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湖蔣介石
慈湖蒋介石铜像公园。黄谦贤摄

2015年二二八纪念日,全台发生多达25起蒋介石铜像遭喷漆丶蛋洗甚至斩首事件。

台南市长赖清德参与二二八相关追思活动时表示,为了还给校园一个乾净的学习空间,市府将会成立专案小组,让台南市辖内的蒋介石铜像全面退出校园,并会与桃园市政府讨论,是否将铜像移往桃园。

桃园市长郑文灿立即回应,愿意将台南移出的蒋介石铜像移往慈湖两蒋文化园区,将过去象征政治权威的铜像,转换为观光用途。

随即,高雄丶台中等地的地方首长纷纷表示,将参照此一模式移置其辖区内的蒋介石塑像。

对此,中央社报导说:「目前慈湖纪念雕塑公园共有218座各式蒋介石雕塑,包括有全身丶半身,坐姿丶骑马等英姿,园区特别受到大陆游客的喜爱。」最後一句话耐人寻味——蒋介石的粉丝难道都在中国吗?

偶像的破灭: 凡自高的, 必降为卑

蒋介石铜像公园位於慈湖两蒋文化园区的停车场旁,占地约4公顷,有小桥流水,有青山隐隐,景色宛如江南水乡。

远远地,就看到密密麻麻的铜像群。这些铜像是历经多年不断搜集各地拆除丶闲置的老蒋塑像而来。有趣的是,大部分铜像呈现的都是老蒋晚年的容貌,或拄着拐杖露 出慈祥的笑容,或以坐姿手持书本安静阅读,穿着多为长袍马褂,显示老蒋对中国传统文化之尊崇。这也许是国民党文宣部门刻意抹煞蒋介石南征北战丶杀人如麻的戾气,着力将其塑造成万民拥戴的慈父和青天。看多了这类塑像,说不定真以为蒋介石是一个慈眉善目丶心地纯厚的老爷爷呢。

在公园入口处,有一尊少见的蒋介石着军装丶披上披风丶骑着骏马的塑像,展现其作为军事统帅之面向。老蒋先以黄埔军校校长之身分掌握军权,再掠夺党权和政权,但他本人仅在日本受过并不完整的丶最低端的军事训练,一生没有打过几场胜仗。北伐是靠苏联顾问丶苏联武器和苏联金钱打赢的;抗战若非得到美国的支持,国军和国府早就崩溃 了;国共内战检验了老蒋的真本事,短短3年便丢盔卸甲丶一败涂地;而国共最後一仗金门保卫战的胜利,也是孙立人旧部和日本「白团」顾问联袂完成的杰作。

6岁的儿子,不知老蒋是谁,看到开阔地带就迈步奔跑。他只知道这是已经死去的「台湾大总统」,然後问我:「在华盛顿特区,林肯和马丁·路德·金恩都只有一个塑像,为什麽这个台湾大总统有这麽多塑像呢?他比林肯和马丁·路德·金恩更棒吗?」这个问题让老爸无言以对,只好请老总统自己来回答吧。

慈湖地区潮湿多雨,许多塑像都有氧化的情形,有的布满湿漉漉的青苔,儿子突然发出惊呼:「爸爸,快来看这个台湾大总统的头上有活的蜗牛!」果然,好几只蜗牛在老蒋光滑的头顶上闲庭信步,优雅如贵妇。老蒋的光头成了蜗牛的家,上帝真够幽默。我小心翼翼地左看右看,生怕周围有人注意我们父子的对话——我们对蜗牛的关心胜过对蒋公的崇拜,幸亏不是戒严时代,否则仅仅因为无知稚子的一句呼喊,作为老爸的我很有可能被冠以 「管教子女不严」或「对领袖大不敬」的罪名,送往绿岛管训。

导览手册中宣称「这是以蒋介石单一主题呈现的雕像公园」,但也有少数不符合主题的雕像「鱼目混珠」。比如,有几个孙文铜像和蒋经国铜像,一个是导师,一个是儿子,倒也亲密无间。3个时代的国民党统治者聚集於此,若夜深人静时,他们会交谈什麽话题呢?孙文或许会斥责蒋中正治国无方丶丢掉中国;蒋中正则会斥责蒋经国开放报禁和党禁丶导致国民党失去对台湾的全面控制。

据说,为了带动地方观光发展,大溪镇公所有意透过姐妹镇的关系,向浙江奉化争取毛泽东塑像登台,将毛像放置於此,与蒋公并肩而立丶「和平共处」。大溪镇镇长黄睿松说,此举「除了可以化解当年历史共业带来的两岸仇恨外,也能够提升地方旅游知名度,刺激游览热度。」如果听到这番充满后现代意味的话语,蒋公是暴跳 如雷丶怒发冲冠(可惜没有头发),还是相逢一笑泯恩仇丶与老毛握手言和?对於大溪地方官员引入毛泽东像的异想天开,不禁让我想反问一句:曾经被纳粹德国吞 并的奥地利,会为了振兴旅游的原因,竖立一尊希特勒的塑像吗?

