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墨石觉得自己很霉,在这儿遇到了张耀林这样一个人。
干了一段时间活,他才知道张耀林虽然穿着一身厂里的工作服,竟然同他一样,也是个临工,但他爹是黄羊滩劳改农场的一个大队长。他爹最近连续两趟让一个管教领着一个刑满就业的“小三”,用牛车给厂里的头头脑脑,挨门逐户地送白菜萝卜洋芋和一桶桶刚榨下的青油。包括徐建农和温班长都人手一份。
不久,张耀林就放出话来:这厂里只要有一个招工指标,那就是他的。
温班长本来就不大管张耀林,这样一来,他就对张耀林越发客气了。徐建农有时反剪双手,踱过来,随口问问张耀林的表现,温班长就一个劲的替张耀林说好话。
这几天,温班长刚刚把比他小十好几岁的媳妇接了过来,脾气似乎也和顺多了。厂里的老人每当看见温班长媳妇叉着两腿,慢吞吞地进厕所出厕所,都笑。
徐建农有事没事,都会到基建班两个班干活的地儿转转。这天他看见大家伙漫不经心地拆墙平地,而温班长屁股底下垫块砖,独自坐在一边歇气,就虎着脸对温班长喊:“你他妈的晚上悠着点,你瞧瞧你,把老婆整成啥样了,走路都迈不开步了。你那个屄样,晚上像条龙,白天像条虫,糠掉了沙!”
“滚你奶奶个屄!”温班长笑骂道,然后起身拍拍屁股,面对大家伙吆喝几句,骂骂咧咧的开始干活。但徐建农一走,他没干多大一会的活,便喘着粗气,又到一边喝水抽烟去了。连小海拄着铁锨在那发愣,他也不管了。郁墨石发现温班长特别放不过小海,平常小海干活稍许松点劲,他就破口大骂,“你是没吃饭,是咋的?公家的钱,就那么好挣,屁拉松,快干!”
小海对郁墨石说,他见了温班长,心里就发怵。
小海的爹是州建工队的一个木匠,他娘今年过年的时候,刚领着他和弟弟妹妹过来,户口还没落上。一大家子除了爹,全在吃闲饭。小海十四岁,连小学都没有毕业,托了个关系,被招进厂里干活了。郁墨石发现这厂里像小海这样年龄的人,一抓一大把,有的竟然还是正式的学徒工。温班长对这些年龄小的人,态度很恶劣,嫌他们干活不行,但钱却不少拿。不过,温班长对他郁墨石还行,没有太客气,也没有不客气。
在班上,温班长对桑阳春不错。
桑阳春是六六届的老高中生,是厂里几十个临工中,学历最高的人。厂里围墙上的毛主席语录和毛主席像,就是出自于他之手。厂里一有写字画画的事,就把他抽走了。当然,在班上,最得宠的肯定是张耀林。别说温班长从不说他半个字,就连厂头见了张耀林也会客气几句,问问他爹和他在厂里的情况,郁墨石注意到温班长只给徐建农和张耀林发烟。于是嚣张的张耀林就越发嚣张了,干活时,他什么时候都是能少出一分力,就少出一分力。不仅如此,他自己临工一个,但他常常代温班长管着郁墨石他们几个,嘴里还经常不干不净的。不过,郁墨石心里有谱,只要不直接冲着他来,他就装孙子。
这几年间,柴达木一多半镇子,郁墨石都到过,只要是个活能挣上钱,他都去。在这期间,他不止一次地撞上过像张耀林这样的恶人。虽然都是挖沙子打土坯的,同是天涯沦落人,但他们就是要称王称霸。对这些人,他从来就是能忍则忍,能躲就躲。这些年来,他只在一个叫查哈的地方打过一架。他们“跑马圈地”,凡是能出沙子的地方,就摆上些卵石,划为自己的领地。对此,他一直忍气吞声,但到后来,他们居然用几乎低于市价的一半,要强买他和其他人挖下的沙子,他忍无可忍,抡起铁锨,当场劈翻了两个,那个带头耍横的河南人则直接被他用铁锨劈进了河里。
架是打赢了,但他不得不马上卷起了行李,把所有的东西往拉沙子的车上一扔,在查哈一支民兵小分队,赶到河滩之前,又逃回了察汗乌苏。
在这儿,郁墨石不想与人交恶,尤其是这个张耀林。所以他每次什么都不说,张耀林说啥就是啥。张耀林除了有个当大队长的爹这样一个背景,关键他本人身强力壮,再加上一帮喽罗,他郁墨石绝不是这个自称是水泊梁山后人的对手,只能忍气吞声,否则他在这一天也混不下去。
甭说像郁墨石这种临工了,有不少正式职工,张耀林也不放在眼里。
每天干活中间休息时,大家伙如沙蜥似的横七竖八地躺一地,但这个张耀林则一会儿打旋子,一会儿竖蜻蜓,要不就来一段荤段子,当里个当,当里个当,话说张三李四鼻大球大嘴大屄大如此这般。温班长在场不在场,都不妨碍张耀林在此地耀武扬威,犹如同监狱犯中的牢头狱霸。这个班有七八个人,他说一是一,已经到了俯首帖耳的程度。除了麻杆他们几个,只有一点三脚猫功夫的张耀林,还在外班收了几个徒儿,吃过晚饭,就吵吵嚷嚷地领着他们到围墙后边的一片沙地里操练起来,俨然一副拳师教头的作派。
在工地上休息的时候,郁墨石常常远离这个目空一切自以为是的张耀林,独自躺在一片浮沙地上发闷。如今,这个人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不想看见的人。
不过,他有工作了,他郁墨石将会有一份正式工作了!当他想到这一点时,一股子欣喜便会溢满心窝。虽则有不少人说厂里把他们当牲口使唤,干活的当儿,那些班长和老师傅就差手里拿根鞭子了。通常最脏最差最累最危险的活,就是临工干的。有些正式工面对那些活,干脆一口拒绝:那是人干的?这种活,班长不在的时候,班里的老师傅就索性不派给正式工了,直接让他们临工上,有时他们临工在干活,那些正式工就站一边看着。
在厂里,除了那些大大小小的头头脑脑,还有这种老师傅也是断断不能冒犯的。分配你干什么样的活,你在工作中和政治上的表现,你转正定级上调工资,他们都有说话的份。
基建班干得就是修路打墙拆房子造房子拆高炉的活,整日价一头一身的灰沙尘垢。这活不仅脏,还累。每天收工后,郁墨石觉得人快瘫了。有好多回,他钻进炉子,一头倒在铺上,再也动不了了,连拍打拍打这身土的力气都没了。但郁墨石心里依然有说不出的高兴。虽则他常常不许自己大笑,即便看到一个忍俊不禁的场面,他也禁止自己这么做。他觉得任何使他感到快活的念头,都是对双亲和夏思雪的一种背叛。可他心底里总有一种抑制不着的快意透出来,并写在了脸上。
