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着行李箱步出酒店,阿塔关切地小声问:没事吧,张哥?

我甩了甩右手说:幸好手先着地,就是手腕有点点痛。

简直看不出来,你还敢打人。阿塔眼睛在黑夜里忽闪着。

可惜,这一拳没打中。我脑海里忽然出现了当年拎着菜刀满街寻找前妻情人的画面。

要是打中了,阿塔说,你现在肯定躺在医院里了。

还得感谢你,我说,多亏有你护着,如果被电棍电击,那滋味可不好受哦。

我们这是去哪儿?

叫出租车,进城。

阿塔停下来。

我问:怎么了?

阿塔说:我想回去。

我一听就急了:你有病呀,快走。

阿塔说:我不走。

我发起火来:就为了这么一点事?

阿塔说:这不是一点事。

我见硬碰不行,便放软了口气相劝:别折腾啦,来都来了,还是去出租车站吧,你看天都快亮了。

阿塔说:这个鬼地方我连一秒钟也不愿再呆。

我又气又想发笑,语含讥讽地问:所以,你又要回到连一秒钟也不愿再呆的鬼地方去?

阿塔没回答,眼睛盯着我,浑身像打摆子一样乱颤,两只手扭来扭去。突然她开始抹眼泪,呜咽着说:我想阿爸阿妈了,我哥他,怎么还没有消息。

我买了第一班回成都的机票。候机时我对阿塔说:我讲过不止一次了,我只求能和你过一种平静的生活,远离政治,越远越好。接着,我说出了我的决定:我们去英国吧,我要在伦敦买房。

42

带阿塔远走高飞,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

和阿塔相处不到一个月,我已经看清楚了:生活在这块土地上,即使能远离政治,却无法逃避现实。我追求的平静,可望而不可即。不知多少次了,听阿塔说:我们藏人真难啊。如今我也有了切肤之痛般的感受。就说阿塔吧,平时不得不戴着假面,说假话,把真实想法埋藏在心里,小心翼翼的生活,还得忍受歧视。一旦有事,比如这次拉萨暴动,哪怕她远在千里之外,也会立刻被视为敌人。

拉萨暴动也显露出藏人与汉人的矛盾有多深。留给我的最震撼印象,就是村民们对我的敌视目光。即使我是阿塔的男朋友,在武侯祠的藏人圈子里,我仍然是一个外人。有一次我跟阿塔走进一家她熟悉的藏人开的甜茶馆,满屋正在喝茶聊天的藏人一下子鸦雀无声,我实在受不了这种被人猜忌的场面,匆忙退了出来。

这些天我老想着嘎登的断言:吃糌粑的和吃大米的永远成不了一家人。如何才能成为一家人?难道就是藏人必须跟汉人吃一样的饭,穿一样的衣,说一样的语言?不然的话,无论走到哪里,分裂分子就会与藏人如影随形?或者有一天,我会死在类似吐丹次仁的石头下。

在舒适中生活惯了的我,越来越只求平安,面对现实,为了阿塔,为了我们未来的孩子,只有离开中国。

43

自从我宣布要去伦敦,好些天阿塔上厕所也哼着歌。我开始上网搜索伦敦房产市场的信息,毕竟在伦敦生活了十年,在哪个区买房,买什么样的房,我已经有了明确的想法。又联系了几家著名的拍卖公司,打算送去一些我收藏的精品,当新一轮的拍卖结束时,我的存款数量必将有新的跃升。要想在伦敦过得舒服,不能不多准备些钱。

只有结婚,阿塔才能跟我去英国。不过何时举行婚礼还无法确定,当然不是因为占卜师无法确定,眼下到处乱糟糟的,至少要等成都市面的紧张状态缓和了,阿塔的家乡平静下来了。对于未来的婚礼,阿塔希望能办两场。先在成都办,然后去家乡。我想让阿爸阿妈高兴。阿塔喜滋滋地看着我。再说啦,我们藏人的婚礼比你们汉人的要热闹得多,有趣得多。我乜斜着眼回望她说:行啊,不过你得提醒阿爸,我可不愿坐他的拖拉机迎亲。

阿塔把准备结婚的消息告诉了远在印度的上师,上师在电话里为她也为我祈福。我叮嘱她千万别在电话里谈论拉萨、家乡以及成都、北京发生的事,所以阿塔只是问上师:我的烦恼越来越多怎么办?上师的答复是:从哪里来的就让它回到哪里去。这句话阿塔和我都觉得含意极深,却又难以弄明白。

一个风清月明的夜晚,我带阿塔到母亲的坟头。月光照着阿塔的脸,既雍容又安详。妈,你能看到吗?我对着坟头说:藏人救过我的命,我的未婚妻是藏族女孩。我们的婚姻将会幸福、美满,我们的孩子一定聪明、漂亮。妈,你能听见吗?

为了给阿塔办理出国护照,我刻意请在公安局出入境管理处工作的熟人吃海鲜。一问才知,麻烦多多。阿塔必须向出生地所在的县公安局申请,还要乡一级政府出具证明,保证她本人和她家里的人,跟“达赖分裂集团”没有任何联系。熟人警告我说:即使拿到证明,从申请到批准,可能费时一年。而汉人通常只需一个星期。

凭着多年的关系,加上昂贵的鱼翅鲍鱼龙虾也发挥了作用,没过几天,熟人给了我一个私人电话号码,并说:他是我在西藏公安厅里的哥们,你去拉萨直接找他,护照的事,他说了,不出一个月就能办下来。我用手指做了个数钱的动作,悄声问:你看给多少?熟人睒动了一下眼皮子说:这人挺讲义气,直接给钱,他不会要。这样吧,你去专卖店给他老婆买一件Burberry的风衣,给他的宝贝儿子买一款最新的苹果手机。我看就够了。

伦敦的朋友发来电邮,根据我的挑选,他联系了几家房屋中介。由于我看中的地区都不错,那里的房价年年涨,既然要买,就得尽快去看房。我犹豫不决,对阿塔放心不下,从北京回来后,她大病一场,人消瘦了,也虚弱。我把朋友的电邮拿给阿塔看,她连说她没事,催促我及早成行。我把她的表妹请到家里陪伴,又决定在伦敦只呆一周。

这天在公司里,我正跟文秘讨论预订机票和伦敦酒店的事,忽然接到阿塔的电话。她的第一句话是:我哥回来了。第二句话是:吐丹次仁死了。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