在形形色色的老蒋塑像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尊安置在半山腰上丶号称全台湾最大的蒋介石坐像。它原来立於高雄文化中心,1996年被拆解成117块。2008年,由艺术家重新组合,还刻意不完整重建,并命名为「伤痕与再生」。若是在白色恐怖时代如此处置蒋公塑像,当事人还不立即抓去枪毙?

漫步在这一尊尊大小不等丶来历不同的铜像之间,宛如进入一部时光穿越的电影。每个塑像旁都有详细标示,说明该铜像来自何方,大都是军公教单位或城市广场丶街 头巷尾,由此可以想像当年台湾该有多少蒋氏塑像。作为基督徒的我,当然知道摩西十诫中明确规定「不可为自己雕刻偶像」;那麽,自称基督徒的蒋介石,为什麽 要默许丶纵容乃至促成自己的塑像满坑满谷呢?

《圣经》中说,「凡自高的,必降为卑」。今天,谁还会唱那首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蒋公纪念 歌》呢——「总统蒋公,您是人类的救星,您是世界的伟人。总统蒋公,您是自由的灯塔,您是民族的长城」?那些妄自尊大的独裁者,大搞偶像崇拜,最後羞辱的 却是其本人。这群塑像丶这座公园,既给人以时空倒错之感,更充满荒诞丶吊诡丶反讽丶解构之意涵。这恐怕是蒋氏始料未及的结局吧?

没有被蒋介石统治过的中国人为何热爱蒋介石?

广义的慈湖两蒋文化园区,除了蒋介石铜像公园,还包括两蒋陵寝丶复兴乡角板山行馆等处,若是仔细参观,恐怕一整天都看不完。至於两蒋陵寝,我走马观花丶匆匆一瞥,没有心思观赏宪兵的换岗表演——把人变成机器人,有什麽值得骄傲的呢?

客观而论,两蒋陵寝之规制,低调内敛,不若北京城中心位置的那座毛主席纪念堂,极为丑陋和庞大。两蒋遗体仍未入土为安,密闭在漆黑的棺木中,参观者见棺而不见人,毕竟保持了对死者最基本的尊重;反之,毛泽东的尸体安放在透明的水晶棺中,像埃及木乃伊一样供民众观看,不是自我羞辱吗?

无论在暴政还是在个人崇拜的酷烈程度上,蒋远不如毛。也许因为蒋是毛的手下败将,在孤岛苟且偷生,无法再像在中国时那样掀起更大规模的个人崇拜;也许因为蒋终其一生只实现了威权的统治,而未能像毛那样成为极权主义老大哥,所以蒋的雕塑不如毛的雕塑那样尺寸巨大丶「顶天立地」。

在海峡两岸及不同政治立场的人群中,对蒋介石的评价可谓冰火两重天。1990年代,台湾实现民主化之後,随着二二八惨案及白色恐怖时代的黑幕一一浮出水面,老蒋在台湾的声誉像股市崩盘一般无可挽回地跌落。很多台湾人对促成台湾经济腾飞的小蒋有所感怀,对老蒋则普遍没有好感。2013年春,中正纪念堂管理处别出心裁地推出「台湾设计蒋」的文创活动,刚在网上发布消息,便惹得民间舆论大哗。网友恶搞蒋介石,设计了印有蒋介石头像的厕纸以及夹脚拖鞋等物品。文化部长龙应台灰头土脸, 赶紧下令停止该项活动。

反之,彼岸的中国人由於受共产党之苛政久矣,在漆黑一片中,看不到一点希望,找不到替代品,便怀念起半个多世纪之 前被赶走的国民党。被共产党宣传机构嘲弄和羞辱半个多世纪的蒋光头,突然如同转世灵童般闪闪发光。有一些中国人认为,跟残民以逞的毛泽东相比,蒋介石至少算是一个「次坏」的苹果。「民国热」遍布学界与民间,关於民国的书籍销量都很好,许多大学生穿上民国服装拍摄毕业照。也有一些异议人士,不畏共产党的打压,组织「泛蓝联盟」,欢迎国民党回中国执政——勇气可嘉,但精神资源陈旧不堪,就好像民国肇始,刚刚当上临时大总统的孙文率文武百官前去拜祭明太祖朱元璋的陵墓一样。在我看来,明朝和清朝的政治并无本质的差异,与清朝这个外族建立的政权相比,明朝这个汉人的政权,其残暴犹有过之,毫无追念的价值。 国共两党也是如此,他们都是苏俄列宁式政党的变种。

台湾开放陆客旅游之後,慈湖两蒋文化园区丶中正纪念堂丶国父纪念馆丶士林官邸……这些与蒋介石关系密切的景点,台湾游客越发稀少,陆客则摩肩接踵丶人潮如织。虽然今天细雨迷蒙,但当我在蒋介石塑像群落之间漫步时,一车又一车的陆客抵达此处。他们操着各地方言,呼朋引伴,高声喧哗,好不热闹。原本宁静的公园,瞬间热闹如夜市。有一对陆客夫妻带着一个5丶6岁的孩子,父母对孩子说:「宝宝, 跟这个白胡子爷爷照一张相!他就跟圣诞老人一样!」我只能厌恶地走远一些。

