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家门,秦霭露就让郁墨石回房歇歇,晚饭好了,再下来。郁墨石到厨房去向正在烧菜的姑母打个招呼,准备上楼。

“来呢!”郁文瑛拿着炒菜铲子,对站在门口的郁墨石招招手。她的嗓音又低又急,“你姑夫…”

这些天来,郁文瑛一直用这种嗓音,告诉郁墨石谁谁谁死了,谁谁谁也死了。

郁墨石的眼睛立即睁大了些,但这会,她用这种嗓音对他说的是:“…你姑夫过两天,想请你过去吃夜饭!”

郁墨石想了想,默默地摇摇头,掐掉烟,走出厨房,上楼回自己房间去了。

郁文瑛知道郁墨石会这样,秦国忠这样说,她当场很高兴,但她知道会是这样的。

秦霭露走到厨房,替下郁文瑛,开始炒菜。

“怎么样?”郁文瑛压低嗓音问道,她问郁墨石去医院的事。郁文瑛向楼上呶呶嘴,指指脑门又说,“莎丽的男人有没有说,他这儿有点毛病?”

秦霭露一脸愁云地摇摇头。

郁墨石看过他那个有毛病的小学同学,回到杨格尔那儿,除了问几句周一鸣病的话,几乎再没有说过什么。她看得出郁墨石显然大受剌激。

杨格尔私下里对她说,郁墨石有创伤情结。他建议郁墨石,既不要回青海,也不要在苏城,还是想办法到外地去找个工作,彻底地换换环境,转移转移。

杨格尔送他们出来时,对特意拉在后面的秦霭露,长长地嘘出一口气,凝视着耷拉着双肩的郁墨石的背影说:“世上最磨人的莫过于童年的痛苦,它不经意地影响人的一生。童年的痛苦,如蛆附骨。不论何时何地,他都要肩负这种痛苦,直到他走出这个世界。”

到楼上后,郁墨石又把自己关在房里,一点儿声气也没有。

“爹那儿今天有什么说法?”秦霭露问郁墨石工作的事。

郁文瑛摇摇头叹道:“街道厂没问题,但咱们不去,可是好一点的国营单位,一听说你娘舅舅母的事,就推三推四的。你爹说,再等等看。他一旦真正豁出老脸,去求求人,问题应当不是很大的。行了,反正他答应了,就靠在他身上!”

秦霭露把杨格尔的建议给郁文瑛说了说。

“本地都还有问题,估摸外地难度更大,再说吧!”郁文瑛开始收拾碗盏,准备吃饭。她想想她这个苦命的侄子,又问女儿,“那个上塘街的小伙子几时回来?”

秦霭露微微地摇摇头,开始盛菜盛饭。饭菜一上桌,她走到楼上喊郁墨石下来吃饭,还特意关照一声,为那些菜,她娘整整忙乎了一个下午。但郁墨石应一声后,磨蹭了半天,才下楼。

同秦霭露一起回家的路上,郁墨石看着周围的人直犯迷糊,他不明白那些人说话,为啥要用这种腔调,为啥要打那些毫无意义的手势?那些鸟嘴,为啥要一开一合,像一条条被剃鳞剖肚的鱼?为什么人的头、颈、躯干四肢,这么堆一块,就算人了?他突然觉得人不如一只猫或者鸡好看,那些毛茸茸的身子,滴溜溜的眼珠,倒另有几分可爱之处。

平生第一次,郁墨石感到人是何等的难看,那些肉乎乎的的胸脯臀部大腿和那些菜篮子里冒着热气带着血渍的肉,都很恶心,都很丑陋。而那些叭嗒叭嗒吃着这些肉和内脏的一张张油漉漉的嘴,则使他的五脏六腑七上八下地一个劲地往上翻。

郁墨石坐下来后,一眼就看到桌上有一条白亮白亮的鱼张着嘴,用灰白的眼睛直视着他。他别转眼睛,不去看它。

动物尸体!郁墨石突然想起在查哈干活时,有一个常以败人兴为己任的扬州小伙,看见一只只褪毛和未褪毛的死家禽时,总这样说。郁墨石过去觉得这货特无聊,但今天他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这确实是一具动物尸体。

