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一天天临近,每年这个时候,法院便不立新案,集中力量清理积案,能结的结,不能结的令其撤诉,过了年重新起诉立案,这有点像脱裤子放屁,可似乎成了惯例,谁都无奈。庄小伟的案子属公诉的重大刑事犯罪,检察院自然不会撤诉,还在当结之列。庭里几次催促合议庭择日宣判,真实无讹地“催命”。汤建嘴上答应,却是阳奉阴违,转而催促陈凯加速与受害人家属联系。落实赔偿问题,一旦如愿,便以此向院里提出能复原死缓判决的理由,院里再坚持就没有道理了。

事情在陈凯那里耽误了几天,不早不晚,偏偏这当口他代理的一桩经济案在区法院开庭,他不敢掉以轻心,连日准备上庭材料。汤建只好等,心里却甚是焦躁。庄小伟这边一切均在不测中,拖不起。说起来,他与陈凯间,倒真形成“皇帝不急太监急”的局面。

冬至这天中午,陈凯来电话讲区院那边的事暂妥,与受害人家属沟通,对方讲冬至是大节,不行,只能明天。汤建说明天就明天,和他们订死。陈凯说好。

下班前花花发来短信,两字:披,皮。换别人会一头雾水,汤建不会,他心领神会:是叫他买披萨和饺子皮。不知搭错了哪根神经,涛涛从小拒绝吃水饺,家里包饺子他吵着吃披萨,还没出国留学先练习吃洋食,未雨绸缪啊。

进门见涛涛在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很伤心。问了花花,方知是在学校里受了委屈,小组长拉拢全组同学孤立他,涛涛是小组长助理,负责收作业,小组长就让组员不给他,还朝他起哄。涛涛告诉班主任老师,老师也没好气,说他没搞好同学间团结。他更委屈了,回家就哭个不停。

汤建心里闷闷地,问:啥时候当了小组长助理?

花花说:刚上任两天。

汤建用鼻子哼了声:小组长助理?好大的官啊!前些天,花花就在他耳边嘀咕,说涛涛班级里搞竞选,班级干部:班长、班长助理、另有几个委员,下面是小组长,小组长助理。投票结果,涛涛当选一个小组的组长助理,负责收作业,很得意,也很敬业。只因小组长想让另一个同学给他当助手,没成功,便迁怒于涛涛,于是掣肘,让组员与涛涛对抗。

汤建想转移涛涛的情绪,提着披萨盒在他眼前晃,要在往常,涛涛看见披萨会立刻抢过去,可今天,看都不看一眼,依然伤心地哭。他觉得事情有些严重,应过问一下,便问你告老师,老师怎么说的?涛涛抽泣着说:说还是你不好,不然怎么全组反对你?他就上来了气,说这是什么话!花花说,什么话,有成见呗。过教师节,我说在贺卡里夹上钱,你反对。后来打听一下,许多家长都送钱了,班干部家长送得更多。他说不送钱就这样对待?那咱不当这小组长助理了。涛涛,不干了,辞职。涛涛边哭边摆手,不,不。汤建说辞了,咱不收作业了,让别人收咱的,更省心。涛涛更大声地哭,更大幅度地摆手,以示坚决反对。他不再说什么,却想起近期院里搞的中层干部调整,不由叹了口气。

在沉闷的气氛中,过了冬至节。汤建收拾好厨房(这是他分担的家务之一),到客厅跟在看电视的花花说:咱爹咱妈……花花打断说是你爹你妈。汤建胸口被顶了一下,努力压住,说对,是俺爹俺妈,过几天要上来看病……花花说来就来吧,我也没说不让来。汤建说我的意思是商量商量来了怎么住……花花说:来看病,接着住病房里方便啊。汤建说住院也不是马上住得上,总得先落个脚吧。花花说两间房子,怎么落脚?汤建说要不和涛涛一起住?花花说这怎么成,会影响涛涛学习的。汤建说要不你和涛涛一屋,我和我爹妈住涛涛屋?花花不吭声,汤建就等着她的回答。在他们家,花花是一言九鼎的,凡事没她的许可不成,这也是像他这样的“凤凰男”的共同处境。比方何彬,他爹妈来,媳妇坚决不让进门,在附近的小旅馆租了一间房,何彬恨得牙痒,却也无奈,毕竟是个孝顺孩子,他在一星级宾馆租了个套间让爹妈住进去,爹妈以为这就是儿子家,高高兴兴回去乡亲们炫耀儿子当官了,房子阔得狠。

哎,汤建长长叹了口气,从沙发上站起身,向自己的“电脑间”走去,却又被花花止住,说我联系了一下郑律师,他们所要我,我想先去干着,等熟悉了这一套,便去大所当合伙人,或干脆自己注册……

汤建清楚这个家目前的一个“大题目”回避不了,便坐回沙发,说上回姥爷姥娘的意见是值得考虑的。我在法院,你当律师,让别人说闲话。

说就说,这年头,就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嘛,有什么可避讳的,花花说。

这不妥,十分不妥。汤建连连摇头说。

不妥?那我问你,涛涛长大没房,找不着老婆,妥不妥?

