,我好像没见到。……我不是不想讲话……只是我的话早在小时候就没有了,小时候爸爸总在我耳边唠叨,小孩子不能乱说话,小孩子不能乱说话,……到了现在,我不得不说话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没有话,我心中没有话,我说不出,……别人常开我的玩笑,打击我,讲我深沉,可是我其实头脑中一片空白,或者我头脑中的那个说话的部位……已经变成了石头,想到这一点我就头疼,……我一点也不深沉,我没有装腔作势。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排斥我,把我当成敌人,不和我玩,不和我讨论问题,你,你的毽子呢,去看看你三姐拿了没有。”

“不过,你可以和我谈话,”我说。大哥黯然,接着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和……和你……和你谈有什么用?”他严重地伤害了我的自尊心,我把脖子从他的作业本上缩回,鲁莽地在那堆杂物里掏了一气,把那些坛坛罐罐、废报纸和短木条弄得东倒西歪、七零八落。然后我又对盛那些破烂的柳条筐踹了一脚,这才闷闷地走出房间,大哥在背后喊了一声:“去找三姐问问。”

第4章:三姐虐待我的玩具

我没有回头,穿过房间的门,来到客厅。三姐坐在一张靠背椅上,两脚悬在半空中晃荡着,一边不停地吸鼻涕,一边嘴里固执地哼着一个调子。她比我大两岁,不过她可比我笨得多,不能料理自己的日常生活,更不用说去上学了。用句最通俗的话就是她是个呆子,刚生下不久就得了脑膜炎,大脑的功能丧失殆尽,能保全一条性命就已经是她的福份了。不过她可害苦了一家人,不管谁稍不留意惹了她,她就会无休止地和他纠缠下去,因此大家对她总是十分小心,照顾备至。而她却有侵犯别人的自由,她很会撒娇,会突然地打你一下。在别人长年累月的忍让之下,她的自我意识更是膨胀到了极点,行为举止酷似当然的女王。我对她尤其不满,一方面我同样是家里的女人,而且我最小,凭什么叫我向她屈膝,第二方面,也是让我最为气愤的方面,就是她常背着我偷我心爱的玩具,其实我不反对她拿去玩,但她哪里是玩,而是使用各种手段,虐待我的玩具,摧残它们,有时我连它们的尸首也找不见。后来我学精了,不再把玩具放在我的床上或妈妈的梳妆台上,而是将它们藏到一些不引人注意的地方,那些肮脏的地方,如大哥床下的柳条筐,或闭塞的地方,如吊柜里。但是笨拙的她在找玩具上倒有些小聪明,偶尔她也能翻出一些我的玩具,然后疯狂地吸着鼻涕大笑,在我的惊栗和撕心裂肺的恨意中,毁灭我的宝贝。从大哥的房间出来,见到三姐,我的怒火不打一处来,我冲上前,纠住她的衣襟使劲摇,三姐张开嘴呀呀地叫,她越叫嚷我越凶狠地摇她,仿佛呆了的是我而不是她。

“你偷了我的毽子没有?”我吼道。“呀──咿──呀,”三姐扳着我的手,想从椅子上下来。“偷了我的毽子没有?”“呀──咿──呀。”“偷了没有?”“咿──呀──咿──呀。”对这样的呆子我实在没有办法,我怀疑在我向柳条筐里放毽子的时候,她曾躲在门后面看到。

第5章:大哥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男人

这就是我与大哥在一起的最后一天。第二天一早大哥像往常一样背着书包去上学,却再也没有回家,他离开了我们,不知去了哪里。虽然在一起时我对他视而不见,但他走后,我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能适应,不适应由于他的消失而出现的心理和实际上的巨大空间,不适应一家人长期生活形成的平衡遭到破坏。我非常怀念他,因无可挽回而怀念,他对我说过的那些有限的话成了我怀念他的信物,到现在我仍然无法完全知晓他当时的精神状态,对他的话所表达出的那种极端,我仍然无法在我的经历中体验到。但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是我这一生中对我影响最大的人,我闭起眼睛就能看到他紧抿着嘴唇、皱着眉的样子,他枯涩的目光中所含有的关怀和鼓励。我愈加觉得他是我一生中遇到过的最好的男人,最好的。他是我的大哥,说话结巴的大哥。他是一个离我远去的人,在世间的杂事的不断消磨下,他的影子也在逐渐模糊,但是即使他这个人从我的脑海中彻底被冲去,我仍会记得我有过一个大哥。我排行老四,我大哥的名字叫蔡曲桥。他离开我时是一个高中生,他的心肠是那么地不近人情,他不想让我看到他长大成为一个大人的模样,就这样永远(至少到现在)地去了,离开了,生死未卜。

第6章:我认识了大哥的同学

以前我对大哥所上的中学一点也不了解,那是一个重点中学。作为一个重点中学的学生,我大哥曾经被父亲引以为荣。大哥离去后,陆陆续续有一些大哥的老师和同学来到我家,我也就能间接地知道一些大哥学校的情况。但是我发现到我家来的大多数人并不能很准确地说明大哥离去的原因,他们总是闪烁其词,顶多安慰我家人几句,然后就板着脸不吭声了。他们中有一个活泼的女孩,在大哥离去的那段时间里常来我家,打听我大哥的消息。她可能是学校派来的,据她自己介绍,她和大哥曾是同桌。她一到我家就拽着我谈话,开始我们谈大哥的事情,随着我们变得熟悉以后,我们成了要好的朋友,相互之间无话不谈,我们的交往从那时一直延续下来,看到她,我就想到了大哥。

