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的时候,老伴问句带药了吗?老钟没好气地说那是证据能不带么?老伴叮正:我说的是真药,带了吗?老钟说带了。老伴说带瓶水,到点吃上。窝了一肚子火的老钟就不再说什么了,出了门又听老伴从后面追句:完事早些回来,居委会下午选举,得去。

往日这个时候,老钟同样要出门,去街心公园与老伙伴们打“够级”(当地扑克的风靡玩法),自退休后,这是他主要休闲方式,迷恋其间,乐此不疲。不过今天他顾不上这套娱乐了,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对了,是“维权”,向卖给他假药的无良商家讨个说法。这假药真让他吃尽了苦头,使得他愤怒不已。

是前天的事。打够级时觉得肠胃有些不适,隐隐作痛,还骨碌骨碌地叫,尔后就急于排泄,小公园边上有公厕,就急奔而去,解决了,可没过多会儿又要上,且更急,只得再去解决。他晓得是吃了哪样不卫生食品,急性肠炎。这种情况必须赶紧吃药,凭以往的经验,一颗药片下肚遂得安泰。赶紧回家服药为必须,可眼下大伙儿玩在兴头上,他若撤了,六缺一,扫其他人的兴,他是个很顾脸面善解人意的人,遂放弃,奔到附近一家药店买了与家中一样的药,出来后又顺道买了瓶矿泉水,提着回来,先服了一片,想想再服一片,图的是个“双保险”。以往常经验,药下肚不久,便会见效。病情减退,等待恢复。他便心定,继续摸牌,出牌。可很快便觉出情况有些不对,腹痛不但没得缓解,反倒更厉害了,一趟一趟跑厕所,他咬牙坚持,一局一局往下玩,直至日头沉西散伙各自回家方休。他一溜小跑奔回家,又服下两片药,趴在床上,静等好转。有言“泥牛入海无消息”而他是药片入肚无效果,不停歇地在厕所与卧室间穿梭,直折腾到半夜不得入睡。倒是老伴对药起了疑心,问他在哪里买的,他说了,老伴说附近群众一直反映这家药店卖假药,说不上这遭叫咱摊上了。老伴的话让他猛醒,赶紧让老伴找出家存同名的药片给他服。服下不久肠胃便安稳了,困意亦来,渐渐入睡,直到天亮方醒。此时泻止了,痛也止了,真应了那句“药到病除”的话,只是药字前面得加个“真”字才成。虚弱让他在床上趴了一天一夜,越想越气,打定主意要跟药店讨个说法。卖假货缺德,卖假药更缺德,是图财害命,不可原谅!

走在街上,老钟方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妙,头重脚轻,晕晕糊糊,当是没完全康复,打道回府?不行,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些年,假货泛滥成灾,让他吃了无数亏,恼得不行,可想想“维权”的艰难,回回皆作罢,只能将恼恨咽进肚里。可这回儿不成,这回害得他遭殃,火气难消。一定要与那四眼娘们理正理正,问问她良心咋叫狗吃了。他踉踉跄跄往前走,路过小公园远远向亭子望,见那伙老哥们正吆二喝三地甩牌,他欲过去打个招呼,想想又作罢,径直往那家缺德药店奔去,快到时听到手机短信振铃,便踱到路边止步去看内容:大爷刚打家里电话,大姨讲您出门了,五点前一定到居委会投票呵,千万千万,拜托拜托。梁金银。梁金银?哦,是居委会梁主任,见过几回,这次换届她谋求连任,往家里打过拜票电话,当是她清楚“大爷”上届未参加投票选举,故重点攻关。其实到现在为止,他也没想好参不参加投票,何况心烦故不予回复,走进药店。

药店一如既往地清泠,弥漫着刺鼻的来苏水的味道,他看见前天卖给他假药的戴眼镜的娘们在玩手机,见来了主顾立刻招呼生意,看着他细腔细嗓地问:大爷,你怎么啦?

那天,四眼娘们也是这么问的,出于对女性的尊重,他文绉绉地回句腹泻,娘们从柜台里拿出一个白色药瓶,说句吃这种吧,很好。

想到这个他的火气又在胸膛里窜动,刚要开口,娘们又问句大爷你怎么了呢?

他硬梆梆地:拉肚子。

四眼娘们闻听侧身拿出白色药瓶,放在柜台上面:吃这个吧。

不吃。

大爷,这种药功效……

假药!

