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北县招待所主楼的楼道大厅和停车场里,到处可见那些州县地方干部的身影。

县上的人都在等着为熊元庆率领的省政府工作组送行。

苏寒林面色凝重,一言不发地提着柳杉杉的箱包,走得快快的,他不想再看见才仁蔺铁军他们那拨傻屄。

许家辉则提着苏寒林的牛津包,同柳杉杉分别走在苏寒林一侧,他一路上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说话。

许家辉看着散落在大厅里抽烟闲话的几个县上的干部说,每到一个县上都这样,县四大班子都会在县与县交界的公路上迎来送往,交接时,照例是献献哈达敬敬酒,再点几挂小鞭什么的,州与州上也是如此。

看见坂北县的书记县长匆匆上楼了,许家辉对苏寒林说,他特别讨厌这个东书记,形容萎琐,像一个自以为精明的孩子,一直贼眼滴溜溜乱转,想尽可能多地从大人手里骗到更多的东西,这个项目不成,马上换下一个,全是些胡编乱造的项目,最后被熊元庆好一顿剋.

许家辉觉得真他妈的过瘾。州县上的头头脑脑都盯上熊元庆的钱口袋,这也正常,但这个东书记把人家全当傻屄了。

苏寒林回过脸去看了看那个东书记的背影,不由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遗憾地对许家辉说道:“你本来完全可以就这个问题,整篇内参!”

“得,你饶了我吧。那是他们的事儿,他们要咋的咋的吧!”许家辉不屑地撇撇嘴,而后又压低声音说,“嗨,老汪昨晚上终于把莉莉弄床上去了。咱们的莉莉反正没事,闲着也是闲着。老汪和莉莉要吃过午饭再走,这会儿还睡着呢。”

柳杉杉发觉许家辉始终在没话找话,苏寒林把这几天发生的事都告诉许家辉了,许家辉在变着法同已经气得有点发昏的苏寒林说话,想顺顺他气,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这让她对这个人又有了点好感。昨晚上他灌苏寒林酒,以及他自己醉酒后的丑态,而对他引起的厌恶马上淡了下来。

招待所大门口停着两辆警车,其中一辆显然是待会儿为熊元庆他们开道的,那个开车的警察戴着雪白的手套,手搭在方向盘上,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大门外另有几个身着警服的人手持呜哩哇啦的对讲机,在四处溜达着。

“在札巴,县上居然出动了防暴警察,从通往县招待所的路口,一直到招待所的大门口,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戴着钢盔,全副武装。切,当时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许家辉盯着另一辆警车中的曹远刚说。

曹远刚神情傲慢地瞥了他们一眼,目光转向了别处。

柳杉杉认出了坐在曹远刚旁边副驾驶座上的人是城关派出所的安所长。那天强巴领她和苏寒林找上门去,是他接待的。一看到这个安所长,她立即想起了那个姓康的。柳杉杉马上转过脸,去听许家辉说话。

“行啦,生这个闲气干哈!”许家辉扛了苏寒林一膀子道,“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不过,你也真是,自寻烦恼!惹这个臊,干吗?我现在,就再不写这类稿子,他们爱咋样,咋样。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没有一个人可以力挽狂澜。这个社会,那么多的问题,你管得过来吗?累死你这个屄!”

柳杉杉因为最后那句话,卟哧一声笑了,但苏寒林依然是一张创作脸。

“我现在就写打哈哈的稿子,干活拿钱,啥记者不记者的,它同这个国家的其他任何职业,有什么区别?全本扯蛋!对我来说,这只是一个谋生糊口的职业。”许家辉将手里的包倒倒手,继续说道,“我考上北广的时候,当时就想,到我们老家的市台做个记者就行,吃这碗饭的人认识的人多,门道多,路子野。到时,自己家里有啥事,乡里乡亲的有啥事,帮个忙呵啥的,方便。我老爹老妈在村里,也贼有面子,我就觉得美得很咧!”

柳杉杉看看笑呵呵的许家辉,觉得这个人很实在。

“老许呵老许!”小钮急步走出大厅,在门口喊,“开会!”

小钮幸灾乐祸地看了苏寒林一眼,在心里道:再叫你炸翅!

他听他爹说,公安厅和州上已经把苏寒林柳杉杉告下了,他很快活。他发现外头的人都在看柳杉杉,也朝她看了一眼。

柳杉杉风衣及踝,长发飘飘,浑身上下透着一种金属的质感,显得冷艳动人,这小妮子真他妈的是个美人胚子!怎么,什么好事,都叫这个狗怂苏寒林摊上了呢,靠!

看看柳杉杉,小钮又快活不起来了,他悻悻然地一扭身,回大厅去了。

“那就这样吧。”许家辉把手里的包递给柳杉杉,笑道,“再见了,妹子!”

许家辉用力地拍拍苏寒林的肩,向正把包揹在身上的柳杉杉丢了一眼,意味深长地对他说:“行了,行了,失之那个什么,收之那个什么,上帝在关上一扇窗的时候,又为你打开了一扇门。再说了,你们报社真能把你调走,对许许多多人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事呢!如果一个不小心,咔嚓一下,把你放到上海记者站,那你和咱妹子不就那个什么,什么了!”