犹如社会将人分成三六九等一样,单位也如此。除了科室机关汽车队机修班这样的地方,石林舫她们呆的那个动力班也是全厂所有青工都眼热的班组,不论是正式职工,还是临工,都把动力班的人也看作贵族。
他们干的是太阳晒不着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活,更关键的是,这还是个技术活,而且那是姑娘最多最集中的一个班。所以整天跟在石林舫她们屁股后头,出出进进的那两个男青工,成了全厂小伙都想痛殴的对象。
这一阵,他们班直接用炸药炸那些大大小小的无法利用的残破高炉,然后装车卸车,清理现场。但徐建农申胖子和几个一脸萎琐的刑满就业人员,一起查看过的那几座高炉,在用炸药炸之前,须得把炉外和炉顶上能用的东西,先拆下来,回头让隔壁那家很快也要上马的钢铁厂拉走备用。那几个刑满就业人员,都是内地钢铁厂因重大责任事故而被判刑的技术人员。那些从炉顶上拆下来,还能派用场的钢构件,得靠卷扬机运下去。而操纵卷扬机,便是动力班的事。于是,这段时间,石林舫她们的动力班,兵分两路,跟着基建一班二班干活。
郁墨石注意到站在卷扬机一边的石林舫,不时地会撩他一眼。这个眼睛纯净,身材匀称的姑娘那样看他,总使他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舒坦。
小海年纪虽小,但却是个包打听,厂里许多事,他都知道。他有时晚上没事了,就站在炉子外面,呲着俩虎牙,隔窗同郁墨石聊聊他从四面八方听来的有关厂里的人和事,也说过石林舫的事。
石林舫老家湖南萍乡,在州上红卫中学读的书,高中刚毕业。她父亲就在厂斜对面的黄羊滩储蓄所,而她母亲则在储蓄所隔壁的邮政所,夫妻一对都是五十年代初毕业的老大学生。
他郁墨石是个干粗活的普工,而且还是个临时工,因而他是虫豸,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他会同石林舫有什么事。自从进厂上班的第一天,他再也没同石林舫说过什么,但石林舫常常有意无意向他看过来的目光,总是带着些许温情和怜恤,这种目光既让郁墨石感到一种快慰,可又常常使他感到心里有些沉甸甸的很不自在。然而有时石林舫她们在其他地方赶活,连政治学习都不来了,连着很多天见不到她,他就会觉得有些惶惶然。
碰到这种时候,郁墨石在开饭那会,就站在炉子那扇面向食堂的圆窗前,等石林舫。她的身影一出现,他就立刻也夹着饭碗去食堂。虽然拍面相遇,至多是默默地点个头,就过去了,但对他而言,好似了结了一桩什么事,他的心就静了。直到有一天,他看见石林舫和桑阳春有说有笑地在政工办门口办黑板报,他的心猛然一沉,生出了一种强烈的酸疼。再看看自己一身的土,且蓬头垢面,在举止文雅、穿着得体的桑阳春和石林舫面前,他不禁自惭形秽了起来。
“扯蛋!”郁墨石对自己恼怒了。他远远地绕开他们,极度懊丧地走了。
从那天起,他看不见这个额头高隆、眼睛黑亮的姑娘了。他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每次开饭看清石林舫买了饭出食堂,他才去打饭。
*
食堂门口那钢管敲过很久了,他们班还没收工。今天下午,徐建农嫌他们班干活进度太慢,就亲自腆个肚子,站在一边督工,不干完他指定的活不下班。幸亏一场遮天蔽日的沙尘,不期而至。徐建农这才让收工了。
郁墨石和小海他们遮头护眼,顶着风沙往回赶。郁墨石住的这座高炉,炉顶上耸立着两根粗大的带着弯头的钢管,像一艘驳轮甲板上的通风口,无风时也会发出阵阵空响,而遭遇大风则立即会发出隆隆的抽风声。遇到刮大风天气,什么也看不见,但只要听着隆隆的抽风声,就能找着回家的路。
炉子顶上一阵阵沙灰时强时弱地往下飘着,郁墨石闯进里头,眯缝着眼,找到饭盆,反扣在身上,直奔食堂。这会儿,郁墨石再顾不上管石林舫是否买了饭出食堂这事了,快下班前,他已经饿得心慌腿软了。
小海他们几个在他后面,大呼小叫地追了过来。
食堂大厅一侧,被三合板隔出了几间房间,厂医务室就设在那儿。厂医商大夫拿着医疗箱大步往门外走去,大约要去出诊。因为刮风,进出食堂的人都是逃进逃出的,两扇弹簧门,不时地发出重重的关门声。一个两手端满饭菜的青工出门时,用膀子扛一把门,立即飞快地闪了出去,门弹回来,差一点儿拍翻了也挤门而出的商大夫。
这个举止儒雅的平时从不大声说话的老头,把那个青工骂了个狗血淋头。那青工头一勾,一迭声地道着歉,慌忙逃走了。
郁墨石小心翼翼地绕过商大夫手里那只医疗箱,撞门而入。
走进同样糊满了千篇一律的大批判文章的食堂,郁墨石先探头向卖饭的窗口内张望,看那个长得如同一只大马猴似的打饭的大老翟师傅在不在。
这个厂,除了张耀林这个浑货,郁墨石还不想见的人,就是这个大老翟师傅了。那一日,食堂里千年等一回地卖起了千层饼。这千层饼,窗口的小黑板注明,每人限买两块。但轮到郁墨石把饭盆递进去时,这个大老翟师傅却告诉他,千层饼卖完了。但那只搁在案板上的大搪瓷盆里分明还有一小半盆的千层饼。郁墨石指指那些千层饼,涨红着脸对大老翟师傅说,那不是还有吗?大老翟师傅蔫蔫地笑着说,那不能卖给你!郁墨石只是问了句,为什么?大老翟师傅就火了,他瞪着眼回道,不为什么,就是不卖给你,你能咋的!
郁墨石又窘又气,但他知道他不能咋的。他在一片催促声中,脸色刷白地买了几个馍就走了。
“不卖给你,还能把老子裆里的咬给一口了!”大老翟师傅把两块千层饼重重地放在郁墨石后边的那个小伙碗里,声音亮亮地对食堂里的一个小伙计说,“一张小白脸,球劲,看不上!”
郁墨石沮丧极了,他确实不能把大老翟师傅裆里的咬给一口,大老翟师傅像张耀林一样,看不上他。他郁墨石没辙!