她是一个普通工人家庭的女儿,她叫廖萍。

第7章:我的办公室

廖萍高中毕业后在一家电脑公司上班,那家公司离我工作的时装设计公司只有几步之遥。她闲暇时便会到我这儿来坐坐,我把她请到我的办公室,给她沏上一杯茶,就海阔天空地吹起来。若这时我的同事找我,我就会毫不客气地把他们打发走。我不允许他们打搅我和廖萍在一起的交谈,虽然我们的交谈没有需要保密的地方,我们的话题只不过是天气、打扮等等。她像一个老大姐一样关心我的个人生活,对我多有指摘,我通常也微笑着听取她的意见,并不反驳她。我深深地知道她是我大哥的同龄人,她可以对我评头论足,而且我也不是十三年前的那个小女孩,我常为大哥离去前的一天里我没有能多听他讲几句话而暗暗责备自己。

这天,春天里的一个上午,在我的办公室里。我走到宽大的玻璃窗户前,阳光懒懒地照在我身上,我点上一支香烟,一边吐出一条细细的烟缕,一边看着远处像香烟盒大小的楼宇。廖萍没有敲门就走进了我办公室。她把一只精制的小皮包放在我桌上,款款地来到我身边。她已经三十岁,走路却仍像个处女,我递给她一支烟,我们静静地让阳光带给我们暖意。

第8章:我们谈到大哥

“你现在还想你大哥吗?”廖萍说。“想,”我说。廖萍的眼睛里明亮了一下。“我想他,我甚至觉得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我说,“我觉得他随时会出现在我前面,脸胀得像个皮球,看着我,非常急切地拉着我的手,使命地打我,打我的耳光,或者打他自己的耳光,他会结巴地叫唤我的名字,眼泪直流,他对于我永不陌生,他是一个小男孩,又是一个男人,他是我的想象,又是一个血肉之躯。不过他重新出现,我还能认出他吗?说实话,我现在害怕哪一天他真的回来。”廖萍吸了一口烟。“说来可笑,”廖萍说,“那个时候我还很崇拜你大哥。他学习认真,成绩很好,也不像其他男生一样打打闹闹,在我们班上显得很特别。因为我和他同桌,有时上课时我故意用胳膊碰他,他一点反应也没有。我当时感到他比我大很多,考试时我还偷看过他的考卷。”

“你有没有暗恋过我大哥?”我说。“你大哥长得的确很漂亮,很英俊,”廖萍眯起眼睛,答非所问。“那你是承认了?”“不要瞎说了,你大哥可能根本看不上我。”“我是问你对我大哥是否动过心。”“我不记得了。”

我不满于她这种模棱两可的说法。我想事实上那时他们都已经是高中生,情窦早就开了,一个女生对一个男生的崇拜完全可以发展成为暗恋,而且像廖萍这样开朗的女孩,她不会不有所行动。于是我问她:“除了用胳膊碰我大哥,……?”“你不要猜疑了,我那时可是一个很纯洁的女孩。”

“纯洁?”我哈哈大笑。廖萍在我的笑声中流露出一些不安,她用尖利的白色牙齿咬着自己的下嘴唇,脸颊出现细细的纹路。“你有没有偷偷地摸我大哥的书包?”我说。“没有。”“手?”“没有。”“大腿?”“……没有。”“你有没有和我大哥接吻,拥抱,上床?”“没有,没有,统统没有!”廖萍这时的情绪无比激烈,仿佛她的胸中满是无处可泄的浊气,她以强大的克制力忍受着我对她的毁谤和有意识的误解。然而,谁让她是我大哥的同学,谁让她曾和我大哥坐在一起听课,谁让她到现在仍能记得我大哥,并且和我谈到他,谁,让她是我的好朋友?天哪!是谁让她,此刻,和我,我大哥的四妹,一起,站在,这个风景如画的窗前,面对高高的天空,和那使人心悸的像深渊的谷底一样的地面?

我无奈地看着她,想起了十三年前的那天我向三姐追索毽子的情景,我为自己的无能感到羞耻,又因为羞耻而更加迫切地想讨回本属于我的东西。从小的那种情感又一次在我身上复活,我的心理状态抛弃了我的肉体,又变回到了十二岁。

毽子,我要我的毽子,你到底偷了没有?

快拿出来,你快给我拿出来!

“那么,”我说,“其它不谈,我想至少你曾经有过将来与我大哥共同生活的幻想。哪怕你本人没有把这种幻想看得多么严重,看成暗恋。或者你曾经在梦中、在女孩子潜在的愿望中,不要忘了我也曾是个女孩,摸过我大哥的大腿,与我大哥接吻、拥抱、上床。甚至在你想到我大哥时会不会脸红、心跳加快?”