“把你的哈心操烂!还不是你和老汪之流的嚼舌,才生出来的事!”苏寒林总算笑了,他一把捏着了许家辉的胳膊,压低嗓子道,“害得我和咱妹子白背了一笔风流账!”

苏寒林说到“白背了一笔风流账”,柳杉杉心里一沉,她记得她在离开上海前与杭菊说过同样的话。但她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似的朝一边看去。

“再别扯心我和咱妹子的事,谁再瞎咧咧,我就告他性骚扰!”苏寒林说到这里,下死劲捏着了许家辉的胳膊。

被捏痛了的许家辉跳着脚,呲牙裂嘴地大喊道:“抢劫啦,杀人啦!”

许家辉的惨样和惨叫,使柳杉杉不禁放声大笑了起来。

院子里的人纷纷朝这儿看过来,大门口的那几个拿着对讲机的警察,也疑疑惑惑地朝这儿转过身来。

“你这怂,把那口恶气,都撒我这了。你看看,你看看,居然下此毒手,下此毒手啊!”许家辉捋起衣袖,将胳膊上的几个乌青块,支到柳杉杉和苏寒林的鼻子下,仿佛要让他们闻一闻似的。

“噢,对不起,对不起,非常非常对不起!”苏寒林捏弄着那根干柴棍似的胳膊,连声致歉。

“好啦,临别之前,也让辉哥沾给个。来,握个手。”许家辉甩下袖子,对柳杉杉惨笑道。

柳杉杉赶紧一把握住许家辉伸出的手,甜甜地笑了。

*

风,从外面的马路上呜呜地啸叫着,一阵高过一阵地扑过来,劲劲的,分明带着一丝一丝的寒意。

柳杉杉捋着被风吹乱的鬓发,突然间记起了海子的两句诗:

风吹在村庄的风上
有一阵新鲜有一阵久远

海子有一对纤细而又敏锐的触角,他能找到细微深处的那种感觉,他能触及盖过风上的风,并能将这种触摸诉诸文字,所以他是一个天才的诗人。而她柳杉杉却不成,只有当海子把他的感触告诉她的时候,她才能感同身受,因而,她只能是一个读者。

海子卧轨的消息传来,她第一次有一种一颗陨星划过天空,划过她心尖,给她带来的烧灼的感觉。

那天她和代天一都喝了酒,喝得昏天黑地,醉瘫如泥。

柳杉杉不住地回头向那幢同样是铅灰色的有着俄罗斯风格的主楼,向那一扇扇带有半圆形雨檐的窗,向楼后那一片似乎横贯天地的山林张望。

她想记住那云杉,那些绿得显出一种钢蓝色的几乎都要触及她窗玻璃的针叶,还有藏匿其中的那一只不知名的小鸟,每天早晨的清唱,她还想记住那种满含着山林的寂寥和清新的味道。

本以为她和苏寒林在这儿可能会有一段故事,但却什么也没有发生,她甚至没能同他说说代天一,说说海子,说说她的照片。

忽然,一股辛酸涌上了柳杉杉的心头。

回到省城,用不了两天,她就得走人,继续开始她一个人的旅行。她又得回到一人世界中独自面对她自己。生活将一如从前,那样孤独而又烦闷。她不知道那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一想到与面前这个人行将失之交臂,她突然对藏域风情的稿约和准备整理代天一图片这样的事,也似乎失去了兴致。

柳杉杉不禁有些骇然了,如果不论做什么,对她来说都忽然变得没有什么意义了的话,她知道,她就完了。那样一来,她将慢慢地烂掉,是那种穿心烂。

柳杉杉微微地打了个寒噤。

在大门口遛跶的那几个警察,满含敌意地目送着苏寒林柳杉杉走到大门外的那棵树下。

铅灰色的天空中,挂着大团大团与天色一样的云,但那些云的边缘部分却白得耀眼,满含着浓浓的雨意。

变天了!苏寒林柳杉杉双目相视一看,又同时向强巴来车的方向眺望。

强巴在他们下楼前来了个电话,苏寒林接的,强巴的声音闷极了,情绪很坏,他问了问苏寒林醉酒的事,便沉默了,最后只是一句,他立马就到,便将电话挂了。

因为他的稿子,他们迁怒于强巴了。苏寒林这样想道。

看到柳杉杉的情绪突然有些低落,苏寒林觉得对不住这姑娘。

一辆卡车上载着几个站大脚的咣咣当当地从他们前面驶过,虽然车离他们甚远,但苏寒林还是用手将柳杉杉揽到自己身边。

柳杉杉仰起脸来,很勉强地向他微微一笑。

那个街口,还是聚集了不少站大脚的,柳杉杉不期然而然地在那些人中寻找那个脚穿高帮黑胶鞋的男孩。

一站到这个地方,苏寒林也同样想起了那个独自坐在马路牙石上的皱巴巴的男孩。

柳杉杉的目光扫过红叶文印社的时候,猛地记起了苏寒林在那冲印的胶卷。她惊叫道:“你的照片胶卷没有取,大哥!”

“嗨,你看这记性!”苏寒林一拍脑袋,把箱包拖在一起,对柳杉杉说,“等着!”

