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和,当代著名学者,复旦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导,以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著称。上个世纪末,他同王晓明教授一起,发起“重写中国现代文学史”的颠复意识形态学术的口号(檄文),受到人文学术界及文学界的普遍重视与好评。谁都知道,在极权统治政体下,至今能以“合法”身分横行无忌于学术、教育等各领域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几乎全是在政治谣威高压下为政治服务的睁起眼晴的打胡乱说。这种唯皇上意志是从,虚假不实违心悖理之论,早在八十年代“文艺复兴”时,就受到置疑与挑战。鲁迅、郭沫若、茅盾、老舍所谓“四大天王”的位置受到动搖;胡适、周作人、梁实秋、林语堂等洗去了污垢重新登台;过去“左联”的光彩黯然失色;红色根据地文学也受到冷遇与剔除;新月派等所谓资产阶级文学推上焦点视域;一大批曾经销声匿迹的人重被召魂,如胡风、绿原、鲁黎、沈从文、萧乾、穆旦、张恨水、张爱玲等等。所以,“钦定”威权不在,澄清历史,是每一个具历史责任感的学人必然的诉求。陈、王二位教授“重写”命题的意义正在于现代学术良心两面一体结构:澄清历史正是对未来负责。——这对于本身身处体制内的陈、王二位教授来说,不可不谓很勇气、很慧眼的。

至于中国当代文学(不包括港台),情况更为复杂,谁也说不清楚,但有一点共识,逐渐为学人群落所接受:那就是当代文学具“显、隐”二重性。所谓显性文学,即公开发表,进入了“印刷传媒”,处在流通地位,可以“正当”地、“合法”地拥有读者的作品。而隐性文学则刚刚相反,未公开发表,未经出版社正式出版,不能进书店上书架,不能跟读者见面的不具“合法”身份的作品。对隐性文学,专家杨健教授按约定俗成称为“地下文学”;而陈思和则不同意,认为本世纪才兴起的“网络文学”也属隐性文学,但它显非处于“地下”,而是在另外一个“世界”。所以“网络文学”又是公开发表了的,进入了网络传媒,高速传遍全世界,分分秒秒都可能拥有无数的读者。然而网络中的作者,大都使用假名,这虽然摈弃了現实社会实用主义的功利色彩,但同时也消解了現实社会话语的权力与义务。因而其“正当性”、“合法性”至今都没法认定。从这个角度看,它又的确跟显性文学有着本质的不同。于是陈思和将隐性文学统称为“潜在写作”。他认为凡隐性文学者无不最终走向显性,隐性是过程,而显性才是目的;故从現实历史覌之,只能称为“潜在”。如“抽屜文学”的余杰,“网络文学”的痞子蔡、方舟子,都是由“潜在写作”弹跳躍入显性文学的。因此,陈教授认为影响並主宰21世纪当代文学的,很可能就是这种“潜在写作”。因为相对于显性文学必然的扭曲(极权政治高压、新闻出版检查制度、商业功利目的等),潜在写作最能充分体現文学的本质——个人的自由意志的真实显现。

不过就我对网络的粗浅认知,我以为网络文学绝大部份仍然流于粗糙、浅陋、轻率,很少有思想深刻、艺术独特的作品。可能大多数网络写手其目的並不想“我诗我文,岂足以博微名薄利哉”(何归语)。他们並非在网上“磨刀炼剑”,以便将来行走江湖扬名立万;他们的“江湖”就在网上,他们是在认认真真地享受写作本身。正如陈晓明所说“文学写作在网络上几乎获得了灵魂转世,文学语言的表现力,它长期被压制的自由表达的属性得到前所未有的解放,那真是文学的狂欢节。”(《文学的消失或幽灵化》)因此,可能他们就这样一直“潜在”下去,乐不思蜀,直到拖儿带女满脑柴米油盐后再回尘世老老实实过日子。这样看来,网络文化(包括文学)只是21世纪青年的生活本身,他们宁愿生活在这“帝力”不达或难扰的虚拟世界、自由王国。因此,能网内开花网外香的作品毕竟有限,“潜在性”的机率很低很低。倒是蓬蓬勃勃的网络文学现象本身给文学史家一种全新的挑战——倘若仅以显性文学诠释历史,这历史必然失真,至少不够全面;须知在网络中极有可能存在着有份量的人和他们有份量的作品,但他们始终拒绝显性化,而其影响又是显然的。譬如刘晓波、任不寐、王怡、曹长青、秋风、东海一枭……时代造就了一大批“异议人士”,他们当中难说不有中国的索尔仁尼琴、帕斯捷尔纳克,文学史家将如何评价他们的存在?如果他们始终隐性地生存在另一世界,而且始终没有获得诺贝尔或其它什么国际大奖的话。

同理,象我们《野草》这样真正的“地下文学”,文学史家又将如何对待?最近我在网上查阅到陈思和教授的《当代文学史(1949~1976)论稿》已经出版,我又从旁的渠道得知其中只字未提《野草》。那么,显然我们有理由认为陈教授这本书还不能称为“信史”。不过,我们倒是确信陈教授之所以有“重写”激情,非商业头脑谋略智慧所致,乃当初赤心热肠学习历史时,被张毕来、冯至之流的《新文学史》等一大堆“伪史”结结实实地欺骗过、愚弄过,至今尚有隐痛。既然一切非信史必然为过眼云烟,而且害人害己,我相信陈教授此书当随岁月增递,资科渐丰而愈趋完美!

正因为我对《野草》、对我自己超常自信,我才能够坚忍执着以近于痴顽;因自信乃自恋之唯一原因。当然,自恋者往往把自己的美丽估计过高,让世人笑话。如我在七零年下乡期间,在一首《永遇乐。隐意》词中就写道:“黎明风来,推窗成醉,天外晓星亦出。——认碧血,深山久埋,化为美璞!”被时代掩埋,被红潮打入浪底,命运明明让我当普通鹅卵石,我却做着“化为美璞”的梦。我自始至终认为:在独裁和极权统治的话语霸权时代,是没有真正的人的文学的,只有隐性的地下创作(不只文学),才具独立精神、尊严、品格与风采。然而虽是这么认定,毕竟被埋得太久,不仅灰头土脸,一副死相,而且五脏六腑头脑神经皆趋钙化,运转不灵。故神头神脑地总以为当今时代,並非“黎明风来”可以“推窗成醉”也;它正以大家喜闻乐見的形式把大家统统“洗白”!——所幸这种出头无望的想法竟让我多少找到了一些宁静与超脱,日子过得並不很累很累。所以,才有了一篇篇以上这种並非“潜在写作”的“异议”文章。爱因斯坦告诉我们:满天繁星。当人们看到某些星光时,其实那巳是若干万光年前的存在了。(《我的信仰》)

2006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