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沙石路蜿蜒在两侧大片大片的桑林中,普济医院就座落在前头一个广植松柏的山坡上,高高的院墙和医院的楼群在松柏中若隐若现,露出一种凄凉的灰白色。山坡后面是几座小山岗,然后是一片连绵起伏的青山。

郁墨石拎着一兜食品在一个叫育婴堂的地方下了车。他看看路边一块指示牌就沿着另一条缓缓而上的沙石路,向上走去。

柳亚明昨天和冼康康坐船去大港镇了,郁墨石不禁有些若有所失。这几天,柳亚明天天到他这儿报到,日子似乎过得充实了些。虽然在曹伯那儿,没能解决什么问题,但他对柳亚明还是充满感激。其实谁能为这个国家开出药方来呢,曹伯不行,谁也不行!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呵!他常常觉得这个国家,是一片他无力穿行的沼泽,他的内心世界也是这样一片沼泽。同柳亚明在一起,虽则有些话题,尤其是有关夏思雪石林舫,还有那一个个灰暗的日子,他不想说,似乎一说出来,有些东西就不完整了,他宁愿将这些东西在黑暗处掰碎了,独自细细的咀嚼。可柳亚明毕竟是这些年来,头一个能够交心交流的谈话伙伴。突然间就这么不在了,他感到很不习惯。

阳光白花花的普照大地,但似乎与那深院高墙毫不相干,整个普济医院仍旧浸在一种阴郁凄恻的冷调子里。

表姐说好了,她先去单位转一转,再赶过来,在这医院的大门口等他。

小坡上那道绿荫掩映的院墙一侧,有一扇窄长的铁栅栏门,郁墨石离开沙石路,走入一条土路,向铁栅栏门一路爬上去。一到跟前,他才看出门被一条粗重的铁链和一把沉甸甸的大铁锁锁死了。

院内有一幢灰白色的小楼,窗前全是钢筋栅栏,有十来个人,穿着黑白相间长条子的衣衫,这种服饰使人不期然而然地想到囚服。

那十来个人,有的绕着一棵棵罗汉松,兜着圈子,有的兀自立在长着小草的方砖地上,垂首沉思;还有的蹲在墙脚下,默默地等着抽烟,一个香烟屁股,像击鼓传花那样,迅速地从这边传到那边。他们轮流大吸一口,神情贪婪而又慌张。

这儿弥漫着一种令人惊恐窒人心息的空气。那些病人的脸是灰白的,病房的墙面是灰白的,晾晒在铁丝竹竿上的被单还是灰白的。那院角一处,有一片枯萎的白杨林,一地的枯枝败叶。

郁墨石浑身为之而一颤,为这盛夏时节的这一片白杨林。

院落尽管人影幢幢,但郁墨石感觉不到那种生命的迹像。在他看来,这儿的一切都透出一种颓败的气息。

楼门一侧的花圃前,坐着两个四十岁左右的女护理,她们一边结着绒线一边聊天。

郁墨石仔细端详每一个人,那儿没有周一鸣。

一个年纪约为五六十岁的男人,步履蹒跚地向他走来,一直走到铁栅栏门前,而后向他伸出粘满纸浆的舌头。

郁墨石不由得倒退一步。

这个胡子拉碴的老病人,热辣辣地看着他,伸长手作了一个要烟的动作,在那病人微微洞开的嘴里,他看见一口污糟糟的牙齿。

郁墨石慌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掏出烟点上了,递进去。

那人五个指头捏着烟,低头狠狠地连了抽几口。

“王维愆,你瞧瞧你的裤子,快系上,成啥了!”那个戴眼镜的女护理喊道。

这个叫王维愆的老人,裤脚在地上拖着,满是污泥,裤腰七扭八歪,簇成一团,松松垮垮地下坠着。他有些无所适从地看着护理,直等她再重复一遍刚才说过的话,他才龇牙一笑,叼着烟,摸着裤腰,向上拽了又拽。接着又若无其事地东张西望一阵。突然,他把裤子从里到外,一抹到底,将什么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该死的!”戴眼镜的女护理大声喝叱道,扔下手里的活计,不紧不慢地向这儿走来。