第9章:所谓大哥是一种命定

廖萍眼眶湿润,睫毛颤动。她转身离开了阳光,走到我的办公桌前,动作缓慢地理了理她那小皮包的背带,然后把它搭在她瘦削的左肩上,她丰满的嘴唇没有张开,而是紧紧地嘟在面孔的前面。她细长的腿交叉着,轻盈地出了我办公室的门。她的裙椐在她身后飘动,那黑色的呢布。她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把视线从空空的门框那边收回,仍然注视着窗外,我无法看清太阳微弱的移动,但它确在移动着,它也不断地改变着它所发出热量的多少,在中午时分阳光变得最强。我无法抗拒中午的到来,它以它的方式来了,我也无法回避我的饥饿,饥饿闯进我的身体,但是我的大哥却……不见了,或者也可以说,所谓大哥是一种命定,他的离去更是命定。我疾步穿过办公室的空间,经过桌子、推倒椅子、拨开那些层出不穷的服装图案,就像那一天我赌气地猛踹那只破旧的柳条筐。我冲出办公室,冲进电梯,下了楼,站在大街上,却没有看见廖萍。

第10章:我的道歉和廖萍的解释

晚上我打电话给廖萍,请她不要介意我对她的无礼。

在电话里她说,她回去后仔细回想当时中学里的人、所发生的事,和我的大哥。她说我把她折腾得够呛,回想过去,已经很吃力,还要让她回想那些现在已淡忘的东西。

我说,那就算了吧。

她说,她想起来了,当时她真的对我大哥动过爱意,好像还约他去散步。好像他还去赴约了,他们接过吻,但没有上床。

我说那又怎样呢?

她停了一会,我听到电话那头有嘁嘁苏苏的小动作。不知道她是在哭呢,还是在笑,还是她的丈夫正在动她的身子。

某种黑夜里的物体在她静默的片刻流过。

第11章:家

我们的家,父母、大哥、二哥、三姐和我的家,座落在南安街。十三年前的南安街可没有现在这么繁华,那时大白天街上只有几辆老掉牙的电车,拖着两根脏乎乎的长辫子,在那里爬行,不像现在手随便一挥,就能打着几辆劳斯莱斯、丰田或奔驰。那时的人们日作夜息,不像现在到半夜咖啡屋、舞厅的门前还亮着灯,西装革履、佩金戴银的男女在它们的门廊里穿梭不止。那时我们一家六口人住在一幢破楼里,我们在二楼,这幢破楼因年久失修,下水道经常堵塞,因此我从小就学会了用拔子疏通抽水马桶,一段时间里我对这件事的热情极度高涨,一旦下水道出现问题,我立刻冲上去抢拔子(与我争夺拔子的是三姐),当看着抽水马桶里漫上来的粪便,在我一阵捣戳之后又翻着泡流下去时,我的自豪感油然而生,我对我的技术相当满意。即便如此,我们家的住房条件在当时仍属上流,与我们这幢破楼毗临的是一大片小平房,也就是人们所说的棚户区。我趴在我家的窗沿上就能看到那些平房里活动着的人,那里还有我的同学,我亲眼看到我们班的一个男生在他家里,被他父亲扒开裤子拿鸡毛掸抽屁股。到学校以后我就把他挨打的事告诉其他人,弄得那个男生抬不起头来。我家的优越条件得归功于我父亲,他是一个复员军人,曾参加过抗美援朝,到地方后被安排在一座大工厂里当副厂长。他对我们的管教十分严格,尤其对大哥,大哥的每件事不论巨细他都要亲自过问。而我因为最小,他对我有所溺爱,再加上后来大哥出事,所以我算是逃过了他对子女的专制。但现在对比那些吃喝玩乐、对子女不闻不问的家长,他确实又是一个很尽职的父亲。大哥出事,使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他从以前的任劳任怨一下子变得很懒惰,见到我也不再和我温存,甚至也不打招呼,回到家就往他的太师椅上一躺,抽烟,眼光迟钝地看着墙壁,活像当初大哥的模样。

第12章:一天夜里

大哥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的一天夜里,我起床上厕所,看到大哥的房里还亮着灯,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屏住呼吸将耳朵贴在门缝上,父亲略带官腔的声音传入我耳朵。

父亲说:“今年你上高中了。要知道我像你这么大,已经能自食其力,养活弟弟妹妹。你不就是上学吗,这点苦就受不了啦,何况上学并不苦,我当时想上却没钱去上,靠以后自学才有了些文化。但是现在我还是感到文化不够,工作起来困难重重,要是我能上学,还至于这样吗?你们这代人生在一个好时代,上完高中,还可以上大学,读硕士,读博士,我最近听说博士上面还有博士后。只要你想读,一直读下去就是了,没人反对你上学,我支持,社会支持,你不用担心。你读的书、上的学越多,将来对国家的贡献就越大。自己的生活也会变得更好,当然这是其次的。对社会起到了作用,社会也必然要回报给你。这些你头脑中转过没有?还是整天稀里糊涂的?你有看法可以直说,不要整天像个哑巴。你对我,对我说的,有不同的意见,就当面说出来。一直以来我始终觉得与你缺少交流,最近报纸上也在讨论代沟的问题,我不清楚这是一条怎么样的沟。我觉得沟的形成总是双方面的,缺少哪一方面都不能称作沟,应该一分为二看问题,有矛必有盾,这是一条真理。如果我不找你谈,那是不对,如果我谈了而你不谈,那也不对。”

