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墨石打着伞,站在大运河的驳岸上,眼望着对岸黑黝黝的烟雨莽苍苍的树木农舍田地。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流下来,他感到一阵凉意。

一只载着垃圾的赤膊水泥船直直地从他眼前摇过,一身蓑衣的船夫急急地摇动着船橹,船橹发出了一声声短促迫切的吱呀声。同样一身蓑衣的撑篙人,横握长竹篙,威风凛凛地立在船头。

那船急切然而又缓慢地驶入了黑暗中。那拍击着船头的水声渐渐地远去了。

……郁墨石就是在一股一股开水坠地的卟卟声中,醒了过来的,随即他又听到了外面一声声水桶和水壶柄的吱呀声。

人一醒,他立马头痛欲裂起来。他晕晕乎乎地摸过闹钟,一看时间,才知道自己竟然睡到了中午。这会儿,是打开水时间。于是,他挣扎着起来,想打开水。但身子一动,他的胸脯软肋立时感到撕裂般的一阵痛疼。都他妈的发出来了!

郁墨石拎着暖瓶,僵硬地挪出炉子,便看见了小海。

“我来,我来!”小海飞也似的奔过来,抢过暖瓶。

小海打来水后,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说班上有许多人来看过他,见他睡着,再没打搅。厂里开掉张耀林,许多青工觉得大快人心。

小海咭咭呱呱地说了半天,见郁墨石情绪特别低落,对他的话也没什么反应,就打住了。他走的时候,像个大人似的学着瓦西里的口气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张耀林走人,确实像小海说的,大快人心。一些从前没什么交道的人,现在路上遇见他,会热呼呼的向他打招呼,即使不打招呼,目光中都透着一股子敬佩。基建班的人,除了张耀林那一拨迅速蔫掉的喽罗,个个扬眉吐气,一脸的光鲜。

不过,郁墨石还是弄不懂张耀林他爹,怎么会同他就这样算了!照小海的说法,依张耀林他爹的脾气和能量,别说他一个郁墨石,就是十个郁墨石,也都给收拾了。

这几日,班上来看他的人很多,桑阳春也来过两回。昨天,还是上班时间,桑阳春就匆匆忙忙地赶过来,告诉他,张耀林他爹之所以没有找他麻烦的原因。

黄羊滩分场裘场长的儿子,吃喝嫖赌打架斗殴,五毒俱全,是个标准的恶少。裘场长拿儿子一点办法也没有。于是,眼不见为净,这位裘场长就托了个关系,让儿子去了西部油田。但去了西部油田的裘公子,该咋样,还咋样。没多久,他看中了一个已经有了对象的女孩,就天天去纠缠人家。一天,那女孩与她的男朋友躲在工具房里,搂搂抱抱,被他撞见,他拔出随身带着的一把三刃刮刀,叫男孩出去。那个被吓得屁滚尿流的男孩一逃走,他就把刮刀架人脖子上,霸王上弓,硬要给人家谈对象。用裘公子自己的话,他当场把人给办了。

裘公子给人说,他就是把生米煮成熟饭。但等那女孩死心塌地跟了他,他很快又一脚把那女孩蹬了,去泡别的姑娘了,弄得那女孩寻死觅活的。

裘公子前一阵子失踪了,西部油田指挥部通知过裘场长,裘场长不以为意,想着儿子又不知上哪去野了。前几天,裘公子的尸体,被人发现,人已大卸八块,用草袋子裹巴裹巴,塞在水塔顶上。那个女孩原先的对象没有嫌疑,与裘公子结怨有仇的其他人,也被一一排除了嫌疑。当地公安局说,找不到任何一点线索。于是,这成了一个无头案。当裘场长发现当地公安局的那几个人说到他儿子,眼中带着一种鄙视厌恶,并用这种眼光看他自己的时候,他快疯了。

裘场长带着儿子一堆碎尸,回到黄羊滩的当天,郁墨石抱着张耀林从高炉上跳下来了。

这是桑阳春从厂政工办的人那儿听来的,桑阳春很高兴。

这事虽然消弭了郁墨石对张耀林他爹的担忧和疑虑,他也想高兴一下,但仔细想想,还是高兴不起来。因为他确乎失去了他梦寐已久的这份工作,这份可以让他成为一个正式工人,并从此过上正常人生活的工作。

“嚯,东方不亮,西方亮,那儿的黄土不埋人!过两天,咱走!”郁墨石安抚着自己,软软地走出炉子。他站在高台上,眯缝着眼,向高挂在天空的太阳看去,长叹一声,“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只要人好好的,就成呐!”

一只圆睁着血红眼珠的沙地蜥蜴,静静地伏在他的脚下,也抬头向天。

*

又是夕阳西下,一束束晚霞涂在一棵棵红红绿绿的红柳树上,把这些不怎么起眼的树,打扮得光彩艳丽,如一棵棵圣诞树似的。除了红柳,这些半沙半土的高丘上,还密密匝匝地覆盖着一丛一丛的枸杞和黑刺莓。一条白亮亮的水带从红柳林下,有力地划了个圆弧,一路东进。

郁墨石一屁股坐下来,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时候,不抽支烟,似乎对不住眼前这片景致。现在,当他独享这所谓的良辰美景的时候,常常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他也配!欣喜之余,他便会惶恐,便会心紧,因为他马上就会意识到“好景不长”。这段时间,过上两天,他就会对自己说,该离开这儿,重新找个地方觅食了,但他总是一天推一天的。

“管他了,明天再说明天的话!”郁墨石每次也都这样宽慰自己。

连抽了两支烟后,他便晕晕乎乎地穿过那片红柳林的边缘,向那条河岸上下散落着蛮夯巨石的大清河走去。但他立即止步不前,站在那儿不动了。

“哟,又是她!”那个他熟悉的背影,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那个留着一头雪白短发的老婆婆,慢慢地向下游走去,她迈腿走路时,显出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仿如脚下荆棘丛生。

从前,郁墨石晚上外出散步,专挑一些没人去的地儿,他不要受人干扰。可有很多回,他都看到过这个老婆婆。她散步时,总是这副模样,脚步游移,还常常把单只手撂在后背,那么搁着,若有所思的慢步而去。

第一次,看到这个老婆婆独自在一个天老地荒的地方散步溜达,让人感到特别离谱。那个孤苦的背影,不觉令人有些触目惊心。

郁墨石马上选择了与这婆婆相反的方向,双肩松松地下垂着,向同样的乱石铺陈的上游踱去。他走得很快,想尽快地走进那些大石头后面去,这个老婆婆看不见他,就以为自己在一人世界呢!

半个多月过去了,他恢复得非常好。小臂及胳膊肘上的石膏已经发黄发黑了,骨折的部位已毫无痛感,人白了,还胖了。这么些年来,他没想到自己会歇那么长的时间。

这会儿,离天黑至少还有两三个小时呢。郁墨石找到了一块大如卧牛的巨石,贴背而坐,伴着满耳朵哗哗的水声,从草绿色的帆布书包里,取出书来,开始看这期新《摘译》。

石林舫昨儿说,她今晚要加班。她现在是三天两头往他这儿跑,常常同胖丫头一起来。她不仅带吃的,还带书过来给他看。这让郁墨石一下子想起了同夏思雪在一起的那些个幸福的日子。她用报纸包好的书中,有几本《摘译》,这书有点像当年的《世界文学》。但它是供批判用的一本内部读物,是她费大劲从一个高中女同学的爸爸那儿借来的,这个同学的爸爸就在黄羊滩的州干校管图书室。

在这之前,他一直不知道时下还有这样的书,国内悄然流行。每一期《摘译》,都刊载了不少苏联当代小说,郁墨石第一次读到《苹果车翻倒的时候》,心中不由得一阵狂喜。原来这种体制下的社会,连弊病都十分类似。他在安国勇单位和厂政工处看的《参考消息》上,偶尔转登一些糟蹋斯大林赫鲁晓夫勃列日涅夫柯西金这些苏联领导人的政治笑话,也让他异常开心解气。

