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将南唐后主与佛祖、耶稣相比,说他“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①,很多人不理解,其实,宗教上的“担荷人类罪恶”,表现在文学上,就是“感受人类痛苦”,这种痛苦,在人间,根本上,是无药可救的。而李煜词中的“流水落花”、“人生长恨”,表现在小说里,就是曹雪芹《红楼梦》“白茫茫大地真干净”②。而“真干净”的人类的结局,既可以是彻底的“白”,也可以是绝对的“黑”,例如阿钟《雷电》诗歌主旨。

《雷电》很短,只有四句,不妨再复习一遍:“雷电刺破夜空/把浓密的黑暗劈作两半//黑暗在怒吼的余声中/合上了伤口”,如果说“雷电”象征着我们人类的生命活动与抗争精神,“黑暗”则是吞噬一切生命毁灭所有精神的人类命运的主宰,雷电短暂,黑暗永恒③。《雷电》是阿钟最早期的作品(1980年),但几乎预告了诗人的一生,可谓开题之作,到目前为止,三十四年了,阿钟的诗大多是关于“伤口”的、伤痛伤病伤心伤情。《从树上长出一颗牙》(2013年),即属此类。

先读一遍《一颗牙》:阳光下依然遇到的旧日子/草皮里冒出一点新绿/干冷的树杈涂乱了天空/挡不住阳光/也挡不住风//门窗紧闭/冷冷的指尖/扣好衣服/拧不紧的水龙头/滴穿春梦//树端上有一颗牙齿在发光/那是生活里长出来的绝望//……

下面分析这首诗,同时讨论“狭义”诗歌的几个特点。

1、真实。这首诗,有两处是不那么“美”的,一是“干冷的树杈涂乱了天空”,一是“树端上有一颗牙齿在发光”,“树杈”是干巴直楞乱七八糟的,“牙齿”则令人感到惊讶惊心惊恐惊惧,假如这是一幅画,胆小的读者,简直要被“一颗牙”吓死。但艺术的感人,也就在这里。因为“干冷的树杈涂乱了天空/挡不住阳光/也挡不住风”,面对阳光,面对风,毫无招架之力的,是干树杈,也是土房子、破罐子、臭皮囊、空架子。正如古罗马诗人所写:“我浑身是裂缝/到处在漏水”。而“树端上有一颗牙齿在发光/那是生活里长出来的绝望”,绝望之光,凛冽冰凉,绝望之上,再无想象。不得不佩服诗人意象使用之新奇险要,出其不意,恰如其分。重真实,轻唯美,应为写诗第一义。诗人只为表达自己,不为取悦他人。

2、押韵。自古以来,从《诗经》之前的上古歌谣,一直到近代,诗歌都是押韵的,有韵诗歌、无韵散文,历来如此④。那么,现代诗,需要押韵吗?我曾就这个问题,问过阿钟,他的回答是:“一般不故意押韵,而且尽量避免押韵”,但我们看这首诗,恰恰是押韵的。上一首,《光中漫游》,也是押韵的。这只能解释成“自然诗歌、自然押韵”⑤。押韵,指诗歌自然小节的最后一个字的收音相同。收音,两大类,元音收尾的阴声韵,和鼻音收尾的阳声韵。押韵有宽有严,诗中亦可换韵,非常灵活。而押韵的道理则在音情义的内在必然联系,及抒情需要一唱三叹。这首诗,两对韵脚字,“挡不住风/滴穿春梦”中,“风”是阴平,平声轻缓,“梦”是去声,仄声低沉,“一颗牙齿在发光/长出来的绝望”中,“光”是阴平,平声强烈,“望”是去声,仄声粗重。在这样长短高低的eng/ang声中,不难体会诗人情感。

3、结构。古诗,都是有结构的,不论四言、五言、七言,还是长短句。那么,现代诗的结构怎样呢?我曾经通读阿钟新浪博客上的诗文,并选出最喜欢的三十首结为一集⑥,除了《雷电》,都是2010之后作品,这个时候,阿钟已经是非常成熟的大诗人了。我发现,他近年的诗,都有种共同的感觉,浑厚,深沉,任性,深刻,在结构上,竟与西方的交响乐有某种程度的暗合。以《一颗牙》为例:引子,“阳光下依然遇到的旧日子/草皮里冒出一点新绿”,“子/绿”阴声韵,前高元音,一开一合,语调放松,两个主题出现,一是“旧日子”的“绝望”,二是“一点新绿”的“希望”;第一乐章,“干冷的树杈涂乱了天空/挡不住阳光/也挡不住风”,一长两短三句话,确定伤心基调,阳光,风,乐者乐之,悲者悲之;第二乐章,“门窗紧闭/冷冷的指尖/扣好衣服/拧不紧的水龙头/滴穿春梦”,五个短句,正副主题交织,虽然“冷冷”,却有“衣服”,虽有“春梦”,却被“滴穿”;第三乐章,“树端上有一颗牙齿在发光/那是生活里长出来的绝望”,两个长句,语速加快,换韵,元音位置由中前换成后低,“发光”的(“牙齿”)不是“希望”,“生活”的尽头(“树端”)乃是“绝望”。上一首,《光中漫游》,没有引子,三个乐章俱全。