冷场了一会,大哥的声音传出来:“我……小时候你……总叫我不要说话。”“那时你还小,你还不可能对你说的话负责,”父亲说,“况且那时政治形势还很紧张,随随便便乱讲,是会惹祸的。”“一个孩子……与这些……有什么关系。”“但是你与我有关系,你是我的儿子。”“实际……上你说的我都明白,你……不用再说了。”

父亲气乎乎地从里面走出来,把我撞了一个趔趄。

第13章:我分析大哥出走的原因

我想在父亲用这些套话开导大哥时,大哥一定在心里窃笑,他习惯于用他特有的方式戏弄别人。我自以为在这一点上我还是了解大哥的,就像父亲以为的那样,他也毫不犹豫地认为自己了解大哥。但我们又真的对大哥了解多少,即使我们真的了解,对他,我的大哥,又能怎样?我们改变不了他,解决不了他的困境。父亲天真地寄希望于所谓的交流,但心中却毫无交流应具备的前提,即平等,他总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出现在家人面前,然而这种姿态除了显示出他的权威和掩盖了他的愚昧无知外,于事无补。不过,后来我想,不管我们的父亲是多么霸道,他在教育子女上有多大的毛病,大哥最后的离家出走,最根本的原因还是来自于大哥本身,来自于他从娘胎里所带出来的个性,或者说来自于他的个性与他实际能力的差距。个性意味着有别于人,而如果其实际能力,即一个人外在的表现,不能跟上,那么他的这种个性必遭毁灭。个性越强,所面临的危险就会越大。像我大哥的不苟言谈,他的认真以至于和人较劲,就是如此。而他越是将注意力集中于自己,自己的个性,他对世界的感觉也就越灵敏,稍有风吹草动,对他就尤如雷霆万钧。他也就更加无法适应各种稀松平常的压力,学习以及和人交往变得难以为继。这仅仅是我的推测,我不排除我大哥出走的其它各种偶然性的原因。那个促成他的行动的导火索,至今我还没有查出。我仍坚持我的观点,一个过激的东西刺伤了我大哥,使他采取了那个过激的行为。我不知道那个东西是什么,但这个世界上有人知道,我要找出那个人,完成我的宿愿,还我大哥一个清白。我这样做,也是出于我的良心,我坚信我的良心,这是我活着必须服从的一个准则。当然有些人会说,在现时良心值几个钱,没有良心的人照样发财,活得好的很,但我要说,虽然我们每个人最终的目的都一样,就是去死,我们活着就是为了赴死,但处于我们这个时间轨迹上我们首先是活,然后才能谈到死,死,意即虚无,你怎么都可以,而活则对我们产生要求。具体到我,就是寻得大哥出走的真相,以慰藉我与他的血源关系。我深知那个真相其实并不重要,而寻找则给我的活规定了方向,在寻找之中我感到无限满足。

第14章:父亲的计划

大哥的突然离去,使大家慌了手脚,父亲到派出所报了案、托人在报纸上登寻人启事,学校也发动学生排查所有的可能,这样忙乎了半个月,一点效果也没有。一天吃晚饭,父亲对我们说,他想亲自去跑跑看。他说这话时,感觉像又回到了战争时代,他背着枪穿行在隐藏着敌人的小村庄。母亲在一旁抽泣着说不出话,她不断地掀起炒菜用的围裙擦眼睛。父亲环视了我们一圈,最后目光停在二哥身上,他对二哥说:

“明天你去学校和老师请个假,你跟我走。”

他们计划第二天晚上出发,根据父亲的想法,大哥一定是沿长江去的,因为大哥曾对同学说过他很喜欢长江。父亲说,如果大哥投江了,为什么到现在还没见到他的尸体,这说明他很可能没有自杀,而仅仅是去了长江附近的某个地方,这个地方大哥在离去前就已想好,大哥是直奔那个地方去的,他是有预谋的,他早就在心中酝酿这个秘密,他悄无声息地离去,带着他的秘密,他的行为是可耻的,又是令人伤心的。父亲说到这里神情有些异常,显然看得出他很失落。他一定是在挖空心思想谴责大哥几句,谴责大哥的背信弃义,但是他说出来时又发觉自己的声音是那样空洞,那样软弱无力,连我都看出了他的言不由衷和焦虑恍惚。一会儿之后,父亲哆嗦了一下肩膀,眼里射出锐利的火光,在空气中燃烧,他亢奋地说,我的儿子,他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一定会很坚强,他会自己学着谋生,他会找到一份工作,他会干得很好,哪怕是扛麻袋、拖板车。他会像他老子一样,也是一条好汉,他只有可能累死,饿死,但决不会自杀,他是我生的,是我的儿子,永远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第15章:我对大哥的看法

听着他的慷慨陈词,我在心里嘀咕,大哥如果是一条好汉,那他又为何要离开我们,逃走呢?所以后来我想至少大哥不是父亲所说的那样的好汉,大哥是特别的,他值得我去尊敬、去想他,就是他的特别、他的不同于我们、他身上的固执和他与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在起作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是优秀的、无与伦比的。我总是看到他走在我前面,给我一个背影,我追不上他,无法追上他,他用背影带着我向前,用他的行动感化着我,用他的走带着我的走。他是那样冷漠(连回头看我一眼都不干),又是那样亲切(他留给我一个明确的背影,让我的内心有所依托)。