涛涛还小……

乡下人的短视。

不是短视,是鼠目寸光。

对,就是鼠目寸光。花花针锋相对。

好,我不讲了。汤建说,站起来进了“电脑房”,他没打开电脑。

怔怔地坐着,心里翻江倒海。想他妈真正鼠目寸光的是女人,是花花这样自以为是却蠢如猪的女人,强势,蛮不讲理,岂不知在制服人之前,先毁了自己的生活。都说男人有钱就变坏,摊上这样的老婆,不变坏对不起她。比如何彬他移情别恋正是基于对强势老婆的反抗。

不平的情绪愈来愈烈,怎么也不能咽下这口气,起身回到客厅,口气生硬说:你拿了证,也不能当律师!

花花把眼光从电视上移到他身上,盯着问:你是下圣旨么?下圣旨你没这资格,干了快二十年法院,连个副庭长都没干上,还……

你……汤建一时说不出话来,嘴唇直哆嗦,这是他的软肋。

一吵架花花就拿这个说事,可这是事实,他难以反驳。年年评先进,可提拔总没他的事。后来他明白,先进是群众评的,提不提拔是领导定,两股道。所以这回院里大张旗鼓选拔中层干部,许多觉得差不多的人忙于做工作,他无动于衷。

他吐出一口气,说:我当不上庭长也是法官,你是法官的老婆,就不可以当律师。

拿出文件看看。花花说。

没这文件,可院里的内部原则:这样的法官不能提拔。

我还没当律师呢,你怎么就得不到提拔?花花顶句,弄得汤建哑口无言,心里恨恨想,这娘们倒是长了一张律师嘴啊。将来有一天对簿公堂,还真辩不过她呢。

花花把眼光又对向电视,嘴上宣告:律师是一定要当的。你要怕受影响,离婚是条路啊。

汤建没接话,心里却想若不是看涛涛可怜,十次婚也离了。

这时手机在电脑旁响了,他赶过去接,是陈凯,问明天谁开车。他说我开。陈凯说对,法院的车不怒自威啊。

在法院的门口,陈凯上了汤建的车,小辜坐副驾座。汤建问陈凯:庄小伟写给受害人家属的赎罪信带了吗?陈凯“啊”了声,说忘了,走的急忘了。小辜讽刺当官掉了印啊。汤建说回去拿,陈凯说拿也是白拿,上回我拿出来人家连看都不看,这东西真没用啊,人家盯着的是钱。小辜说这倒是,时间紧,走吧,头。汤建没再吱声,踏下油门上路了。

受害人是市郊卜家庄人,村民以农渔为生。这些年,城市向四周扩展,卜家庄就成了城中村,拆迁每户都分得多套住房,将多余的房子出租,就可以坐享其成,不用劳动。受害人的男人早年出海遭遇台风,没能回来,受害人历尽艰辛将一儿一女抚养成人。儿子卜万成曾是村里的民兵连长,现在接近退休年龄。闺女卜万华嫁在本村,如今俩人都是儿孙满堂。

汤建是在庭审时见到的卜家兄妹,情绪相对平和,没有过激行动,给汤建留下不错的印象,只是后来死磕庄小伟死刑立即执行,令汤建怏怏。

卜家庄被铲平后,前面建了一个大型商厦,后面建了居民小区,用于安置原村居民及商业出售。周围环境很好,卜家庄人在这里过上了悠闲的日子,用他们自己的说法是天天过年。吃饱喝足还有娱乐的地方,茶楼、棋牌室以及供老年人打扑克的亭子。卜家兄妹住的那楼座靠近一茶楼,协商就在茶楼进行。

快到目的地时,汤建看到那所高耸入天的商厦高楼,二楼的超市便是受害人遇害的地方,换句话说就是庄小伟作案的地方。公安侦查卷给出的情况是;庄小伟逃出商厦后慌不择路,直往东郊奔去,街头“天眼”捕捉到他逃窜的身影。当跑进一片野地,没了录像,人就消失不见。警察就拉网搜查,一无所得,人像钻进了地里。无奈,便采取通常的倒查的方法,寻找到了庄进超市前的录像,以此为起点,往来路以远查看,就查到繁华区一处为楼房加装贴砖保暖层的工地,守候,将摸黑回来取行李的庄逮个正着。一床破被子,换来一副锃亮的手铐。人穷志短,马瘦毛长。

陈凯来过这里,指挥汤建把车开到茶楼前面,进入二楼一间茶室,见卜家兄妹已候在那里,与法庭见时,汤建觉得二人神情平和多了,时间确实能改变一切。陈凯做了介绍后,大家握手落座,以东道姿态的陈凯问兄妹喝什么,二人说不喝。陈凯笑说,二位别客气,进来了,想不喝都不成。卜万成说:那就茶。