从那以后,郁墨石就落下病了,一想到要打饭,要见到这个操着天津口音的大老翟师傅,就像小海见了温班长那样,心里就发怵。
大老翟师傅这会儿不在!郁墨石心里一喜,赶紧排在了买饭人的队伍里。
窗口的小黑板上写着“洋芋片炒肉”和“白菜炒粉条”。
但不一会,郁墨石清清楚楚地听见菜勺在形如洗衣盆的白搪瓷菜盆里刮来刮去的声音,心不由得一紧,本来他决定给自己打两份菜,五个馍馍,吃掉四个,剩一个,晚上再吃。郁墨石立即踮起脚尖,头向里探去。两只搪瓷菜盆里的菜确实剩得不多了,但他估了估,前面的几个人加上他和小海都还可以打上菜的。
排在前面那个基建二班的小子打出饭来,边吃边往外走着。
食堂饭厅的那两扇弹簧门砰的弹开了,张耀林和麻杆他们一行,五六个人大摇大摆地进来了。基建二班的那小子凑到张耀林跟前说了句,菜和馍快打完了,这些人立即像炸了窝一样,横冲直撞地奔过来。
张耀林一马当先地大力排开郁墨石和小海他们几个,让麻杆的黄搪瓷大盆伸进窗口,打出了一份菜和三个馍。那五六个人争先恐后地也将他们清一色的黄搪瓷盆叮叮当当地递进了窗口,如愿以偿地买走了他们的饭菜。
在这当儿,张耀林如大鹏展翅似地张开双臂,挡住了郁墨石小海他们几个,直到他买走了最后一份“洋芋片炒肉”和四个热馍馍。
郁墨石的眼睛透着火星,瞟了张耀林一眼。
张耀林猛地挑起了眉毛,站在郁墨石跟前,眼睛死盯住他,用一双筷子分别串着食堂笼屉里这最后的四个热馍馍,像吃冰糖葫芦那样,一口一口的在他面前叭嗒叭嗒地吃着,嘴里不住地发出夸张的噼叽噼叽的响声。
郁墨石很清楚这是什么意思,他的眼睛黯淡了下来,将目光投向了乱作一团的卖饭窗口。
这时后面又进来的几个人,趁机从一边挤了过来,也霸占了买饭的窗口。
张耀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直直地从郁墨石面前走了过去。
窗口里开始卖凉馍馍,食堂里现在只有凉馍馍。但那几个人里,有的人还替宿舍里的许多人带馍馍,他们高举着一脸盆,一脸盆的凉馍馍,嘻嘻哈哈地走了。
郁墨石没等站到窗口前,就听见窗口里传来炊事班班长老方真诚的道歉声。老方说,没想到今儿吃饭的人那么多,面本来发得就少了,那些带家属的,原本自家做饭的职工,又买走了不少馍,请大家伙包涵包涵。也就是说,现在连凉馍馍都没了。
外面的风渐渐的小了,最后就像来的时候一样突然消失了。如果不是地上有一层薄薄的新鲜的沙尘,似乎这风压根儿就没有出现过似的。
郁墨石觉得整个上身,一点点地往下塌去,只剩下一双木木地支撑着全身重量的腿了。
郁墨石和小海无精打采地向外走去。
街上的店早已下班,关门了,小海说他去农场的小卖部买饼干,顺便帮郁墨石也带两包饼干。
张耀林麻杆他们一直站在门边看热闹,一见连凉馍馍都没了,大笑着转身离去。
张耀林边吃边用胳膊肘去推门。
郁墨石看着狼亢的张耀林推门而出的背影,微微地闭了闭眼睛。
这时,大门口传来一只搪瓷盆重重的坠地声。郁墨石随即听见张耀林一声咆哮。
石林舫和胖丫头面前一地的洋芋片炒肉,不远处的树坑里,还滚落着两个被筷子串在一起的馍馍。
郁墨石一出门就看到石林舫和胖丫头在那,看到夹着饭盒的石林舫面红耳赤,手足无措的样子,郁墨石就知道是她撞落了张耀林的饭菜。
小海一把拉着他的手,叫他别过去。
石林舫无助地向两边看了看,她突然瞅见了郁墨石,但目光立即又转向了别处。
郁墨石摔开小海的手,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小海脖颈一缩,快步走开了。
“我靠!”张耀林站在围成半圆的人丛中,瞪圆了眼睛发恶声骂道,“瞎了你的屄眼!”
石林舫的脸微微地抽搐了一下,声音颤颤地质问张耀林:“你怎么骂人?”
“骂人?骂你算看得起你,哼,惹毛了你大爷,大爷我还要打人呢!”张耀林虚张声势地向石林舫扬了扬手。
石林舫气得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的两只手抖了又抖。
“不小心撞翻了你的菜,至于吗?不就是盆洋芋炒肉,要是鱿鱼海参呢,你还不得吃人哇!”胖丫头愤愤地朝张耀林翻着白眼。
“轮得到你在这儿炸翅,滚!”麻杆上前要去推胖丫头。
“你敢!”石林舫双手抖颤着,一挺身护住了胖丫头。
“你们等着,我就不相信,没王法了!”胖丫头抽身而退,向那排新落成的平房奔去。厂里的头头脑脑办公吃住都在那儿。
石林舫高高地扬起头来,侧过脸,杏目圆睁地睨视着手掌停在半空中的张耀林,一字一顿地朗声道:“你也算个男人,羞死你先人!”
“你她娘了的,你以为我不敢抽你个屄!”张耀林显然被激怒了,他额头青筋暴起,半真半假地抡圆了胳膊,揸开手掌向石林舫搧来。
郁墨石的脑袋哄的一声,什么也没想,一个闪身,就夹在石林舫和张耀林之间,在这同时,他胳膊一抬,生生地将张耀林的胳膊挡了回去。
郁墨石和张耀林的目光啪的对上了,双方的眼睛拧持了一会儿,张耀林惊异的唔了一声,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低声问郁墨石:“你这小子…疯了?”
“差不多就行了,张大哥!”郁墨石不想同这个渣松动手,他尽可能平静地对这个渣松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就到这儿吧,一个厂的,干啥呀!”
“你谁呵?”张耀林对他两边的喽罗看看,发出极其轻蔑的笑声,“这叫我张大哥的大傻屌,是谁呵,你们谁知道?”
“不…知…道…!”麻杆和其他几个喽罗发出一声声怪叫,向郁墨石呼的围了过来。
郁墨石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胸口堵得特别是厉害,他瞧瞧这几些个嘻皮笑脸、摩拳擦掌的喽罗,手里的拳头一点一点的攥紧了。
朝前插半步,只要半步,用额头往张耀林这厮的鼻脸死命一磕,再向他档口提膝一抬,便可立时放翻这个张公子。
这是他在察汗乌苏时,跟那个退伍回乡,也出来打工的侦察兵学过的几手绝招之一,但他知道不能这么干。
石林舫突然一下子蹦到郁墨石前面大喊一声:“不该他的事,你们今天谁要敢动手,我就给你们闹到厂里!”
“嗬哟,嗬嗬哟,说你胖,你就喘了?”张耀林大眼瞪小眼的指着郁墨石向石林舫吆喝道,“你愿咋的,就咋的!我今天还就不相信了,这么个人头不像狗卵子的东西,也想骑在大爷我脖子上拉屎!”
张耀林一把拖开石林舫,虚抬一脚,一拳向郁墨石冲了过来。
郁墨石一个侧身避过,立定在那儿,脸色刷白地死盯着张耀林,他还是不想同这个渣松动手。
郁墨石听得麻杆对张耀林轻呼一声:“徐建农来了!”