老人慢吞吞地转过身去,把两扇精瘦的屁股,对准郁墨石。俄倾,他叉开双腿迎着护理走去,像学步的孩子。

女护理什么也没看见,抓住裤腰,提起老人的裤子。她做这一切时,如同母亲对待自个儿人事不知的孩子那样,极为随意。

“去,到那边去!”女护理指着墙根那边吸烟的人下令道。

老人手叨着烟,一口一口地抽着喷着,迟疑不决地一直走到墙脚。而后远离众人,额头抵着院墙,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

“探视走大门。”女护理如同没有看见郁墨石似的,头也不回地说着,回到座位上去了。

从来没有到过精神病院的郁墨石,心情异常沉重地沿着院墙向上走去。

世间许多精神病院,怎么看都如一座监牢,令人触目惊心。郁墨石几次都想贴墙根坐下,抽支烟。

表姐还没到,医院大门口空无一人,只有几道凌乱的车辙和一层泛出烟黄色的松针。土路两边和院内院外,古木参天,郁墨石能感觉到一种阴凉之气袭来。

大门是铁灰色的,套着一扇小门,小门是虚掩着的。

郁墨石推门而入,探头一看。

“干啥?”门里传达室的窗户上探出一个面目阴沉的老汉,他声色俱厉地问道。

“看个病人。”郁墨石声气弱弱地回道。

“这礼拜天下午两点,平常不探视,再说还得有探视证,探视证有吗!”老汉走出传达室来赶郁墨石,“走吧,走吧!”

“我等人!”郁墨石连忙说道。看来表姐没有哄他,他递过一支烟去。

“等人也不成,别啰嗦,出去!”老汉冷淡地挡开他的手,不耐烦地说。

郁墨石转身退出门去,突然觉得自己软弱极了,他靠着门柱站着抽烟。一会儿,小门吱哩一声,开大了点,老汉一抬腿走出门来,打量了郁墨石一眼问:“你不是本地人吧,那个病人是你什么人?”

郁墨石可以不回答,看看时间,表姐差不多快来了。但他还是答道:“从青海来,病人是一个小学同学。”

不知是青海这个遥远的地名,还是郁墨石的表情和声音,打动了他,老汉黑沉沉的脸色柔和了些。

“几号病区?”老汉问。

“六号病区。”说到六号病区,郁墨石心里突然一惊,他想到了契柯夫。

“你现在在等谁?”

“……我表姐。”

“你表姐认识医院里的谁?”

“呃,不知道。”

“实在对不起,那你等等吧!我不能放你进去,放你进去,我要吃批评的。”老汉言罢,又走入院门。

郁墨石怪异地挖了老汉一眼,一声不吭地转过脸去。

他垂着双肩,站在大门外看着眼前滚滚而来的松涛,心里一阵悲凉。

一个姑娘步履沉重地沿着土路上来了。她走到郁墨石跟前,瞥了他一眼。看他的样子,知道他被拒之门外了。

“…看人呀?”姑娘低低地问一句。

郁墨石向这个眼睛明亮的姑娘点点头,那姑娘一直那么看着他,弄得他有点不自在,他便慢慢地转过了身去。

“…要不要带你进去?”姑娘沉吟一下,对那个忧伤的背影说。

一丝亮光掠过郁墨石的眼睛,他摇摇头说:“我等人,约好的。谢谢!”

“那就再见。”姑娘轻声说道。

“再见!”郁墨石淡淡一笑。

姑娘进门对从窗口探出身来的老汉,报出了一个医生的名字。

“等等,我打个电话。”老汉转身去摇电话。

姑娘面向院里的甬道静候着,再没有和他说话。不一会,郁墨石看见一个中年医生过来,把那姑娘领走了。

秦霭露终于赶来了,热汗涔涔,面孔绯红。她不住地向郁墨石道歉,说单位里有点急事,给耽搁了。

看门老汉的电话挂通不久,杨格尔便从那条甬道上急步走来,未系扣的白大褂下摆随风飘浮着,人显得干练而又飘逸。他热情地和秦霭露招呼,迅速地看郁墨石一眼,亲热地伸出手来:“表兄弟!”