有一天石林舫拿了一张《参考消息》,跑到他这儿,专门让他看一则斯大林的政治笑话。

斯大林在作报告时说:……共产主义已经出现在苏联的地平线上了!但一个老工人不知道什么是地平线,回家后问儿子,儿子说:地平线就是能看到,却永远走不到的一条线。

他在看的时候,石林舫一直在边上默默的笑。

这些有关苏联领导人的政治笑话,只要换个中国领导人的名字,就可以用在中国。郁墨石觉得不论目前的中苏关系咋样,但一开始就步苏联后尘的中国,也必将同这位老大哥一起,一条胡同走到黑了。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撒什么种子,开什么花,啊啊啊……

胖丫头在的时候,石林舫很活跃,很健谈。他们会长时间地谈一本书,谈马克思,谈普列汉诺夫。石林舫居然也读过好几本《马克思传》她对马克思的夫人燕妮颇有微词,说她是一个精神贵妇,有些类似《项链》中的路瓦栽夫人。她崇拜克鲁普斯卡娅,她认为克鲁普斯卡娅才是一个革命者的伴侣。

夏思雪是感性的,她倾向一种有温度的精神生活,她很文学。而石林舫虽说也能没日没夜地去读她弄到手的每一本小说,但如果面对那套让夏思雪常常掩卷沉思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和《什么是凯恩斯主义》的小册子,她竟会先去翻那本枯燥而又晦涩的小册子。她说凯恩斯在一战和二战后,使衰退的美国经济,重新焕发生机,这才是真正了不起的人物呢!经济类、传记类和纪实类的读物,是她的首选,小说是她退而求其次的东西。她很理性,也很实际。不过,石林舫对政治也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热情,同他之间还有一种少有的默契。他们曾经谈起过“巴黎公社”,郁墨石一说到巴黎公社的原则之一,官员由“选举制”取代“委派制”的时候,石林舫与他的眼睛一对视,他就看出来,她什么都明白。

当场,他想对她说,孟德斯鸠曾经在他的《论法的精神》里有过两句精彩的名言:一切拥有权力的人,都有滥用权力为自己谋求私利的倾向;任何专制的国家的教育的目的,都是在极力降低国民的心智。但是,当着朱彩云他没说。后来,朱彩云不在跟前时,石林舫又重新拾起这个话题。她是这样说的:政府官员“选举制”,还是“委派制”,是一切以无产阶级名义夺取的这些政权的要害,这是检验这个政权,到底是否是人民政权的重要标志。在这一点上,他们毫无例外地背叛了被他们假装奉如神明的马克思,将巴黎公社的原则永久性地束之高阁。

他们聊这些话题的时候,朱彩云总是感到无聊之至,但她一副舍命陪君子的架势,让郁墨石喜欢起这个黑黑的憨憨的胖丫头了。

这一段时间里,石林舫有时也会单独来。她单独来的时候,他发现他竟会有预感,心里慌慌的,潮潮的。他发现他自己之所以一天推一天地留在黄羊滩,就是为了这个额头高隆眼睛乌黑而又明亮的姑娘。

这段时间,郁墨石还发现,石林舫对他充满着信任,在他面前她一下子变得很没有城府。在许多事上,她几乎是怎么想,就怎么说。起初,这使他有些不知所措。

石林舫说他爷爷是个资本家,但她填家庭成份时,就填她爸爸现在的工作身份:革命干部,简称“革干”。石林舫有一次居然还说到了她寡居的奶奶。

武汉解放前,她奶奶因为她的父亲,留在了武汉。她去台湾的朋友,留给了她一幢洋楼和老宅。在解放军兵临城下时,奶奶让佣人把那些明代的红木家俱,全拖到院子里劈了,然后一把大火。奶奶说,不留给他们。

因为石林舫坦言相告,郁墨石很感动,但感动之余,又对石林舫奶奶感到有些不舒服,石林舫奶奶让他想起了《红色娘子军》电影中,用手杖敲碎窗上那些七彩玻璃的南霸天,这种联想,当场使他觉得他和石林舫有了那么点距离和隔膜。虽然,他旋即感到他大可不必这样,热面孔冷屁股!但从心底里,他还是不能彻底摒弃清除他的这种不适。

郁墨石曾追究过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不适感,恐怕是因为爹娘,在文化大革命之前从来没有敌视过这个政权。加之爹娘出事以前,他也一直认为,这个政府,就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是人民的政府。就如当年他和夏思雪在尕斯湖的砖瓦窑前那样,他还是不相信,那个无论在哪,都可以看见的高高在上的魁伟、慈爱的人和他见到的那些恶形恶状的人是一样的人!虽然,他现在醒了,可是石林舫奶奶,这种特别民间的作法和石林舫本人说这事时那种“对着咧!”的劲道,居然还会令他有些不快和排斥。于是他不能不感叹所谓的“朴素的无产阶级感情”和充斥着谎言的官方宣传中,那种潜移默化的力量。

在那次聊天中,石林舫将她不肯也不能向外人道的家事,都告诉了他郁墨石。

全国一解放,石林舫奶奶就找到了儿子,此后一直在一起生活。一如夏思雪祖母,石林舫奶奶,也死在文革之前。

“在这个国家,对有些人而言,死并非一种不幸。”当石林舫说到奶奶的死,她就是这样说的。

几只百灵鸟轻盈的在半空中转着圈飞,她们叫声在仿如静止的空气中,显得异常嘹亮,那明丽的叫声,也传得很远。

郁墨石从书上抬起头来,刚刚消失了的流水声,又哗哗地响彻耳鼓。看看西方一抹乳白色的云带,渐渐地由白而灰,他拍拍屁股站了起来。

“呃!”郁墨石一转身,看见了老婆婆,猛地愣住了。

老婆婆也是,凭空冒出来郁墨石显然吓了她一大跳。

老婆婆身材瘦小,衣着整洁,就是一双男式的高帮蓝球鞋和裤脚上沾了些尘土。她高鼻梁,大眼睛,尖下巴,一看就是个漂亮老太太,年青的时候,定是一个美人。

老婆婆盯住了郁墨石那只打着石膏的胳膊,突然间,那双蓝得有点冰冷的眼睛,蓄满了笑意,她嘘开嘴轻呼道:“郁墨石!”

不待郁墨石惊讶发问,老婆婆又道:“我是桑阳春的妈妈!”

“哦…婆婆好!”郁墨石惊喜地叫道。

郁墨石一直以为这个婆婆在重庆老家呢,因为桑阳春从来就住厂里的宿舍,不料她竟然也在黄羊滩。婆婆说,她从一个四川老乡手里租了间小屋,独自住着。

在这一点上,桑阳春也像他一样,很少说他自己和家里的事。

在这半个多月的时间里,桑阳春和他的来往,骤然密了许多。桑阳春很内敛,从不对社会评头论足,就事论事,说话多半轻声轻气的。郁墨石后来听人讲,徐建农之所以在抱着张耀林从高炉上跳下来之后,没有为难他,完全是因为这个从不得罪人的桑阳春,说了他许许多多的好话,而当时在炉顶上的人,除了麻杆,面对徐建农的追问,都选择了沉默。虽然,他和桑阳春聊天,不像石林舫那样投缘,也不像同小海那样随意而又自在,有时候甚至还有些吃力,但在心里,他愿意把桑阳春视作朋友。正因为如此,他觉得婆婆很亲。

郁墨石伴着婆婆一路聊着天,慢慢向厂区走去。

婆婆不仅知道他的事,而且还很了解石林舫。

婆婆谈起石林舫,就像谈起个熟人似的,这让郁墨石心里多多少少感到有些难受,似乎只有他才能谈石林舫这样的话题。看来,桑阳春在厂里虽然话不多,但回去同自己的妈妈却聊得很多。

婆婆一看就是那种很有文化,有教养的人。一问,果然。婆婆还是四几年的高中生呢,但一直没有工作。解放后,她和桑阳春,就靠在重庆街头摆个小摊过日子。婆婆没说她为什么一直不工作,郁墨石也没敢问。不过婆婆现在揽了份打毛衣的活,一件毛衣能挣个几块钱。婆婆笑着说,闲着也是闲。一路上,婆婆很有兴致地在说她的儿子。

