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突然大起来的,一道闪电,照亮了他的楼梯间,他一直在等轰隆隆一声雷响,但天没有打雷。雨在屋面上,哒哒哒如群马奔腾。后半夜,夏烈炎再没有睡。

中午他就着一根酱黄瓜,吃了一点剩稀饭,就算打发了。

昨晚,他熬了一大锅稀饭,于是今儿早饭中饭晚饭,都是它了。

害怕稀饭馊了,他就一直把饭锅浸在脚盆的凉水里,能吃几顿天算几顿。有时他连着几天吃完饭,连碗都不想洗,直接把碗反扣在铺了张报纸的木箱上,下顿再用。所以有时为了预防万一,饭前他先吃两粒黄连素。

夏烈炎站在廊檐下,眼睛涩涩地看着雨柱打得天井的地上腾起的一蓬一蓬水气。

不知有多少年,他没见过这样泼天泼地的雨了,心里不觉有些畅快。

姬吴两家刚刚收拾完合用的吃饭间,都上楼午睡去了,礼拜天这两家人午睡要睡到两三点才算数。他打算在这儿站一站,也进去睡一会,热伤风虽然过去了,但身上还是有点不利索。

楼上有一面连接屋檐雨水槽的下水管,断了一截,汇成一股的雨水如泼似泻地砸在这一边天井的阴沟盖板上。盖板是一块溜光的青石,面上有四孔,孔状如叶,首尾相连。那下水管不知断了多少年了,直接砸下的雨檐水,已把这青石盖板砸得坑坑洼洼了。

夏烈炎看到对过有两块生着青苔的老砖一立一卧地被丢在天井墙基下,他想了想,手遮头顶,冲进雨里,奔到对过捡起砖。

墙脚下的青苔年深月久,滑腻之极,他在那儿一个踉跄,差点摔飞过去,吓得魂飞魄散。此刻,雨已将他浇了个精湿,他浑身滴着水,小小心心地走过那片水叽叽的青苔,又飞快奔回来,迎着哗哗的雨檐水,将青砖压在阴沟盖板上。从那半截下水管下来的雨水,打在青砖上,腾起一个个水花,四溅开去,形成大大小小的水流,呼呼呼地回淌入阴沟。

吴立新房间里有什么重物砸在楼板上了,夏烈炎推测一定又是那个胖婆娘在发威。

每次看着走在他前边的胖婆娘肥肥囔囔的两爿肥臀,在他前面颤颤悠悠地忽闪,他想如果上去死命地掐上一把,那胖婆娘手舞足蹈,跳起来的样子,一定滑稽极了。他常常拼命地抑止着自己这样的念头,非得掐着自己的大腿,才能收回那一抹不可抗拒的笑容。

夏烈炎身上湿嗒嗒的,很阴,他抹抹一脸雨水,转身要回楼梯间去。突然,人一痉,啊涕一声,打了个极响亮的喷嚏。

“哼,为这事生出病来,值得不值得?”吴家面临天井这一面的一扇窗开着,吴立新不知啥时候站在了窗后,满脸不屑地说道。目击了这糟老头子奔来跑去的全过程,吴立新觉得这老东西可笑而又荒唐。于是他继续用调侃的口吻说道,“那是石头的呀,千年不坏,万年不烂,都六十岁的人了,真是看不穿,你以为你,还能再活六十岁啊?”

夏烈炎一时无言以对,立刻闷在那儿了,觉得有口气没上来。愣了愣,他探出头仰脸想说一句,这水管得修了,否则弄得人睡不好觉的。但他看见吴立新隔离窗口一截站着,风过来,雨一斜,雨点就哒哒哒地落进外廊的地板上,便眉头一皱,转口说道:“拜托,窗关关,地板要烂出来的!”

吴立新的脸一下拉长了,他走到窗口,瞪着眼珠子对夏烈炎说:“嗨,你以为你谁呀?少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这世上管我的人叫吴开标,那是我爹,死了好多年了。你拎着耳朵,去打听打听,爷们从来就不吃这一套。别以为你是鸡巴房东,就可以管头管脚的!”

“我看你是个无赖,我不同你讲话了!”夏烈炎如遭雷击,愣住了。隔半天,他才鼓足勇气对楼上这样说,然后准备回楼梯间。

“被你看出来了?算你有眼力,我就是一个无赖!你说不讲就不讲了?今儿个我偏要同你讲,不讲还不行!”吴立新咔咔咔走下楼梯,不依不饶地追过来说,

“老子今天实话告诉你,这个家,我不搬了,要在这世世代代住下去了。有种你把我的家什扔到街上去呢,不过,敢这样做的人还没生下来哩!你算什么东西,一个从劳改农场出来的货色。你们家那个老的,军阀当道,蒋该死统治都那么神气活现,现在是人民政府领导,人民当家作主,你还神气什么呀你!”