苏寒林向马路两头一看,迅速通过。

温老板一见苏寒林横过马路向店里走来,连忙翻出那个鼓鼓囊囊的纸袋,抽出一沓照片,览了一眼。

“大哥来了!”温老板满面春风地接过取照片的单子,将纸袋里的照片递给苏寒林问道,“哦,看脸色,大哥今天不舒服?”

苏寒林点头,接受温老板的问寒嘘暖。

这老板明明知道自己今儿就走,而且今生今世极有可能再也不会照面了,但却一如昨天那样殷勤备至,这让苏寒林有点感动。

老板娘端着一碗粉汤利利索索地从里屋走出来,她朝苏寒林打了招呼,将碗端给丈夫时顺手在他手腕上偷偷摸摸地掐了一把。

温老板旋即报之以暧昧一笑,将粉汤放到一边。

苏寒林看看这对宛如“狗男女”的夫妻,心里不禁一动。

老板娘知道苏寒林看到了,但没人事似的向他敞敞亮亮一笑,摆动着胯骨,风姿绰约地进了里屋。

苏寒林突然愣住了,他也想到喂马劈柴,想到居家过日子,想到结婚生子。

在这一瞬间,他觉得一个拥着自己心爱女人睡去的男人,是世界上最富有、最幸福的男人。

苏寒林忽然羡慕起这个温老板来了,但他马上感到今天自己有些怪胎,便自嘲一笑,向温老板道别。

他匆匆地看了看照片,一出了红叶文印社,便将那些照片揣进了风衣的内袋,并扣上了扣子。

苏寒林不想让柳杉杉看他的照片,同柳杉杉的照片一比,他拍的照片实在太一般般了,原先他对自己的摄影术,既没有特别满意的,但也没有特别不满意。可现在,他特别得不自信。

那天,看到柳杉杉那几张卡什拉废墟的图片,他感到从未有过的一种震惊。想不到,柳杉杉可以将废墟的图片,拍得如此富有张力,那些被扒去窗框门框的黑洞似乎在向天地,诉说着一种文明的衰落和消亡。他觉得图片上的废墟比真实的废墟,具有更高的高度和厚度,废墟的本质,在此显得一目了然。

这让苏寒林很有些失落感,他永远拍不出这样的片子。不过,当他提议这组图片取名为“迦太基的废墟”,柳杉杉高兴地采纳了,她说她取不出这样的题目,这让苏寒林多少有些满足。

招待所大门外,站着不少看热闹的人,也有人毫无顾忌地打量着柳杉杉,这个躲一边用大哥大接电话的外地姑娘,很新鲜。

柳杉杉一接完电话,立即将大哥大装进大包里。

这两个电话,一个是爹的,一个是杭菊的。

她出远门时,从来不告诉爹娘,只是说她在上海周边或者是江浙一带,让他们觉得她就在他们附近好了。爹照例是问问身体情况,是否吃好睡好之类的,然后就急着挂电话。她知道她出门在外时,节俭了一辈子的爹娘一般从不打她的大哥大,除非特别想她了。

但杭菊却是一通狂轰烂炸,话越说越多,而且基本上都是她一个人在说。

一上班,杭菊她们连续接到了好几个国外通讯社的电话,进一步询问巴基斯坦人盗隼的事,他们对中国警方释放拥有大量毒品的巴基斯坦人十分感兴趣,他们甚至提出,要电话采访她和苏寒林本人,被她们报社一口拒绝了。但杭菊说官方到目前为止,没有找过她们报社任何麻烦。

柳杉杉什么都没有说,她只是告诉杭菊,回省城后再细谈。电话在杭菊一声狂呼“我真是嫉妒死你了!”中挂了机。

神情落寞的柳杉杉在人后,一见苏寒林探询的目光,立即向前挪一步,站到明处,展齿一笑,仿佛告诉苏寒林:我在这里呵,我就在这里呵!

刹那间,苏寒林心头涌动起一种从未体验到过的激情,觉得他们似乎相识在八百年前,而且从来就没有分开过。她从前发生过的任何事,认识过的任何人,甚至于她的双亲,都同她和他没有任何关系,柳杉杉没有过去,她只属于现在,属于他一个人。

苏寒林诧异极了,诧异自己怎么一下子会生出这种感觉!

一阵裹着一股沙尘的风,兜头朝他扑来,他避开风头,疾步向柳杉杉走去。

这时沿着招待所的围墙,走来了一个穿黑皮夹克的壮汉,他头发粗黑,长着一张方正的大脸,提着一个大食品袋,大步流星地从柳杉杉身后斜穿出来,闷头迎着苏寒林而来,像是要过马路的样子。

苏寒林两边一看,避过一辆自行车,一步跨上路沿石。但当他一踏上人行道,猛一抬头,感到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向他一头扎来,差一点儿撞个满怀。

苏寒林立马侧身一倾,让过壮汉。但他的肩还是被那人扛了一膀子,随即听得地上一声闷响。

一股浓烈的酒味迟疑了一下,向四周弥散开去。那些看热闹的人,立即闹哄哄地围了过来。

苏寒林看到一对冰冷的大眼逼视着他,他再看地上,一个摊开的食品袋中露出了一对茅台酒的包装盒。

一股白亮亮的液体,正顺着袋口往外淌着。

“唷,是茅台呵,这下惨了!”一个呲出一口黄牙的年青人嚎了一声。

苏寒林立即想到青宁街头那些撂钱墩子,或者捧着劣酒假针剂专撞路人讹人钱财的流氓痞子。有时他们专找外地人,尤其是南方人。这类事,他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