“虽则不像你,有点血气。但人还行,他不惹人,让我省心。就是性子有些绵,即使发个火,也是柔声轻气的。不过,也很怪,人家到也不怎么欺侮他。”婆婆文静地笑道。

石林舫也同他聊起过桑阳春,她说她不喜欢这种性格的男人。但郁墨石从自己的角度去看,却很欣赏桑阳春这样的脾性,同桑阳春在一起,他觉得自己也会变得沉静起来。突然间,他发现同这个婆婆在一起这么走着,说着,他的心里有一份极单纯的快乐。

这使他想起,他同夏思雪一起散步的时候。那时候,他的心里,常常无法遏止地充溢着一种幸福感,是的,幸福感!那是一种居家过日子时所有的充实。在那些动荡的飘泊无定的岁月里,他特别怀念,从前同夏思雪在一起生活的那些个日子。

桑阳春在这儿有个家,还有个亲亲的娘守着,这让郁墨石心里生出一份羡慕来。

郁墨石送婆婆回到了她租住的那个院子大门口,这儿是一个地质勘探队的队部。他突然发现,从这儿看过去,远处的天幕下,居然伫立着一棵大树。这让没到这儿来过的郁墨石感到异常兴奋。

婆婆说,这是棵柏树,她问过了,不是人栽的,而是自然天成。

婆婆笑意盈盈地在院子大门口,跟郁墨石道别了。婆婆说之所以这会儿不邀他到屋里坐坐,是因为她养的好几只下蛋鸡,全在屋里头,脏得很。婆婆还说,这段时间院子里的鸡,丢得太厉害,关在屋里就踏实了。

郁墨石觉得这个婆婆实诚极了,他很高兴认识这样的一个婆婆。

“这个礼拜天,跟桑阳春来玩哦,我给你们包饺子吃,一定!”婆婆向一直回头向她致意的郁墨石再三发出邀请。

郁墨石走出去一段路,便向那棵柏树走去。

在铅灰色的天幕衬托下,那棵柏树越发显得落寞而又苍桑。因为柏树的存在,郁墨石一下感到这天地之间充满着一股子灵气。

巨柏满树干如鳞片翻翘似的树皮,树身枝叶,积着厚厚的尘土,年复一年地活在这贫瘠干旱的大地上。从来就没有一场透雨,为她洗尘革面滋养容颜,因而她的形容,看上起是如此的疲惫枯槁。但她却依然不屈不挠地活在这天地之间。

郁墨石怀着一种感动,张开双臂搂住了柏树。

“兄弟……”尼采抱着那匹瘦骨伶仃的老马,喊一声,潸然泪下。

*

吃过午饭,郁墨石换了身干净衣服,把石林舫昨晚又给他带来的一张《参考消息》和《多雪的冬天》,还有那期他昨晚已经看完的新《摘译》,装进了帆布书包。

厂里有的大宿舍,有时干脆就不锁门,但也没听说过有谁丢了东西。他这儿压根儿就没法上锁,上班或者外出散步,他只是用芦苇帘子往炉门口一遮,就走了。可这本《摘译》,非同小可,一旦被人拿走,石林舫就没法向人交代了。

郁墨石揹着书包,吊着胳膊,走出了炉子。这条断胳膊,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干不成活了,而不能干活,就意味着他挣不到钱了。这事虽则让他有些发愁和不快,但他心里到也还踏实,因为这些年来,他已攒下了八百多元。这存款,是他这些年的全部积蓄,其中还包括夏伯伯当年交给他的那一部分钱。

正因为有这样一笔钱垫底,他合了那句话“手中有粮,心中不慌”。不过,今儿他得去取钱了,这几天抽烟抽得很凶,没烟了。他准备取完钱,去趟百货门市部,买几包烟,再绕到河边,去看一下午的书。

两个配电班的小伙,显然是从百货门市部回来。他们各自夹着半条“红艺”烟,托着油乎乎的点心包,向土屋走去。

其中一个小伙看见郁墨石,远远地朝他吆喝道:“尕小伙,攒劲呗!”

他们在夸他俊呢!郁墨石同他们在一块儿干过活。一听见说话声,小海立即从他的炉子里钻了出来。他向这两个小伙挥挥手,笑道:“你们也干散得很!”

攒劲和干散都是青海话,意思是利索漂亮。

郁墨石点点头,以示赞同。

看看这两个人和过路的那些人脸上的舒展劲,郁墨石就知道他们领工资了。一发工资,他们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百货门市部。

郁墨石的心里有点灰,他看看站在不远处的小海,没话找话道:“发工资了?”

“要用不!”小海真诚地问道。

这段时间,小海早中晚还是来替他打饭。小海这样做,让他很高兴,免得碰见食堂里那个该死的大老翟。如果大老翟这会为难他,理由很硬梆,因为他已经不是这个厂里的人了。

“有,没得用了,再到你那儿拿。”郁墨石向小海举了举手里的存折簿,然后仔细地将存折簿收进书包,大步离去。

前几天,石林舫直接拿了几十元钱往他手里塞,他就翻出他的存折簿给她看。石林舫惟恐有诈,接过去,看了看他的存款数,然后很是吃惊,这让他多少有点得意。石林舫在还他存折簿的时候,竟一本正经地对他说,在内地乡下,这笔钱,盖屋子娶媳妇,都绰绰有余了。而后,她笑了,他也笑了。

昨儿,天一擦黑,石林舫是独自一个人来的。

“朱彩云今儿又有事,来不了了。”每次朱彩云没能来,石林舫的口气都似乎带着一种歉意。她拎着一只布包。一到窗口,她就从包里取出一只用毛巾裹着的饭盒。

饭盒盖一打开,一阵韭菜香,扑鼻而来。

“韭菜合子,热着呢,赶紧吃!”她的眼睛中飘过一丝怪异的神情,迅速地瞥了郁墨石一眼,问道:“没吃食堂的饭吧?”

“没敢!”郁墨石前两天吃了小海替他打的晚饭,石林舫翻脸了。

“这就对了!”石林舫递进饭盒,然后又向后退了一小步,亮亮地看着郁墨石,一脸的期待。

“这事要到什么时候为止?”郁墨石看着里头一摞油汪汪的菜合子问道。他指的是石林舫为他送饭这件事。

石林舫低下头,看看鞋尖,并不作答,只是从包里取出一期新的《摘译》,对他说:“赶紧看,明晚还给我。”

说话间,石林舫用筷子把菜合子一只只地夹到郁墨石的饭盆里,然后带着歉意地说,家里有事,她得走了。

看到石林舫急急忙忙地走了,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暗中,郁墨石心里充满了惆怅。

他觉得这两日石林舫有点反常。平时不论有没有朱彩云作伴,她都会坐上一阵,聊很长时间的天。但这两日,她一个人来的时候,总是心慌意乱的,而且呆的时间都不会很长。把饭盒里的菜和饭倒在他的饭盆里,小坐一会,就说还有点事,便匆匆走了。今天干脆连坐都不坐了。他推测要么是外界舆论,要么是家里给了她压力了。

郁墨石站了半晌,才坐下来,慢慢地吃下了那一摞菜合子。然后净了手,打开那本《摘译》,看了起来。

石林舫说她父亲也等着看这本《摘译》呢,而且是一拿上,就放不下了。

石林舫的父亲一九四七年考上华中财经学院的,解放军攻城之前,他和一群同学老师一起逃出这座在无数山炮射程范围内的城市,在广州流浪过一阵。解放后他们重新回到他们的城市,恢复了学籍。但是他的历史,从此有了一个无法抹去的污点:流亡学生。流亡者,意味着与行将被推翻的民国政府沆瀣一气,至少是那个政府拥戴者。

解放军入城前,你应当满怀着冲破黎明前黑暗的企盼,和被解放等天明的喜悦,等待大军的到来,守护校产,严防国民党反动派破坏学校的一草一木,让学校的针头线脑,悉数回到人民的手中。解放军入城时,你应当打着红旗扎起红绸扭着秧歌,咚咚咣,咚咚咣,高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这样的翻身道情,迎接大军入城,但你竟然选择了流亡!说你跟共产党离心离德,这还是轻的。石林舫的父亲和他的同学老师,则认定自己充其量只是个“逃亡者”,拒不接受“流亡者”的说法。他这二十多年来,一直在为这一字之差而奔走呼号。