夏烈炎浑身发抖地一头扎进楼梯间里。

“祖上传下来的房子,哼!那会能造出这种房子来的都是什么人?有钱人?钱怎么来的?剥削来的!真查查,还不知道手上有没有血债呢,在这儿象煞有介事!”吴立新大声地吼道。

“老吴呵,人家这么大年纪了,你也算是场面上人,不可以这样!看在我的面子上,话说到这为止。”姬厂长穿着背心短裤,走出门来,对着楼梯口沉着脸说,“夏老伯,你也少说一句,算了,你也不要性急,这种事是急不得的,算了!”

“他要不算了,还准备咋地!”吴立新的婆娘睡眼惺忪地立在房门口,凶巴巴地对姬厂长说,接着又对楼下喊,“上楼来睏觉,烦什么烦!”

姬厂长转身进入自己的房间,再未露面。

“怪我,我去怪谁?我他娘的住在这儿,错过了多少分房机会,真他妈妈的坑人!”吴立新吼叫着走上楼去,余怒未消地踢开房门,进去了。

“睡觉!”吴立新的婆娘对在房门口探头探脑的女儿猛喝一声。

然后是砰砰两声的关门声,楼上又静悄悄的了,惟有雨仍在哗啦哗啦下着。

夏烈炎手脚冰凉地坐在床上,面无血色地盯着板壁上起毛的一张报纸发愣。他一辈子没有跟人红过脸,这样戳心的话,也是头一回听见,他不知道从现在这一刻起,再怎样面对这个吴立新一家。周围的一切立时变得令人疏远而又厌烦。

夏烈炎的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发寒,如门隙中吹来一缕一缕寒风。他的额头上慢慢滋出了一层冷汗,他觉得头很晕,非常恶心,想吐。于是他缩成一团,闭着眼睛,抖手抖脚地躺下来,侧身面壁睡去。

两滴浊泪,缓缓地从夏烈炎的眼角上挂下来,滚落在枕间。

*

霍红珍仔细地核对手中的小本子,又看看门上的牌子,再上下打量一下这座老屋,心里很充实地放下手里的大布兜敲门。

对面楼上一扇窗里,闻声探出一个头来,他看看霍红珍,对屋里的人说:“淮北人!”

这人一向将苏南以外的外地人分作江北人和淮北人。

门是虚掩的,霍红珍小心翼翼地半推开门,探进头去。

门厅过道里有一摞四角都包着黑铁皮的箱箱柜柜,有两个白木胚的箱子上还有太原的站签。看到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箱箱柜柜,霍红珍就坚决地把门全推开了。

石板大天井,高高的门槛,雕花的落地长窗,楼上是一圈面向天井的房间。这古旧的老宅有一种慑人的气势,把霍红珍给震住了。

她曾经千百回地想像过夏烈炎家的祖屋,但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气派,她感到一种大惊喜。当初有人作媒,说到夏烈炎老大学生的身份和家有老屋时,她就动心了。想着这样一个大院,太原一家人全搬过来住,都绰绰有余了。霍红珍不禁喜上眉梢,可随即想到了那两个房客,尤其是那个狗屁股长,便又觉得有一股暗火,直逼脑门。她在门口不小心踢倒了一只啤酒瓶,瓶子呛啷啷地发出一连串的脆响,她扶起瓶子搁一边,走进天井朝里喊:“老夏,老夏!”

过厅一边的楼梯下有一间小屋的门开了,一个老男人披着一条浴巾,穿着一身晃里晃荡的汗衫短裤,胸前别着一枚毛主席像章,目光忧郁,两颊塌陷,一脸杂草般的短须扎扎歪歪的,像个受了委曲的孩子,盯着她看。

“天呐!”霍红珍低吟一声。她的男人完全跟换了个人似的。她快步走到夏烈炎面前,拉住他的胳臂摇道,“他们怎么就能把你弄成这个样子,你真熊呵,老夏呀老夏!”

“好…好,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夏烈炎眼神怪异,声音嘶哑地对霍红珍说道。

“你咋回事,咋回事!”霍红珍瞪大眼睛大声喊,“老夏,你不是给我闹着玩的吧,这才个把月的时间呀!”