那些失去了人的灵性的精神病患者,也已然沦为了动物,类人科动物。

他今儿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佛教徒才是文明人,其余的都是食人生番。

*

这顿饭,吃得异常沉闷。郁墨石一句话没有,挟了几筷子蔬菜,就不吃了。郁文瑛眼箍发红地看着侄儿,也不说话。

“动不动,就会这样,唉!”郁文瑛在心里叹道。她不知道这个孩子过的这种日子,哪天才能到头。

秦霭露也很丧气,她也什么都不想说。

突然,大门口传来一阵急促而而沉重的脚步声,一个胖大的妇人穿着无袖衬衫,舞动着肉鼓鼓的双臂,在门坎上绊一下,趔趔趄趄地跌进门来。

郁文瑛秦霭露发出一声惊叫,和郁墨石一齐站起身来。

“小石呵……”胖妇人一声未了,两行眼泪刷的下来了。

“富宝阿姨!”郁墨石心口,似乎被重物一撞,他抛下筷子,慌忙迎上去。

曾几何时,这个人高马大的阿姨,在他眼里代表着人类仅存的一点良知和温情,她撑起了这个支离破碎的世界一角。

因为没有早早去看她,因为她这种进门方式,郁墨石又是羞愧又是感动。

“你回来这么长时间,怎地不来看富宝阿姨哟!”许富宝拉住郁墨石的手哭得呜呜的。

郁墨石立马感到无地自容了。

郁文瑛秦霭露眼睛湿湿的过来招呼许富宝。秦霭露看到有人削尖脑袋往这儿走来,便起身,走过去,关上了大门。

“我是刚刚听讲,扔下饭碗就来了。阿要打呵!”许富宝拍打一下郁墨石的后背。

“该打!”郁文瑛说。

秦霭露迅速转身,撤下桌上的饭菜。

“小时候吃富宝阿姨的那些东西,都吐出来还我!”许富宝坐下后,仍旧不依不饶。

那些个白白胖胖的刀切馒头和盖浇饭带着一股热热的甜香,倏然扑鼻而来。

郁墨石看见了那个在街角、在路边、在自家的门后、在床上,狼吞虎咽地大啖的孩子,不禁泪水盈盈了。他紧紧地握着富宝阿姨一直没有松开的肉手。

在那些个为一日三餐而愁肠百结的日子里,就是这个许富宝阿姨,还不时地接济他一点吃食。那一次,当他饿得前胸贴后背,眼前阵阵发黑的时候,富宝阿姨偷偷摸摸地塞给他两只大饼。那一刻,他真想给这个富宝阿姨夸嗒跪下。

许富宝擦干眼泪,开始哒哒哒地说个不停,一扫客堂间方才的沉闷压抑。秦霭露给大家泡过茶,端上去后,也给自己泡了一杯。

“这家里如果有这样一个人,日子就好过了。”秦霭露看着富宝阿姨,烫烫地喝一口茶,心里这样想道。

这几年来,书场街街道乡邻稍有动静,富宝阿姨就会风风火火奔到古寺巷来。一次街道里的人,拦住派出所的小宁,要他们注销郁墨石的户口,说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富宝阿姨便上蹿下跳,到妈妈那儿报信。街坊邻居一度对自个儿几代同堂,而人去楼空的郁家竟可以将这样大的一宅子,空关几年,不免有些群情激愤,他们要上访了。也是这个富宝阿姨挺身而出,站在那片空地上指桑骂槐地叫天喊地,才使此事平息下来。

郁墨石走后没多久,富宝阿姨就和妈妈来往了,端午送棕子,中秋送月饼的,忙得不亦乐乎。

“来,叫富宝阿姨看看,出去这么多年,少了点啥没有?”许富宝认认真真地打量着郁墨石说,

“越来越像郁先生了,就是瘦着点。快跟阿姨说说,这些年,一个人在外头,日子咋过的噢?还连个信也没有,真正叫人急煞,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姑母娘,那会也是没有办法呀,你走掉了,为你哭得死去活来,一直哭哭哭,眼睛都要哭瞎了!”

郁文瑛秦霭露双双垂下了眼睛。

“这只臂膀咋回事!”看着郁墨石无意间被捋起袖子的左臂,许富宝喊了一声。

郁墨石的左臂肘关节有一个新新的半月形的刀口,那手臂被许富宝拉直后,有些明显的变形。郁文瑛和秦霭露面带愧色地相互看了一眼,因为她们没有看出郁墨石手臂的残疾。

“摔的!”郁墨石抹下袖子说。

“噢,我可怜的孩呵!”许富宝用一只手搂搂郁墨石。

“我来看看,从什么地方摔下来,会摔成这样!”郁文瑛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捉住郁墨石的手。

秦霭露也走过来看那条黢黑的胳臂。

“…拆烟囱。”郁墨石不想说那次高炉上的事。

那个刀疤紫中透亮,缝合处有一圈米粒一样凸起的针脚,像滚了边似的。秦霭露心里一紧,她又忍不住去想郁墨石头上的那道被头发遮掩的伤疤。于是,尾椎骨处立即开始一抽一抽的,她赶忙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噢,我可怜的孩子,作孽死了!”许富宝瘪瘪嘴,露出一张苦脸,她又快哭了。但转而又朝着夹弄口方向诅咒道,“这只瘟老太婆,这只死老头子,总归不得好死,看看老金根就知道了!”