“杨格尔,杨医生,自家人!”表姐介绍道,她特意强调了自家人三个字。

老汉垂下眼光飘忽的眼睛,转过身去翻报纸了。

杨格尔满含深意地盯着郁墨石长长地看了他一眼,目光透彻入骨,看得郁墨石很不舒服,他软软地抽出手来。

秦霭露一上班在单位给杨格尔挂过电话,杨格尔方才看了一下周一鸣的病历档案。他看看秦霭露,看看郁墨石,说那个叫周一鸣的人,情况不好。

“目前国内出现了一个精神病高发期,周一鸣这类病人,在这儿也很多。两百多号住院患者,有许多都是专政机关和病人所在单位送来的。”杨格尔指指远处一个在自己指定范围内来回踱步的人说,“喏,那个瘦高个!单位组织去北京学习,参观故宫时,感慨颇多,随口对一个要好的同事说,没有傅作义,就没有今天的北京城。就这么一句话,被人告发。单位政工处找他谈了几回,人就不行了。”

那个瘦高个像只鹭鸟似的高视阔步地在林间徘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二战时期的斯大林格勒,天天遭到德军狂轰滥炸,斯大林格勒的市民们整日生活在惊恐万状中,那段时间高血压病很流行!”郁墨石酝酿一会,看看表情沉静的秦霭露,然后对杨格尔说。言毕,他突然感到他在向杨格尔刻意证明着什么。

从这不多的几句话中,加上柳亚明同她说过的那番话,秦霭露觉得表弟知道的事很多。她想起爹说的,当年他们拿下南京,将总统府中能砸的都砸了个稀巴烂,甚至连地毯也不放过,一条条波斯地毯,用马刀划拉切割成条成块。于是秦霭露说:“没有傅作义,就没有今天的北京城。那人没说错。我们从来都是这样,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结果是城门失火呵。临了,被灭了的肯定不只是几十万守军。”

“是的,辽沈战役就是这样,长春解放时,被困在城里的老百姓尸骨狼藉,堆积如山。成千上万的老百姓,一开始被守军开门放出来过,但又被解放军用机枪扫进去。就是不让你们卸包袱,背着去吧,你呐!十几万老百姓,十几万人性命呵!”郁墨石听老吴伯伯讲过此事。当时,听得郁墨石心里痛痛的。他妈的,谁让你是国统区的老百姓!

杨格尔和秦霭露直觉头皮发麻,这种事,他俩闻所未闻,于是用存疑的目光,看了郁墨石一眼。

“会不会是因为害怕敌军混入逃难的老百姓里,才开的枪,不是说兵不厌诈吗?”杨格尔疑疑惑惑地问。

“不知道。”郁墨石有点着恼地抽起烟来了。

前一日,他专门还在曹伯那儿印证过这事。曹伯说,板子后来打到了当时的长春市长尚传道头上,最后的结论是这样下的:在我大军兵临城下,准备解放长春之际,组织顽抗,造成长春被困,饿死十万人,罪大恶极,罪不容赦。而且这个罪不容赦的尚传道,早已被特赦了。即使曹伯不说什么,他也相信老吴伯伯,老吴伯伯是那种一点一划的人,从不胡扯。

“什么可能都有,但只能是推测,现在什么都没个准。中国历史,尤其是当代史,是一部扭曲了的历史。确实如胡适所言,历史是一个小姑娘,后人想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秦霭露一看杨格尔有点尴尬,就打个圆场。不过,她觉得这个表弟有点蹩。