徐建农晃着身子,落在胖丫头的后面,一步一步向这儿走来,像没有骨头似的,轻飘飘,一副醉态。其实他没有喝酒,只是晚饭吃得太饱了。
张耀林远远地向徐建农揽了一眼,对郁墨石弹弹眼珠子,只说了句,“你个小屄养的,你等着,看老子回头怎么收拾你!”就领着他的喽罗们迅速散开,飞快地向远处走去。
郁墨石的耳边这时连续出现了一阵阵浮浮浮地振翼声,如虫鸟掠过。一时,他什么也没听不见,只是看着潸然泪下,不知在向他说什么的石林舫发愣。
*
郁墨石夹着一副手套,步履沉重地走在人后头,带起两脚浮土,向十几里外就能看见的那座高炉走去。从今儿开始,他们基建一班和基建二班合在一处,一起拆除这黄羊滩最大的高炉。
那高炉炉体也已经损坏得很厉害,但这炉顶上好些东西,已被隔壁的钢铁厂认定,可以用在他们准备修复的一号高炉上。
看着走在前面的张耀林一伙,郁墨石不禁心乱如麻,他很清楚这个龟孙子不会善罢甘休的。
昨晚,看到张耀林他们作鸟兽散,徐建农迟疑了一下,没过来,竟掉头而去,这当时让石林舫担心得要命,惟恐张耀林他们在半道上等他。郁墨石心里也有点打鼓。但他想着,如果真是那样,他就豁出去了。打发了石林舫胖丫头之后,他在路边捡了个酒瓶子,磕掉瓶底,掂在手里,独自向住处走去。一路上,没见张耀林他们的影儿。吃了小海帮他带的饼干,他就带着铺盖,睡到远离炉子的那个废弃的鼓风机房里,他不能让他们把他堵在炉子里。
郁墨石弄了根洋镐把,放在一边。张耀林他们虽然没来,但他仍旧一夜没有睡好。冲撞了这个瘟生张耀林,他知道就没他的好日子过了,他很心焦。
刚才,徐建农把郁墨石叫到一边,问了食堂门口的事。昨晚徐建农想了想,转了个圈,后来还是去了张耀林住的地方,说过张耀林了。
徐建农拍着郁墨石的肩膀,安慰了他几句,叫他别怕,说谁要敢胡来,他徐建农就剥谁的皮。
这让郁墨石心里感到好受多了,同时也对这个被人在背后叫做秃驴的徐建农多了一份敬重。
徐建农并没有因为张耀林有个当大队长的爹,也没有因为收了这个大队长的东西而对他儿子另眼相看。看来昨夜张耀林他们之所以没来寻衅滋事,跟徐建农抄到他宿舍有关。
“一条喂不熟的狗!”张耀林晃动着肩膀,瞟了一眼走在前边的徐建农,恶狠狠地骂道。而后又回头毒毒地看一眼郁墨石。
这一眼看得郁墨石心惊胆战的。显然张耀林现在对石林舫的恼火和徐建农的不满,全转到他头上了。
郁墨石的情绪陡然又低落了下来。
小海混在前面人堆里,像条小狗似的,一颠一颠地跟在温班长身后。
看着小海单薄的背影,郁墨石咧嘴苦笑了一下,平常小海出工,总同他走在一起的。他知道从今天起,其他人也都会同小海一样,用这种方式跟他划清界限。
温班长刚才在会上,没好气地翻了他好几眼,嫌他多事。温班长同徐建农已经交换意见了。
郁墨石知道温班长在为张耀林打圆场,他听见温班长是这样对徐建农嘀咕的:“张耀林又不是真的要打石林舫,装装样子的呀!张耀林一老跟动力班的几个丫头,这样闹着玩的。”
温班长这样帮张耀林,令郁墨石非常担心:如果他有转正的机会,温班长的意见,即班里对他的鉴定是至关重要的。他打算这个月工资一发下来,就买两瓶酒和大肉罐头,去看这个温班长。
这样想想,他的胸口不禁有些松动。
不过,从昨晚到现在,他没为替石林舫挡了那一巴掌后悔过。不要说这姑娘,跟他一见如故,他自己对她也很有些好感,就是不认识,在大街上,一个大男人要搧一个姑娘,他也会那么干。
什么他妈的英雄救美,这是哪跟哪!为了证明他不是英雄救美,昨儿同她们分手时,他脸色显得无比的生冷,人甚至显得有点粗鲁。
“眼镜”桑阳春突然从后面追了上来,今早上他也没来学习。
学习没开始前,温班长对徐建农说,桑阳春到厂政工办帮忙去了。石林舫也没来,郁墨石猜想她可能同桑阳春在一起,心里就老大不舒服,后来听徐建农对温班长说,这几天,动力班的活多,早上的政治学习就免了,他才舒坦了些。
这会儿,桑阳春脸上满是湿气,神色像是刚刚睡醒的孩子,皮肤紧绷,面孔通红,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两鬓各有两撮耸起的头发,好似一只头部长着角状羽毛的大枭,但他并不狞厉,他朝郁墨石温和的笑了笑。
桑阳春为人谦和,话不多,脸上常常挂着一抹淡淡的笑。一有时间,他就给人画像,但他从不给郁墨石画像。郁墨石从不主动和人说话,桑阳春也是,因而他们几乎没有怎么说过话。
突然桑阳春很热络地对他说,他刚才回宿舍洗了把脸,一大早他就去厂政工办,把他还没出完留白了的黑板报补齐,就赶来了。
郁墨石觉得桑阳春这人很实诚,既然是出黑板报,随便拖拖拉拉一下,一上午就过去了。出黑板报的活和拆高炉的活比,简直天上地下。
桑阳春好像知道郁墨石心里在想什么,居然对他说,他不怕出力气,力气没了,还会回来的。
郁墨石听了,不禁连连点头。他马上发现桑阳春这个人的境界在他之上,他之所以干活卖力,就是想给徐建农温班长他们,还有大伙儿留个好印象,他是为了转正。
快到工地的时候,桑阳春向张耀林呶呶嘴,压低声音对他说:“你以后,离他远一点,这个人浑得很。”
郁墨石心里一热,轻轻地点点头。桑阳春也知道了他和张耀林的事。
半年前,桑阳春被州上的一个远房亲戚,介绍到了这儿。他老家四川重庆,去年年底刚从老家来。他的父亲很早以前就病故了,没有兄弟姊妹,只有一个母亲。
有关桑阳春的事,小海就知道这么多。
但桑阳春说完那句让郁墨石心里一热的话,就说要找温班长说件事,先走一步。
看来班上的人谁都对张耀林有顾忌,不过郁墨石完全理解,他点点头,桑阳春笑一笑,便急步赶到前头去了。
看看这会儿已经前呼后拥的张耀林,郁墨石感到胸口发闷。
一阵沙尘突然刮地而起,郁墨石赶忙绕行,但那一阵一阵沙尘如同活物似的,在他前面左拦右挡,后来竟绕到他后面扑了上来。
嗨,妈了个屄!郁墨石连跑几步,那沙尘高高低低地追了过来。
有人回头看到这情形,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奶奶个腿,人要倒霉了,就这!”徐建农转脸一看,也对温班长笑开了。
张耀林和麻杆他们立即转过身来看好戏。
郁墨石突然火了,一个转身,面对那大股小股的沙尘,站住了。
怕个屎,不就是灌一脖子沙,弄一身的土吗!
沙尘呼的一声生生地将郁墨石裹一裹,才飙向远处。
郁墨石愣愣地立在那儿,半晌不动,他的眼前蓦地跳出了当年那个形似沙雕的孩子在哭泣的画面——他从沙窝中仰起头来,细沙顺着他头发脸颊仿如沙漏淅淅沥沥地淌下来。他慢吞吞地从厚厚的积沙中坐起身来,身上的黄沙呼的一声落地有声。
郁墨石眼中渐渐地透出两点上下跳动的光斑。
郁墨石用手套拍打着身上的土,土头灰脸地走到高炉跟前,他从里到外都觉得自己很脏,他感到很是沮丧,同时也很是恼怒。
这个他妈的天!
申胖子老早就在工地了,他走过来,对温班长指手划脚地说了几句,温班长好像不卖账,他就开始打着响鼻,对徐建农说话。申胖子说话老打着响鼻,鼻孔里吭哧吭哧的,让人发急。
郁墨石走近了,才听清申胖子要温班长徐建农在炉腰的脚手架上拉一道安全网。
申胖子在说话时看了一眼满身灰的郁墨石,吭哧出一句:“人倒霉了,喝凉水也塞牙。”
自从徐建农在基建办公室门口要他考考郁墨石后,申胖子有时在郁墨石面前说到一些政治话题时,会有意无意地翻他一眼,似乎期待他也能说出点什么来。但郁墨石从来都不发一言。
申胖子考入电力学院的第二年,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大学四年,他闹了三年革命。在这三年里,他和他那个“井冈山兵团”的十几个同学徒步去韶山朝过圣,然后沿着当年的长征路走了一大半。他说,要不是他们的同学在岷山一死三伤,他们就走完长征路了。徐建农对郁墨石说过,申胖子虽则是工科生,可写得一手好文章。这文章,指的是大批判文章。
郁墨石知道申胖子是真诚的,他不仅对刘少奇这种“死老虎”,义愤填膺,口诛笔伐,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要发扬痛打“落水狗”的精神,他对重新复出的邓小平,也同样怒形于色,声称得“金猴奋起千钧棒”。有一次他跟徐建农在工地上扯起这事时,郁墨石听见他愤愤地说,邓小平是刘少奇资产阶级司令部的智囊,刘少奇同毛主席对着干,出谋划策的就是这个邓小平,人小鬼大!申胖子预言道:“你们等着瞧,这个人迟早要坏大事。
但徐建农似乎对申胖子的政治见识,很不以为然,对申胖子许多看法,常常是一言以蔽之:“你知道个屌!”