归根结底,许多中国人对蒋介石和国民党的喜爱,是一种因距离遥远而产生的虚幻美感,也是一种极权统治之下扭曲而怪异的「民意」。毛泽东是暴君,并不意味着蒋介石就是明君。独裁虽有差别,但独裁的本质是一样的。为什麽 非得选择那个「次坏」的苹果,而不能选择一个真正的苹果呢?中国人先将毛泽东当作点石成金的皇帝,然後又希望蒋介石反攻大陆大获全胜,将命运的改观寄托在新的皇帝身上,自己既不愿行使权利,更不愿承担责任。於是,皇帝永远是皇帝,奴隶永远是奴隶。

在这里,可以听到各种中国方言谈论蒋爷爷, 倘若蒋介石被这南腔北调的声音惊醒,心中是喜是忧?若是欢喜,一定是他发现多数台湾人都将他看作独夫民贼,反倒是大陆「人心思汉」,人们千里迢迢跑到台湾探望他和赞美他;若是忧虑,一定是他发现亿万中国同胞仍然生活在共产党统治下,而他的国民党徒子徒孙却跑到彼岸与狼共舞丶甚至不惜引狼入室,企图让台湾成 为中国的一个省份,又该如何处置这群不争气的叛徒呢?

没有转型正义, 哪有真实历史?

是否将慈湖蒋介石铜像公园写入「台湾民主地图」系列之中,我犹豫再三。我很担心那些蒋介石独裁统治下受害者的情感由此受伤。几经斟酌,决定还是写入书中——因为这个地方是台湾转型正义尚未完成的标本。

首先,这个公园的出现是台湾民主化的结果。如此众多的蒋介石塑像被逐出原来的公共空间,云集於此,去除了肉麻的颂词与崇拜的礼仪,在威权时代是不可想像的。 参观者多以平常心观看,不会对其三跪九叩丶高呼万岁,更可对其指指点点丶评头论足。这一事实本身就表明,台湾的民主化已经上路丶无可逆转。

其次,这个公园的存在也提醒人们,台湾的转型正义还需推进。因为转型正义没有完成,国民党执政期间才有恃无恐地推行「课纲微调」。一般民众,尤其是年轻一代对蒋介石以及威权时代的历史缺乏正确认知,对蒋的评价和如何处理蒋氏铜像,时刻牵动着政党斗争和族群对立。於是,「铜像集中营」的文创想法应运而生,人们 将散布在台湾各地的蒋氏塑像集中起来,安置在慈湖旁边,对其不作价值评价,仅用於观光旅游,特别是吸引来自对岸的游客——这似乎是一个目前可以让各方皆大欢喜的「便宜之计」。

大部分台湾的政治人物,人文素养和历史纵深思维都存在相当的局限,在面对转型正义的难题时手脚无措。比如,被认为代表进步立场的柯文哲,在媒体问及如何处理蒋介石塑像时即指出,那些铜像留着就好,「这不是精神上屈服,是超越历史,做自己的主人」。他还表示,不会故意去拆,因为「历史就是历史」。他反对破坏铜像的行为:「别人把想法加在我们身上,我们不喜欢,所以今天也不应这样做。」

这种似是而非的说法,恰恰反衬出转型正义的重要性。历史并不是自然形成的,历史是由人写成的。那麽,谁掌握历史的书写权和阐释权至关重要。铜像也不仅仅是铜像,铜像的背後当然有善恶丶是非丶对错的价值评判。难道希特勒丶史达林的铜像也是「留着就好」吗?

冷战时代,跟蒋介石最相似的一位「反共英雄」和民族主义者,是西班牙的佛朗哥将军。西班牙进入民主时代之後,延迟了30多年才全面启动转型正义的车轮。西班 牙左派政党社会劳动党在2004年提出设立「历史记忆法」的建议,2007年该法通过并实施。该法案明确规定,政府致力於清除佛朗哥给西班牙社会留下的各种痕迹,公共场合禁止出现含有独裁政权的符号和标志,旨在歌颂佛朗哥及其独裁统治的纪念碑和雕塑都要拆除或改造,以佛朗哥名字命名的街道也将改名,佛朗哥纪念碑改成受害者纪念碑。国家设立历史记忆档案文献中心,同时设置网站,公开所有资讯,供公众查询。

未来,台湾必将迈出这一步。我相信, 蒋介石铜像公园已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如果台湾完成转型正义,公园里的塑像亦不必悉数销毁,公园里还可容纳更多塑像。当然,公园的陈设与布置需要更新与提升,可以邀请一流的学者丶作家丶思想家撰写反省个人崇拜丶批判独裁暴政的导览词和解说词,可以邀请一流的艺术家创作更多如同「伤痕与再生」,那样充满颠覆 性和反思性的艺术作品。如此,这座公园将变成真正的「公民养成所」。

(本文为余杰最新作品《我也走你的路:台湾民主地图第二卷》书摘)
我也走你的路《我也走你的路:台湾民主地图第二卷》,作者:余杰/主流出版社

来源:苹果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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