石林舫说她爸爸和那些“逃亡者”,虽说没有被严惩,但最后大都被流放到了大西北,而且都是青海甘肃宁夏新疆的一些穷乡僻壤。

想着石林舫同他说了这样极其私密的话儿,想想自己,郁墨石不觉惭愧万分,有关爹娘的事,他滴水不漏。不过,他也仔细想过,他之所以如此,不是对石林舫心存忌惮,而是失去了诉说的欲望。有时,甚至于话都到了嘴边,但他突然又什么也不想说了。

因为石林舫,郁墨石自夏思雪死后,感到从未有过的充实和欣喜。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为此感谢起张耀林来了。

黄羊滩惟一的那条大街上,只有三家对外营业的场所,百货门市部储蓄所和邮电所。它们彼此隔得很开,沿街是门市,后面院子是住家。储蓄所院子里的那排平房,让郁墨石感到很亲。不知为什么,他认定挂着半幅灰布门帘的那间,应该就是石林舫的家。那只铝皮饭盒里的鸡和汤面条,韭菜鸡蛋合子都是从那间挂着半幅灰布门帘的屋子里拿出来的。石林舫在厂里同胖丫头朱彩云她们八个住一间宿舍,但有时她也回家住。

一头毛色肮脏的犏牛,拉了辆水车,吱呀吱呀地从路边晃了过来。装水的大汽油桶一路上滴滴嗒嗒地滴着水,坐在车辕上的是一位年过半百的面色黑紫的蒙古老头,他尽管看上去有些气喘嘘嘘的,但仍一个劲地将烟卷往同样黑紫的嘴唇间塞去。他曾经是这个州的副州长,现在是黄羊滩干校烧水的。

郁墨石一来黄羊滩,就在这条街上看见过这个失势的副州长。

厂里人谁都知道,这个没有脖子的蒙古老头,当年是内蒙古一个骑兵团的副营长,专门从内蒙古调到这儿来“平叛”的。他的大儿子是他们电厂的一个钳工,这位副州长的大公子曾经给他的同事说起过,他“大大”,手执马刀平叛时候的情景,说是被削下来的老藏民的头,像西瓜似的满地乱滚。

郁墨石看了看这个双手粘满了无数藏人血的蒙古老头,看了看那双混浊的昏昏欲睡的小眼睛,迅速地从水车边走过,向储蓄所门口走去。

他心里很清楚,这个蒙古老头是一个不会做恶梦的人。当今中国有数以千万计的人,他们从来不会做恶梦。他还记得,温班长有一次在干活时,不知怎么说到天峻县现在还驻扎有一个骑兵连,他说,天峻县的老藏民一有动静,骑兵连就闻讯出动,一字形排开走马而去。温班长同藏民族肯定无仇,没有一个藏胞刨过他家的祖坟,也没有一个藏胞把他的孩子推到过井里。但温班长说到骑兵连刀出鞘时的表情,仿佛在说骑兵连有一次愉快的围猎一般。

郁墨石走进储蓄所的门之前,先向门里看了又看。他希望今儿石林舫她爹不当班。他上次在这儿存钱时,就是那个状如摔跤手的蒙古族小伙办理的。

因为工作上的事,她爹到厂里的财务上来过几回,他见过。高个,壮实,皮肤白皙,头发又厚又黑,但眼睛黯淡无光。除了眼睛,石林舫很像她爹。

当石林舫一二再,再二三地把那只腰子形铝皮饭盒,递给他的时候,他就说过她:“再别这样,…你爸爸妈妈会有想法的!”

“这是我欠你的,他们有啥想法,我不管,他们爱咋想…咋想!”石林舫垂下眼睛这样说。

储蓄所里头人很多,再加上进进出出的人晃来晃去,他看不清。郁墨石有几分犹豫,但最后还是走了进去。

同这条街上的另外两处门市部比,储蓄所显得洁净而又宽敝。石林舫的父亲坐在柜台后面,戴着一副老花镜和帆布袖套,飞快地打着算盘。今儿基本上都是存钱的。他几乎不说话,接存折,将手里的钱哗哗一点,算盘珠子噼里啪啦一阵响,然后扔出存折,头一点,用眼睛示意下一个。

郁墨石排在一个中年男子的后头,眼睛看着他衬衫领子上那一道黑亮亮的污渍,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他尽量不去看石林舫父亲的脸,那张脸紧绷着,显得很严肃。虽则他一再告诉自己,他同石林舫什么事也没有,但他还是觉得有点心虚。

突然,石林舫的父亲抬起脸来,向外瞥了一眼,他的目光掠过郁墨石打着石膏的胳膊之际,忽的一亮。那目光虽然转瞬即逝,但其间却含着警觉和一种显而易见的忌讳。

郁墨石心头轻轻一震,他几乎本能地意识到,这目光的主人对他郁墨石同他女儿的交往,带着极度的排斥。

郁墨石即刻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他知道这是为什么。突然,他感到了不可名状的愤怒。

“八百六十,全取!”本来只打算取三十元的郁墨石,在递交存折簿时,改了主意。他咽下一口唾沫,口气生硬地对石林舫的父亲,报出了一个供验证用的预留地址。那是宫叔的住址。

这张同石林舫长得很像的脸,似乎明白郁墨石为什么要取走全部存款。

郁墨石当即从这张脸上,看到了一丝惊异和欣慰。

“嚯,真阔!”排在郁墨石后面的一个小伙子低声惊叫道。随即有人便小声议论开了。

“看不出,这小子是个大财主呵,这小子!”

“他取恁多钱,干啥呀要?”

石友清看了看存折簿上的名字,垂着眼皮,刷刷刷地点着钱,依然一声不出。他对丫头跟这个连正式工作都没有的人来往,很反感。他帮你打架,并且为此丢了工作,虽则是个临时性工作,你念他的好,这没错,但帮忙是帮忙,感情是感情,两码子事。送点吃的,他不反对,可这丫头虽然嘴上硬得跟铁一样,拒不承认跟这小伙有感情,但这一段时间,她显然动了感情,魂不守舍的。昨晚,他就站在厂院的大门对面,掐着时间,等她回来。扯什么扯,这小伙要什么没什么,一个大姑娘,就这样主动送上门去,贱!

可他没想到这小伙,竟会如此敏感,如此自尊。不难看出,这个小伙在赌气,而这个小伙之所以要赌气,不知道跟他刚才看他一眼,是不是有关系。不过,如果这人真这么走了,趁事儿还没有进一步发展,到此为止,就这样结束,也好!

石友清谁都不看地将厚厚的一沓钱递了出来,但内心深处,还是隐隐然掠过一丝愧疚。

郁墨石接过钱,向石友清默默地点点头,步子坚定地走了。但一到大街上,他感到极为茫然。

这段时间,他一直没有确定离开黄羊滩的日期。有时候,与石林舫聊到兴头上,一想到他用不了多久,就会离开这个人,心中便会涌起一阵惆怅。石林舫似乎心有灵犀,立即也会愁容满面,眼神闪烁不定。但他们谁也不说。

那么今天,他一古脑地把钱全取了,就意味着他不得不走人了。这世上有些很难确定的事,就是在一念之间催生了。他很清楚,离开石林舫和失去夏思雪相比,那不是一个等级。但他知道,当他又要回到那些个阴暗潮湿,不见天日的地窝子和煤房里,独自一人面对那一个一个令人绝望的严冬,他会受不了的。

察汗乌苏的老翁头说,他们村上有一个小姑娘到北京去做保姆,东家也是他们村的,打鬼子那会出去的。那小姑娘做了几年的保姆,回到村里,再也过不了从土里刨食的日子了。原来大夏天顶着毒日头在地里干活,晒得跟个驴粪蛋似的,但他娘的,干得可欢势了。她不干咋办,吃啥?可这一回来,倒好,打场的时候,拖一捆麦子到树阴下,一手用扇子遮着,一手举着几根根麦子,软不拉塌地那么甩两下。她甩他娘的两下,要歇三歇。她爹实在再看不下去了,上去一顿抽,结果她跑家去,就上了一吊。村上的人都在地里场上,天又热,等到发现,肚皮胀得跟鼓似的。

