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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隔壁表弟猛猛的划火柴抽烟的声音,秦霭露轻轻地叹了口气。她很长时间没能睡着,看着天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

妈妈轻手轻脚地起来了,又轻手轻脚地下楼,洗了把脸,就出门去菜市场了。

妈妈一走,秦霭露刚迷糊了一会,就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看看时间还早,她又稍微躺了一会才起床,准备去上班。

路过郁墨石的房间,秦霭露一看里头没人,心里一惊,赶紧下楼。直到看见郁墨石在天井的水泥台上洗脸,才松了一口气。不知为何,她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不知哪一天,郁墨石就会这样消失。

她的牙刷照例被妈妈挤上了牙膏,郁墨石的牙刷也是的。她去取牙刷时问郁墨石:“怎么再不睡会了?”

郁墨石用手巾轻轻地按摩着最近有点浮肿的眼睛,摇摇头。

“睡得还好吗?”秦霭露又问。

郁墨石点点头。

过一会秦霭露又问:“起这样早,上哪?”

郁墨石沉默一晌,答道:“到普济医院看个人!”

秦霭露已经听柳亚明说了周一鸣的事,她眉毛一扬,说:“好呵,缓两天,姐陪你去!”

普济医院是精神病院,文革后改作苏城第八人民医院。但不少人还是叫旧名。倘若有人胡言乱语,或者显得钟点不准,常被人戏称是从普济医院逃出来的。

“不用了,你忙你的。”郁墨石连忙谢绝,他想单独和周一鸣呆一会。但表姐对他要去普济医院,似乎有几分惊喜,这让郁墨石他很诧异。

郁墨石问了问秦霭露,去普济医院怎么个走法。

“不找个关系,你进不去门!”秦霭露斩钉截铁地对郁墨石说。

她说这几天单位上事多,过几天一准陪他去一趟,她有一个作医生的朋友在那上班,还可以了解了解周一鸣的病情。

郁墨石沉吟了一晌,向秦霭露点点头。

周一鸣奶奶是同他说过,普济医院规定两礼拜才允许探视一次病人,平日里进住院部得有探视证的。柳亚明也说过,回头他找个关系,再一道去看看周一鸣。但郁墨石今天想自己去试试,好好同他们说说,就讲自己远道而来,也许成的。他妈的,普济医院又不是金銮殿!但表姐这么说,也只好这样了。

“今天那个柳亚明来吗?”秦霭露问。

“大约不来了,他说他今儿有事。”柳亚明说过要办啥事,但郁墨石想了想,还是想不出来是啥事。

秦霭露有点失望地点点头,开始张罗着吃早饭。她想着郁墨石有人陪着,聊聊天,解解闷,对他大有好处。这两日,她下班回来,还能见到了那个圆脸小伙。听妈妈说,她特别想留这人吃顿饭。但他一大早来,吃中饭前走人,中饭之后又上门,直到快吃夜饭的时候,再撤。表弟这几日看起来情绪大为好转,这让秦霭露对柳亚明多了几分好感,娘也是,因为有人来陪她侄儿说话解闷,还一块儿出去转过两次,便对他格外的客气。

秦霭露要郁墨石一起吃早饭,但郁墨石说等姑母回来再吃,刚起来没胃口。

郁墨石坐在一边,默默地看着秦霭露吃粥,她问啥,他就答啥。

秦霭露吃完早粥,收拾停当,便要去上班了。郁墨石一直把秦霭露送到门口。

秦霭露举举手里提着的装着中午饭的铝饭盒,一扭身出了门。

郁墨石想想,回家真好,不用像个贼娃那样东躲西藏,也不会一看到戴着红箍子和穿着公安服的人,心就上蹿下跳,更不必为了能不能找到活干和三顿饭焦虑操心了!这儿有疼他爱他的姑母和表姐,还有常常想着与他同样问题的柳亚明。他感到自己不再是那么形单影只了。从门口过来过去的那些乡邻,原先是那样的疏远和隔膜,但此时此刻,竟也令他陡生几分亲近。