4、寄托。王国维《人间词话》“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伶工之词为表演,题材狭窄;士大夫之词有寄托,无所不包。哲学感,道德感,政治感,历史感,都在某一瞬间升华为艺术感⑦,“在心为志,发言为诗”⑧。独善其身之时,亦可“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⑨。那么,我们要问了,诗人“闷”时“闷”什么呢?具体到这首《一颗牙》,诗人伤心什么呢?“干冷的树杈涂乱了天空/挡不住阳光/也挡不住风”,我还记得自己初读此诗时“稀里哗啦”的情形,分不清是自己伤心,还是诗人伤心。诗人大概出生于1959年,因为他在散文中有记“1965年,我家搬到六十九弄时我6岁;1966年,文革开始,我也进入了启蒙的年龄。”“但我上学的第一天,却是父亲背着我去的。在父亲的背上,通过父亲的体温,我感到一种安全感。一路上,不断有人与父亲搭话,总有人会说:‘这孩子长得真漂亮,可惜!’”⑩可惜!“漂亮”(希望)的诗人是个残疾儿童,生逢“文革”(绝望)。

诗歌,总给人“美”的印象,诗人,是对“美”“不美”极其敏感的人。现实中不能实现的,就寄托于理想,理想不在人间,就寄托于笔上、一方净土。诗歌,最忌“淫词”、“鄙词”、“游词”,“游”即“不忠”、“不真”,阿钟的诗文当中,绝没有这些现象,这是我信任他的原因。

注释:
①本文接着上一篇写,上一篇是读阿钟的诗《光中漫游》,参考http://blog.sina.com.cn/s/blog_3e37395b0101g5mg.html。
②语出第五回曲词〔收尾·飞鸟各投林〕“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人生只有两种下场,看破与痴迷。
③墨西哥诗人帕斯有一首诗赞美“闪电”:“在大海的黑夜里/穿梭的游鱼便是闪电/在森林的黑夜里/翻飞的鸟儿便是闪电//在人体的黑夜里/粼粼的白骨便是闪电/世界,你一片昏暗/而生活本身就是闪电”(陈光孚译),附录于此,与阿钟的诗做个对照。
④据说著名社交网站“脸书”的性别选项有58种,百度之后才知道,是除了传统意义上的“男/女”选项之外,新增56种更为细分的性别,但是,无疑,从形式上的“有/无”划分“男/女”,仍为主流。
⑤起初,我自己也没意识到这两首诗是押韵的(我选诗的标准是看它是否能打动我),只是在为本篇评论做准备时,在读书时,碰到这个问题,于是很纠结,凭感觉,阿钟写的肯定是诗,但假如不押韵,按照传统的标准,就不能划归到诗类里去,直到一觉醒来,突然发现,原来阿钟的诗,起码这一首,和上一首,是押韵的。这个经历足以证明,阿钟的诗的形式,已经到了完全不会引人注意的地步,这才是真正的“好诗”。
⑥《分别好像就在昨日——阿钟的诗(上)》http://blog.sina.com.cn/s/blog_3e37395b0101fqib.html。
⑦参考姜亮夫《北邨老人文辑》657页:“从技术方面说,诗人是最能使文章‘精约’的人。‘精约’到诗的境界,不能再精约了。从内心方面说,诗人是最糊涂的哲学家,最荒谬的史学家,他是用刹那的情感,来解释人生,解释宇宙,推论事理,他也是用刹那的观察来描绘人间,记叙人间。明白一点说,诗人的心理行为上,并分不清什么是‘知’,什么是‘情’,什么是‘意’;也即是分不清楚什么是‘说理’,什么是‘叙事’,什么是‘抒情’。他只用他那一刹那写出他之所欲言而已。”(《姜亮夫文集》21卷,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
⑧语出《毛诗序》。
⑨语出钟嵘《诗品序》。
⑩参见阿钟系列散文《讲述往事》http://blog.sina.com.cn/s/articlelist_1283736974_7_1.html。

2014/7/27昆明

文章来源: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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