郁墨石知道自己没有那么脆弱,但他可以肯定,那时想起石林舫,心也会痛的。不过,他不怪石林舫的父亲,他郁墨石假使有这样一个闺女,他肯让她同他这样一个人有感情纠葛吗?郁墨石想想,不肯!于是他对自己说:这就对了!再说,他也知道,甭说石林舫的爹娘有啥,就是没啥,石林舫本人心里也很有数,他们俩的事,没有结果。

“好吧,就到这里,到这里!”郁墨石大步向门口熙熙攘攘的百货门市部走去。

这条铺着沙石的大街上,此刻很热闹。这儿除了节假日,就是中午还有些人气。因为下午大家下班,百货门市部邮电所储蓄所,也都下班了。这会儿在街上走来走去的,都是黄羊滩几家厂子和农场的人,其中还有刑满就业的职工。那些刑满就业后,被唤作“老职工”的人,是个身份特殊的群体,他们到哪都低眉顺眼的,十分知趣。他们很多人上街,都会溜边走。搭乘去州上的班车,他们也都要等人上完了再上。

郁墨石抽出四张五块的,揣进衣袋,想了想,又把那四十元零碎的夹进书里。剩下那捆扎好的八百元,用报纸包好,夹在《多雪的冬天》和《摘译》之间,揣进书包,并拴住搭扣,走进百货门市部。

中午的百货门市部,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尤其是烟酒食品柜。但土产杂品柜那儿,也有不少人。除了电厂的男青工,还有其他单位的小伙子,在一架架马鞍和一堆堆藏靴面前流连忘返。

郁墨石知道他们这是冲着土产杂品柜的那个年青的女售货员来的。那女售货员水灵灵的,很漂亮,说话也是柔声细气的。原本来这土产杂品柜的人还要多,前些时候,这姑娘结婚去了,消息一传开,连小海这样的孩子,也无精打采的。

如果说,她从前像一只刚刚摘下来的苹果,娇艳欲滴,那么她现在则像那只摘下来,放了好久的苹果,虽然粗看看,还是那么漂亮,但少了那份水灵劲。

她明知道向她询问马鞍和藏靴的男青工,永远不可能成为她的顾客,但她对他们依然和颜悦色,柔声细气的。

郁墨石路过土产杂品柜的时候,向这个现在已经是小媳妇的人看了一眼,这确实是个讨人喜欢的女人。但想着他行将离开黄羊滩,想着从此与石林舫天各一方,郁墨石心里即刻涌起一股酸疼。

烟酒食品柜的人很多,郁墨石把搭在前面的书包,往边上移了移,取出零钱,瞅空挤进了人丛里。

一个年青的“老职工”的胳膊肘,轻轻地搭在了郁墨石的后背上。郁墨石一回脸,那人立即撤下胳膊肘,抱歉地朝他笑了笑。这人有着一双清澈的眼睛,郁墨石也报予一笑。

郁墨石买了烟,从挤作一堆的人丛挣了出来。他的烟还没塞进兜里,前面刚腾出来的空隙,立即又被后面的人填满了。

郁墨石一出门,就远远看到一个很像是小海的人,朝这儿走过来。待人走近了些,仔细一看,果真是小海。

原来小海要洗衣服,发现洗衣粉没了,就到百货门市部来了。突然郁墨石看到小海脸上闪过一抹多少有点幸灾乐祸的神情。不待他开口,小海压低嗓门对他说:“眼镜,桑阳春完了!”

“咋了?”郁墨石心里一紧。他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婆婆咋办!

“刚听说,厂里前两天下来了几个招工指标,劳资上让桑阳春填表。可桑阳春在父亲职业一栏里,填了‘伪军官’。徐建农去问他,他说他父亲是黄浦四期的,和林彪一期的,一直是蒋介石的高参,抗战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少将军衔,快解放那会,他父亲没跟老蒋去台湾,直接回了他的四川老家。可当晚就在老家,被民兵乱枪打死,结果算作是被人民政府镇压的!”小海遗憾地叹道,“这样一来,这个招工指标就给了别人了!”

“这个桑阳春怎么…为啥要这么填呢!”郁墨石为桑阳春有这样一挡子事而吃惊,同时又为桑阳春的愚蠢而恼怒。

“徐建农说,这么填,对是对着呢,你单位看着办,能用了就用,至少政治思想上,道德品质上还那个啥,要不然,有朝一日被查出来,结果更坏,直接开除!你想,在现在,背着欺骗组织这样一个罪名,哼哼,那你这一辈子再休想找到正式工作……”

郁墨石的脑子有点乱了,他胡乱地向小海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就独自走了。

郁墨石这才明白,他所失去的不仅仅是眼前这样的一份工作,还有他的未来。

“自从宫叔给了你新的希望,你就告诉自己东方不亮,西方亮,除了这家电厂,州上还有那么些厂呐!你还对自己说,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嘿嘿,命中注定…你命中注定…就是一条丧家犬……”

小海立在原地,大惑不解地看着郁墨石的背影远去。

一路上,郁墨石不停地对自己说,像你这样的狗崽子,恐怕一辈子都没有资格去过一种正常人的生活。在这样一个社会,你只能像拉兹那样:到处流浪,啊~~~~,到处流浪……

“郁墨石!”郁墨石听见后面有人在喊他,一听就知道是石林舫。她中午回家吃的饭,这会儿上班时间到了。

郁墨石回过身来等石林舫。他想了想,不差这两天了,他准备今晚专门到桑阳春那儿坐坐,去看看他。明儿再同那些应该告别的人,告别一下,包括徐建农。后天一早走,但石林舫,他打算走的当晚,再跟她说。

石林舫阴郁地看了郁墨石一眼,便垂下头来,跟在郁墨石身后,不靠山不靠水地往厂里走去。但走出去一截,她还是一声不吭。他忽然感到她有些异样,猛地抬头问她:“你咋了?”

“这也是我要问你的!”石林舫仍旧低着头。

“我…桑阳春……”郁墨石沉吟了一下,答道。

“听说了,上午听说的。”石林舫低垂着眼皮,打断了郁墨石的话,轻叹道,“前段时间,财务科的葛科长托人把他的小姨子说给了桑阳春,桑阳春也挺乐意的,处了一阵了,都觉得挺好的,单等他转正订级了。但葛科长今天上午说,桑阳春家庭背景这么复杂,成份这么高,算了。”

郁墨石马上想到那个长着一张桔子皮脸的葛科长,他见过葛科长在州农牧机械厂的那个小姨子,人长得很细气,个头长相跟桑阳春还相配。不过桑阳春嘴很紧,没同他说过这事。想着桑阳春因为自己的父亲不仅丢了工作,而且连对象也要吹了,郁墨石没好气地对石林舫说:“哼,这个社会,对一个政治贱民来说,别说工作,我看将来终有一天,他们连结婚生子的权力都会没了!”

“也许吧,女的不管自己成份好成份不好,她都不大会选择一个成份高的男人…为了下一代嘛!”石林舫认真地看了郁墨石一眼,深深地叹了口气。

郁墨石虽然认定他和石林舫之间,不会发生任何事,但他的心还是重重地被撞了一下。他张大眼睛仔细地看看石林舫,就再也不吭气了。

在察汗乌苏,当他每天清晨从冰冷潮湿的地窝子里醒来时,他的情绪总是恶劣之极。他老在问自己:自己这样活个什么劲活!这时他分明感觉到那种情绪,又在一点一点地在啮食他的每一根神经。

一股股烟雾似的沙尘,在路中央游荡着,沙尘突然扯开来,如漫撒开去的网,一头撞向路边的墙,然后又沿墙滚滚而去,不一会又化为乌有了。

郁墨石和石林舫快到厂门口时,石林舫目光坚定地看着郁墨石又问道:“今天你究竟咋了?”

郁墨石摇摇头,表示没什么,但一转念,他又道:“桑阳春……”

他觉得这算不得托辞,他现在的情绪,确实有关乎桑阳春。

石林舫坚决地摇摇头,悄声地对他说:“你今天可是怪怪的,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应当对我说。我把你可当人了,你不能把我不当人哦!”

石林舫的这番话,让郁墨石的胸口一热,他徐徐地吁出一口气道:“真没事!”

