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的一天,我拿了本油印的刊物《撒娇》回家,正值我的一个中学朋友在门口等我。他是个情痴,当时正恋着一个长得有几分象邓丽君的女孩。他接过我手中的《撒娇》翻看起来,忽然眼睛一亮,被其中一封邓丽君发自俄亥俄州的信打动。这封信煞有介事地写了邓丽君的近况,以及她和庄奴兄对上海诗人的惦记之情。顿时,我的这位平时对我的诗歌活动不屑一顾的朋友改换了面目,对我毕恭毕敬,并详细打听书信下面的落款地址是否属实。我告诉他,那只是个游戏,撒娇嘛,就是用孩子和女人的方式捣蛋。可后来我听说,他还是按那个杜撰的地址给邓丽君女士发了一封信。真不知道在那个还保留邮政检查制度的旧上海,当邮政检查官们拆开这封神秘的准备飘向异国的密件时,脸上会有怎样不可捉摸的神情。

这份《撒娇》的创刊人、发起人,就是京不特,我在博客主页的链接栏里写着——“撒娇领袖京不特”。他也是我《人类的当务之急》中首先出场的传奇人物,刚在博客上连载时,我用“匀”的名字替换了他,现在终于都改过来了。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是京不特和我以及第三者之间的秘密,也算是我们经年历久的撒娇活动吧,出于游戏道德,我并不公开。

当时,参加《撒娇》活动的有不少人,其中默默以锈容的名字也介入其中,他常解释,他有生锈的夕阳一般的容貌。这个时候,他的强大自恋倾向的真情表露,让我觉得很可爱。

我们几个人约好了到天山新村林沁园家里讨论《撒娇》。京不特当时在虹口的“钟山中学”实习,他带了一包学生的档案资料过来。我们一张一张地仔细翻看,当然,主要是看女孩子。其中,有一个长得很清灵、秀气,我们大加赞赏。不特说:“从阳光下看她的皮肤,微透不透的,细细的绒毛楚楚历历。”我们都很羡慕他,可以成天和这么漂亮的美眉在一起。我们猜想,他当然少不了在数学课堂上贩卖他的撒娇私货,定当引来美眉的眉目传情。这样漂亮的典型的上海美眉现在是看不到了,回忆一下也算是曾经沧海的资本吧。

那时候,我们都很穷,林沁园家里只有几个发了芽的土豆,我们几个盘算了半天,终于放弃了煮土豆的想法,下楼去买一种烤得很焦很黑的饼。吃饼的时候,有点难咽,默默说,就当非洲女人的大腿,被切成薄片的大腿。或许他以为很性感,但我发现其他人和我一样,忽然有种被亵渎的感觉,反而更没了胃口。然后,就是林沁园胃疼,我从帽沿里抽出几根银针为他针灸,不特说他也想试试,结果除了我和默默,其他人都被刺上银针动弹不得,盘腿静坐在那里,颇有点象斯汀唱片的一张宣传画。默默生气了,说一针便打二十分钟,我们怎么谈正事?我想,他是埋怨没人再注意他了。

晚上睡觉,我和胡一个铺,他老挤我,我便喊:“再不保持距离,我涂点肥皂水把你干了。”于是,他向里蜷缩了几公分。这个事后来被传成我把胡给日了。不特多年后,还非常好奇而严肃地问过我。

早起,林沁园放了点莫扎特的音乐,我说这个好听,利于晨功,默默又不高兴了,说我们结帮,是还乡团,意思是指我们热爱古典音乐有罪,不符合现代诗歌精神。但不特却打岔,说起刑法中关于偷越国境的事,好象徒刑一年,劳教三年。大家沉吟了一会儿,觉得这个有点宽厚,不符合酷刑标准,甚是疑惑。

上海的地下诗歌,在那个年代,可能最有意义的就是撒娇活动了。我们这些人爱捣乱,爱胡闹,拒绝长大,严肃不起来,对板起面孔的各种理想主义和道德训诫都心存疑虑,但我们在绝望中希望反抗,希望获得属于自己的价值。现在想起来,所谓后极权主义时代的各种《回答》几乎都在那一夜被操光了,而不是操胡。京不特最具撒娇精神的诗句是——“阳光照耀你,也照耀我,你手淫,我也手淫。”

当时,我和几个好音乐的朋友,其实也常常撒娇,最著名的,该数《约翰·列浓追悼大会》,场景是暴雨如注的天安门广场,传声媒介是高音喇叭,很多重要人物都到场了,李铁梅还唱了《仇恨入心要发芽》,最后,列农同志在中央公园的死,被界定为“帝国主义国家和修正主义集团的联手阴谋”,而列农同志则当之无愧地被追认为中国共产党党员。

今天,胡戈在DV中铺排陈凯歌,周星驰在电影里戏弄唐僧,我们在舞台上后先锋,CCTV的导演在工作之余解构十月革命,实际上和那时的撒娇精神是同出一辙的,都属于亚文化对主流的挑战。只是,上海的撒娇在那里沉没了,却在这里突兀了。

整个80年代也许毫无意义,也许只是大老大和小老大的较真,大流氓和小流氓的博弈,从一种群众运动过渡到另一种群众运动。但我时时难以忘记的,就是在天山新村的那个晚上,它在2006年看起来都还那么年轻,那么令人神往。有时候,人的过去恰是他的未来。

为了纪念那个时候,我把一首歌放在这里,它在很久以前就录好了,我迟迟没拿出来发表,原因是我那时太瘦,唱得气韵不接,而且念白也过于间离,听起来怪怪的,好在情感还算真切。不怕大家笑话,就当个资料,立此存照吧。

《我的朋友京不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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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词曲唱:张广天

  我的朋友京不特,
好久不见你的信。
听说你在缅甸住,
又说你在哥本哈根。

  又到洞庭秋水凉,
不见波送你归来。
伊洛瓦底江涛怒,
难平人间坎坷路。

  你我同在一个太阳下,
都想回到上海那个家。
当初为了真理去流浪,
大风大浪我们都不怕。

  我的朋友京不特,
你的笑容有点涩。
那年聚在朋友家,
我们似乎已猜透彼此的选择。

  替我去看看海的女儿,
告诉我童话家他说没说谎。
也许我们都在说谎,
只是大难不死天命难违抗。

  一条大路笔直通天涯,
草叶行舟白云作快马。
心心念念浪子不回头,
每个脚印都开出一朵花。

  我的朋友京不特,
真想给你写封信。
只是为了纸短情长,
许多话儿想好又不讲。

  春风又绿江南岸,
春来江水绿如蓝。
姑娘们穿上花衣裳,
上面写着绮丽的梦想。

  总有一天要回到黄浦江,
看够往来的千轮万船。
山水紧连心系亚非拉,
海阔天宽胸怀更远大。

  我的朋友京不特,
你的偈语化作了歌。
爱你的姑娘僧侣如幻似梦,
留下的光阴永驻不灭。

  我的朋友京不特,
你的青春走出了黑夜。
住过的学校寺院空空如也,
留下的空间是大千世界。

  我的朋友京不特,
你的偈语,你的诗歌,
你的姑娘,你的僧侣,
你的学校,你的寺院,
空空如也!

  我的朋友京不特,
你的青春,你的爱情,
你的生命,你的自由,
你的梦想,你的家园,
空空如也!

2006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