四眼娘们打个艮,眼光透过镜片盯着他,变声说:你,你老人咋这么说话,从正常渠道进药,哪来的假药!

老钟从口袋掏出那天买到的药,“砰”地一声放在柜台上,也盯着四眼娘们:这是前天从你这买的,不治病,不是假药又是什么?

四眼娘们拿起小药瓶左看右看,像在寻找什么破绽。

老钟说你不用看,就是在你这儿买的。上面标的一次一片,我加量吃了好几片,不管用。

是你的病太重了吧,大爷。四眼娘们说。

咋的一换药就见效,这怎么解释?老钟问。

换药?

就是,以前从大店买的,每回一吃就管用,这次也管用,不说明问题?

四眼娘们有些词穷,为掩饰窘态,眼盯着药瓶看来看去,嘴里嘟囔:奇怪呢,正规渠道进的药,怎么会是假的呢?怎么会是假的呢?不可能呵……哎,大爷,这么的,你既然跑来了,就给你换一瓶,她把柜台上的药瓶拾起,刚要往“大爷”手里递,又陡然收回,放下,再倒身从柜台上里拿出一瓶,递给“大爷”,“大爷”没接。常言:买的没有卖的精,这遭老钟却看出了破绽:如果不是假药,四眼娘们为啥还要换一瓶呢?脱裤子放屁,分明有鬼嘛。四眼娘们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误”,尴尬地把药瓶放下,说句,真是的,不就是几块钱的事嘛……

单单几块钱的事?说的轻巧。老钟又来了气,与四眼娘们“理正”:你一卖药的不晓得假药的危害?拉肚子不及时止住会导致失水,失水严重能让人丧命,一条命值多少钱?!

四眼娘们有些挂不住了,眼镜上方的双眉拧起来,下方的面庞崩的紧紧的,恼恼地回句:你,你这人咋这样?

我咋样?他反问。

不知好歹!四眼娘们出口不逊:这么大岁数的一个人,不在家好好呆着,出來讹人。客气说是为老不尊,不客气说是老不带彩!

老钟气得嘴唇哆嗦,一时说不出话来。

四眼娘们乘胜追击:老头,既然你不识时务,我也就不跟你客气,你讲是在我这买的药,有发票吗?

老钟顿时懵了:啥个?

发票。拿出来看看?

他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口袋摸,什么也没摸着。

正这时一个中年男人推门进来,四眼娘们丢下“老头”招呼客人。这期间老钟耳朵嗡嗡地响,他们说了什么一概没听见,只想发票的事,心里嘀咕:奶奶个猴,那天咋就没想发票这档子事呢?这时那中年刷了卡,四眼娘们将发票连同药品一并递过去,又高声吆句:拿好发票呵。

他清楚这话是娘们说给自己听的,他怔怔的。

把发票拿出來看看呵!四眼娘们紧追不舍。

那天,没给发票呵。他心虚地说。

你要了吗?

忘,忘了。他嗫地说:那……那天叫病闹得啥……啥也顾不上了,还……

这怎么能忘了呵?没发票凭什么“维权”呐?空说无凭呵!

娘们的讥讽话又在他心里燃起火,他盯着娘们问:没发票,你就能否认在你这里买药了吗?

没错,你没在我这买过药,从来没有。娘们不容置疑地说。

操你个妈,卖了假药又说假话,什么玩意!他在心里骂。至此他已经清楚自己这史上头一回“维权”已经败下阵来,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不舍气,宣告:我要告你!

四眼娘们尖声笑笑,说:告我?好呵!欢迎,请问,你到哪里去告我呀?

上面。

上面是哪面?

政府,他说

……

区长,他似乎又记起区长姓宗,遂补句宗区长。

嘻嘻,听着,我给你报报:宗海城,男,山东平度人,68年3月出生。上海交通大学研究生学历。爱人在卫计委当处长,儿子在爱尔兰读大学。对你讲:你还有什么不清楚的,我一并告诉你。四眼娘们挑衅地说。

他,他是你什么人?老钟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这,我就没义务告诉你了,反正要告我别找他。

他相信。她那么清楚宗区长的底细,关系肯定不一般。

状告无门,血直往头上顶,有些晕,他兀地警惕起来,告诫自己,忍,忍,别激动,防中风,中风就完了。去年,一块打够级的黄老头被儿媳妇骂,就是情绪激动中了风,留了条命,躺在床上只会喘气,和死人没两样。不成,不成,得撤,撤……弱不斗强,惹不起躲得起把这婊子留给别人整治。