第16章:父亲和二哥的长江之行

这时我听到父亲说:

“我准备和天资一道步行去找曲桥,我准备花三个月的时间,走遍长江边的城市和村庄,我就不相信不能把他找回来。”

他猛地拿拳头在饭桌上敲了一下,三姐神经质地抬起呆滞的面孔看着父亲,忽而她又不明事理地绽开了笑容。

长江之行使父亲和二哥吃了不少苦头。他们回到家距他们出发整整三个月零十天,他们又黑又瘦,二哥还带了一身的病回来。回家的头几天,父亲给我们说了一路上的经历。他们没日没夜地赶路,每到一处他们总是挑最便宜的旅店住宿,放下行李他们就四处向当地人打听是否认识这么一个人,但得到的答复总是不让人满意。有几次他们被错误地领向一个陌生人,父亲说他当时的感受真是复杂得无法形容,他真想这个人就是大哥。他不是,父亲说,他不是你大哥,虽然他们一样年轻,长得也很像。一开始从家出发时他们很茫然,当他们上路后,当他们迈着步子、在蓝天白云下向前走时,他的心中渐渐地浮起了希望,他想象过在一个打谷场上、一家铁匠铺里、一条大街的旁边重又看见大哥,或者大哥看见了他们,向他们跑过来,然而他的这种想象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他们走过的、找过的地方的增多,显得越来越不现实。他的希望一次次被粉碎,化为泡影,而绝望相继到来,覆盖了他的心,他最后已完全没有勇气再走下去了。他怕因为自己的努力,证实大哥再也无法找到,又怕真的找到大哥时他自己会承受不住那种惊喜。父亲说,在一个村子里天资染上了流行性重感冒,发热,头痛,附近又没有医院,没有药,我让天资依着我,靠在我身上,我说一会儿就到了,一会儿就到前面的小镇了,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我知道,我们的寻找工作不可能再进行下去了,父亲说。

第17章:父亲死了

父亲说完就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了,显示出他这一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松弛的模样,像一团烂棉花。也许他认为自己该做的都已做了,已经没有什么好想的,也没什么可做的了。从此他在任何时候都摆出这么一副百无聊赖的架势,再不激动,再不对家人颐指气使。我看着他就这样陷在椅子里,越来越老,他的头越来越不能灵活转动,直至最后僵硬。

在他弥留之际的清醒的一瞬间,他口中念念有词:

曲桥,我的儿子,你过来,到我床这儿来。

告诉我,你在想什么?你在想什么?

他至死也无法在精神上与大哥沟通。但是在他躺在太师椅上的那些日子里,他总算明白了,他一生中最大的遗憾就是不知道大哥真正需要的、真正思考的那个东西,他总算想明白了,大哥与他在精神上是绝对平等的,他们本来应该成为好朋友,天底下最好的朋友,可是,他们失之交臂。

我想他快不行了,就叫二哥赶紧给他穿上寿衣。我们的父亲,我和大哥的父亲,我们兄妹四人的父亲,他快不行了。我愿他的亡灵安息,不要再牵挂大哥。

同时想象中我的身边站着我的大哥,蔡曲桥,他拉着我的手。他已变成了一个男人,一个值得信赖的男人,一条好汉。

我看着身边,我不停地看着身边。

那个空白之处,应该站着我的大哥。他应该在我身边和我一起长大,一起成人,一起走进社会,我应该能够看到他成为一个有用之才,实现他的理想。我应该能够看到他有自己生活的一个小天地,像大多数人一样。我的大哥,我应该能够在此刻听到他的声音,虽然不太流畅,有些结巴。

第18章:父亲

自从寻找大哥回来,父亲一天天老去。这个家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意义,他每天下班后走进家门,再不像以前一样昂首挺胸,而是显露出一副倦态,直奔他的房间,往他的太师椅上一摊,盯着墙壁,或者窗户。我经过他房间门口,总要向里面看几眼,但我不进去。他的背影,那漆黑的一团,他那颗扛在肩膀上的头,他的四肢,长久地凝固不动。整个家里的气氛,也由于他的默默无言而有些压抑。每天晚上大家吃完饭,母亲在厨房洗碗刷锅,我和二哥坐在一张小桌子的两边做作业。三姐鬼鬼祟祟地从我们身边走过,有时会在桌边站一会,用手指绞她的头发玩,但她的行为好像比以前有所收敛,不再平白无故地打我一拳,或者翻箱倒柜地找我的玩具。父亲在他的房间。我做完作业上床睡觉后,偶尔会想到父亲和大哥。父亲在这个家里,又仿佛不在,而我的大哥不在家里,又仿佛时时刻刻伴随着我。我和父亲越来越无法在一个共同感兴趣的话题下展开有益的谈话,于是我只得把我心中的话和大哥说,我把我所遇到的事情告诉大哥,把我的困惑和快乐告诉他,我并不指望他听到,我只是想说给他听,我觉得他会理解我的所有想法。我觉得在我的想象中,我越来越靠近他,我总有一天会赶上他。