柳杉杉将箱包连提带拖地挤了进来。

“嘿,都啥时候了,还玩这个!”苏寒林眉毛一扬,凝视着那对冰冷的眼睛,把柳杉杉拨拉到一边,满是鄙夷地一笑道。

“说啥哉?你的意思是,我讹人?”壮汉不动声色地问道,然后蹲下身,拎起汤汤水水的食品袋,平静地说,“咱们其他先不说,走,鉴定去,你说到哪去都成!”

“这不是那个羊绒衫厂的厂长吗?”

“是,叫马奎。”

两个看客一问一答道。

柳杉杉马上陪着笑脸,对那个叫马奎的人一声:“大哥,鉴定就不必了,看大哥也不像是讹人的人。咱们看看,咋赔吧。”

“去球子,今儿个,这不是赔不赔的事!”马奎突然翻了脸,一声大吼,向着围观的人喊道,“日他的,撞碎了人家的酒,连个歉都不道给,还诬人清白,大家说这事,咋整?”

“打!”周围的人一片喊打声,喊打的人中还有几个死活挤进来看热闹的站大脚的农民,他们一耸耸地蹿上蹿下,看上去,他们比谁都兴奋。他们帮腔,纯粹因为他们是本地人。

“这是省上来的人!”有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阻止道。

“打的就是省上来的!”

“把这个省上来的渣怂,往死里抽!”

有些喊打的人缩在后面狂吼乱叫,但他们却推搡着前面的人。

看见那些人呼的一声围过来,柳杉杉脸色刷白,她知道今天要出事了。

柳杉杉急忙探身向招待所大门口那几个警察大叫:“警察大哥,警察大哥!”

温老板听到动静越来越大,从门里探出头来一看,隔着马路向这儿大喊:“你们可不敢乱来,这是北京来的记者!”

“北京来的记者咋啦,关你屁事,喊你大了个球,再喊,把你个屁拉怂一块抽给!”有人捡起一粒石子,向温老板扔了过去。

温老板脖子一缩,马上逃回店里,再也没有出来。

苏寒林面无惧色地环顾四面上蹿下跳的那些人,提身直立。

那几个手里拿着对讲机的警察,在柳杉杉的疾呼下,一步三晃地向这儿走来。

这时,有一个蛮夯大汉,拨开前边看热闹的人,站在了马奎的一边。他的脸颊上有两道陈年大疤。

苏寒林一看情形,马上明白这些人不是冲钱而来的。

苏寒林立即展手护着柳杉杉,不用说,一旦动手,这便是混战,他吃大亏是铁板钉钉的事,而且肯定要捎上柳杉杉。

那家面片馆里的人,从厨子到顾客全涌出门来看热闹了,有的顾客,还端着碗,边吃边看。

忽然,苏寒林用息事宁人的口气,对马奎笑道:“我同你今日无冤,前世无仇,你打坏了我,或者是我打伤了你,对你,对我都不好,是吧!要不这样吧,这事因酒而起,如果我误会了你,我现在向你正式道歉。这会儿呢,我们也不要再追究是你撞我还是我撞了你。总之,酒是完了,商量一下,看咋个赔法,成吗?”

苏寒林看出来这个马奎有点不好意思了,他为难地眨巴着眼睛,愣在了那儿。

“这会儿装孙子了吧,囊怂一个!”

“刚才拽个球呵,跑坂北撒野,也不看你有几斤几两,狗怂!”

站在马奎后面的小伙们对苏寒林开骂了,他们显然想激怒他。

突然,一个留着口髭的小伙,抽冷子起脚在苏寒林后背上猛踹了一脚。

苏寒林和柳杉杉猝不及防,一下子向前冲出去了几步。

苏寒林扭头深深地看了那小伙一眼,但他还未来得及作出什么反应,他和柳杉杉又被站在一边的刀疤脸一把搡了回去。

苏寒林刹时觉得体内上下气血翻涌,眼前一片模糊,他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一张残破的大脸。

柳杉杉急眼了,她开始大声地斥责刀疤脸。

刀疤脸忽然在地上狠狠地啐了口痰,眼睛盯着柳杉杉,从牙齿缝里切出一句话来:“卖沟子的,还轮得到你个婊子在这吵吵!”

柳杉杉的脸色和嘴唇一下子都白了,浑身乱颤地指着刀疤脸的鼻尖骂道:“你个流氓!”