自我保护意识令他强迫自己结束这场“维权”。

老钟趔趔趄趄走出药店,脑子一片空白,漫无目的地向前走,走着走着,竟来到小公园的亭子边,老哥们扑克正打得热火朝天。

他站在那儿看,却什么没看见。

老钟,来啦?先是长两道长寿眉的老程发现了他。

他回过神来。没吭声。

老钟,病好了?老程又问。

他仍没回声,铁青着个脸。

哎,老钟你咋的啦?发现老钟情绪反常的红脸膛老李头关切地问:咋的啦?

也没啥,老钟掩饰地咧嘴笑。可比哭还难看。

不对,老钟你是不是摊上啥事了?老程停止出牌,问。

大伙也停止出牌,疑惑地望着萎顿得有些脱相的老钟,等他道出所遭遇的事端,老钟本不想讲:让一个臭娘们欺凌了,实难以启齿。可想想心里这份窝火不对好哥们吐又对谁吐呢?遂把事情的过程讲了讲。于是,他吐出来的火气又成了火种点燃了哥们们心里头的火。老程把手里的牌往石桌上一摔,愤愤说:他妈的,欺人太甚,走,咱们去找那臊娘们算帐!叫她瞧瞧土地爷的鸡巴是不是石头的!

走!

走哇!

哥们们一齐响应,摔了牌,站起身来就要行动。老钟连忙执止,说不行不行。

咋不行?老李问:不就是个蛮娘们么?怕她个鸟?

区长和她有关系呵。老钟说。

关系?啥关系?

这,不晓得,可看她那大气势,关系不一般,一旦闹起来……算了算了。老钟说。

算了?就这么算了?老程不舍气:干吃哑巴亏?

老钟摇头叹息:这年头,咱草木之人不吃亏谁吃亏。再说这码事,咱也有错处。

啥错处?老程问。

没要发票。

没要发票咋?老李脑筋没转过弯来。

没证据呗。老程说。

哦,没证据她就不承认在她店里买的药?老李问。

可不是,刚才老钟讲了吗?老程说。

维权是得有证据,别说没证据,有证据也不好弄呵。

谁说没证据?有呵,有证据。老李说。

大伙望着老李。

那天老钟去那店里买药,咱都看见了嘛,回来吃药,咱们也看见了嘛,这事,咱们就能作证呵。老李说。

对呀!能证明。人证。

可不,老话说三个人能证死一头驴。咱一大帮子证不了一个娘们?

对呀,咋开始没想到这一层呢?咱站出来证,看那娘们还怎么说。

大伙茅塞顿开,立刻付诸行动,收了摊,一齐往药店走去。心神不定的老钟跟在后面,步履迟缓。

途中,几个手机同时振铃,一齐低头看——相同的一行字:大爷,请速到居委会选举,开始投票了,切勿耽误。梁金银拜托。

是梁主任群发的。

大爷叫的好亲呵!

相互看看,没人放声。干笑笑。

到了药店门口,见四眼娘们正在关门上锁,要下班。见呼啦子围过来一伙老爷们,一愣,问句:买药么?打头的寿眉老程回句不买。四眼娘们把锁按死,转身要走。老程说句:老板留步。四眼娘们瞪眼看看,发现刚才与她闹饥荒的老头在其中,顿时警惕起来:你,你们要干啥?干啥?

俺们不干啥。老程温和说。俺们来作证。

作证?四眼娘们一时有些发懵:作啥证?

证明俺老钟哥是在你这儿买了拉肚子药。老钟说,语气仍然很温和。

啊啊,四眼娘们接上了思路,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气,说原来是这档子事呵,买药的本人都不能证明,你们能证明?

能证明,老钟哥就是在你店里买的药!急脾气的老李接过来说:俺们都看见了,还想抵赖不成?!

乱讲,没有的事,是他诬赖,找事。四眼娘们说。

老钟气得不行,从口袋掏出药瓶,问:明明就是从你这儿买的药,为什么不承认?

在我这儿买的,拿出发票瞧瞧呵,四眼娘们朝老钟伸出手:拿出来瞧瞧呵,拿不出发票,说什么都白搭!