“你知道个屌!”只要面对申胖子,这句话似乎成了徐建农的口头禅。但徐建农这会儿没那么说,只是回一句:“费那劲,没事!”
申胖子连碰两个钉子,拂袖而去。
徐建农开始点兵点将,安排今天的活。
桑阳春不待徐建农发话,就跟在几个人后面,小心翼翼地踩着这高炉原先走上料车的轨道,向上爬去。
炉顶上有些东西拆掉运下来,要用卷扬机,于是石林舫她们动力班的人早早就在工棚里忙活开了。
郁墨石看见石林舫了,她和胖丫头两个就站在工棚的卷扬机一边。炉子上有的钢管钢架得割下来,因而机修班的氧焊工也来了,正往料车上装割枪氧气瓶。
看来,石林舫和胖丫头又要同他们一起干几天活了,这让郁墨石的精神为之一振。
她们也见他了,胖丫头偷偷摸摸地向他扬扬手,看到他一头一身的灰,舌头一吐,裂嘴笑了。而石林舫则用探询的目光看着他,脸上满是焦躁的神情。
郁墨石明白她的意思,向她微微地摇摇头,表示昨晚上张耀林没有带人来找他麻烦。
石林舫明显的舒了口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就垂下脸去。
郁墨石后来才知道,一大早,石林舫来来回回,在他住的炉子前面那条路上走过两趟,想碰见他。她怕人闲话没敢过去。
“你,你,还有你!”徐建农指着其他几个人,又指着张耀林,向灰白色的高炉,抬抬下巴,“你不是很有一把子力气吗,那就用在干活上,上去使去!”
徐建农说这些,让郁墨石觉得很高兴,看来徐建农并不接受温班长说张耀林不是真要打石林舫,只是吓唬吓唬人的说法。
徐建农点到张耀林,石林舫抬眼扫了过来,目光中满含鄙夷和怨愤。
张耀林噘着嘴,黑着脸,赌气似的猛走几步,一个飞步,两腿一叉,双脚稳稳地落在了两边的钢轨上,然后一提气,蹭蹭蹭地上去了。身形扎实而又轻捷。
“你也上去!”温班长对郁墨石挥挥手道。
郁墨石想都没想,越过两个脚步拖沓的小伙,稀里糊涂地跟在张耀林后面上去了。他注意到卷扬机边上的石林舫一直在看他。
不过,当他由轨道转向断了一大截的锈迹斑斓的铁梯,回脸往下,向卷扬机看去时,发觉石林舫背对着他走到配电盘那儿去了。他轻轻地舒口气,继续小小心心地向上爬去。
突然,他看到申胖子带着两个人,连拖带扛地弄了一大捆尼龙网过来,心里不禁对申胖子添了一份敬意。
这时,张耀林的脚忽然在梯子的踏级上连着两次假装打滑,结结实实地踩在郁墨石的手背上,痛得他忍不住低叫一声。接着,张耀林干脆是一脚生生地踏在他的头顶上。
郁墨石浑身直打哆嗦,但他一声不吭地趴在一边,避开道,让后面的人先上。
后面上来的居然是麻杆,他从郁墨石身边爬过时,对他说:“你留点神,敢惹我们老大,没你好果子吃!”
郁墨石别过脸,向远处眺望。
黄羊滩一路缓缓升起,直抵一溜干黄干黄的山丘脚下,山丘上非常规则地密密麻麻地长着一蓬蓬沙棘蒿草,像什么东西的排泄物似的。
有一座山丘的顶端,立着一个土灰色的三角架,架下落寞地长着一棵棵精神萎靡的红柳。有一条土路直通那座山丘,那儿有个大煤矿归劳改农场管,将来电厂的煤,一部分由这煤矿供给。
前一阵子,厂里的车去那儿拉煤,温班长就派郁墨石去了。
车一上山道,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儿的山岩峭壁上居然零零落落地长着几棵同煤一样乌黑的松树,那些树冠低矮下伏的松树,裸露在地表上的根却异常粗大,但这些树根却毫无例外地扭曲变形,让他心里特别不舒服,那使他想起纠结的蛇,也使他想起了扭曲的人。矿上一个老师傅同他们闲扯时说,那些挖煤的坑道里,常常会碰上一堆一堆的死人骨头,全是当年挖煤的劳改犯留下的。
“嗨,郁墨石!趴在那儿干啥,看风景呵!”温班长在底下仰着脸向上喊。
二班的一个小临工,看着高高的炉顶,两腿直发软。
“快上,磨蹭啥!”二班的滕班长对小临工一声吆喝。
那人战战兢兢地向上爬了几步,又哆哆嗦嗦地退了下来。结果当即被滕班长骂了个狗血淋头,滕班长骂着不过瘾,还上去在那个小临工屁股上猛踹了一脚。
不论是直接招进来的,还是从外单位调来的正式工,基本上都不怎么把临工当人看,除非你有些来头,像张耀林这样的,或者像桑阳春,受到厂里的头头脑脑赏识。
郁墨石心乱乱地跟着麻杆,又继续往上爬去,他边爬边看着那只翻毛大头鞋里那截骨瘦如柴的光脚踝骨。
如果麻杆也敢那么做,他不知道他会咋样。不过,麻杆只是小小心心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并未节外生枝。
桑阳春正用手指,在灰腻腻的管道上,留下一个形如提琴的花体签名。
炉顶积尘极厚,钢架围栏一律包裹着一圈油腻的灰壳,粗大的大管道上有一幅刚刚出炉的‘飞天’,画的线条极为流畅简洁,令人啧啧称奇。
“那是封资修的东西,画牡丹,画一朵荷泽牡丹,‘眼镜’!”张耀林用那只沾满灰的手,轻轻摁一下嘴角说。
他嘴角上黄黄白白的口疮,这时看起来像几粒鸟屎一样,令人恶心。
老吴伯伯说得没错,相由心起。确实的,无须跟这个人打什么交道,只要看看他这副恶形兀状的嘴脸,就知道这人不是个东西。
脚下带菠萝纹的钢板上布满杂七杂八的脚印,而各种管道上则贴满了大大小小的手印。
底下仍有人在陆陆续续往上爬。郁墨石看都未看张耀林,直接向炉顶的另一边走去。
一声铃响,石林舫操纵的载着割枪氧气瓶的料车向上慢吞吞地上来了。
两个班的班长和徐建农则在一边,仰面朝着高炉指指点点。
“干活了,开始干活了!”那个头戴石棉布帽的电焊工挥动手里那副熊掌似的厚手套,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大家牛屄哄哄地吆喝开了。他那帽后拖着的布帘,看上去如同日本皇军。
于是,有人上前去,准备卸料车上的割枪氧气瓶和胶管。
桑阳春放下画了一半的牡丹,拍拍手上的油灰,突然向走过来的郁墨石大叫一声:“手套!”