“我搧你个屄养操的东西!”刀疤脸往前一步,扬手朝柳杉杉打来。

苏寒林想都没想,一翻手把柳杉杉拨拉到一边,另一只手顺势架起对方手掌,而刚从柳杉杉身上撤出的那只手飞快朝那张大脸一个虚晃,而后猛一提膝,直碓刀疤脸的小腹,同时一拳头照准这张痛得拧作一团的脏脸门面砸下去。

马奎一看苏寒林动手了,便毫无顾忌地喊一声打,然后飞起一脚,向苏寒林踢来。

柳杉杉放开手里始终拎着的那只箱包拉杆,护着揹在身上的牛津包,连人带包地一头撞向马奎。

马奎一个趔趄,正巧踩在半截砖上,身子即刻向边上歪去。

苏寒林即时返身出脚,勾着双脚虚浮的马奎一只脚,顺势一带,马奎一声闷哼,四脚八叉地仰天倒下。

那几个警察仍然不紧不慢地向这儿走来,柳杉杉拼命地朝他们挥手,再次大声疾呼。

这时,她的头发被人一把揪住,向下一拽。

柳杉杉只觉头皮一紧,而后是万针齐下似的刺痛,她一声惨叫,眼泪即刻迸了出来。

苏寒林看见柳杉杉被那个留着口髭的小伙拽住头发拖倒在地,一声狮吼,向他飞扑过去,对准他的下巴,一记勾拳。

小伙顿时满嘴鲜血,眼睛一闭,软软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了。

满脸是血的刀疤脸,这时一个虎跃,引身一扑,一下子便将苏寒林扑翻在地。

周围那些相干和不相干的人即刻趁势一涌而上,对苏寒林拳打脚踢。

柳杉杉坐在地上看见双手双臂护着头脸的苏寒林被刀疤脸他们下脚一通乱踹,突然从地上一跃而起,长声尖叫着,疯了一般地扑了过来。

看到一个淑女陷入颠狂,那些围打苏寒林的人大吃了一惊,他们中有的人不由自主地向后一撤,让出道来。

苏寒林乘机就地滚了两滚,摆脱了刀疤脸,立即爬起身来。

看到柳杉杉一脸血污,披头散发地向他扑过来,苏寒林胸口顿时感到一阵剧烈的抽痛。他这时才意识到这个柳杉杉,是这个世界上惟一令他心痛的一个女人。

柳杉杉一下扑到苏寒林身边,但被苏寒林一把推开。

马奎高高举起一块老砖,向苏寒林门面拍来,苏寒林让过这一砖,一手锁住了马奎的喉咙,一个绊,便将他挺挺地放翻在地。

刀疤脸握着一块砖头,突然出现在苏寒林身后,狠命地将砖头向他后脑勺猛拍下去。

苏寒林只觉一道痉挛的闪电,劈开了他的头骨,他眼前一黑,立即撒手,反身抱着身边大树,微微地垂下头去。

柳杉杉扎开双手,再次扑向苏寒林,她面向刀疤脸死死地贴着苏寒林,高声尖叫着,乱舞着双手,拼命挡着刀疤脸抡过来的砖,但刀疤脸隔开她,再一次将砖结结实实地砸在苏寒林的头上。

苏寒林那双被龇烂的血乎乎的手,顺着树干往下慢慢出溜。

柳杉杉嘴里发出了一声穿云裂帛的尖叫,如同一头母豹似的扑向刀疤脸,刀疤脸的脸上刹时绽开了血花。

刀疤脸在这一连串歇斯底理的尖叫声中,懵了,任凭柳杉杉的指甲划碎了他的脸。

马奎喘着粗气举着砖头从地上爬起来,再次冲向苏寒林。

柳杉杉绝望了,她停止了嚎叫,返身抱着已经出溜在地的苏寒林,哭了。

突然,一声声凄厉的警笛声骤然响起。

一听到警笛声,黑乎乎的人群即刻向后散开。

刀疤脸瞅见一身警服的强巴飞快跳下吉普车,如一匹斗牛向他横冲过来。他的手一下子垂下来,砖头悄然滑落在脚下,他一勾脖子,立即消失在人丛中。

马奎面对着柳杉杉剧烈抽动的双肩和颤抖的身背,举着砖头始终未能拍下,看到刀疤脸逃走,他一扭头,一下看见了满脸青紫的强巴。马奎撂下砖头,撒腿就逃。

那几个警察此刻才紧走几步走进人丛中,向那些看热闹的人厉声吆喝道:“走,走,散开!”

强巴如抓羊似的一把揪着也想逃走的马奎的衣领和裤腿,使牛劲拎起来,甩给了一个走到跟前的警察,然后拔脚去追刀疤脸。

他在车上看见这个渣怂用砖拍了苏寒林的脑袋。

有几个闲人一听说县招待所门口有人和省上来的人打架,正从远处风风火火地朝这儿赶过来。

“人打坏给了!”一个本地老汉,看着苏寒林面如死灰的脸说。

“大哥!”泪如泉涌的柳杉杉对抱在自己怀里的苏寒林一声喊,但苏寒林从她怀里滑脱了,趁势坐在了地上。

停在招待所院子里那辆警车的门开了,曹远刚向始终站在主楼窗前的才仁瞥了一眼,带着一抹快意的微笑跳下车去。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安所长移过去,发动了车子。

那辆警车驶出大门贴着人开了过来,停在强巴那辆警笛依然在呜里哇啦乱叫的吉普车旁。

安所长和一个警察从车里跳下,直奔马奎。

他们向马奎和周围的人假模假式地询问了几句,便将马奎从那个警察手里接过来,带到警车旁边。

那几个警察赶开了那些打算继续围观的人,关掉强巴车上的警笛,便站在了一边。

那个五短身材的安所长,独自向苏寒林柳杉杉走来。

苏寒林感到那阵翻江倒海的晕眩过去了,坐下歇了歇,他觉得好多了。

刚才是黑屏,不管是脑袋里还是眼前,黑森森的那么一团,就那么压过来,他都透不过气来了。

他摇摇依然有几分昏沉的脑袋,看看半坐半跪在他眼前的柳杉杉,仔细瞅着那张泪如雨下的脸,哑声哑气地对她说道:“没事!”