俺们能作证,老钟哥就是在这儿买的药,还当着俺的面吃了。

对,是当着俺们的面吃的。

你们串通一伙呵,说清楚,那时候你们在哪儿?四眼娘们问。

公园亭子,俺们在那儿打扑克。

谁能证明你们在那里打扑克?四眼娘们问。

四周还有打扑克的,还有看眼的都可以证明。老程说。

空口无凭,让他们写个证明来证明。

这……

四眼娘们冷笑一声:不是讲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么?不但能证明我卖了药,还能证明卖的是假药。你们拿出这么一份证明,我就认。

大伙面面相觑,诘住了,四眼娘们给出了个难题,确实,没人会自找麻烦给出这么一个证明。

你,不讲理!老李按捺不住心中的火气,吼道:真他妈欠修了!激动使他的红脸膛更红了,连眼珠子都红了。

哼!修?你修谁?四眼娘们面露讥讽:你修修试试,老鼠舔猫鼻子胆子不小呵,老头!

你厉害,你后台硬,你厉害!俺们惹不起,行了吧?老钟沙着声有打退堂鼓的意思。一是知道斗不过这四眼娘们,另外不想让老哥们跟着自己上火憋屈,弄不好哪个一中风就麻大烦了。

咱走,他说。

不行,不能这么算完。老李不服嚷道:让她给个说法。

我没说法,你们到区信访办公室找万主任,叫他给个说法。四眼娘们说。

区里算什么?俺们去市里老李说。

可以,你们还可以去省里,去北京呀,北京解决不了越洋去联合国,找潘基文。

陆续围上来一些人,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你一句我一句发表议论:

卖假药还蛮不讲理,凭什么!

现如今就找不出一样东西没有假货,啥世道啊!

得教训教训这些不良商家!

群情激昂,场面顿时迸出火药味来。四眼娘们有些慌乱,嘴里嚷着:你们要干啥!要干啥!要聚众闹事呵!我要报警!边说边拿出手机拨了号后几乎是在吆:齐哥吗?齐哥,在你的地盘上有人聚众闹事,不管要出人命呵……

齐哥?齐哥是何人?大伙相互用眼光征询。不管是齐三齐四。当是个能治理百姓,此人一跺脚辖区就发颤的人物,不然四眼娘们怎么会搬他当救兵?

谁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这当儿,看热闹的人见事态有异,耽心被卷进去遭殃,迅速离去。老钟和他的哥们不知所措,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咱们走。老钟压低声音说。

走吧,就到投票时间了。一直没开口的老宗头说。老宗是个慢性子,没钢没火。这从打扑克就看得出來,一道牌在手里掂量来掂量去,把对门急死。人送外号蔫宗。

要走,你走!老李头不悦地说:捧着蛋子过河——格外小心。

不,不,俺是怕耽误了投票。梁主任已经答应收俺孙女进社区幼儿园。

你走吧,老宗,孩子的事是大事,不能马虎。老钟说。

可不,可不。老宗应着,不等抬脚,一辆警车从街角拐过来,开到人前停下,四门齐敞,跳下四个警官。一四方大脸问:谁报的警?

我。四眼娘们回应。

什么情况?

寻衅滋事。四眼娘们先将事情定了性,又说:他们……

到所里做笔录!方脸警官挥挥手:都去,一个不能少。

警车呼啸开去。

在审讯室再次见到方脸警官和另一个到过现场的瘦警官。

老钟心里寻思:这两人中有没有四眼娘们认识的齐哥呢?

主审的是方脸警官,他用手指指贴在墙上的黑体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标语。

大伙都歪脖看了看,没吱声,心里都明白这是先给个下马威。

老钟心想: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俺们当犯人了?幸亏没动那娘们一指头,不然……

询问开始。

依照程序,方脸警官先从报案人问起,四眼娘们从头讲起,胖老头(老钟)怎么对他进行敲诈,不成又纠结社会闲杂人员打上门来,图谋不轨,气焰嚣张,危害社会,影响恶劣,若不是警方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四眼娘们深谙那套司法锐词,晓得从哪里下刀,刀刀直抵要害。

老钟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一派胡言!老李头按捺不住怒气厉声吆句。

先让报案人讲!方脸警官说。又看看四眼娘们,还有什么?

要求执法部门能维护社会治安,依法严惩!以免造成社会混乱。

哎哟,你他妈的卖假药还卖出正义了。老钟忿忿想。真正引起社会混乱的是你这样的货色。

方脸警官问老钟:报案人讲的是不是实情?