忽然,一种久违的愉悦,悄然漫过了他的心房。

*

郁墨石和柳亚明迈着极慢的步子,边聊边向他们的母校走去,是柳亚明提议到他们原先的学堂转转的。

柳亚明刚才一说,去买了蜂窝煤和本月的供应粮的事,郁墨石才想起他要办啥事。

两处的人都很多,要排长队,不料这两处都有快排到跟前的熟人,柳亚明夹了个塞,很快全部搞定,而后就又找郁墨石来了。

市四中是一所有小学初中高中组成的完全中学。这所学校,原来是苏城丝绸业界捐资建造的丝绸公学学堂,建于一九二一年。后来改成育英中学,他们在这儿上学那会小学被划出来单列,取名叫育英小学。但现在又合在一起,校名叫向阳中学了。

学堂的校门,就在眼前,原来的门是木头的,但现在已改作铁门了。校门两边是住家,一个穿着一件短衫的老太,将湿淋淋的马桶和马桶刷乒乓作响地贴墙靠着,晾一晾。

这个老太就是当年在她自家门口摆茶摊的主儿,她姓易。

郁墨石和柳亚明的眼睛一亮,笑了。

易老太的短衫,七疮八孔如鱼网似的,可见她的境况大不如从前了。摆茶摊那会,她穿得很干净利落,手绢包里,还始终有一小刀叠折得异常齐整的毛票。

这茶摊规规矩矩地以门槛为限,一张油漆剥落的方凳上面,呈品字形的摆着三杯茶,茶杯下方上圆,杯口罩着四四方方的一块玻璃。其中一杯是琥珀色的枣茶,杯口那块玻璃放大了两粒已经泡胀了的没有皱折的红枣。胖胖的亮晶晶的枣子浮在杯口,令人口内生津。枣茶伍分,一般的茶贰分,而凉白开则是壹分。

郁墨石记得他请周一鸣吃过枣茶,就是孙华荣耀武扬威地用竹扫帚拍他的那一天。

易老太这个茶摊还兼营一点零食,盐浸豆南瓜子什么的,而白果杨梅或者蚕蛹下来的时节就买白果杨梅和葱炒蚕蛹。常常有人软泡硬磨地要求易老太随便赊点什么给他们,她偶尔也会赊给那些馋虫爬出来的面善的男生。但倘若那人敢斗胆辜负了她的信任,那么你家十七、廿十八代的祖宗,都会被她骂得在棺材里翻身。虽则你通过她家门口的速度,疾如闪电,逃脱的次数很多,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一旦被她瞅着,她一准是赶尽杀绝,那怕你躲进男厕所,也没用。然后你就被揪着后领,在各个教室门口,游行而过,最后一把给搡进老师的办公室。

看着这个面孔生冷的易老太,柳亚明郁墨石相视一笑。

柳亚明说,他在她那儿有过不良的信用记录,上学放学翻过学堂后面的围墙。翻墙确实吃力,关键是得多绕许多的路。后来,时间一长,以为她铁定忘了,操,一盅子盐浸豆,三分钱的交易!但当他大摇大摆地从她家门口过,还是被她一把拖住。结果是,他交出好几本旧作业簿,这才算了账完事。有一段时间,易老太用来包那些零食的小三角包的纸头,正面反面都是他歪七扭八的“日月山川,草木虫鱼”。

学堂的大门和小门都紧锁着,柳亚明敲大门敲小门,但一点动静都没有。

易老太盯着空无一人的街路看半天,又转头盯着他们看一会,才对贴着门缝往里张望的柳亚明和郁墨石说:“没人,出去了,那个老校工伯伯上街走了,我看见的。”

柳亚明和郁墨石向易老太道过谢,带点遗憾转身离去,易老太也磨磨蹭蹭地回屋了。

郁墨石边走边向后看,那两幢三层一码红砖到顶的西式教学楼,已被两幢像棺材匣子似的水泥楼替代了。

柳亚明说,这几年学堂的老房子,拆了一多半。学堂第一任校长董祺年的陵墓和方碑全砸了。红砖楼里的十几万册书,烧的烧,偷的偷,几乎全没了。

“别说民国的建筑了,就是明清的又怎么样!”柳亚明皱紧眉头抽了口烟,恨恨道,“这个国家,落在一个打算在天安门广场和四周建厂的乡屄手里,还有个好?北京都只拆剩了个前门楼子,你这样一家学堂算个屁!”