第19章:“金字塔”咖啡屋

父亲死时我还在艺术学院上学,学的是服装设计,也就是我现在干的这一行。大学里的课程其实是很轻松的,快毕业时我每个星期只有六节课,大部分的时间用于去校外写生,或看一些设计理论方面的书。在这种情况下我的生活不由自主地被掺进了一些杂音,即那些与以前单一的校园生活不一样的东西。每当晚上无聊的时光到来时,学校里的姐妹们总拉我去咖啡屋,我们常去的一家叫“金字塔”。我们这些小女人在“金字塔”里重金属音乐的爆炸声中,享受著作为这一切的旁观者所具有的乐趣。就是在这家咖啡屋,一个很偶然的事件,几乎改变了我人生的方向。

一个长着满嘴大胡子的男人闯进了我的视野。即使发生了很多变故之后的现在,我仍然无法用一句最简便的话,来概括我对他的感觉。他也许是有预谋地靠近我,也许像上面所说的,这种靠近纯属偶然。事实是在我与他的整个关系发展的过程中我总处于被动的地位。

第20章:偶然的事件

我说那个事件很偶然,是因为首先那天晚上我原先是要和胡红一起去看电影的,白天我们就约定了。但当我六点钟到她的宿舍时,她人已不在,给我留了一张条子,并托她宿舍的黄爱口头告诉我,她的一个在师大上学的老乡来找她,她没有时间陪我了。我掩盖不住内心的失望走出她的宿舍,来到了黑暗的篮球场上。一个本来已经设想好的晚上一下子失去了内容,我感到自己虚空得要命。在暗白的光里我踩着篮球场上的边界线,迈着小小的步子。后来我不知不觉走到林荫道上,碰到两个也在那儿散步的同学,江梅和徐玲。江梅过来拉着我的手说,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我说,我不像你们成双成对,我总是一个人的。江梅说,我们找个地方玩去。我马上猜想江梅说的那个玩的地方就是“金字塔”,我当时的直接的反应就是如果她提出去“金字塔”,我将坚决反对。我不愿意总是去那儿,我宁可换一个新鲜的地方或者换一个新鲜的玩法。其实我太敏感了,江梅并没有提出去“金字塔”,而是建议去沈力家,沈力是个作家,与江梅比较熟悉,这我早就有所耳闻,只是我一直无缘相见。江梅一说,我就立刻表示赞同。都几点了,还不赶快走啊,我说。我们一行三人颠儿颠儿地走到沈力家楼下。江梅指着五楼或者六楼的一扇窗口说,看,家里有人,灯亮着。进入了黑黑的门洞,爬上楼,最后当我们站在沈力家门口时我终于还是没有弄清,他家是五楼或者六楼。随着江梅的敲门声,门开了,灯光泻出来,照亮了走廊。嘿,你好,江梅略带兴奋地说。作家沈力把我们让进了房间。凭着我的直觉,当时沈力家里还有一个人,而且是个女人。我相信江梅也感觉到了。大家很尴尬地坐着聊了一会,江梅就起身告辞了,我们纷纷站起来。沈力一个劲地说,不送了,不送了,下次有空再来,有空再来。我们下了楼,来到街上,江梅这时才显得有些气愤。她说,想不到沈力是个这样的人。我说,沈力也就很平常啦,太一般了,原来我还以为……。看到街灯映照下江梅那复杂的面容,我顿了顿不再往下说了。我们默默地沿街走了一会,谁也不说话。这个时候是晚上八点多钟,对很多人来说,这才是一个开始,真正意义上的晚上的开始。我对江梅说,那么我们就只得去“金字塔”了。江梅浑身抖了抖,说,去,谁说不去啦,马上就去。她刚才的萎靡顿时散尽。我们冲着“金字塔”而去,冲着我们今天晚上最终的目标,冲着那个我现在还记得的男人,而去。

第21章:喝酒

“金字塔”的生意一向很好,我们到达时正值它最热闹的时候。它里面的激烈的乐声,使人感到遥远和陌生,仿佛音乐裹着喧闹的人群在空中飞舞。我们到达时,这里已没有较为偏僻的角落可选,只得在大堂的中间找了个桌子坐下。江梅抬起右手做了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将手掌向上竖起,然后除大姆指外的四个指头来回弯曲。这是她招呼别人的动作,一个服务小姐明白了她的意思,走过来。请问三位要些什么?江梅说,来一杯红茶,两瓶贝克啤酒,要小瓶的。红茶是点给徐玲的,她是个文文弱弱的女孩,脸上总挂着一丝笑意,我一点也想不出她不笑的样子。此刻她正羞怯地含笑看着我,我也对她报以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虽然我与她一起玩的时间也不算少了,但我始终觉得,自己与她成不了朋友。江梅经常在我面前讲徐玲天真可爱,还说徐玲长得漂亮,使得我都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和审美眼光,我也试过换一种方式看徐玲,但都是以一个与江梅截然相反的看法告终。也许我和徐玲完全就是两种人,气味不是很投。或者我与她同属一类,本性中的过于一致,也使我们相克。