胡说八道。还是老李抢先。

你停!方脸警官指指老李,又专指老钟。你交待!

老钟就“交待”,如实讲了事情经过,如何生病,如何买药,如何不治,如何找四眼娘们理正……

其他老哥们也先后讲了各自知道的情况。

老李发誓:有一句假话,天打五雷轰。

方脸警官说:赌咒发誓没用,法律讲证据。

四眼娘们跟句:对,就是讲证据,你讲从我店买药,拿出发票来证明!

记录的瘦警官说句:发票是最直接的证据。现在需要的就是这个证据。

老钟解释:这个……俺没要发票。

为什么不要发票?还是瘦脸警官。

老钟:俺,俺忽略了,谁想到能摊上这样倒霉事。

四眼娘们说:不管怎么的你没发票就不能证明药是在我店里买的。

俺们能证明!老程冲四眼娘们嚷。

大伙齐声:俺们能作证,俺们能作证。

方脸警官摇摇头,说:就算你们知道他去了药店,也不能证明是这位女士的店。

老程说:这个,你们警方就能证明,店外店里都有录像,一看就清楚了嘛。

方脸警官打个怔,赶紧说:录像是不能随便看的。

电视里警方不都是从录像记录里寻找破案线索么?老程问。

那……那得看看是什么案情了,需要看就看,不需要看就不看。再说看到进了药店也不能证明买了药。

老钟说:店里面也应该有摄像头。

方脸警官问四眼娘们:有吗?

四眼娘们说:俺店里的摄像头坏了,没来得及修理。

方脸警官说:就算外面的录像证明你进店了,没里面的录像也不能证明你买了药。

瘦警官插句:买了药也不能证明卖的是假药。

老李说:按你这话,这娘们说啥就是啥了?俺钟哥铁定犯敲诈罪了?俺哥们几个铁定犯寻衅滋事罪了?

方脸警官说:这还需要继续调查,是怎样就怎样。

顿了下又说:我有点不明白,一瓶药也就几块钱的事,犯得上聚众闹事么?

老钟不服:啥个叫聚众闹事哈,假药让俺遭了大罪,讨个说法不成么?!

成,可要在法律的框架下,否则非法。方脸警官说。

那么卖假药是不是在法律的框架下,是否非法?老钟问。

方脸警官面有愠色:不能乱讲,说人家卖假药得有证据。没证据可告你诬陷。

老李又把持不住了,嚷:有证据嘛,人证!可你拒绝采用!还有录像,她说坏了就是坏了?你们去查呀!

方脸警官笑了,说,嗬,我没激动你倒激动起来了,当然要查了,好不好先查查你们,是咋的纠集在一块的?

纠集?啥叫纠集,凑成块打扑克也叫纠集?

俺们在小公园打扑克。老钟说:够级。

讲赢输是吧?

哦……也就意思意思。

多少?

一把也就三块两块的。

天天打?

差不多。除了下雨下雪刮大风。退休了,没事干,闲着也是闲着。

这么搞,天天打,积少成多,一年下来也不是个小数目呵。

哪里?赢的中午负责买包子、水,余钱买烟抽。

这是消费,不能改变聚众赌博的性质。比方小偷偷了钱,挥霍光了,能说就没罪了?

全傻眼了,闹半天,方脸警官是在把他们往坑里推。可再一想,如今可谓全民打够级,一样的打法,都犯赌博罪不成?

老李把这质疑对两警官讲出来,态度有些抵触,老钟耽心将警官触怒,不住向老李递眼色。可方脸警官已经怒了,盯着老李喝句:你叫什么名字?!

老李说:刚才你问过了。

方脸警官噎住了。翻翻眼皮。

瘦警官把记录纸往前翻,看到了,说他叫李金斗。

李金斗?方脸警官忍不住笑了,说重人家相声演员的名呵。

老李予以更正:是他重我的名。俺比他大。

方脸警官又拉下脸,打量着老李头,问,你有前科没有?

啥叫前科?老李明知故问。

以前犯过罪就叫有前科,明白不?

哦,明白,有。不光我有,俺们几个都有。

犯了什么法?

赌博呵。

多少回?

多去了,记不准了。

在哪个赌场?