柳亚明扳着手指,把苏城沦落为工厂和七十二家房客大杂院的几十家从宋代到清代的江南园林,算给郁墨石听。

“偷掉或者毁掉一件国宝级文物,你就是历史的罪人,但毁掉一座座千年文化历史名城,毁掉一个有着几千年文明史的古国,不但无罪,却还有功!据说,他建造了一个全新的国家!”郁墨石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时,他心里轻轻一动:这段时间,怎么又管起这些事来了!

夏思雪和老吴伯伯在说这些个事的时候,他人还小,狗屁不通,没有多想。在石林舫面前,他想得很多,但却说得很少,他不想吓着她。所以,从前那么些年来,他一直因为没有一个可以直抒胸臆,说说这么些年,积攒了一肚子腌臜之气的人而苦恼。但自逃离黄羊滩,他对那一切,他曾关心过,热血沸腾过的话题,没了兴趣。

“这个国家,从来就不属于你!”当他们开枪为他“送行”的时候,他就这样告诉自己。

老吴伯伯是对的,生活在这个国家的子民,从来就是有家无国!

操,当年他觉得老吴伯伯真是反动透顶。但从他们向他开枪那一刻起,他突然什么都明白了。那时想起老吴伯伯当年那番话,他仿佛一下子开了天目。

酒醉的老吴伯伯,比许许多多自诩为清醒的“志士仁人”,更加清醒。他说:那些满鞑子同洋人开战时,不论从珠江口溯流而上的英国军人,还是踏步进京的八国联军,都是在数以万计一脸漠然的双手拢在袖子里的中国百姓冷眼注视下,大摇大摆的进来的。中国百姓就是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这区区几千人的毛洋人。但干他们啥事?毛洋人是同皇上同老佛爷开战着呢!“老百姓”百姓前面还加个“老字”,何等的高高在上,何等的轻蔑,而皇上是“天子”,县衙县委县政府的头,则是“父母官”。天下者,他们的天下!有你老百姓啥事?老百姓惟一存在的理由是:天下太平,你纳粮,一旦发生战事,你得扛枪当兵从军,血战沙场,为“国”捐躯!哼,保“家”为“国”,为什么“国”?国是万岁爷的国,是最高统治者的国,是党国!而“家”呢,妈妈的,宝盖底下一群猪。中国老百姓,猪一般的活,猪一般的死!你啥时候挺胸抬头,活得像个人?一个苟活者而已,而已!

是的,从他们向他开枪那一刻起,他觉得他和这个国家之间,最后的那根线崩断了。

“你这话,很有份量,真的。‘毁掉一个有着几千年文明史的古国,不但无罪,却还有功!’”柳亚明沉默半晌,忽然看着郁墨石的眼睛,一脸正色道,“像曹伯这样的高人,居然还以为,这人有功有过呢,功就是建立了一个所谓的新中国!”

“谁稀罕他建立一个新中国,只破不立,公牛闯进瓷器店,一头野猪闯进了菜园子!”郁墨石压低声音道,“一个大圆圈圈,他让这个国家,重新回到了那个原点。从精神层面上说,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目前处在了中国有史以来,最最黑暗最最混乱和最最没有希望的境地。”

柳亚明的脸涨红了,他听得懂,或者说他明白郁墨石在说什么。柳亚明觉得郁墨石这样的结论,需要一本大大的书才能诠释得了。而郁墨石本人,他的思想,他的内心世界,他曾经行走在那片高大陆上的经历,本身也是一本大大的字书。想到这里,他激动了起来。

看到柳亚明陷入了沉思,郁墨石问自己,他怎么一下子,就接纳了这个人,对这个人毫不设防了呢?