杨格尔秦霭露一会儿又恢复先前的样子,与郁墨石边走边聊,但郁墨石不吱声了。

周一鸣的病室,在靠后的一幢楼里,他们穿过那扇窄长的铁栅栏门的空地,向后楼走去。

那个叫王维愆老人,仍然远离众人站在墙脚,额头抵着苍颜斑驳的院墙,半吊着裤子,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

“这个老病人…原来是上海一家大学的教授,老家在苏城,一个世界知名的物理学家。”杨格尔沉郁地说。

听到杨格尔这样的一个介绍,郁墨石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地撕裂了。

秦霭露则一脸痛楚,看见那老人臀部半裸,她转过了脸去。

“仅仅是走所谓的白专道路,不问政治,就被没完没了地被批斗、作检查,游街示众,最后就成了这份的了。不问政治,当今中国,你不问政治,行吗?你不过问政治,政治就来过问你。”杨格尔扭头瞧了一眼那个王维愆,继续说道,“在这个社会里,你想不受骚扰的活着,至少得假装过问政治。言不由衷,没关系,谁说实话了?这个国家,还有真话实话?中国各种所谓媒体,社会上形形式式的大会小会,与会者的发言,列位领导者的报告,只要是公开场合,甚至于你的各种个人小结,年终总结无不充满着套活空话屁活谎话。是的,在中国,语境从来都是分裂的。可以这么说,这是一个怂恿鼓励撒谎的国家。”

郁墨石刚才那一点小小的不快,立即烟消云散了。他敬重地看着杨格尔,想接过话来,但只是动了动嘴,什么也没说。

“因而撒谎,也是当下中国人生活内容的一部分,撒谎已进入中国人的潜意识。于是,‘大浪淘沙’,这个千年文明古国,曾经引以为豪的诚信忠义,朝闻道夕可死的精神大墙,就这样被掏空了。它离全面崩溃坍塌的那一天,已经为期不远了。”杨格尔严肃地对郁墨石说道。

秦霭露吃惊地眨眨眼睛,对三十已经出头但一向老成持重的杨格尔说:“你今儿个咋了,怎么也成了一个愤怒的青年?”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人之言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这是韩愈的一段话,郁墨石想对表姐说,但仍然欲言又止。他几次回头去看那个面壁而立犹如石雕一般的老人。

这会儿,郁墨石对杨格尔的话,深以为然,他很听得进去。郁墨石一向看重医生,他以为从事这类职业的人,神智在一般人之上。他还认定契诃夫鲁迅一类人,之所以能用自己的那管笔,解剖人的灵魂,绝非偶然,这与他们都是学医出身相关。

杨格尔刚要对秦霭露郁墨石说什么,一个护士从一条岔路上跑过来,边跑边喊:“杨医生,杨医生!”

他们止步,等着女护士过来。

秦霭露觉得那护士的走姿,一跳一耸的像老戏中的跳加官。她随即站在那儿张目四顾,但一见那些像放风的囚徒一般的精神病病人,立即又收回目光。

精神病院,怎么看都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因而每次来找杨格尔,她心里都觉得糁得慌。她不由得有点可怜起这个杨格尔了。

“孟院长找你,让你赶紧过去一趟!”那护士隔开一小段距离对杨格尔说,然后站在那儿等着。

“那…这样吧,你们先去,就是那幢楼。看过人,再到门诊办公室来找我,三楼303!”杨格尔对秦霭露和郁墨石边说边从口袋里摸出纸笔,刷刷刷地涂几笔。

“小石,我不想进去了,在杨医生那儿等你,好吧!”秦霭露轻轻碰碰郁墨石的胳臂说。

郁墨石点点头,接过条子,沿岔路走向那幢灰楼。

杨格尔很感兴趣地回头看郁墨石一眼,对秦霭露说,“你这个表弟很敏感。不过,初次接触,感觉还好,可以说运转正常,你和伯母,是不是有点像那个丢了斧头的人?”