接着,苏寒林翘起皮肉翻开的手掌,毫无顾忌地一把将她搂了过来。

“我吓坏了,真吓坏了!”柳杉杉一头靠在苏寒林胸口,一阵颤抖地呜咽道。

“我哪能这么不经打呢,好了,好了!再别哭,再哭,把你打了!”苏寒林吃力地笑道。

看见那个安所长过来了,苏寒林看着翻倒在一边的箱包,将柳杉杉轻轻地往那推了推,“去,看看你的机子和那些镜头吧,那些东西弄坏了,就惨了。”

柳杉杉眼泪叭嚓地去拖那只两个滑轮已经歪斜了的箱包。

强巴走过来了,他的皮鞋跟重重地敲击着地面,发出啪达啪达的声响。他没有追上刀疤脸。他的脸色黑中带青,眼中带煞。

“咋回事?”安所长像从未见过苏寒林似的,口气很冲地问道。

“咋回事?跟你们那个鸟康副所长查房一样,你应当比谁都清楚,这也是你们才书记的杰作?”强巴隔开老远就低声吼道,“真他妈下流,连这样一招都用上了,我恶心!”

安所长毫不示弱地对强巴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你要为你说的每一句话负责的!”

一直站在那辆警车边上的马奎,脸上闪过了一抹大功告成的喜悦,他自己拧开了车门,钻进了警车。

强巴压抑着一腔怒火走到苏寒林面前,看都不看姓安的一眼,拍拍自己的脑袋,问苏寒林:“有事没?有事,咱们跟这位所长吱一声,上医院!然后咱们再结这账!”

苏寒林摇摇脑袋,除了觉着脑袋有点发木,胃里有点恶心而外,没有特别得不舒坦,便拍着身上的土对强巴说:“医院就不去了,这账今儿也不算了,一帮流氓,我先把这账记下!”

“也是,瞎鸡巴耽误功夫。”强巴对苏寒林点点头,转而又问打开箱包检视大大小小镜头的柳杉杉,“你的家什有问题吗?”

柳杉杉摆弄了一下那架莱卡相机,又轻轻放回去,拉上箱包的拉链,两手支着双膝,直起腰来说道:“好像没啥问题。”

“那就开路!”强巴拎起柳杉杉的箱包和牛津包,同苏寒林柳杉杉一齐向吉普车走去。

看那个鸡巴所长的架势,强巴知道他们还想做什么。

“嚯,牛屄,把我们的所长莫尿哉!”那些站在几步开外的看热闹的人中有人开始起哄。

安所长急眼了,他气急败坏地一把拖住苏寒林喊道:“你撞碎了人家的酒,还在这打架斗殴,扰乱社会治安,说走就能走咧?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跟我到派出所接受处理!”

苏寒林慢吞吞地转过身来,感到从未有过的恼怒,他原本以为他们只是想把他痛扁一顿,出出气,没料到他们竟然还有这一手,要把他扣下!

苏寒林面孔充血,反手一把抓住安所长的手袖,声音颤抖地说道:“走,我和你一起去见你的主子!”

强巴将箱包和牛津包放到车上,回过身来,一把拖过苏寒林道:“跟他染啥咧,上车!”

安所长觉得今天把人丢大了,他脑子一热,啪的打开枪套拔出手枪,对强巴苏寒林大喝一声:“站住!”

“妈呀,动家伙了!”又靠到跟前来的人哗的一声退了下去。

“疯了,操!”强巴对苏寒林柳杉杉撇撇嘴说道,而后把他们推上车去,无动于衷地关上后车门。

苏寒林一上车,头搭在后座背上闭起了眼睛,他的头又晕开了,他的心里充斥着一种无法排遣的屈辱和失败感。

柳杉杉看了看面无血色的苏寒林,担心地叫道:“大哥!”

“没事。”苏寒林摸住柳杉杉的手,捏了捏,微微地笑了笑。

一种无由诉说幸福在柳杉杉胸中荡漾开来,她抽出手,用面巾纸擦苏寒林血乎拉拉的脸。

强巴拉开驾驶座门,头也不回地对安所长轻蔑地说道:“不是小看你,借你个胆,你也不敢开枪!”

安所长脸上的五官拧在了一处,不过,他没有因此失去理智,只是挥动着手枪,对强巴狂吼道:“你别得意,我告你单位去!”