“那你取那么一大笔钱干啥?”石林舫突然这样问道。

郁墨石一时语塞,开始吃吃吃地结巴了。没料到石林舫的爹,会把他取钱的事,告诉自己的女儿。

“吃啥呀,吃吃吃!”石林舫笑了,“你有事瞒我,是吧!”

郁墨石吭哧吭哧地把他要走的事,告诉了石林舫。但他话还没说完,一下看见她猛地变了脸色。

石林舫头一低,拔脚跑进了大门。

郁墨石突然觉得自己挺不是人的,他越发沮丧了。

郁墨石一走进炉子,取下书包。

看到书包的搭扣开了,郁墨石起先心头只是微微一沉,但当他的手探进包一霎时,背脊直冒冷气,他拎起书包,把东西一下全都抖在铺上。

郁墨石不觉一阵天旋地转。

那包钱没了。

*

天彻底地黑了下来,郁墨石如石雕一样地靠在炉壁,坐在铺上,一动也不动。小海替他打的饭菜被搁在一边,已经全凉了。

他丢钱的事,大约被小海嚷嚷得全厂人都快知道了,从下午到天黑前,有好几批人来看过他了。但桑阳春没来,石林舫也没来。

小海他们那边在唱“南京,我的故乡”。

郁墨石知道这歌还有一个歌名,叫“南京知青之歌”,他还知道这歌的词曲作者已经被抓了。

他们哀伤地小声合唱道:“蓝蓝的天上,白云在飞翔,美丽的扬子江畔是可爱的南京古城,我的家乡。啊,彩虹般的大桥,直上云霄,横断了长江,雄伟的钟山脚下是我可爱的家乡。告别了妈妈,再见吧家乡,金色的学生时代已载入了青春史册,一去不复返。啊,未来的道路多么艰难,曲折又漫长,生活的脚印深浅在偏僻的异乡。跟着太阳出,伴着月亮归,沉重地修理地球是光荣神圣的天职,我的命运。啊,用我的双手绣红了地球、绣红了宇宙,幸福的明天,相信吧,一定会到来。”。

小海他们的歌声停下来了,但土屋那边还在闹,乱哄哄的,不时传来有喝酒行令的人阵阵喧哗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切都归于沉寂了。

郁墨石看那一排排土屋的灯全熄了,才意识到石林舫再不会来了。虽则石林舫的“为了下一代”,在他和她之间落下了一重帷幕,可他还是渴望见到石林舫,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渴望过,他感到他特别想得到她的安慰。

郁墨石面对月光清白的星空,长叹一声。然后有气无力地点上了蜡烛,捞过那瓶“泸州二曲”,打开瓶盖,靠在炉壁上,喝了起来。

在不知不觉中,他干掉了半瓶。他对自己说,喝得太快了!

他歇了一会,从木板箱中,摸出了夏思雪的照片,重新摆在了木板箱上。他突然想对夏思雪说点什么,说说心事。

“姐姐呵,从我懂事开始,我就知道我是一个不该出生的人!”郁墨石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酒,一句一句地说着,“我这样的人是带着红字出生的。原罪,嚯,这种所谓的‘阶级烙印,就是原罪!”

郁墨石举起酒瓶咣咚咣咚地灌下去几大口。

烛光在夏思雪的眼中闪闪烁烁地跳动着,郁墨石突然感到她的眼睛,带着一种湿润而又哀伤的神情,这种神情同眼睛一起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他嘬圆嘴唇,向蜡烛长长地吹了一口气。蜡烛斜向一边,挣扎了一下,飘起一缕长长的白烟,熄了。

月光从圆窗里静悄悄地淌进炉子里,地上清白如洗,清凉如水。

“……不是有句话,叫做天…无绝人之路吗,姐姐呵!可我…可我现在,觉得我现在…似乎有些没路可走,是的…没路可走,一无所有,一无所有哦。哈哈……为了下一代…哈哈!…在这个世界上,有谁需要我…谁?哦……我今天,不…是今天,反正有的时候…不一定,我也不知道是啥…时候,老有一种撑不下去的感觉……”郁墨石絮絮叨叨地说着,醉眼朦胧地看着夏思雪。忽然,他心口一热,咧咧嘴,要哭了。但他马上收着眼泪,把目光转向窗外,看着漫天星斗嗫嚅道,“娘呀,爹,姐姐呵…想想,还是你们那儿…那儿好,没有黑暗,没有恐惧,只有天使和上帝……”

郁墨石突然眼见一对一闪一闪亮晶晶的星星,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大,越来越亮,不由得一惊,一脑袋的裂纹倏然而去。他厉声喝问那对被黑暗衬得白亮白亮的眼睛:“谁,你?”

“哦…我,石林舫!”那对眼睛一眨,一串又一串亮晶晶的泪珠,滚滚而下。

“石林舫,是谁!”郁墨石的话一出口,立即认出了这个眼泪扑扑落落往下掉的姑娘,是石林舫。

他扶着炉壁想站起来,但腿一软,又顺势坐下了。

石林舫又是一个人来的,她好像来了一会了,还是拎着那只腰子形的饭盒。

郁墨石看看手里的“泸州二曲”,这才发现他在刚刚过去的一个时辰里,就那么一口一口,几乎干掉了一瓶酒。一认出是石林舫,他羞愧极了,笨拙地想藏起手里的酒。他讨厌醉酒人的丑态。

石林舫抹着眼泪,钻进炉子,先点着了那支蜡烛。然后吸吸鼻子对他说:“想喝就喝吧,人有时候需要麻醉一下。”

郁墨石很感激地向石林舫点点头。

“吃点菜吧,干喝容易醉的。”石林舫像郁墨石一样,靠着炉璧,坐在了地铺的另一端,费力地打开饭盒盖,哆哆嗦嗦一地向前送来。

郁墨石看见那只饭盒,忽然上下微微地抖动了起来,定睛一看,是石林舫的手在抖,再一看,石林舫整个人都在颤抖。

郁墨石突然觉得心尖猛地一阵大抖。

突然间,炉子外面风声大作,紧接着便是一通贯彻天地的响雷声,哗,雨下来了。

一天一地的雨水声如万马奔腾,呼啸来去,夹杂在雷声中,轰轰隆隆地不绝于耳。

*

第二天下午小海他们收工的时候,郁墨石才在一片灿烂的阳光中醒来。他发了半天呆,才慢慢回过神来。

看到自己盖着的被子上蒙着一张塑料单子,看到塑料单子上落了些泥点子,再看看炉壁有几道长长的水渍和外面半干半湿的地皮,郁墨石依稀记起了昨晚下过一阵急雨。

嘿,这炉顶上有几处地方都能见着天呢,幸亏是场过雨,否则炉子里就该水漫金山了。

忽然,郁墨石看到了那只腰子形的饭盒,歪倒在一边,饭盒外面糊满了粘粘的肉汁。

他记起来了,石林舫来过了,但他不记得她是什么时候走的,更不记得他都对她说了些什么。

郁墨石忽然看到了两个空酒瓶摆在夏思雪的照片旁边,他不仅干掉了那瓶“泸州二曲”,还喝掉了另外一瓶“泸州二曲”。

这可能吗!从前,他只在节假喝酒,除了有一年春节,他醉得不省人事之外,通常都只喝个半醉。他知道自己的酒量,撑死了也就是七、八两。同安国勇喝过那么几次酒,也没超过一瓶。这两瓶酒,他原本打算送给宫叔的。

郁墨石猛地又想起了他丢掉了他七年来的所有积蓄,又不由得悲从中来。突然,他看到那只有着红红绿绿两朵大牡丹花的暖瓶,倒在了地上。暖瓶的一边,是一大片水渍。他挪过身子,一拎暖瓶,听到里头一阵碎玻璃的脆声。

郁墨石猛然觉得自己的心,自己的生活,就像这只喷着两朵光彩照人的大牡丹花的暖瓶一样,一片稀里哗啦。

“醒了,老郁!”小海立在侧面的炉子边上,解下围在脖子里的毛巾,使劲抽打着身上的灰。

不知什么时候,厂里的年青人都以“老”相称,不管你只有十来岁还是二十来岁。

小海打完灰,取了饭盆就过来了,他冲郁墨石伸出鼻子嗅了嗅,皱紧眉头道:“还酒气扑鼻,中午来看你,嗬,炉子里,一炉子的酒味!”