秦霭露不置可否地笑一笑,跟着杨格尔向办公楼走去。

*

郁墨石一路走去,将遇见的每一个不着白大褂的人,都视作病人。后来他从他们看他的眼神中发现,他们也同样如此。绕过几幢一模一样的灰楼,他走到了一幢喷有六号字样的灰楼前。

凭杨格尔的条子,郁墨石顺利地通过大门,爬上三楼。

楼里竟然出奇的安静,各楼道口都有一道厚实的隔音门,郁墨石时时感到门后,蜇伏着一种他看不见的威胁。

要是柳亚明在就好了,他心想。

郁墨石推推楼下那道门,那是两扇使人想起壁橱的门,但门锁得铁紧铁紧的。

他怯生生地敲一下,隔一会又敲一下,可里面没有一丁点动静,于是,他连续地用力地擂起门来。

“开门呵,开开门呵!”郁墨石孤寂地一遍一遍地喊道。然而他的力道和声音,统统被那扇厚实的大门,化解得无踪无影。他体味到了什么叫绝望。

“谁呵?”很久很久,里头才传出一个不耐烦的声音,那声音细如蚊蚋。

过了好一会,郁墨石终于听见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响。

咔的一声,门嘘开一道缝,露出半只凶神恶煞的眼睛。一股冷森森的风扑面而来,郁墨石急忙把已被汗渍得潮腻腻的条子塞进去。

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一个身材狼亢的男护士一言不发地对郁墨石歪歪脑袋。郁墨石挤进门去,那门又被咔咔死锁。

走道里很昏暗,空荡荡的,没有任何摆设,顶上一盏盏灯,在墙面走道上抹了一层惨淡而又冷寂的光。旁边一个镶着毛玻璃的隔断里,有几个身着大褂的牵手牵脚的人影在晃动。过道尽头有一扇同样厚重的大门。

走到那扇大门前,男护士掀动门框上的按纽,里头传来一阵铁链条哗啦哗啦的声响。

大门开了,郁墨石直觉一阵热哄哄的酸臭馊味,迎面冲来。

一个同样孔武有力的男护工,站在门边,接过条子扫了一眼。送郁墨石过来的男护士,返身大步离去。

大门里头,另有一扇满是粗重铁条的栅栏,上面攀满了挨挨挤挤的青筋毕露的大手和一张张暗黑枯焦的脸。他看到一片如饥似渴的眼神狂乱的眼睛。

猛然间,郁墨石感到透不过气来了。

走廊里也有人在踱步,面目阴沉地从这头踱往那头,又从那头踱到这头,步伐坚定有力,活脱地像一头头关在笼中的困兽,全然不管周围发生了什么。

男护工抢先一步,推开铁栅栏门,门抵着那些人的胸脯。

那些人趔趔趄趄地被拦到一边,头背嘭嘭的撞击在墙上,发出一片乱糟糟地尖叫,而有的则咯咯咯地仰天大笑,挤出人丛,飘然而去。

郁墨石身后的铁栅栏门链条一阵乱响,门又被锁上了。旋即,他立刻被散在边上的人围住了。

一个面孔皱缩的中年人从人圈里挤进来,当胸一把揪着郁墨石。看到郁墨石大吃一惊,他快活地咔咔大笑,笑得连脸都歪了。

郁墨石求援似地扭头看着那个男护工。

“9床,放开!”男护工排开众人走过来,大喝一声。

9床头一勾,撒手了,但仍然站一边,朝郁墨石狞笑着。

铁栅栏门边的护士办公室里,走出两个护士,一男一女。男的傲慢地看着郁墨石问,怎么回事?

“有杨医生的条子,来看18床的。”男护工向前走去。

“怎么这个时候来!”女的不快地在郁墨石身后咕哝道。她一脸雀斑,也是傲气十足。她随那个男护士走进一间病室。

“他姥姥的,谭庶人你这个混账王八蛋,怎么又尿到床上去了!”女护士从病室里一步蹦出来,对准那张皱缩的脸,左右开弓两巴掌,吼道,“厕所不去,专门往床上尿。刚才看你那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就知道你又不干好事,果不然!你就这么糟践人呵,你!”