也许因为缘于柳亚明的家和他自己的经历,同他郁墨石的家及其他本人的一些经历,有一个契合点。再加上柳亚明的坦诚,率真,使他一下子就对这人没了戒备。也许,经过这几天的接触,他的内心深处,或者说在潜意识中,已经认定柳亚明,如当年的安国勇一样,可以作一个真正的朋友的,与安国勇不一样的是,柳亚明博览群书,好学深思,还称得上是“志趣相投”的朋友。

“曹伯是谁?”郁墨石突然问道。

“我的发蒙老师。”柳亚明非常乐意介绍曹伯的情况。

郁墨石迅速地瞥了一下柳亚明。没想到他有个老吴伯伯,而柳亚明有个姓曹的老伯。

“这两天,逮空,我领你去见见,特别有劲,这个人!”柳亚明有点显摆地说道,仿佛那是他十分想让人见识见识的珍藏。

郁墨石点点头。

“现在去哪?”柳亚明问郁墨石。

突然他俩的目光一对视,就知道他们现在要到哪里去。于是,这俩人过街穿巷,一路向北,直奔大运河。

一站在大运河的驳岸上,学堂操场的那道烟灰色的竹篱笆墙,便赫然在目。

那一大片高高低低的荒地如今已经是庄稼地了,那个当时由开挖河道掘出来的河泥,堆叠起来的高约几十米的大土丘,现在也是绿草丛生,绿树成林。那土丘这会儿看上去,更显出几分山势。当时这大土丘有几分象形,所以他们大家管它叫象山。

“哦……”郁墨石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

无论冬夏,一到课外活动时间,他们班上有一半男生翻过学校围墙,一路狂奔,然后聚在这儿。他跟他们来过。

冬天一下雪,这儿一切疙疙瘩瘩的地方都变得异常柔和。背对河道的这一面,是一片杂草众生的大空地,只有几丛铁色灌木。

他们像一群小雀,唧唧喳喳地在雪地里蹦呀跳呵,一阵阵亢奋的尖叫声,撞碎了清冽的空气和弥漫在四下里的嗡嗡嘤嘤的冷寂,雀然而起,又戛然而止,转而他们又变成一只只被人追捕的兔子,在雪地里,东突西出,跌打滚爬。

不知谁发现,自己灰不溜丢的衣裤,在雪中滚过,便干净得如同浆洗过一般。于是,人人学着懒驴打滚。后来也不知是谁往谁的脖颈里塞一把雪,只听得一声歇斯底理的狂叫。接下来,这儿便开始了一场雪仗。

郁墨石脚下一大堆书包,他落寞地站在一边,看着这些生龙活虎的同学,也抓起两把雪粉,掷向明净的天空。雪粉呼的被劲风反吹回来,糊了他一头一脸一脖子。

呀……,他也兴奋了,秀秀气气地抓两把雪,捏捏紧,向战犹酣的同学扔过去,然后贱贱地等着他们还击,但他们那些虎虎生风的雪团,总是在别人头上开花。就是这样,他也常常怀念那一场场,跟他没有关系的雪仗。

夏天,他们每个人的书包里,都有盛水的茶杯和长颈的广口的瓶瓶罐罐。大家嘻笑雀跃地脱掉汗衫褪下短裤,摞成堆。然后一丝不挂地举着手里的家什,嚎叫着跳进水里。

象山,满山的泥,即令你掘地三尺,掘出来的还是乌黑的粘乎乎的湿泥。

他们手舞足蹈地端着各种盛水的器皿从水里爬上岸,井然有序地把里头的水,外加含在嘴里的那口水,一齐从上到下地洒开来。一趟趟的,直到泥地皮彻底濡湿滑溜,形成一条滑道。

在那些七上八下的人流里,有周一鸣,也有孙华荣,那时,孙华荣没有那么嚣张,没有因为他的双军属身份,逮谁欺侮谁。

郁墨石和周一鸣在半道上相遇,总要会心一笑。周一鸣笑得很甜,眼睛眯在一处,两弯弦月,令郁墨石非常放松。

他们登上象山的顶端,像站在飞机的舷梯上似的,频频向人们展齿微笑,挥手致意。

“我来喽……”

“嘀嘀巴巴…呜……”

“啊哈哈…”

卟通卟通卟通……

山脚下的水,激起一朵朵黑色的浪花。

他们尽兴了,就把自己洗洗干净,像鱼儿似的赤条条地摊在草地上,在太阳下晒干。待浑身上下水气褪尽时,便用蛤蜊油搽遍全身,个个像驾鹤西归,涂满香油的基督徒,满身香气地回家去。

吃一堑长一智。不然,大人一把拎住:“今儿干啥去了,又去河浴?”

“没有干啥去呗!”