郁墨石立即止步,但一只帆布手套已经被他踢出栏杆,呈抛物线向下坠落。
“你找事呵,你!”张耀林弯腰捡起另一只手套,扯着嗓门对郁墨石喊道。
那只手套是张耀林的!
“对不起,对不起!”郁墨石红着脸一迭声地道歉,迅速走到栏杆边上,向底下一个正要搭脚往上爬的人,请求帮忙,捡一捡。
“不行,得你自个儿下去捡!”张耀林走过来,逼视着郁墨石。
“这有区别吗?”郁墨石的心一冰,他感到沾着沙土的脸上,干嚓嚓的,便用手抹一了把脸。他清楚他的膝头开始微微打颤。
桑阳春连忙打圆场:“算了,算了,看在我的份上,梁山好汉!”
“小屄养的,还给我嘴硬,我早就看不上你这副牛屄哄哄的样子啦!昨儿的账,还没同你结呢,你又来了。啥话也别说,听你大爷我的,叫你下去捡,你就得下去捡!”张耀林用力地摆脱桑阳春搭在他肩上的手。
“快去,还不快去,捻死你个屄养操的!”麻杆帮腔道。
“你们…两个嘴里放干净点,都是出门挣钱的人,何必苦苦相逼!”郁墨石的脸扯歪了,他的眼前升起一片红恍恍的薄雾。他模模糊糊地看着面前这两人,声气很弱地说。
“少跟老子耍嘴皮子,你去不,去不去!要不老子连你一块儿扔下去,你信不!”张耀林站到高炉的上料口边,作了一个向下抛物的姿式,而后带着十二万分的鄙视对郁墨石说,“你瞧你那屄样,一身土,跟头猪一样,还敢……”
郁墨石脑袋轰的一声炸了,他身子向麻杆一倾,而后闪电似的扑向张耀林,头一撞,肩一扛,两手一合一抬,抱紧张耀林,双脚死命一蹬……
“啊~~~~~~”高炉上下的人惊天动地一声喊。
远处,有几股通天旋风,像失心疯似的来来回回乱窜。
*
大家喳喳呼呼地扑了过来,谁也不能相信自个儿的眼睛,这两个从天而降的人竟然一落地,全都要死要活地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再次对峙着。
那张被郁墨石和张耀林砸烂了的尼龙网,拖带着撕裂的绳结,如破衣烂衫,在他俩头顶上,摆来飘去。
一头一脸一身灰土的张耀林,松松散散地捏着拳头,目光畏缩地看了郁墨石一眼,他满是灰土的裤子上,润出一片新鲜的湿渍。
谁都看出他怂了。
申胖子张大嘴巴,大力地在目瞪口呆的徐建农面前,连连地拍打着胸脯。
“要不是申胖子,人从杆上弹到网里,今天,人死定了!”那个满头白发的伍师傅,指指被撕裂的尼龙网,向郁墨石和张耀林激动地挥乱拳头,回头向奔过来的徐建农喊叫道,然后又指着张耀林的裤子,朝身边两个小伙骂开了,“看球咧,还不他妈的快送医务室,尿都收不住了,快!”
张耀林一声未发地被人架着去医务室了,一路上,他双腿一软一软的,几次险些乎跌倒。
“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二球!”徐建农面孔煞白地对眼睛发赤摇摇摆摆地立在原地的郁墨石说,“快去医务室,回头我再来收拾你这个松,差点儿给我闹出大事来,快去!”
底下的人,包括徐建农,谁都见了,是他郁墨石冲过去抱着张耀林跳下来的。
郁墨石一头冷汗,他感到浑身上下的骨节似乎都松动了,那种撕心裂肺的痛疼,时不时地犹如闪电般地向胸腔腹腔放射开去。他知道磕在横柱上的那条左胳臂肯定不行了,连一动都不能动了。看到徐建农对他说话时的目光充满恨意,他知道,他完了!
“赶紧走吧,去作个全身检查!好多人都这样,看上去好好的,一会儿功夫就不行了。”温班长转过身子垂着眼睛,拖了郁墨石一把。
这会儿,温班长对郁墨石说话的口气和脸上的表情,带着一股子敬畏,这谁都听出来,看出来了。
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山子过来架起郁墨石就走,他也一直看不惯张耀林。有几个平常受过张耀林欺侮的人,一看那些小罗喽都没了,也全奔过来,簇拥着郁墨石向医务室走去。
温班长高一脚低一脚地跟在张耀林他们后面,向前走了两步,又回头朝郁墨石和身边的人,反手一挥,喊道:“去一个就行了,其他人跟我回去!”
那几个人立即留下了,但小海则小脸煞白地隔着小山子的身子紧扯着郁墨石的胳膊不松手。
徐建农向前赶了两步,又落在后头,等已经从高炉上下来的桑阳春他们。
工地上已经没人在干活了,他们三五成堆地凑一起,大声议论。
突然,郁墨石感到背部有些沉甸甸的了,他一回头,她迅速地转过身去了。
郁墨石猛地记起了他刚着地时,她在那些人身后大睁着的一双惊恐而又绝望的大眼睛,毫不掩饰地尖叫。
在向下坠落时,他什么也没想,只听得两耳呼呼的风声,但他记得他的脑海深处缓缓地飘过一对湿润而又哀伤的眼睛,那对眼睛随即又一掠而过。
*
厂医务室那个人高马大的金护士,一见张耀林被人搀着,步履艰难的样子,就扯开嗓子大叫商大夫。
金护士又高又胖,绰号“三吨半”,早年在甘肃农村老家当过几天赤脚医生。她的叔父是州计委的一个副科长,所以她的感觉一向很好。是她把张耀林送进套间去作的检查。
“先到一边呆着去!”金护士走出套间,翻了一眼被小山子小海扶进来的郁墨石,一脸的嫌弃。
张耀林被从十几米的高炉掀下来,让她大为惊骇,打架就打架呗,还把人往死里整!因而她一见郁墨石气就不打一处来。
郁墨石的左胳膊已经肿得又高又大了,他呲牙裂嘴地抽着冷气。
张耀林的人眼光毒毒地盯住他,但已无平日的那份嚣张。
“痛死,活该,害人害己!”金护士嘟囔一句,走到消毒柜前去取东西。
郁墨石怀疑自己听错了,他可从来没有得罪过这个人,他连“三吨半”都没有叫过一声,厂里几乎所有的青工都在她背后,“三吨半”长“三吨半”短的。
小海连忙把一脸惊诧的郁墨石拖到了一边。
“现在好多医院有规定,打架斗殴伤着的,不给治,包扎都不包扎给,知道不?”金护士头也没抬地对郁墨石说。
郁墨石知道这事,他还听讲,自杀的送医院,医院都可以不抢救。自杀,不管出自于什么原因的自杀,都是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是给社会抹黑。但这“三吨半”也来这一套,让他一时有些气急。
套间里面传出了张耀林喔哟哟哟的叫喊声。
小海惊慌地指指套间,结结巴巴地说:“那…那不是,商大夫也在给看着吗?”
“一只碗不响,两只碗也不会叮当,打架那是两个人的事,怎么轮到这边,就连包扎都不包扎给了?”虎头虎脑的小山子不满地吼叫道。
“那能呢,金大夫就那么一说,瞎吵吵啥!”小海开始打圆场了。
金护士根本不睬屋里的人在说什么,她垂着眼睛,掸掉郁墨石托着自己手臂的那只手,开始撕他的衣服袖子。她的动作极其粗暴,郁墨石痛得一愣一愣的。但无论怎么样,他也不能再同金护士翻脸了。他牙一咬,任凭金护士去折腾了,但头上的汗下来了。
石林舫突然闯进门来,她挣红了脸,向金护士吼了一声:“他又不是阶级敌人,你不觉得有点过份啊?就是阶级敌人,也得讲点革命的人道主义!”