服务小姐将我们的饮料端来了,她颀长的身子和优雅的举止显示出她的职业素质。她打开两只啤酒瓶盖子,给我们倒上酒。她走过我身边时带起的风像丝绸一样划着我的脸。我记不清我们谈了些什么,我只记得徐玲站起来去了洗手间,江梅一只手提着酒杯,另一只手撑着头,朝着虚空中定神。音乐填补了我们的沉默所留下的空白。好久徐玲才从洗手间出来,她悬垂着两只刚在水里洗过的手,来到桌边。就在她将坐未坐的这一瞬间,不该发生的事发生了。

第22章:那个男人

徐玲来到桌边,刚想坐下,一个男人猛然撞了她一下,那个男人是用胳膊肘撞着她的,她往前一歪,扑倒在桌面。她的那杯该死的红茶全都飞溅出来,洒了我一身。我急忙站起,连连挥手抹去衣服上的茶末。这时我听到那男人宽厚的声音,对不起,小姐。我扫了他一眼,看到密密的胡子遍布他的下巴和两腮。

第23章:校园门口

那男人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在我们这张桌子空着的座位上坐下。他的加入使我们这张桌上的气氛紧张起来。我们都不去理会他,只是一任音乐在我们周围喧嚣。时候已经不早了,不断有人从我们身边经过,往外走出咖啡屋的门。我和江梅喝了不少啤酒,我看到江梅的脸上浮着红晕。我对她说,我们该走了。江梅举起她的右手,朝站在不远处的服务小姐弯了弯手指,然后她把手伸进口袋掏钱包。长胡子的男人说,你们走吧,我来结帐。他将一张大票塞到服务小姐的手里。我们仍然没有搭理他,相继站起身,徐玲走在中间,我和江梅在她两边,靠着她走出咖啡屋。那男人对于我们像一个空洞的符号,一个幻梦。我们走了好远,他还跟在后面。我们行走在路灯下的大街上。

三个女孩走在路灯下的大街上,与大街萧条的景象形成明显的反差。我们落下的影子,一会在前面,一会在后面,一会重叠,一会分开。我听到身后传来跑步声,那男人与三个抱成一团的女孩并肩向前。他似乎想用他的执着打动我们,让我们承认,他在这个晚上的公然介入是合理的。但我们仍走着自己的路,江梅一路上吐词含混地唱着歌。那男人咚咚的脚步声一直响到我们的校园门口。

第二天醒来时,我坐在床上想了一遍这个白天的安排,其中有一个念头落在昨天晚上那个男人的胡子上,不过也就是一个念头,转眼就飘走了。吃过早饭,我就背起画夹,向校园外走去。上艺术学院是我的意愿,我爱好画画,从小就喜欢用蜡笔在纸上涂一些只有我自己才懂得的图案。在校园门口,我看到了昨晚的那个男人,他两手插在裤袋里凝望着我。

第24章:我与那个男人的交往

我想说的是,我与那个男人的关系其实是很淡薄的。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总是找机会跟着我,想与我搭讪,他与我在一起总是在故意地炫耀他满脸的胡子和他浑厚的嗓音。他请我吃饭,大把地花钱,他告诉我他的身世,他的那些纠缠不清的痛苦。他有家庭,有孩子,也有自己的事业,他干得很出色,但他又不满足于这些。他说他想找一个能谈得来的女人,他说他需要这个。他说碰见我,是他一生中最幸运的事。

我想他说的都是实话。我对他的痛苦无能为力,又始终觉得与他隔了一层,除了他的胡子,我对他产生不了任何感觉。从他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一种期望,我担当不了的期望。有一天我对他说了我一直想说的话,我叫他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不是他想象的那样的女孩,我很普通。而且我也不可能,我在说不可能时加重了语气,与他有实质性的进展。我说完这些话,他显得很疲惫,被大胡子覆盖的嘴在那里很拘谨地蠕动着。

当然过去所发生的一切都已被时间吞噬,那男人也已在我毕业的前夕被枪毙。他闯入我的视野,强暴了我的生活,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痕迹。

第25章:机会

那个男人,他具有一种与我的三姐不一样的疯狂。在他对我表白的所谓的爱被我拒绝以后,他仍然坚持不懈地跟踪我,只是他从明处进入暗处。有时我走在路上,他就隐藏在我背后一百米左右的电线杆后面或一家店铺的门廊下面窥探我。我都不用回头就能感觉到他邪恶的──在他看来那是炽热的、充满着爱的光芒的──目光。在他的潜意识中他一定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勇敢无比的猎人,而把我看成一只难以得手的狡猾的野兽。他尽最大的努力不让我逃脱。我不否认在一段时间的散淡的接触以后,他对我的情谊已经远超过他对其他,对他的老婆、孩子,对他的事业。但我知道这种情谊仅由于他的性格中的疯狂或偏执。就像我大哥的出走一样。也可以这么说,因我的出现,他性格中的那种东西被空前地激发,我是他疯狂的动力。就像父亲之于大哥一样。他遇见我,和大哥成为父亲的儿子,都是偶然的,但他们的不可避免的本性使得这种偶然性变得十分致命。他们的本性决定了他们将一些对他们的生存并不特别紧要的因素树立为他们的对立面,然后拼命地追逐或逃避。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生存倒显得在其次了。

