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只是普通工人,我们不可能打破自然法则,”在杰克·利文斯(Jack Livings)优秀的首部短篇小说集的中心故事里,一个姓周的人物说。

1976年9月,在毛主席死后不久,玻璃专家周受命负责为死去的领袖监督建造一个巨大的水晶棺。北京副市长对他说,目标是“在十个月内”做好。周尽力解释说,这个任务在客观上是完不成的,相当于要在两分钟内“把一堆面粉变成一块烤好的面包”。

副市长坚持要求不能拖延,周只好接受了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知道争辩是没用的:“党高于自然法则,高于科学事实,高于逻辑。房间里的所有人对这一点的体会深入骨髓。党就是他们的水,他们的食物,他们的思想。”

在这个故事(《水晶棺》[The Crystal Sarcophagus])以及《狗》(The Dog)中的其他故事里,利文斯展示了他讲述故事的精湛技艺,他能让我们迅速沉浸到人物的生活里,能想像出他们那个世界里非常不同的日常生活。他把读者从毛的“文革”时代带到如今的北京,金融交易者们正在这里竞相追逐高额利润;他写到偏远省份的公共汽车司机在山中疾驰,深信“速度就是生存优势”,结果跟对面的车辆相撞,与此同时,首都街道上的“自行车大军”密密麻麻,过马路都困难。

利文斯是《时代》(Time)周刊的编辑,在中国教过英语,读过本科。他不是以局外人的身份写作,不是在观察一片外国土地上独特的风俗传统,而是以契诃夫式的观察方式,去了解人物生活的荒谬和讽刺;去了解他们被家庭、传统、党派政治和政府官僚作风束缚;去了解他们为争取一点个人空间和自由所做的努力。他的这些故事为我们打开了一扇观察中国的五光十色的窗户,向我们展示出在这个国家的一部分匆忙拥抱21世纪时,它的历史继续对人们的思想和期望产生巨大影响。

有些故事滑稽、讽刺。其他一些故事比较灰暗,有一股忧郁的情绪暗流。但是都充满了令人刺痛的细节和讽刺的观察,让它们深深印在读者的头脑里。

在利文斯笔下,其中一个人物说死去的毛泽东——水晶棺正在建造时,他躺在临时的透明丙烯酸棺材中——看起来“像鱼缸中的鲶鱼”。一名厌倦的记者对一个例行任务所进行的思考“差不多相当于在倾盆大雨时对应该买把伞进行的思考”。一个办公室职员说他同事们的个性“像红绿灯一样。有书呆子、乐天派、勇往直前的人、好士兵等”。

这些故事融合了严酷的现实主义和老式寓言的叙述推动力。其中的人物是幸存者或者未来的幸存者,他们用顽强的毅力、玩世不恭的宿命论或不择手段的狡诈应对各种障碍。野心勃勃,渴望攫取最大资本利益的生意人实际上与狡猾的党员没有太大不同,“文革”期间那些党员为了保命毫无顾忌地出卖朋友或亲戚。

在《刀山火海》(Mountain of Swords, Sea of Fire)中,一名记者在天安门广场抗议之后的政府镇压中幸存,靠的是告诉“审讯者他们想知道的一切”,认为反正他们会“得到他们想要的信息”,他还是保住自己的事业为好。

在《地平线贸易公司的大事件》(An Event at Horizon Trading Company)中,一位股票交易员试图保持灵活的选择权,尽量不在一场办公室辩论中选择立场——一部分人欢迎传统汉服,另一部分人主张用老式红星解放帽追忆毛泽东时代。在《后裔》(The Heir)中,一个维吾尔族暴徒用恐惧——和复仇——控制邻居,而对公安警察则是奉承加贿赂,那些警察以“大胆使用刑讯作为维护公共关系的手段”而闻名。

这本小说集的中心故事《水晶棺》描述了周这个善良而有决心的人,他应对逆境的方法是把自己投入到工作中,他接受这个他认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仅是因为他别无选择,而且是因为他是个追求完美、专注于技术的专业人员。周和他的团队在闷热的工厂里夜以继日地工作(为了保持清醒,他们唱革命歌曲,嚼人参根),尝试各种方法,吸入灰尘和烟雾,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一次又一次地失败,直到最后有了一点进步,然后又有了一点进步,直到最后在另一个部门的一个助手的帮助下,令人惊讶地实现了突破。

利文斯对这些进展的描述引人入胜,部分原因是他让我们对毛在1976年给中国投下的巨大阴影有了深刻的理解。更重要的是,他对周日常生活的描述显得贴切而真实,展现了这个正直、坚忍的男人的人生片段,以及共产党政治如何影响了他和深爱的妻子的关系,他们经常被连续分开几个月,现在为了给毛泽东做水晶棺,他被从患癌垂死的妻子病床边带走。

这个故事和《捐赠!》(Donate!,这个故事描述了一个富有的工厂主在一次毁灭性的地震之后的生存危机)展现出利文斯对这些善意的普通人以及他们复杂内心世界的理解,他们的内心被谦恭地隐藏在尽职尽责的公共面具之下。利文斯证明自己同样擅于把我们拉入那些无情甚至可憎的人物的生活中(一位傲慢的妻子,她鄙视自己懦弱的丈夫;一个偏执、自以为是的美国留学生,她来到北京,很快疏远了身边所有的人),展现他们的窘境,而作者的态度好像是既不宽恕,又古怪地宽容。

利文斯的《狗》是一部深刻的——同时让人印象非常深刻的——处女作。

本文最初发表于2014年7月31日

翻译:王相宜

来源:纽约时报中文网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