然后,小海小声地埋怨郁墨石今天早上没叫他,他上班迟到了。

小海是个瞌睡虫,什么时候都是一觉到天亮。有时一看快上班了,他还没起,郁墨石就会喊上几嗓子,然后他才磨磨蹭蹭爬起来,脸不洗牙不刷,直接上工地。

小海说,他跟小山子中午又去了趟派出所,派出所的人讲,他们已经开始对那天中午请假外出的老职工进行排查,一大队、二大队和七大队的名单报上来了,但暂时还没有线索。他们很重视的,说不定,啧啧!

大家都认定,绝对是农场那些老职工干的。一发现钱丢了,郁墨石向商店奔,小海在半道上碰见他时就那么说的。当时他们不仅问了烟酒柜上的售货员,而且还盘问了几个老职工。然后就到黄羊滩农场的派出所报了案。

小海俏皮地向他眨巴眨巴眼睛问:“今儿晚饭,打给不?”

郁墨石神情颓丧地靠在炉壁上,看着那只外壳依然是一身新气的暖瓶,摇摇头,回绝了。他预感石林舫会来给他送晚饭的。但他木木地躺到后半夜,还是没等到石林舫。石林舫没来,这让他感到若有所失。后来,他睡过去了,但不停地被惊醒,整个人始终处在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

*

第二天中午,小海把郁墨石叫醒时,他的头痛得如同炸开来一般。小海将他的午饭递了进来,然后就站在炉子外头,边聊边吃。

郁墨石有气无力地靠在炉壁上,斜端着饭盆,转弯抹角地向小海打听石林舫。

小海说动力班的人,这两天赶活呢,紧着把一台烧掉了的大电机的线圈绕出来,早上的政治学习又免了。他也没见石林舫和朱彩云她们。

小海还向他通报了,三大队的大牢里逃掉了个犯人的事。黄羊滩所有单位都接到通知,要严加防范。从今晚起,厂里的年青人都要轮流值班巡逻。

但郁墨石这会儿不作声了,他头痛欲裂。小海一走,他又睡下了,似睡非睡地躺到厂里的广播再次响起。

每天早中晚,上下班前后,厂里的广播,不是放唱片,就是转播省上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节目。这会儿,广播播的是,“老房东查铺”,满世界都是石林舫的声音。

“石林舫请了两天病假,没上班。”小海跑过来对郁墨石说。

郁墨石压根儿就不信石林舫病了,她肯定遇到了极其难心的事,不是因为他,就一定因为她的家。可他知道他不能找她,这只会给她添乱。他决定明儿一早,就到路口挡车去州上,然后再找车到安国勇那儿。明天石林舫如果上班了,他就直接到班上去向她道别。倘若还不上班,他便让小海代他捎句话,说他走了,并把饭盒和书都还她。

小海又问:“今儿个晚饭,打给不?”

“打上三斤馍。”郁墨石点点头,这些馍,他打算在路上吃。

“打这么多馍干啥?”小海问。

“不干啥!”郁墨石把那个洗脸盆擦干净,摸出一摞饭菜票抽出几张,连同盆一起,交给了小海。剩下的饭菜票他准备明儿走的时候再送给小海,但这会儿,他不想对小海说他要走的事。

晚饭时,郁墨石怕石林舫会来,就早早地打发小海走人。他独自有一口没一口地吃完了小海替他打来的晚饭。

石林舫就这样突然消失,让他坐卧不宁。

天一黑,就那么愣愣的摸黑坐着,想着石林舫,想着自己的将来。想来想去,心里头乱极了。突然,郁墨石觉得应该当面向桑阳春告别并安慰安慰他才是。可他马上又犹豫了,万一石林舫来了呢!但待他下决心,去找桑阳春时,桑阳春竟送上门来了。

一见桑阳春竟然揹着杆大枪,踢踢沓沓地向这儿走过来,郁墨石忙不迭地迎了出去,看着一脸沉静的桑阳春,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在这三个多月的交道中,郁墨石老早就觉得桑阳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私下里一直对这个人敬佩得紧。

“值班,路过这,看一下你。”桑阳春露出一嘴整齐的牙齿,拍拍这支半自动步枪,悄悄地对他说道,“是把空枪,没子弹!”

郁墨石意外地发现,桑阳春对厂里让他这样一个人揹这杆大枪,居然有几分欣欣然。

桑阳春使劲地安慰了郁墨石一通,因为他丢钱的事。

郁墨石频频点头,回应着桑阳春的话,但手却一直来回不停地抚摸着那条伤臂,如同抚摸着一只猫或者是兔子。昨天晚上之前,只要一想着那丢掉的八百元钱,他的心会痛,他一直抑制着再次想去翻看书包的念头。但从昨天晚上开始,石林舫没有露面这事比丢钱,更使他焦躁不安。

看到桑阳春把能够安慰他的话都说完后,郁墨石有些发窘,他不知怎么开口安慰桑阳春才好。忽然,他冒出一句:“前两天,我见着伯母了。”

“妈妈说过了,还让你这个星期天,一定过去。”桑阳春淡淡地一笑。

“不了,婆婆一定为你的事难过,还有啥心思!”郁墨石斟酌了一下,决定说说桑阳春填招工表的这件事,“…错过这次机会,下次…不知道啥时候…才……”

“没事,我和妈妈,习惯了。”桑阳春摘下眼镜,揉揉布满血丝的眼睛说道。

郁墨石底气不足地关照道:“我觉得你多少,可以争一下,这唯成份论,被批了这么多年……”

“嘿,都按说的那样做,他们就不是他们了。小学,班上只有我一个人没戴红领巾,我妈妈去争过;高中毕业考大学,我成绩还好,比我成绩低很多的,都被招走了,可我连中专都没录取,我去争过,我们那些高中同学,后来都分配了工作,我去争过,嘿嘿,没用。”桑阳春摇摇硕大的脑袋,像讲别人的事似的,语气平和地说。突然他压低声音,轻轻地宣布道,“我是一个女琵琶鬼!”

郁墨石的心,向下轻轻一坠,他知道桑阳春是什么意思。那是一部同“白毛女”类似的“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的故事。电影他看过,但那会儿小,名字记不住了。但那个给整个寨子带来灾难,要被烧死的“女琵琶鬼”逃出来,生下那个不准出生孩子时,那种撕裂整个山林雨空的惨叫声,他始终记得。

郁墨石虽然也有过这样类似的想法,但他没想到“女琵琶鬼”这样一个如此具体而又形象的说法。看着桑阳春,再想想自己,郁墨石的鼻子不禁微微一酸。

桑阳春沉默了一会,突然低下头对郁墨石说:“他可以不死的。如果抓起来,再迟,迟到今年三月份,他们释放最后一批战犯,他也该回家喽。也就是说三个月前,我就能见到他了。”

郁墨石的心跳了一下,他知道桑阳春说的“他”是谁。他也没料到,桑阳春会用这样一种突兀的方式来谈他的父亲。

“他的真名叫史良,跟那个中央的女史良是一个名字。我后来姓妈妈的姓,但没得用的。”桑阳春似笑非笑地继续说道,“在家门口碰见的民兵。他穿便装,但带着手枪。都是本乡本土的,他们知道他是谁。其实在之前,他已经脱下军装,在峨眉山的一个寺里披发修行一年了。他给妈妈写信,说他尘缘未了,想回去变卖老宅田产,供妈妈和我生活。…他只要向他们交出手枪,就没啥子事了,可他不交。因为那几个人都是爷爷的佃户的后代,有两年是灾年,是他免掉他们家三年的田租。他们对他说了‘缴枪不杀’。他没有睬他们,有点不屑,径直向门里走去,结果他们就开枪了。枪打在门两边,没有伤到他,但他回过身去,向他们拔出手枪,朝他们头顶连开几枪…然后他们就一齐向他开枪……我一个堂兄就站在楼上的窗户前,全看见了。他没有伤到他们……”

桑阳春的神情口吻,完全像是在讲一个与他不相干的人。

郁墨石两眼乱看,那只打了石膏的手,举起又放下,不知怎么才好了。但他刚想说什么,忽然觉得脑袋一木,眼前立时一片模糊,一下子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要干什么。

