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熊元庆那儿出来,宁耀武去关副厅长那儿了,强巴执意在外面的走道里等着,见头头脑脑,他总没话说,很别扭。

让强巴没有料到的是,熊元庆刚才竟然非常客气,一进门,居然率先向他道歉,弄得憋了一股子劲的他,反而有点不知所措。而在这之前,熊元庆一见他强巴,目光便一掠而过,仿佛从来就不知道这世上有他这么个人存在。

熊元庆坚决拒绝接受他的道歉,一直在作自我批评。不难看出熊元庆的态度异常诚恳,这使他有点不好意思了。不过,从才仁的目光中,他看到了才仁和宁耀武之间有一种默契,同时也感到了才仁的一种敌意。但不论怎样,他觉得自己在熊元庆那儿还是多少保持了自己一点尊严。

宁耀武很快从关副厅长的房间出来了。一出房间,他就正色地叮嘱站在一边闷闷抽着烟的强巴:“走,你的苏哥们,这会儿也到了,下吧!你得合作。赶紧把这事给了了。小苏和那个姑娘的工作,得你做,你是他们的哥们,再说你也是当事人。”

强巴的脸色变了,他没料到宁耀武得寸进尺,还要他到苏寒林柳杉杉那儿替熊元庆当说客。

“这个不成,再不成呐!”强巴一口回绝,没有任何商量余地。他袖子一甩,就往楼下走。

宁耀武眉头一紧,暗地里骂了声娘。关副厅长刚才说,光是道歉,算个球!苏寒林和那个上海姑娘,不发那篇稿子和那组照片的承诺,才是解决问题的实质,熊元庆要的就是这个。

宁耀武第一次面见熊元庆,说苏寒林柳杉杉那儿的工作,由他们去做时,熊元庆的眼睛亮了一下。

宁耀武让强巴站住,但强巴睬都不睬,加快了下楼的脚步。

一想到宁耀武要他一块儿去说服苏寒林柳杉杉,强巴就觉得胸口一阵发堵。虽然苏寒林说过,‘那些照片不发,稿子不写,这事绝对不会激化。’这一类话。苏寒林这样说可以,但他强巴这样去说,就是怂人一个。

*

根藏把苏寒林柳杉杉送到招待所,就走了。苏寒林在大厅外,就看见强巴和宁耀武从楼上走下来。

“哦!”苏寒林站住了,向宁耀武和强巴招呼。

强巴一见到苏寒林柳杉杉,眼睛不由自主地向一边看去。

宁耀武紧走几步,跟换了个人似的,显得异常热情,急步下楼,同苏寒林和柳杉杉握手,像刚睡醒似的。他先是笑呵呵地对苏寒林柳杉杉发的稿子,说了几句客套话,又同柳杉杉寒喧了几句,再次感谢她在省城举报西部礼品商行的事儿。

一说到西部礼品商行,苏寒林立即想起宁耀武当年同那个回族少年的事了,但宁耀武没给他插言的机会,只是很起劲地与他聊猎隼的话题。最后,宁耀武还是把话题转了过来,对苏寒林柳杉杉微微一笑道:“我们厅的关厅长刚才把我俩召到了他的房间里谈了个…事。我和强巴正打算去你们那儿。”

苏寒林让道:“走,那就到我那儿坐给!”

宁耀武转头一看,指指大厅一边临时摆放的一圈沙发,“就在这坐会吧,抽支烟!”

那些巴基斯坦人已经全部被押到县公安局的后院关起来了,大厅已恢复先前的宁静。

宁耀武的手臂揽了一下强巴的后腰,吃住劲把他往沙发带去。

待到大家都坐了下来,强巴才勉强落座,他一直在回避苏寒林询问的目光,他的位置同这三个人都保持了一点距离。

“部队上的事了了?”苏寒林抢先撒了一圈烟后,问宁耀武当地驻军盗伐林木的事。他很清楚宁耀武要干什么,但宁耀武不说,他就装糊涂。

“那些当兵的得给熊省长一个面子,把罚款给交上。回头我们再过去一趟,这事就彻底结了。”宁耀武看着也抽起烟来的柳杉杉,平静地说道。

“那,明儿怎么安排?”苏寒林看着避开他目光的强巴问道。

“从现在起,宁处说了算。”强巴硬着头皮,正视着苏寒林的眼睛。

柳杉杉有点失望,觉得很没劲。

“中央驻咱们省上的各大新闻单位,还有省新闻单位的人刚才都到了,中央电视台的明儿也到。”宁耀武好像突然记起来似的对苏寒林柳杉杉说,“噢,我们刚才在关厅长那儿,才书记也来了,他特地关照了,要请你和柳小姐中午吃个饭。说你俩这两天特别辛苦,得好好犒劳一下。熊省长还特地让带句话给你,大家都有点冲动,他也不够冷静,打天鹅不对,他检讨。”

“嗬嗬!”苏寒林笑了。

宁耀武又对着强巴说:“是不是,强巴?”