郁墨石的眼睛圆了。

“你不知道哇?”看见郁墨石那副模样,许富宝吃惊地看着郁文瑛秦霭露问,“你们怎么不告诉他呵!”

郁文瑛和秦霭露面面相觑。她们商定好的,郁墨石回来后不讲这事,免得节外生枝,惹出祸端。

“喏……”富宝阿姨将这个陈家老太同她的老伴如何向街道告发郁墨石爹娘的事,一五一十地倒了出来。

郁墨石脸色刹时死白如灰。他只觉一股热血呼的直冲头骨。

“唉,知道了又怎样?说啥呢…人都没了。”富宝阿姨惋惜地对郁墨石叹道,“要死一个,活一个,也好呵,你也不消小小年纪去那么个野猫不拉屎的地方呵,这家死人!不过,小石你看好,老天在上,总归是善恶有报的,你看得着的!”

“一个没有宗教感的民族是无所畏惧的。而今他们是天不怕地不怕,不信神不信鬼。连天地鬼神都不怕了,他们还怕什么?”秦霭露心想。

文革刚开始,就是那个陈老太来找舅妈借那种蚌壳棉鞋的旧鞋样,跟着舅妈上楼,看到放鞋样的旧箱子里衬底的那张旧的《中央日报》。回家同她老头说了说,就一齐去了街革委。于是,他们便来抄家了,最后抄出了舅舅藏在柴堆里的反动日记。

舅舅在日记中直截了当地对这场所谓的急风暴雨式的文化大革命下了结论:“这场革命就是中世纪对异端宗教的审判,同时也使潜藏在这个民族心灵深处的恶,得到了最大程度的释放。除了残存在人类最最隐秘处的兽性作祟,没有一种解释能解释这种行为!”。

舅舅一被捉进去,舅妈随后也被关了起来,勒令她写交代材料,交代问题。有一次他们在毒打舅妈的时候,舅妈终于失去了控制,叫出了一句:一人独占天下公器,你们比秦始皇还秦始皇!

郁墨石的脸慢慢地转向那条夹弄,自觉一股煞气左突右撞地横升而起。一度他恨他所见到的一切,但他从未有过如此具体的仇家。陈老太一下成了那个邪恶的高利贷者。

回来后,他不止一次地见过这个老太,她见他时,有点畏畏缩缩,但郁墨石没有向那方面想过,只是觉得她又老又丑。他知道这个陈老太三天两头往街道跑的事,他也知道,像这个阿婆那样,不时向街道汇报告发,谁谁谁怎样了,那是这个时代许多人的一种生活方式和习惯,乃至于成了她们或者他们生活的一个部分。那些出卖告发亲戚朋友街坊邻居的告密者,有时甚至什么也不图,他们只是坚信不疑地认定自个儿是在同“坏人坏事”作斗争。所以他一直想着,他们自家也是“受害人”。

这个社会以鼓励和培植告密者为己任。人们从小就被提倡揭发所谓的坏人坏事而受到奖掖的社会风气所染,他在育英小学就知道,许许多多的孩子,都以告发自己的同学为荣,这类孩子的这种行为始终为学校所肯定。有时,老师会当着众同学的面,大声地鼓掌表扬他,并号召众同学向他学习。他们每学期的成绩报告单的评语第一条,就是“勇于揭发坏人坏事”。

他们几乎都是吃着狼奶长大的孩子。这是学校、是居民委员会的管理方式,同时也是统治者管理这个国家的方式之一。因而他轻视但并不憎恶这个陈老太太,但是此刻,她稀疏的头发中大片大片黑褐色的头斑,鼠类似的嘴脸,特别是那一双混浊阴恶的眼睛,令他万分厌恶。

“噢,小石他爹真是好人,不吃酒,连烟也不抽。一笔字,真是没有话讲。就是人有点耿,吃死亏呀!”许富宝拍拍郁墨石的手背,长叹一声。突然,她抬头看到客堂间墙柱的一枚钉头,挂着一方红纸,她问郁文瑛,“忌日快到了,是小石他爹的,是吧!”