石林舫和胖丫头竟然也来了,郁墨石心里一热。石林舫这么一喊,他的鼻子不由得一酸。
金护士疙疙瘩瘩的脸微微一红,动作明显的轻了下来。但她毫不示弱地回石林舫一句:“悄悄的,讲这些干啥,又不是政治学习,在这卖什么嘴皮子!”
石林舫不顾胖丫头拉扯,挤过来刚要说什么,商大夫突然站在套间门口,指着郁墨石,对一屋子人喊道:“瞎吵啥,除了这个人,全到外边去!”
温班长把张耀林的人从套间里赶出来,然后又让石林舫胖丫头小山子小海他们也走人。屋里的人都退了出去。
郁墨石抬眼看着商大夫的脸,希望能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来。
刚才,他恨不得里头那个张耀林立即死,但这会儿他却一心巴望张耀林平安无事。只有这个渣松没事,他才能没事。
人一出去,温班长立即朝里呶呶嘴,低声地向商大夫问张耀林的情况:“咋样?”
商大夫摇摇头,嘀咕了一声:“问题不是很大!”
郁墨石一听,不觉松了口气。
张耀林在套间里头的床上发出了一声低吟,他想下床,温班长和金护士马上就进去了。
商大夫捏弄了一下郁墨石的胳膊,就让他躺在外面的那张床上检查。
徐建农脸色铁青地排开门口的人进来了,他也先向商大夫打问张耀林的伤情,一听没啥大事,他的脸色缓和了下来,然后问郁墨石的情况。
“左胳膊肘关节骨折,是可以肯定的,很可能还有内伤。不过,俩人都得去州医院作进一步检查才算数。赶紧派车吧!”
郁墨石一听自己左胳膊肘关节骨折,脸皮抽动了一下,他开始犯嘀咕了,如果查出来还有内伤,再咋办?
徐建农吹胡子瞪眼地看着郁墨石,他看出了郁墨石在担心,便开口骂道:“兔崽子,骨折怕啥,你刚才不是连命都不要了?”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郁墨石垂下眼皮,什么也没说。他感到徐建农这会儿看他的目光不像起初那样凶巴巴的了。
郁墨石挣扎着下了床,站在一边。
“今天这事,你要负一多半责任!”徐建农又指着被温班长和金护士扶出来的张耀林大骂,“我看你是吃撑了,一天到晚,还想欺负个人你!我已经给你爹打过电话了,他马上就过来!”
张耀林一听他爹要来,人立即又矮了半截。在此期间,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东西,始终没有一句话,也没有抬眼看过谁。
“哼,你们到这儿干啥来了,挣钱,是吧?放着好好的钱不挣,打起架来了。今天你们俩不是运道通,就出大事了!这下好了沙,不但没挣上钱,还得贴一大笔钱呐,又不是公伤,真是昏了头了!”温班长突然也开始训人了,他觉得该说几句了。
听起来,温班长在训张耀林郁墨石两个人,但他的眼睛,却只向郁墨石瞟一眼,又一眼的。
徐建农反剪着手,叫别人到车队去要车,但一转念,他又自己出门奔车队去了。
商大夫温班长张耀林他们先走了,到外头去等车了。看见他们出门,郁墨石才在小海小山子的搀扶下,走出医务室。石林舫她们就贴着他身后面。
待大家一走到食堂的门口时,郁墨石突然觉得自己的那只手,被一只冰凉湿润的小手,紧紧地一握。
那只手虽然立即松开了,但郁墨石还是浑身一震。
石林舫若无其事地抢先一步,抓住门,让他出去。
郁墨石一出门,就看见一辆军用吉普车呼啸而来,然后带着尖利的刹车声,停在了他们旁边。
车上跳下来一个人高马大的双腮高高鼓起的老男人。
温班长连忙一把紧托着张耀林,向这个面相粗砺的老男人,大叫一声:“张大队长!”
张耀林的爹锐利地剜了一眼隐在人堆里的郁墨石,便向商大夫温班长点头致谢,然后用极其怨愤的目光,盯着他的儿子,一句话也没说。看着大家把张耀林弄上车,他砰的关上车门。商大夫也随即上了吉普车,把门也关得山响。
那怒气冲冲的关门声,吉普车一声,更比一声高的轰动着的油门,令郁墨石胸口发紧。
徐建农带车过来了,张耀林的爹向徐建农示意他先走,车便轰的一声开走了。
郁墨石坐上了厂里那辆“嘎斯六九”车,一出厂院,就看见那辆吉普车像只大甲虫似的,颠簸在那条尘土飞扬的便道上。
张耀林是尿了,这个孬种!但郁墨石认定这个弄死个犯人,像杀死只蟑螂的张大队长不会放过他的。虽然这个张大队长,只是看了他一眼,啥也没说,可你差一点儿整死人家的独生子,人家能饶你吗?
开车的师傅姓宗,身高一米五几,因为个小,人送绰号“无人驾驶”。但宗师傅头大眼大脸大,面色犹如苏城腊月里到处可见的挂在屋檐下的酱肉。
宗师傅瞪大溜圆的眼睛,对徐建农和他说,张耀林他爹二球得厉害,几年前,同分场一个科长,因为工作上的事,吵得一塌糊涂,这个张大队长居然拔出枪,朝天开了好几枪。宗师傅最后很惋惜地说,张大队长不是因为脾气,早就升上去了,当个黄羊滩分场场长没问题。
窗外那一片寸草不生的戈壁滩,郁墨石完全视而不见,他想着随之而来的后果,不寒而栗。
但徐建农连一句话也没说,也始终不看郁墨石,只是跟宗师傅,你递我一支,我递你一支地抽着烟。
郁墨石跟宗师傅的车出去装过货,他干活非常卖力,因而宗师傅对他很有些好感。
宗师傅一路上,不仅安慰郁墨石,还时不时地向他通报路况:“前面有坑,小郁呵!”,“下段是搓板路,你抓紧了!”