“该死的东西!”强巴在心里对宁耀武很恼火,他再次感到还是苏寒林柳杉杉牛屄,他们不能把中央或者外地新闻单位的咋样。宁耀武有意把话题往那方面引,但他只是翻了宁耀武一眼,没有作声。他打定主意,不吭气就是。

“一个省长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要咋样!”宁耀武真诚地看着苏寒林。

同熊元庆尤其是才仁共进晚餐,苏寒林心里不能没有障碍,一想到才仁的流氓,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但他想想,如果连吃个饭的胆子都没有,也未免太让人小瞧了。不要说不是鸿门宴,即便真是鸿门宴,他也就这么个了。于是,他看看柳杉杉,一副由她作主的表情。

“那个熊省长一拨人见了你,恨不能吃了你!”柳杉杉用眼睛对苏寒林说。“

苏寒林也用眼睛对她说道:“真实诚,应下来,怕什么!”

柳杉杉慢慢地点点头道:“好吧,那我们就去蹭个饭!”

“就这么着。熊省长、才书记回头还要请你俩一起去鹿场转转,放松放松。苏记你和熊省长、才书记个人之间又没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怨,让那些不愉快就这么过去吧!要是你们不从,才书记就拿我和强巴是问。”宁耀武看看手表对柳杉杉说。

对面的餐厅内摆满了一张张铺着新桌布的大圆桌,一盏盏布满了灰尘的沉重的枝形吊灯已经亮了,灯光淡淡地投射到许久没有粉刷餐厅的四壁上,使整个餐厅显得有点诡秘。

宁耀武突然转口道:“除了好打个猎,熊这个人还是不错的。刚才关副厅长还说,在今天上午的工作会议上,熊省长一口否决了坂北林业局关于开发帕木竹森林的立项报告。他对才书记说,‘就这点家底,别都在咱们手里折腾光了,给子孙后代留点什么吧,也给那些野生动物一块栖息地保留地吧。那儿什么动物都有,在青藏高原,金钱豹现在再谁见过?那林子里就有。据我所知,包括当地的藏族同胞,也没有人深入过这片林子,那是一片从未被勘查过的原始森林。”

一听这话,苏寒林又不禁对熊元庆心存一片感激。熊元庆这一次带了几千万元资金下来,他看得上的项目,只要他一句话。

中国有决策权的官员环保了,中国也就环保了!他不由得想起了高生所陈列宾的那句话:中国文化就是不折不扣的权力文化。中国几千年的文明史就只有官本位三个字。

宁耀武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强巴一清二楚,于是他决定走人。

“你们先聊着,我去方便一下!”强巴笨拙地找了个借口,不待宁耀武作出反应,站起身来向后楼走去,刚才和宁耀武一块儿进来时,他碰见了一个州上的熟人。

“狗屁不通的东西!”宁耀武皱着眉头,看着强巴离去,心里不免有些窝火。他看看苏寒林,又看看柳杉杉,决定转入正题。

“那些个…照片,还有稿子就算了,如何?”宁耀武微笑道。

苏寒林虽然从一开始就明白,宁耀武是熊元庆或者是才仁的说客,但宁耀武这样直言不讳,他心里还是觉得有点别扭。

苏寒林仍旧微笑着,看着柳杉杉说道:“那些个照片是她拍的,这事得她作主。”

“宁处的意思是,我得把胶卷交出来?”柳杉杉口吻平缓地问宁耀武。

“那到不必。”宁耀武摆摆手道,“只要不捅出去就成了。”

苏寒林柳杉杉的坐姿显得有点僵直,他们默默地抽起烟来了。

宁耀武犹豫了一下,一脸豁出去的神情,对苏寒林柳杉杉低语道:“纪厅长已经很明确地放下话来了,说强巴不想干,就走人,从哪来回哪去。州上他是回不去了,不是好马吃不吃回头草的问题,而是州上再没有接收他的可能了。”

苏寒林心尖一颤,怪不得强巴刚才冰了。他有点震怒地看着宁耀武,而柳杉杉则一脸迷茫,她不明白事情怎么可以这样。

“苏记者,请别这样看着我!”宁耀武不悦地盯着苏寒林说,“这不是我的意思。说实话,我一直很欣赏这个人,正因为这样,我才把他调到省上来的,农林厅公安处需要有这么个人。不要把我想歪了,我是一个快要退了的人,像我这样的,现在只想着怎么太太平平,什么事也没有地离开农林厅。”

苏寒林不好意思了,他想能放那个当街抢劫少年一马的人,会坏到哪里去呢!于是,他连连申辩他没有那个意思。

宁耀武站起身来,无所谓地挥挥手道:“好了,我就说这些,你们考虑一下,再给我回话。”

苏寒林柳杉杉相视一看,苏寒林清楚柳杉杉的态度,于是他对宁耀武笑道:“好,恐吓有效,全烂在肚子里,不发照片,稿子也不发。宁处给熊省长捎个话,请他老人家把心放在肚子里!”