“先进屋!一进门就这样一惊一乍,干什么?”夏烈炎突然有点火了,将霍红珍拖入楼梯间。

屋里一团漆黑,臭气薰天。霍红珍一脚踩翻一脸盆水,她愤然挣脱夏烈炎,跳出去跺脚上的水。

“呆会儿,我就去会会这些乌龟王八蛋!”霍红珍对着夏烈炎,指着楼上长声叫道,转而她喉头有点哽咽地又对夏烈炎说,“老夏,你要是吓我,你就不得好死!”

“我咋了,我咋吓你了?都来烦我!”夏烈炎一屁股坐在床上,声调高了,眼神也对了。

看到夏烈炎这样,霍红珍胸口反而松了下来,她抹下夏烈炎披在身上的脏浴巾,扔进脸盆,又去取了拖把拖地。

这个没用的东西,顶多是发闷而已,不至于那样的。唉,凡事都得要她冲锋陷阵才行!去年中秋节,她在一家店里买东西,他在外面门口等她,突然她听见夏烈炎在外面哇啦哇啦喊,霍红珍,霍红珍!她奔出一看,有人骑车过来,刮烂了他的裤子。他吵也不跟人吵,就直接那样哇啦哇啦地喊她。

霍红珍非常后悔没有与他一起回苏城,什么事也没办,一家腾房子的人也没有,人么人还弄成这个样。

霍红珍捋胳膊抹袖子,开始收拾屋子,她环顾屋内,对坐在床上的夏烈炎说,“整个儿一个狗窝,你呀你!

“怎么也不拍只电报,我好接站呀!”夏烈炎去鼓捣小煤炉子。

“哼,一晚点就几个钟头,哪有个准呵,不如我自己找来吧。再说,你那眼神,到时候,还不定谁找谁呢!”霍红珍抬起鼻子嗅嗅说,“空气很湿润,比太原强。好了,老夏,咱们哪都不去,就在这安营扎寨了。”

霍红珍说话时,一直不无担心地注视着夏烈炎的一举一动。

“要我说,咱们还是回青海吧,老霍,在这活不成,冬天冷死人,夏天热死人。再说水吧,每天捏着鼻子,才喝得下去,全是漂白粉味。你去看看那些河吧,一个把江河,当作下水道垃圾箱的民族,是一个没有希望的民族。”

“关你屁事!”霍红珍笑了,她又想起夏烈炎和老吴头在一块儿时的情形。

夏烈炎在炉子上给霍红珍下面条。霍红珍看见夏烈炎胸前的毛主席纪念章在一闪一闪闪金光,就疑疑惑惑地问,“嗳,我说现今还有谁会别毛主席像章的呢?”

“嘿!”夏烈炎神神秘秘地独自龇牙一笑,自顾自侍弄面条。

霍红珍看到夏烈炎一笑,头皮不觉一麻,当即手足无措,拿着抹布,不知道干什么好了。

“这段时间我走在街上就一直在琢磨,苏城那么些老房子都是公管房屋,他们哪来的那么些老房子呀?”夏烈炎突然愤愤地向屋外呶呶嘴,然后又猛地降低声音悄悄地说,“告诉你吧,全他妈妈的是革命革来的!要么没收,要么逼人硬献,解放,啥解放?他们只是解放了他们自家!”

霍红珍一把捂住了夏烈炎的嘴,呆呆地看着这个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窝窝囊囊的男人,感到陌生极了。

“先吃吧,吃完再说。”夏烈炎对霍红珍的一切反应,都视若无睹,他端着热气腾腾的面条,放在小桌上,又猛然想起了家里没有醋。

“呃,你等等,我给你整点醋!”夏烈炎又是神秘一笑,从桌上取一只小碗,在门口贼头鬼脑地两边一看,飞奔到姬吴两家合用的厨房。

“你这是…?”霍红珍看着夏烈炎手里捏了两根小葱,碗里盛着一口米醋,走进楼梯间,脸色一变。

“吴家门里什么作料都有,应有尽有。他们一走,我想整点什么,就整点什么,就跟在自个儿家那样。酱油盐呵啥的,他们心里没数。哼,他们总得付出点代价呀!”夏烈炎心满意足地舔舔溅在手指头上的一点醋汁。

霍红珍的眼泪刷的滚落下来。

街道里的那个女干事,带着两个风尘仆仆的公安,一齐闯进大门,其中一个公安的面颊上,带着两团明显的高原红。

文章来源:胡蜂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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