车一上搓板路,整个车便上上下下地大颠起来,有两次徐建农的秃脑瓜,都直接撞在了驾驶楼顶了,而郁墨石则乱套了,抓东西,就顾不上托他那一条受伤的胳臂,去托胳臂,又顾不上抓东西。一路上,他被颠得如同散了架似的,浑身阵阵钻心刺痛。
当郁墨石脸上冒着冷汗地从车上下来时,他自己觉得自己是一条断了脊梁的癞皮狗。
州医院的检查结果同商大夫差不多,张耀林主要是两肋的软组织挫伤和背部外伤,而郁墨石除了软组织挫伤和腿脚左肋肩背大面积外伤,左胳膊肘是粉碎性骨折。
从高炉上摔下来时,虽然他压在张耀林上面,但是他的左半拉身子先撞在了下面的横柱上。
坐在医院走廊里的徐建农,一听检查结果,当即点了支烟,抽了起来。
商大夫告诉徐建农,他把厂里的记账单放下了,他去医药公司进点药,先走一步。
于是,徐建农便陪张耀林父子俩,去了医院观察室。临走前,他凶神恶煞般地指着要去打石膏的郁墨石,发话说,你个渣松先看病,看完病再作处理。
郁墨石感到徐建农这个样子,似乎是做给张耀林他爹看的,所以并不往心里去。商大夫说记账单的事,他听见了。
这就是说,他的药费检查费,就由厂里出了。他方才为这事,担心了半天,这时心口不觉松了松。
突然,郁墨石想起了那只冰凉湿润的小手。立时,他感到自己的胸口有一股子热流向四处荡漾开去。
*
一股清冷的风,携着些微沙尘,如有形的怪物在炉外游荡。身下的麦草也一直悉里索落地响个不停,散落在四处的麦秸,犹如活物似的仰卧起坐,或作横向转移。
郁墨石托着打着石膏的伤臂,背靠炉壁,半躺半坐在那儿。他的胳膊肘已经动了手术,他住了两天的医院,便回到了厂里。而张耀林则被他爹拉到农场医院去了,张耀林他爹对徐建农说,既然没啥事,就到农场医院观察室住着,那儿离家近,好照应。
这会儿,他觉得浑身上下都在痛,好久不痛了的头,又开始大痛了,是那种吱哩吱哩的痛,痛彻心肺。他知道,今晚的觉又要毁了。于是他又吃了一片止痛片,犹豫再三,他还是掏出装速可眠的小药瓶,倒出了两片。从十六岁起,他就不时地要吃安眠药。但到了黄羊滩,他已经很久不吃安眠药了。
厂里对这事的处理结果没有下来,想着自己极可能会失去这份工作,郁墨石胸口就会一阵发痛。不过,有时他也会想,他们开掉张耀林的可能性不大,因为张耀林他爹的缘故。
那么不开张耀林,厂里会不会也对他网开一面,就作个检查之类的,让他过关?毕竟没有闹出大乱子,再加上宫叔的面子在那儿摆着!但有时,他也会想,为了杀一儆百,他们也可能同时开掉他和张耀林。一想到这儿,他的心就会发紧。不过,他尽量回避着不去想这件事。但有一件事,他有点弄不明白,张耀林他爹咋一直没有为难他?在医院,知道他儿子没有大碍后,只是当着徐建农的面,堆起一额头纵横交错的折皱,阴着脸对他说了一句:小伙子,都是爹生娘养的,做什么事,都得三思而后行啊!
也许,徐建农当时在电话里,把张耀林说得一无是处,张耀林他爹才同他算了?他希望是这样。
不过,郁墨石心里还是感到非常不安,一种要出大事的恐慌,不时地浮上心头。
郁墨石透过那一扇打开的窗,愁肠百结地看着高炉外的那一框青黑色的天。
月光似乎哗哗有声地打在那些高低错落的高炉上。不远处,一间土屋里有人大着舌头在唱“大实话”歌:冬天冷呀夏天热哟,黑天没有白天明呀……
突然,他看见一道手电筒光,高高低低地向他这儿移来。他的眼前缓缓地飘来了一对湿润而又哀伤的眼睛,那对眼睛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外面起风了,一片片、一股股沙尘,开始在林立的高炉中,穿行而过,那些高炉形如一艘艘鬼船,在飘荡的沙尘中飘荡。一抹雪白的云,驶过了那轮明晃晃的月亮,向着山那边飘去。
从敞开的窗洞里,郁墨石看到了那一圈昏黄的手电筒光晕后的石林舫,她提着一只腰子形铝皮饭盒,那只像《红灯记》中李玉和提来提去的腰子形铝皮饭盒,同胖丫头一起向这儿走来。他知道她们干啥来了,赶忙起身,点着了那盏用罐头盒做的煤油灯。
高高的炉顶上,不时有几缕细小的沙尘,忽忽悠悠的飘了下来,落在他苫着塑料布的被褥上。
石林舫在窗口一晃,他立即看到一双焦虑的眼睛。
“我们给你送吃的来了,是鸡汤!”胖丫头贼头贼脑地四处瞅着,轻悄悄地说道,仿佛她和石林舫在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事。
厂里对学徒期间的青年男女谈对象的事,特别注意,一旦有这种嫌疑,就会被找去谈话,被警告。你说你没谈,只是关系比较好,那也不成。即使你“悬崖勒马”,双方从此形同陌路,但如果有人要同你过不去,一般都会被延期转正订级。有过谈对象的前科,如果你昏了头,再次“以身试法”,那就对不起,你给我走人。
因而胖丫头一直在留心,有没有人注意这儿。
石林舫把那只还温和的腰子形铝皮饭盒,从窗洞里递了进来。那眼睛黑洞洞地盯住他打着石膏的胳臂,心神不宁地问道:“以后好了,会有后遗症吗?”
“谢…谢,客气了!”郁墨石看着石林舫那张愁苦的脸,接过饭盒放在板箱上,拍拍左臂肘勉强地笑道,“没事,稍微养一养就好了。”
“都是我呗,都是我不好……”石林舫的眼泪涌了上来。
郁墨石心头一热,他又想到了那只冰凉湿润的小手。他知道石林舫会这么自责,但没料想她会这样强烈,他仿佛有些着恼似的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那个哈松,就好欺负个人,没你这事,他也会这么干!”
郁墨石将第一天到窑洞参加政治学习,张耀林用胳膊肘击打他脊骨和石林舫在没有碰翻菜盆之前,张耀林抢着买饭,还霸着买饭窗口的事,都说了说。他说,他只要再瞪张耀林一眼,当时就打得起来了。
“都怪我……”石林舫并没有被他说服,她的泪是退回去了,但仍是一张哭脸。她嘟囔道,“出这样的事,厂里叫你走人,是肯定的…那你的手断了,干不成活,再咋办?”
“我石姐一想到这事,就愁得不行了!”胖丫头一边说话,一边仍骨碌碌的四处看。
一直为这事担心的郁墨石,一听到石林舫和胖丫头这那种铁板钉钉的口气,脸色不禁难看起来了。
“来人了!”胖丫头突然推推石林舫道。
石林舫吸吸鼻子,拭去眼泪,闷着脸,对郁墨石轻声说道:“先别想其他事,想也没用,养好伤要紧。我们走了,乘热把东西吃了,早点休息。我们明天这时候再来。”
石林舫和胖丫头趁着夜色,急急忙忙地绕道走了。
来的居然是徐建农,他显然看到人了,边走边向石林舫和胖丫头消失的地方,看了一眼又一眼。
“人在吗?”徐建农站在炉窗外大声地咳嗽一声问道。
郁墨石的脸再次从炉窗口冒了出来。
徐建农先问了问他的伤,然后直截了当告诉他,他们碰过头了。对打架的起因,也作过了解了,张耀林错在先。
“狗杂种,屁本事没有,一天到晚惹事生非!”徐建农突然开口骂人了,他骂的是张耀林。但他马上又说,“这事谁对谁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差一点儿闹出人命来,所以这事必须严肃处理。”
徐建农不住地用手从他的脑门撸到头顶,然后带着几分歉意告诉他:他郁墨石不能再留在这儿干活了,这事不这么弄,往后就没法管人了。张耀林同他一样,也被打发回家了。不过,徐建农临走前,对他说:你人还可以住这,这些高炉,闲着也是闲着。回头伤好了,找到活再走!
郁墨石怎么忍都没能忍住,他的眼泪下来了。
看到郁墨石的眼泪,徐建农转过头去,他踌躇了一下,还是走了。但人走出去一半,最后撂下一句话:你的运气不坏,张耀林他爹给我说,这事就这样算了,他不打算再追究你。要不,够你喝一壶的!
郁墨石什么话也没有,此时此刻,他什么也没想,但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
他捧起那只仍旧温热的腰子形饭盒,和着自己的眼泪,呼噜噜呼噜噜地大口大口地喝着鸡汤,凡是落进嘴里的鸡肉鸡骨,他咔巴咔巴地嚼碎,一古脑地咽了下去。
文章来源:胡蜂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