郁文瑛点头称是。

郁墨石心头当即一凛。他突然记起了,他第一天在察汗乌苏的那个晚上。

他躺在那个被挖沙人废弃的地窝子,闭着眼睛听着一只只沙鼠在头顶的地窝子上,悉悉索索地奔跑声和那一声声流沙声和大水河的流水声。

突然,一道白光,在门边刷的一晃而过,迅速地逸出被风吹得嘭嘭响的到处都是缝隙的板门。随即,一阵大风呼啸而来,那些千疮百孔的灰白色的塑料薄膜,在那片地窝子顶部,普特普特上下鼓动起伏,一捧捧沙粒,从那只看不见的手里撒下来,刷啦啦刷啦啦地响成一片。

郁墨石一下从地铺上坐起来,心为此惊骇地簌簌作抖。他仔细一想,才想起来这一天竟是爹的忌日。

郁墨石看了一眼郁文瑛,羞惭地低下头去。他总记不住爹娘的生日和忌日。

“唉,他知道要杀他的,知道的。牌子都插好了,他能不知道?站都站不住,歪来歪去,几次都要倒下去,他要活的呀。啧啧啧,豆大的汗哟,往下淌,面色赛过死人呵!”许富宝悲悲切切地说。

秦霭露示意富宝阿姨不要再说下去了。

郁文瑛的眼圈又红了,她微微地扭过脸去,看房梁钉头上那方飘飘摇摇的红纸。

哥哥一身竹布长衫,头发微乱,满脸薄汗地向她微笑,一副大功告成,春风得意的样子。

哥哥死后,常常是这样一副面孔,出现在郁文瑛的梦中。

那辆烧炭的班车坏在半路上了,哥哥撩着长衫,吭哧吭哧地沿着塘路,走了十来里地。有人从教室里把她喊了出来,哥哥马上还要赶回城里。

“小妹,喏!”哥哥从怀里掏出那个手绢包,递给她。手绢包里是沉甸甸的银洋,那是她这个学期的学费,已经欠交多时了。那时,哥哥已经有了郁墨染了。他递过那包银洋时,满脸薄汗地向她微笑,就是那副大功告成,春风得意的样子。

父母早逝,哥哥一直节衣缩食地在供她念书。

哥哥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她一看就知道那是吃的,便急急地打开纸包。

“耶!”一条条光鲜润泽的桂花糖年糕,芳香扑鼻地摊在深灰色的油漉漉的纸包里。

哥哥那张清瘦的脸上,立时掠过一丝孩子气式的得意。

她迅捷地剥开一条年糕,放在哥哥手里。

兄妹相视一笑,在那幢古雅的西式教学楼前,双双举起年糕,一二三,同时咬下第一口。小时候,父母给他们分好的任何吃食,他们都是这样的吃法。一边吃,哥哥小脖朝后一仰:

“毛妞毛妞拾棉花,一拾拾了个大甜瓜,爹一口娘一口,咬了毛妞手指头……”那会儿,哥哥知道许多南北儿歌民谣,有事没事,他都会往外突突。

郁文瑛感到胸口一阵剧痛,她微微地弯下身子。

秦霭露看到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妈妈日渐消瘦的脸上,滚下来了,有一滴眼泪啪嗒有声地落在她捧着的茶杯里。

“我就拼命奔,一路上想着要是撞不上你,咋整!爹和儿子就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了,还好,你在着,…可是弄半天,还是没见上。你被人家抬回来,屎尿一身,裤子上、鞋帮上都是…,我也没敢…没敢来看你……”许富宝万分愧疚地连连拍打郁墨石的后背。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继续说道。

“再别说了,富宝阿姨,再别说了……”秦霭露请求道,她心如刀绞。

“呃…”富宝阿姨瞪大眼睛看看姑母看看表姐,而后连声应道。

姑母的哭声由低到高,很快变成嚎啕大哭,过来劝她的表姐,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我…这是作啥?不说了不说了,都是我不好!算我求求你了,霭露她娘嗳!”富宝阿姨有点慌张地摇着姑母的肩膀说。

郁墨石眼睛枯干地愣在那儿,有些不知所措。周围的一切突然变得似真似幻,如同他很久很久做过的,但醒来却被不着痕迹地遗忘了的一个梦。

文章来源:胡蜂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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