宁耀武也笑了,向他俩伸手道:“那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到此为止吧!”苏寒林握着宁耀武的手笑道。苏寒林犹豫了一下,从茄克内袋里掏出那个胶卷,交给柳杉杉道:“你看咋办就咋办。”

柳杉杉转脸看定宁耀武,毫不犹豫地把胶卷递给宁耀武。

宁耀武的心一动,大喜道:“不必了,不必了。这些镜头你踏破铁鞋,无觅处,很金贵,只要不发他们‘开枪行凶’的那几张就成哉。”

“强巴大哥比那些照片更金贵!”柳杉杉抓住宁耀武的手重重地将胶卷,砸到宁耀武手里笑道,“这样他们就彻底放心了。”

没有找到那个熟人的强巴回到大厅,便看到这一幕。他一语不发地垂下眼睛。

“那就好,那就好!”宁耀武看着柳杉杉用力地点点头,他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他紧攥手心里的胶卷,放心地吁出一口气缓缓地说道,“那我这就上去,熊元庆很义气,他会心里有数的。胶卷一冲出来,我就把其他的底片给柳小姐你送来!”

坂北之行,不辱使命!宁耀武掩饰不住脸上的兴奋,本来他想对强巴摁着牛头强喝水的,没想到事情是如此顺利,居然还饶上了那个胶卷!

宁耀武拔脚向楼上走去,他甚至没有看到向这边走来的强巴。

看到强巴,苏寒林柳杉杉立即将他迎回沙发。

强巴定睛看着苏寒林柳杉杉,头一低缓声道:“谢谢两位!”

苏寒林突然觉得心里一阵难受。

强巴有点沉痛地垂下头低声道,“不瞒两位说,我有点熊了,我向熊元庆和那个才仁认过错,道过歉了,他妈的!”

苏寒林一句话也不说,紧抓住强巴的胳膊摇了摇。

柳杉杉赶紧坐过去安慰强巴。

“我们都有点二球,惹这个事干啥,一点用也没有,还把你给装进去了。”苏寒林颇后悔地对强巴叹道,转而又说,“好了,强巴,我们不幸生活在一个什么都变得不干净的时代里,但求无愧我心,咱们说咱们该说的话,做咱们该做的事。”

柳杉杉飞快地瞥了苏寒林一眼,默默地在心里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咱们说咱们该说的话,做咱们该做的事。”

但强巴仿佛没有听到苏寒林在说什么,他只是幽怨地看着大厅门外,一句话也没有。

忽然大厅门口,一阵啰唣,一群人涌进了大厅。

这群人一望便知就是记者。他们上街转了转,这会儿回来吃饭来了。这些人苏寒林基本上都认识,即使不熟识的,也还面熟,而且还知道他们的底牌。

省电视台那个新闻联播的女主播任莉芳走在人群的中间,一脸的傲气,这中间还有许家辉的同事老汪,他是省电台专题部主任,原先同苏寒林外出采访时喝过几回酒,彼此也很熟识。还有一个省电视台扛摄像机的小伙,走在任莉芳一边。另外还有省报新派下来的文字记者和摄影记者。他们都是为了猎隼而来。

苏寒林看着那个耀武扬威地扛着摄像机的小伙,对柳杉杉说:“这人是省检察院检察长的孙子,高中学历。那个女的,省电视台新闻联播的主播,是省委宣传部一个副部长的千金。”他又指指两位省报的人说,“一个是经贸厅厅长的公子,另一个是省计委副主任的儿子。住在许家辉屋里的那个姓钮的小伙,是我们省畜牧厅副厅长儿子。这就是我们的‘瞭望者’!”

“上海也好不了多少,有些新闻从业人员是世袭者,什么社长台长之类的子女,最不济也是个有头有脸的名记的女儿儿子,有些也是各大厅局头头脑脑的儿女。”柳杉杉摇头道。

背对着那群记者坐着的苏寒林,下锉着身子,他不想同他们打招呼。柳杉杉看着那群人高谈阔步地上了楼,那个女主播发现了她,在这期间,朝她看了好几眼。

强巴面对着转而又来安慰他的苏寒林柳杉杉,只是一味地点头或者摇头,他什么也不想说,脸色铁青地低头抽着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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