社区小公园呵。

方脸警官晓得自己被绕进去了。恼羞成怒:李金斗,从你今天的对抗态度,可见你是个……值得关注的对象。我们会把你的问题调查清楚的。

这期间老钟心里一直忐忑不安,没料到事情会转移到跟警察剑拔弩张的地步,他清楚,如果大盖帽真想找你的麻烦,是躲不过去的,现在的情况是没有“如果”,从一开始就明显看出警察是向着那娘们的,要整治他和几个老哥们,妈妈的,难怪社会上流传顺口溜:“这也怕那也怕,更怕警匪成一家”的话。斗不过,只有服软认输,于是他赶紧替老李打圆场:警官,老李他……脾气不好,是好人……

老程也看明白眼前的态势,附合说:老李,他是个好人呀。

沉默了许久的四眼娘们跟句:诈骗,寻衅滋事,还是好人……

四眼娘们哼了声,说是好人里挑出來的吧。

四眼娘们欲继续往下说被方脸警官制止:好了,原告没你什么事了,可以签字回去了。

四眼娘们看看表,说好的,我正有事呢。

她在瘦警官递过来的笔录上签了字,道声二位警官辛苦了,改日……再见。

老钟向方脸警官问句:俺们也可以走了吧?

走,往哪里走?你们的问题……

这时老钟的手机响了,看看正要接,被方脸警官喝住:这会儿不能接电话。

老钟为难地说:是梁主任……

哪个梁主任?

居委会梁金银主任。

哦,她呀!那,讲吧。

看来梁主任真急了眼,高腔大嗓吆得满屋人都能听见:大爷大爷,急死我了,你现在在哪儿呀?就要开会了!

老钟如实相告:梁主任俺去不了啦。老哥们一块也去不了啦。

梁主任一连串的问号:咋的了?不是讲好了吗?变卦了?放弃自己的民主权利啦?

老钟急切解释:梁主任你一遍遍电话,俺哪能变卦放弃权利,对你讲,俺们被扣了。

梁主任:扣?扣在哪儿?

派出所。

哦,犯啥事了?

俺也说不清楚。

不清楚?你叫警察跟我讲。

老钟把手机就近递给的瘦警官,瘦警官递给身旁的方脸警官。

你是哪个?不等方脸警官把手机对上耳朵,里面就爆出声。

您是梁……方脸警官小心翼翼地问。

梁金银!

哦,是金银姐呵。金银姐有何指示,请下达。方脸警官嬉皮笑脸。

我哪敢指示你齐大所长呀。

齐大所长?四眼娘们喊的齐哥?老哥们几个相互看看,面露惊讶。

嘻嘻,能,能指示,代表姐夫指示也是可以的嘛。

姐夫?姐夫是何人?老钟寻思,老哥们也寻思。

小贫,你个齐前进行呵早不扣人晚不扣人,偏偏在选举的当口扣人,成心和姐作对不是?

哦哦。真该死,真该死,小弟忘了今天是社区选举日,否则哪能扣你的选民呵。

扣?大爷们都是社区里守法市民,这个我可以百分百打包票……

齐所长解释说:姐,你听我说,是这么回事,他们涉嫌赌博……

赌博?真有这事,他们在哪儿赌?

齐所长说:在社区公园。打扑克赢钱。

快别闹了小哥,那也叫赌博?真正的赌窝社区有好几个不信你们不知道,查了吗?还有安桥路上的那家洗浴中心涉黄,都知道,不信你们会不知道,查了吗?群众反映你们的人换了便装进进出出……

齐所长急了,再次打断:姐,姐,您低声低声……

“姐”当是意识到说的话会被在场的人听到,嘎然而止。

齐所长赶紧转移话题说:姐,别的再说,眼下,当务之急是选举,我支持,一定保驾护航,马上让他们去投票,放心放心……

你们听着,刚爆出了身份的齐所长挥着手里的手机:快,快梁主任等着,快去快去!

老钟他们如得了赦令,匆匆出门。在门口回头望望齐所长问句:完事我们还回来?

齐所长摆摆手,算了算了,我们还要下班睐。

老钟:谢谢,谢谢!老钟如释重负,招呼老哥们向前蹿去。

好在派出所与居委会隔得挺近,于投票前赶到不成问题。路过老宗想送孙女的那座社区幼儿园,一群在栅栏门里面翘首等着家长来接的小朋友们正在齐声歌唱那首耳熟能详的童谣:

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

……

来源:《中国作家》2016年第六期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