强巴一挪屁股上了车,使大劲碰上吉普车的车门,从车窗里探出头,对脸色血紫面目一下变得异常狰狞的安所长伸出中指。

吉普车马达发出一阵怒吼,喷着黑烟,在安所长的咆哮声和围观者的哄笑声中,怒气冲冲地逼开人群,一点一点地向前蹿去。

一辆喷着省广播电视厅门徽的敞篷皮卡车慢慢地开过来了,马路上大群大群围观的人封堵着了皮卡车的去路。

广电厅那个开车的艾师不停地拍打着喇叭,车里还坐着一个刑警和法医,送他们出现场的一辆三轮摩托远远地跟在后面。

突然有人看见了车后厢里有一具尸体,上面盖着一件千疮百孔的大衣,那人大叫一声:“死人!”

围堵在路上的人,如一群黑压压的大头苍蝇,立即哄的一声,涌了过来。刑警马上跳下车来,又骂又踢,这时城关派出所的那个片警,也赶过来帮刑警驱散人群,围观的人这才又慢慢走开。

“咋回事?”片警指指尸体,问刑警。后车厢里那具尸体上的大衣,被人趁乱掀开了,但大衣的衣领仍遮住了尸体的头脸。

“是个尕娃,到咱们这儿来拍片的那些老外发现的。我看是从山坡上摔下来摔死的。”刑警递给片警一支烟,抬抬下巴,指指车里的那个法医道,“家说这个尕娃发烧烧坏给了,口腔全烧烂了。”

吉普车蠕出人群时,柳杉杉一下看到了那辆被法国人雇下的敞篷皮卡车,看到了已被人掀开一边的大衣下盖着的那具尸体。

在她战战兢兢扭过头去的一刹那,她瞥见了那一双露在大衣外的高帮黑胶鞋。

柳杉杉的手一把抓住了放在一边的摄影包,取出了机子。但拍张片子的念头,只是从她脑际一掠而过。她再没有转过脸去。

这时,那几个站大脚的庄户人跑了过来。他们刚才还神采飞扬地在起哄喊打,但一见尸体,那个鼻孔里伸出两撮长长鼻毛的庄户人,不顾刑警和片警的喝叱,一把拖下盖在尸体头上的衣领,而后一声大吼:“四娃子!”

苏寒林取过柳杉杉的机子,朝那一堆像垃圾似的男孩尸体揿下了快门。然后,端着机子,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

公路两旁的荒原高高低低直奔黑云低垂的远山,空气中有一种化不开的湿重,弥漫在整个天地之间。

苏寒林知道自己这一辈子很难忘记那具像垃圾似的男孩尸体了。他眼前一直晃动着那双在转动着的轮胎上打滑的高帮黑胶鞋。

一罐装着浮着茶梗和茶末的水瓶子碎了,水从袋中漏出来,淌一地,男孩拎着碎玻璃乱响的布袋子,吃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柳杉杉伤感地看着车窗外,她的胸口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沉重。

强巴将车开得飞快,马达不时地发出一阵阵的闷吼声。

强巴不顾柳杉杉的反对,仍然要领她去曲吉寺。

苏寒林说,因为出了这样的事,她柳杉杉以后可能再也没有机会来坂北了,还是随缘的好,因而她也就不坚持了。

虽说前几日,车也是这么开,但刚出县城时,柳杉杉总有一种在逃的感觉。

刚才在县城外公路边的一家小饭馆的饭桌上,他们还争着说打架的事儿。

“他们会这么干!”强巴一直都不大肯相信,刚才所发生的这一切会是真的。

苏寒林脸上留有几道明显的抓痕,身上的风衣虽然被柳杉杉掸过一掸,但后背上仍有几个未能掸去的杂乱的鞋印,显出一副狼狈相。他坦陈他怎么都摆脱不了那种失败感。

强巴开始自责。他说如果他不邀苏寒林来坂北,苏寒林就不会遭遇被人恶告和殴打这样的屈辱,啥事没有。

强巴一说到恶告,柳杉杉也不禁有些自责,她添说道,如若她不跟苏寒林来坂北,就落不下这样一个话柄。

苏寒林则思谋回到青宁,怎么折腾这件事。

在那家饭馆里,他们多少还热闹了那么一回,但此刻,全都选择了沉默。

强巴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宁耀武方才一向他宣布厅里对他的处理决定,他感到身上的血,一下子全涌到了脸上,随即一声不吭地将手枪解下来,拍在桌上。

再不管了,不干了,老子!爱咋咋的,他去意已决,不论宁耀武怎么喊他,他头也不回地驾车冲出了林业站的大门。

强巴踌躇了半天,把他已被停职反省的事说了。接着,他用不容置疑地口吻,对苏寒林柳杉杉宣布道:“回去挡羊!”

“不开玩笑吧!”苏寒林嚷了起来,“回草原上挡羊?好好的一个工作,十几年警龄说扔就扔了?”

“这些年,弄得我像条丧家犬,不干了,真不干了!”强巴一脸严霜地说道,“我一回去就打退职报告,再跟他们不玩!”