“还没有,你瞧你身上的水印子!”大人伸出爪子,在他们的前胸后背胳膊大腿上,划拉一下,一声断喝。

在没遭遇到自家大人前,那些与他们毫不相干,自己也在造房子跳皮筋傻玩的凶神恶煞的夜叉,也会厉声请问:“干啥去了,这么晚回来,又下水了?”

他们响亮地回道:“打扫卫生!”

“瞎讲,看你们那样……”

“那你划划看!”

他们一脸诚实不欺,大模大样地伸出胳膊伸出腿。

郁墨石说起这些,夏思雪要笑的。

他们熄灯后,各自躺下,总要摸黑说点什么。大凡开心的事情,不论身处何时何地,都将令人开颜一笑。

“蔡老师来了…还有女生!”有人恐怖地大叫一声,跌跌撞撞地奔到河边,卟通一声投进河里。

众人往回一看,班主任蔡老师带着三个女生,已经走到他们放书包堆衣服的地方了。

“妈妈呀!”大家伙发一声喊,没命地跳进河里。

卟卟通通卟通,河水激起一个个混浊的浪,他们全体潜入水底,藏了起来。但没多大一会功夫,水面上便飘起一片屁股手脚和头发如绿毛龟一样散开浮荡的后脑勺。他们用力扯着河底的水草,有的则直接将手臂深深插进淤泥,不让自己浮上来。一串一串水泡咕咕噜噜地从水里冒上来,有人像泥鳅似的,用劲甩动着腿脚,使自己沉下去。

轰隆一声,有人终于憋不住了,像一枚鱼雷一样蹿出水面,接着又是轰隆轰隆几声。

蔡老师的脚下是被女生堆成小山的衣服书包,她叉着腰,神定气闲地扫视着那一群如蛙一般地蹲伏在水中孩子和一片巴嗒巴嗒如蛙一般地朝她鼓动着的眼睛。

“今天完了,回去被打死!”那个有疝气的叫言昌荣的男生,摁着荡来荡去的的如洋泡泡似的老二打了一个寒噤,小声地说。

周一鸣把自己弄得跟个黑非洲一样,抹一脸黑乎乎的烂泥,伏在一边。

“喏,都是你呀,我说今天不来,今天不来,偏来,这下好!”孙华荣咬牙切齿地小声埋怨周一鸣。

“我呵?怪来怪去,怪我?娘希匹,刚才来的路上,谁呵,冲在第一个?”周一鸣毫不卖账地给顶了回去。

有人开始抽泣了,方才那张笑容如花一样盛开怒放的脸上,满是水珠泪花。

“都给我出来!”蔡老师的声音像晴空霹雳。

那三个女生全都齐刷刷地背过身去。

他们一个二个从水里站起来,用手捂着老二,踢踢沓沓地从水里走向岸上。

“快点,你们,我生都生得出来的,扭扭捏捏啥!”蔡老师美丽的面孔涨红了,她火透了,半个班的人都在这。每年都有学生溺水身亡的消息传来,学校三令五申学生不准下河游水。

“都站好,给我站直,你们这些讨债鬼!”蔡老师挥舞着手绢尖叫着。她突然看到他了,极其痛心地对他说,“我本来想,你是惟一一个不会下水的人!”

郁墨石听了这话,当时就肝肠寸断。

从那天开始,他再也没下过水。

他们就那样精赤条条浑身是水的在白花花的阳光下,面对着怒气冲冲的蔡老师和三个女生羞怯的脊背,站成长长的一排。

“有你吗?”郁墨石问道。

“怎么可能会没有我呢!”柳亚明不禁有几分愤愤然了,“啥记忆性嘛!喏,那个大卵泡言昌荣,第一个哭,真个叫哭声震天!周一鸣只是一个劲地往自家卵上涂烂泥……”

郁墨石的脸上一次又一次地绽开了笑容,但笑容突然在他的脸上凝固着了,而后便转瞬即逝。

犹如当年,每当他胸口一阵松动,一种快意行将袭来,他即刻愁苦得如同犯了弥天大罪。他似乎看得见蓬头散发的爹向他张开枯瘦的双臂,颤颤地发出嘶哑的叫声。于是,他便苦苦自责,苦苦地去思念去追忆在那遥远的铁窗后面度日如年的娘亲。

文章来源:胡蜂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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