这两年被那根该死的横梁砸过的脑袋,常常会突然之间一木,飘过一阵晕眩,然后便如同一块摔开的木板,一脑袋的裂纹。

“你不舒服?”桑阳春关切地问道。

“是,这两天没睡好。”郁墨石一直似睡非睡的,因而这两天,他觉得走路都有些发飘了。

“可惜了,那么多的钱。在我们四川乡下,凭这些钱,你结几次婚都可以。”桑阳春像石林舫一样同他开着玩笑。

郁墨石没想到,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一份正式工作没了的桑阳春,竟然还会开玩笑。

“桑阳春,桑阳春!”远处有人高一声低一声地在叫桑阳春。那是动力班班长兼厂民兵连连长巨师傅的声音。

“回头再说,我走了!”桑阳春向郁墨石摆摆手,急急忙忙走了。

郁墨石这才想起来,他还没同桑阳春说明早走的事。明儿让小海转告桑阳春吧。忽然,郁墨石想着,要不给石林舫写上一封信吧,让小海捎上。他正想着要不要也让小海给徐建农代转几句话时,他看见了徐建农亮亮的脑门在暗处闪了一下。

徐建农跟长得獐头鼠目的巨师傅从那边走过来。

“你怎么能把枪交给他呢,原来不知道他的家庭背景,倒罢了,现在…真扯!”徐建农对巨师傅很不满意。

“我想,不是把空枪嘛!”巨师傅讨饶道。

“空枪也不行,万一…那个啥,你负责,还是我负责!”徐建农越说,他的火就越大。

“好好好好!”巨师傅一连串的“好”,从远处飘来。

郁墨石手脚冰凉地站在炉门口,愣了好半天。

他很清楚,徐建农并不是恶人,如同这个社会里有许许多多的人,本不是恶人一样。但这个政权一直在批判所谓的“资产阶级人性论”,一直有“亲不亲,阶级分”,这样的舆论导向。久而久之,造就了数以千万计的大大小小的刘文学,如今反人性,已成了刘文学们生活的一个部分。这个政权,把他们改造成了一个个“正直的恶人!

郁墨石知道自己再不会向徐建农作别了。他回到炉子里,抖抖索索地点上蜡烛,从褥子下摸出那本黑色的硬面钞笔记本,抓起笔写道:一个少了一份人性的人,便多了一份兽性,一个以人性为敌的国家,就是人类历史上最黑暗最无耻最残忍的国家!

郁墨石一行一行地写着,他把他的愤怒和绝望,统统变成杀气腾腾的文字。有些文字他自己都未意识到是咬着牙关写下的,到发现这一点时,他的牙床都痛了。

除了读书笔记,郁墨石已经很久没有写过这类东西了。他知道他写下的每一行字,都足以将他钉到十字架上。

他捏住硬面钞,沉默了许久,又如从前那样,刷的一声,撕下他刚写下的那几页纸,就着烛火烧了。然后将硬面钞摞在那两本硬面钞上,塞在褥子下。

郁墨石吹熄蜡烛,重新摸黑坐下。他就喜欢在暗中那么坐着,因为黑暗给了他一种安全感。

有一年在诺木洪就是因为他的煤房,黑灯瞎火的,而逃过一劫。那些搜捕盲流的民兵,吃准了里头没人。而有些人尽管在外头上了锁,但还是被捞住,送到采石场和砖瓦窑去了。他们出动之前,有时候也事先探一探,只要看看晚上点不点火。因而郁墨石住任何地方,不管风声紧不紧,不管是在地窝子还是煤房,晚上从未点过火。

夜深了,郁墨石神疲力倦地那么干坐着,他不睏,只是觉得头有点晕。忽然,他意识到他仍然在等石林舫时,他苦笑了起来。他摸黑把要还给石林舫的饭盒和书收作一处,胡乱地洗了洗,躺下了。

心底里他对石林舫有点着恼了,无论发生什么,她完全可以托人给他捎个信的。他决定不再给石林舫写信了,明早也让小海代他向她告别吧!但躺下去后,他却怎么都睡不着了,翻来覆去,无法成眠。他为他自己,为桑阳春沦落为这个社会的异类而痛彻心肺。最后,他一气吞下了三片速可眠。

郁墨石听着外面一阵又一阵的风声,苦苦地等着睡去。但在他的意识还未完全模糊时,土房那儿,猛地传来一阵阵砸门声,并伴着一声声“查户口”的威喝声和吵闹声。在这乱哄哄的声音中,还夹杂着底气不足的辩解声和苦苦的哀求声。

郁墨石猛地惊醒了,脑袋轰的一声炸了。他一骨碌爬起身来,愣在了那儿,直觉得自己的心里跟猫抓似的,心尖一阵阵抽痛。

一排排土房的窗户里都亮起了灯,还有许多人走出门来看热闹。那个食堂的蒋管理员拿着像帐册一样的集体户口本,大呼小叫地在那些民兵中奔忙。

土房房头那儿,有辆卡车开着大灯,马达轰鸣。

被扔到车上的人中间突然有一个声音高叫道:“那边,高炉那边,也有人住的,他们跟我们一样,也没有户口!”

“是呵,怎么光抓我们,他们就不管了吗?”车上响起了一片附和声。

忽然有人脱身而逃。一阵尖叫声从土房的那一头传过来:“抓盲流呵~~~!”

“抓住他,别叫跑了,快追呵!”有几个揹着大枪的民兵对那几个疾如脱兔明知追不上的逃亡者,只是在原地拼命跺脚,鼓噪送行,然后朝着那个落荒而逃的背影大笑。

郁墨石跳起身来,撑开眼睛,手慌脚乱地捞起那只书包,把洗脸盆里的馍,全倒进去,随手揹上,再抓起搁在木板箱上夏思雪的相片和石林舫的两本书,扔进书包,拖起被子一卷,往肋下一夹,一哈腰便夺门而出。

“小海…小海!”郁墨石扑向小海的高炉,压着嗓门一声喊。

“谁呵,咋了?”小海穿着大裤衩,迷迷糊糊地从铺上爬起来,从窗口探着头发蓬乱的脑袋。

几道电筒的光柱刷地向郁墨石射来,有几个人影影绰绰地朝这边走来。

“这儿还有一个,站住!”有人发现了郁墨石,大喝一声,追了上来。

“快逃,小海!”郁墨石眼前一片金星狂舞。

这时,郁墨石的身后喊声大作,他扔下睡眼朦胧的小海,冲出那道有几个大豁口的院墙,向那片戈壁滩发足狂奔。

两个身形极快的人追出豁口,迅速地拉近了与郁墨石的距离。

“站住,再不站住,开枪了!”其中一个边跑边拉动枪栓。喘大气高喊道。

“吹你妈的牛!”郁墨石心想。他死死挟着被子,一路踉踉跄跄地飞奔而去。

啾的一声,一颗子弹穿破夜空,如蛇信在他头顶上方丝丝作响,一掠而过。

郁墨石浑身一震,魂飞魄散地逃进茫茫戈壁,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郁墨石的脚下高高低低虚虚实实,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前途一片黑暗,但他仍旧拚命奔跑。他狂喘着,那似乎行将涨裂碎开的胸脯一片生疼,那一双难以撑开的眼皮,一片粘连,但他仍然拼死向前狂奔。

突然,他脚下一软,像一捆破布似的一头扎进沙窝。

郁墨石浑身瘫软,再也动弹不了了,但仍死命地挟着被子。

一阵杂沓的脚步呼啸而来,他抛开被子,用一只好手和打着石膏的手抱头伏地,缩作一团。

郁墨石在等待枪托带着撕裂般的锐利,砸在他门面的恐惧中,沉沉睡去。

火红的太阳慢慢地爬上了山岗,郁墨石一身的白露寒气。

“哦…妈妈呀!”他在一声呻吟中醒来了,慢慢地像只沙鼠似的抬起脸来,看着眼前这如世前一样沉寂的荒原,这是一个被世界遗忘而失落了的荒原。

郁墨石冰冷的双眸中跳动着两个光斑,两个血色光斑。

从那一刻起,他恨这个社会。

文章来源:胡蜂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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