现在我已经可以不带任何情绪的干扰来谈论那个男人,因为时间已经将头脑中很多繁杂的影响判断的方面剔除干净,剩下的就是些事实了。他爱我,这我承认,这一点已从他的行为中得到了解释。但反过来他的行为却不能在他的爱中得到解释。在我发现他跟踪我的不久后的一个周末的晚上,他敲门进了我家。因当事人现在都已不在了,我是从他被枪毙前交代的材料中知道那个晚上的细节的。他敲门,三姐给他开了,其时母亲在厨房洗碗刷锅,客厅里比较暗,三姐没有看到他手上提着的刀,他也没有看仔细三姐的模样。他一刀刺过去,三姐应声倒下。母亲听到动静跑出来,他随手又是一刀。然后他掏出打火机,点燃了母亲房里的被子。一场大火一直烧到我和二哥闻讯赶来还没有熄灭。

那天恰好我和二哥吃完饭都出了门,我和江梅去“胜利”电影院看电影,二哥去他工作的化工厂上夜班。如果我们中有一个人在都不会发生那场灾难。那个男人在当天夜里就被绳之以法,本地一家小报上对他的被捕和枪决作过长篇报道。我记得那个男人在执行前说的最后的话是,我真想活着,我不想死。我想他这是说给我听的,如果他真想活着,他就不可能去杀人放火。他的遗憾是,他从世界上消失了,而他臆想中的猎物却仍然自由,对他来说,他以为的唯一的机会已经错过。

第26章:你是谁?

我站在办公室的窗户前,想起昨天我对待廖萍的态度,我怀疑自己也已染上了疯狂的病症。疯狂像鼠疫或麻风一样会在人群中蔓延。至少我是一个疯狂病毒的携带者,我想。我不知它何时会发作,伤及自身和别人。

我想再找廖萍谈一次,进行一次正常的谈话,朋友之间的谈话。我觉得她对我的谦让和怜悯,总有一天会使我失去对于疯狂的自控能力。在社会上多年,为什么往事还在我心中翻腾?对一个人来说,多一个朋友就是在自己与外界之间多打开一扇窗户,而很多时候我倾向于要去把这些窗户关闭。我给自己的理由或借口是,大哥用他的离去、那个男人用他的偏激的死关闭了他们的窗户,而父亲、三姐、母亲以不同的方式,分别都关上了属于他们的那些窗户。我想,并不是我,而是他们自动地要将那些窗户关闭。那么我既然知道它们都要关闭,为什么还要打开呢?况且,每一扇窗户关闭时,我的心里就会重重一响。

那么,我为什么不可以自己轻柔地关上它们呢,在风雨到来之前?我不清楚廖萍会不会遇上同样的问题。我转身走到办公桌前,拨通了她单位的电话。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她不在,你是谁?我说,她去哪儿了?那声音说,你是谁?我说,能告诉我她去哪儿了吗?那声音还在说,你是谁?好像他只会说你是谁似的。

第27章:阳光

放下电话,我又走到刚才站的地方,看着窗外。我看到了阳光的绳索,我要沿着它爬上去。太阳已经在我的注视下改变了形状,它不再是小小的圆形,而是一片空茫,像辽阔的海面一样,一望无际。只不过太阳的海面在我的头顶上,它比现实的海洋更要咄咄逼人。它时刻垂下那些金色的绳子,引诱人们沿着它们爬上去,爬到太阳的那片滚滚的空茫里去。

我感到了身体的寒冷,就像空中洒下来的阳光是冬天纷纷飘落的雪花。我站在结冰的坚硬的野地里,寒风吹得我的长发像钢针一样竖立。在一种幻觉中,我看见大哥,一个白色的大哥,他长着密匝匝的胡子,他走过的时候,雪花四散像箭一样向他周围的空气中射去。我跑向大哥。我听到了身体融化的滋滋声是那样动人心魄。我一边跑,一边被阳光融化。我跑向那个在阳光中逐渐缩短的大哥。

第28章:外面的大楼和树木

我睁开眼睛,听见一些人的叫嚷。二哥、二嫂、他们的孩子我的侄儿蔡旭以及廖萍围在我的病床旁边。我听他们讲,我在办公室里昏到了。医生诊断我的昏倒是由于劳累,但我知道他们的诊断是不对的。当初我刚分工作时,比现在还要忙,每天都要与十几个客户打交道,晚上还要赶设计图样,睡眠严重不足,从来也没有发生过昏倒的现象。

第二天,只有廖萍一个人来,她给我带来了我最喜欢吃的芒果,并且带来了她怀孕的消息。看得出她很高兴。在随后的几个月中,我和她经常见面,我又一次亲眼目睹了一个生命长大的全过程。前一次是二嫂怀蔡旭。大凡母亲怀孩子的时候都显得特别有精神,满面红光,对于前途充满了希望。仿佛怀孕能够使得生活里发生什么奇迹似的。

出院后我立即一头扎进我的工作。我不再去思考我内心的窗户,只是在忙碌的间隙,偶尔踱到办公室的那扇巨大的玻璃窗前,隔着玻璃,看看外面的大楼和树木。

1996.3.15.

文章来源:吴晨骏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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