郁墨石看到这一幕心一抽,他想周一鸣没准也会这样挨打。

“我不想尿,我真的不想尿,是毛主席叫我……”9床抱着头脸,在墙边缩作一团。

“又来了,又来了,你怎么不说林秃子,动不动就是毛主席,你个该死的东西,欠揍!”女护士嚷道。

男护士出手将9床捞进病房,病房里立即一片鬼哭狼嚎。

“毛主席呵,我听话着呀,你作啥,还要把我往死里整呵!”9床大哭大叫道。

“还要瞎讲,这张屄嘴,抽,给我抽!”女护士嚷着。

周围的人马上屏息心气,贴墙肃立。

“18床有人看你来了!男护工一路高喊,向前走去。

郁墨石紧走几步,追随男护工而去。

走道尽头那间病房里,走出一个大骨架的高个儿,他在门口犹豫一会,才拖拖拉拉地朝这儿走过来。

他那一头蓬乱的头发向四方支楞着,如同一只硕大的刺猬,整个身姿僵直不动,像传说中的那些黑非洲原始部落中的活尸,仿佛身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着他前行。

他旁若无人,低着头,一步一步地来了。

他来了,但身影却显得越来越远。

郁墨石愣了半晌,才碎步迎上去。

“这个人找你!”男护工对周一鸣说,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这个叫周一鸣的人,慢慢地抬起脸来,犹如茅草般的胡须里,露出一对眼神空茫的细长眼睛。他的目光越过郁墨石的头顶,散散地看着天花板上的一个斑点。

*

郁墨石浑身潮热,直觉得周身血管,向四下扩张着,手脚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同时他也为自己才来看这个人而抱愧不已。

从周一鸣的眼神中,郁墨石知道周一鸣根本认不出他是谁了。他轻轻地拉着周一鸣的手,走到边上的长条椅上,坐下来。

“周一鸣!”郁墨石呼吸急促地摇摇那只手,又指着自己说,“郁墨石,小石,我是小石!”

但那只手是没有生命的,显得死沉死沉。

周一鸣脸上毫无表情,还是那样痴痴地看着他。

“我是小石……”郁墨石重复道,声音又干了涩。他直想哭,搂着这具活尸,嚎啕大哭。

“看什么,看什么,都给我走开!”女护士拎着湿淋淋的拖把过来,对围过来的人挥挥手。

众人踢踢沓沓地走开,又在远一点的地方站定,继续一眼不眨地围观着。

郁墨石紧紧地握着那只大手,一点点地加力,但手的主人,像是被掏空五脏六腑的一具空壳,木然地坐在他的身边,完全无视他的存在。他的脸颊上有一条深紫色的老疤,额头一边还有一个青紫的肿块。胸襟前和裤腿上,满是大点大点的污渍。

郁墨石取出烟盒掏出一支烟,试探着递给周一鸣。

周一鸣迟疑一会,看都不看地接了过去。

卫生间传来女护士用力地捣洗拖把的声音,一走廊的哗哗水声。

郁墨石替周一鸣和自己燃着了纸烟。

一个尖嘴猴腮的小伙子贴墙,蹭到他们眼前,直勾勾地盯着郁墨石的手中烟。

郁墨石立即递给这小伙子一支烟,这小伙子在他这儿对个火,迅速转身猫腰擦着墙,如同通过敌人封锁线似的向前跑去。

忽然间,郁墨石的周围布满了一片摊得平平整整的手掌。

他立马在那些手掌上一一放进一支烟。

那个小伙子吸着烟擦着墙根跑开了,但郁墨石听到一阵吱哩哇啦的一声叫唤,抬头一看,小伙子嘴上的烟,已到了一个刚刚走出病房的彪形大汉手里。那小伙赶忙折回来,向郁墨石一个敬礼,又伸手要烟。

“你有多少烟也发不过来的!”男护士在病房门口对郁墨石说。

郁墨石厌恶地看了男护士一眼,因为他刚才痛殴那个9床谭庶人。郁墨石睬都未睬,又向小伙子敬了一支烟。

“吃车!”斜对面的病室里有人在下棋。

“妈妈的,明车暗马偷吃炮,你他妈的连说都不说一声!”