“没那么严重,真没那么严重,不就是一个停职反省吗!你也太脆弱了,连挡羊都出来了!形势哪有那么严峻,为这么个事,他们还不至于把人往角落里逼给吧,这事过两天就完了,强巴你千万别意气用事!”苏寒林立即趴到车座靠背上忙不迭地劝慰道。

强巴呼呼地抽着烟说道:“意气用事,没有。再别劝,再劝也没用!贡觉松,我已经向三宝发过誓了。”

“唉,老强巴呀,这不是叫我和柳杉杉愧疚一辈子吗,因为我们写了这么个东西!”听到强巴后面这句话,苏寒林知道完了,向三宝起过誓的藏胞,是再无退路可走的。他一拳擂在车座靠背上,“怪我,真的怪我,真的!”

毫无疑义,强巴受到调离的威胁和停职反省,是他苏寒林一手造成的,苏寒林难过极了。

“强巴大哥,你这样,再叫我们咋办呢?”柳杉杉觉得胸口又被人一把揪紧了。

“你没有正式工作,也不是活得好好的?”强巴对柳杉杉笑道,“挡羊咋啦?我的先人都是挡羊的,就不活人啦?我也累了,这十几年来,长年累月,到东到西,神经一天到晚绷得紧紧的,我老强巴现在也要过几天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安生日子了。”

强巴这么一说,突然之间,苏寒林又对强巴心生一份羡慕,强巴原先一老得罪州上、县上的这些头头脑脑时,他就问过他,你就啥也不怕吗?强巴对他说,哪一天干不成了,他就回自己的牧场去挡羊。强巴还有一条退路,可他苏寒林如果有朝一日失去这份公职,他不知道他能去哪里!

“我是寒下心了,从前,我敢和县上州上的头头顶牛,以为有省上给我撑腰着呢!哼!我现在才明白,一丘之貉。这是他们的天,县上州上省上都一样。好了,现在谁也不能再像耍猴一样的耍我了!”强巴凄然一笑道。

苏寒林不吭气了,他知道现在是说什么也没用了。他心里一冷,对自己放出狠话一句:不把官司打到北京去,人不是!

柳杉杉看看苏寒林,看看着强巴,心情格外地沉重了起来。她给强巴苏寒林分别点上一支烟,也不吱声了,只是闷头抽烟。

在饭馆,她帮苏寒林处理手上和脖子后面的伤时,一直看到他伤口周围的皮肉在打颤,她心痛极了。

她发现她和他之间原本还有的那点距离,一下子被这一架打没了,他看她的眼神也变了,变得热切而又深情。

强巴去追刀疤脸时,他竟然搂住了她,当时这一切显得是那么自然,但上车后,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既吃惊又幸福。他轻轻地捏着她的手的一瞬间,柳杉杉觉得这一次坂北之行,值!她刚才还抑止不住地感到一阵阵兴奋,可是强巴这么一说,她直觉身上凉凉的,再没什么劲了。

苏寒林目光迷茫地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那一双好几个地方破皮露肉的手拢在衣袖里,神情犹如一个迷失的孩子。

自打见到苏寒林,柳杉杉从未像此刻那样渴望牵着他的手。

*

一滴细小的雨珠打在了车窗玻璃上,紧接着是两滴三滴……雨默默地密密地下着,土头灰脸的草变得容光焕发起来,原本浅红色的山地,此时犹如换肤变成一片深重的赭红。

路边一顶湿漉漉的帐篷外,坐着一个头发同样也是湿漉漉的中年藏族妇人,她的身边各有一个男孩和女孩,她们娘仨虽然相依,但又各自独立,裹着湿重的光板羊皮袍,一动也不动地沐雨而坐,像高低起伏的蛮夯大石,也像在雨中凝神沉思的马匹。

湿重的草地,湿重的人儿,衬着帐篷上空一缕缕青灰色的仿佛被雨打湿,半天不见飘散开去的炊烟,构成了一帧湿重的仿如静止的画面。但空气中,又分明弥漫着一种哀愁,一个仿如飘忽无定的灵魂的沉重叹息。

柳杉杉从这个中年藏族妇人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种穿越时空的辽远,再一次从她那静止,甚至是呆滞的坐姿上,感受到了藏人一种无言的孤寂和尊严,她连忙抓起揣在怀里的机子。

强巴立即放慢了车速,准备停车。

“别停,哥!”柳杉杉叫一声,即时将机子伸出窗外,连拍了几张。她知道车一停,那湿漉漉的娘仨,可能会变了眼色。

苏寒林不禁坐直了身子,他晕晕地凝视着这幅调子阴冷的画儿,回头他想建议柳杉杉,将这张片子取名为“历史”。

同那几张卡什拉废墟的图片一样,柳杉杉本能地意识到这张片子,也是不可多得的好片子。

她看看阴雨连绵的天空,收起了机子,她现在越发相信,那个摄影老前辈说的话了:越是恶劣的天气,越能拍出好照片来。

吉普车沿着乌亮乌亮的公路,向远处疾驰而去。

吉普车哼哼唧唧地向山岗上爬去,岗顶上也有一个俄堡,但车过山口时,强巴再没有像在来坂北的路上,过一个垭口山岗,奋力地向空中撒着风马,嘴里发出欢快的“阿加拉,阿加拉……”

下山时,车一路起伏,飞驰而下。

一只百灵如箭矢般地从车前横掠而过,柳杉杉听得挡风玻璃上卟的一声闷响,一片殷红色的血如章鱼般地在玻璃上游移开去。

她的心犹如重坠,向下猛地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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