“自己送上门来的,有什么好说的。不成,放下!你动一动…动一动,试试看!”

接着,郁墨石听到里头一阵扭打声。

男护士别转头,咔咔咔地走进那间病房。

女护士倒提着拖把走过,在走廊地上留下一串水滴。水滴昏黄恶浊,令人起腻。

周围人静静地在一边吞云吐雾,周一鸣把烟拢在手心里抽着,像在地头上那样。

郁墨石默默地看着这张黑枯憔悴的面孔,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突然,有几个人拥着一位花甲老人,从这间病房出来,又窜到那间病房。那位老人手里高高地举着一只搪瓷剥落的大茶缸,神气活现地推开那些往上一耸一耸的手。

那茶缸里盛着掺着一点桔子汁的自来水。

郁墨石周围的人立即嘻笑雀跃,一拥而去。这些智力已回到混沌未开的童稚时代的人吵吵嚷嚷,一个不漏地随老人冲进一间房间,然后再也没有出来。

周一鸣没有走,仍然慢慢地显得很吃力似的抽着烟。

“一鸣呵…”郁墨石动情地说,“你不记得我了,也难怪,这些年我们一直没有联系。你又生病了,当然不记得我了。你的变化也很大,猛扎扎往那儿一站,我也没能一眼认出你来。我去看过奶奶了,她一说起你就哭。”

郁墨石开始一刻不停地说着,似乎想以此唤起周一鸣已经失去了的记忆。

“奶奶在等你出去呢。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最疼奶奶了。小时候,你对我说,你长大了,去做烧饭师傅,好让奶奶吃饱肚子。你那会去捉鱼摸虾,卖菱角、卖山芋,还不都是为了这个?放学了,放假了,你还到处去捡破烂,卖给废品收购站。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你钻进教室的地板洞里掘铜板,被一截通电的赤膊电线打了。奶奶哭着叫着你的名字,一个水塘,一个水塘地去找。大家也都这样,全到水边去找。都以为你摸鱼落水,没了命!”

郁墨石仿佛看见一只撩焦的小手,从墙脚下的地板洞里探出来,一点一点向前伸着。凌晨两点,昏死了大半天的周一鸣,自己从那儿爬出来,跌跌撞撞地回家了。

郁墨石的眼睛湿润了,他继续抚摸着周一鸣那条色泽暗黑的手臂说:“你来上学后,告诉我,你不会死掉的,因为奶奶。你说你爹待奶奶不好,你娘也是。你长大了要养她……现在你啥都甭想,一心看病,不要急。这种毛病,看得好的。你要记住,奶奶可是天天等着、盼着你回家呀!

然而,周一鸣严丝密缝的脸上,泛出一片青铜色,仍旧没有任何表情,目光空空地注视着对面灰白色的墙壁。

“你这叫做白费力气,你跟他说啥,都白搭,不管你说啥!”将郁墨石领过来的男护工走过来,撇撇嘴说。

是的,仿佛周一鸣丧失理智的同时,也丧失了听觉,他的话,周一鸣确实充耳不闻。

周一鸣手里的烟,静静地冒出一缕缕青蓝色的烟雾,烟雾袅袅上升着,在面前奇形怪状地扭曲着,飘荡着。

到此为止,郁墨石确实有一种对着虚空说话的感觉。然而时间的流失,却又显得异常缓慢而又滞重。

郁墨石走了,朝站得笔直的周一鸣摆摆手。

周一鸣拎着那一网兜食品,泥雕木塑般地立在原地,无动于衷。

门悄然地在郁墨石身后关上了,他没有思想没有感觉,迈着与这儿的病人相似的步履,恍恍惚惚地走出六号病区的大门。

阳光爽爽朗朗地普照着大地,到处是亮晶晶的光点,它们像一个个精灵似的快活地跳着,上上下下。

文章来源:胡蜂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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