理所当然由陈凯作开场白,他望望卜万成又望望卜万华说:大爷大姨,上回咱们谈过,我回去向法庭报告了情况,法庭很重视,所以今天汤法官和辜法官亲自来,目的就是取得共识,把问题解决好,争取双赢。

服务生递来了茶,放在桌上。小辜说你忙你的吧,我们自己来。待服务生走后,小辜就担当了服务生角色,为每人斟了茶,放在面前。

喝吧。汤建端杯向卜家兄妹致意,自己轻轻啜了一口,放下杯后说:在法庭上没机会向你们表达对不幸过世老人的哀悼以及对你们家属的抚慰,今天就用这个机会补上,诚心诚意。十分理解你们的丧亲之痛,也希望你们节哀,生活还要继续,一切向前看。

陈凯附会:对,向前看,向前看。

汤建能听出陈凯的潜台词:不要向钱看。他的心端地沉重起来,恰恰是一个钱字,搅腾得生活那么浑浊,人心那么暗黑。作为一个职业上抄“生活”底的法官,他几乎没遇到过与钱无关的案件。即使对极力想免其一死的庄小伟,他也是心怀憎恨,他想救的不是这个有罪的人,而是一条生命,活鲜生命。

他说:前面的事情咱们都清楚,在这儿不重复,直接就说赔偿问题吧。本来,这事是谈不到的,想谈也谈不到,因为庄小伟穷,不穷也不会为一张回家的车票铤而走险,当然,我们也可以拿工程队试问,让他们补发欠薪,这不难做到,可就算补发个万八千也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问题。说白了,你们家属不会答应,是吧?

他顿顿,想等卜家兄妹接话,却没有。二兄妹相互看看,紧闭着嘴巴。

他继续说下去:这是现状,谁都没办法,我们法院也没办法。就是说如果没有转机,庄小伟只有为自己的罪行伏法,过不去这个年。

卜万成按捺不住,说上回陈律师讲事情有了转机嘛。

他说,对。

他脑袋快速旋转,要不要把“转机”的全部过节讲给他们听?即转机是从庄小伟从前的救人之功转换而来。想想,觉得还是讲出来好,王老板的知恩相报好情怀,也许会“转换”成他们对庄小伟的怜悯,或者说会减低些庄买命的价码。

主意一定,便说了。

卜家兄妹似乎都有些怔,过了许久,卜万成说句原来是这样的啊。

卜万华说句:那王老板心眼还不坏,不认账谁也没办法啊。

汤建点点头,说:对,有句话叫人心都是肉长的,富人也同样啊。

卜万华点点头。

卜万成说:汤法官,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说吧,这事咋办?

汤建心头一喜,说:还是我刚才说的,咱们协商一下,协商出一个可行的赔偿数额。可行,就是王老板能接受。

卜万成打断问:王老板讲没讲他能接受多少?

汤建说:没有。但有一点,你们上回提的百万以上,这数目怕难以接受。

卜万成问:一百万多么?又自己回答:不多,他儿子的命可不止值这个数。

汤建说:没错,不止值这个数。可此一时彼一时,要是现在有人把刀架在他儿子脖子上,向他要一千万,一个亿,只要他有,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往外掏。

这时,小辜被服务生叫出去,回来塞给汤建一个纸条。汤建扫一眼,上写:卜家老太太有癫痫病。他装进口袋,心中愤愤想,这一对庄小伟有利的情况,陈凯本应调查得到的,有言“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而这陈却热衷于写狗屁诗,把该干的忽略了,他不由瞥了陈凯一眼。

陈凯有所误会,以为汤建让他接着往下说,于是便开口道:卜大爷,卜阿姨,汤法官说的是实情,虽然王老板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可要是让他觉得你们是在讹他,以有钱人的脾气,一翻脸,一个子儿也不会出,信不信?

卜大爷,卜阿姨没回答信还是不信,只相互看看。

汤建心想陈凯这话倒是有力。希望卜家兄妹能受到触动,或者说担忧,面对这一现实。

可没有,卜万成黑了脸,恨恨说:他有钱人脾气大,俺平头百姓脾气也不少,还是那话,他出不够数,免谈。

陈凯问:这样吃亏的是谁?是王老板,还是你?他一发脾气,省了一笔;你一发脾气,丢了一笔。

卜万成不吱声了。

卜万华试探地问:那么要多少不能把他要毛了?

陈凯说:这个谁知道呢,看他的心情了。心情顺溜,给你四十万五十万,心情不好呢……

卜万成打断:哈,俺老娘一条命就值个四十万五十万?开什么玩笑?

陈凯说:这是往多处说,要给个二十万三十万呢,你要不要?

卜万成:不要!四十万五十万也不要!

陈凯问:那么他给多少你能要呢?

卜万华说:这个嘛……

卜万成担心妹妹言说有错,连忙说:俺们不是说了么,健健康康一条命,低于一百万免谈。

又回到原点。汤建心里有些窝火,顶句:真是健健康康的吗?据我们了解,老人家是有病在身的。

胡,胡扯,卜万成有些急,你讲清楚,有啥个病?

癫痫。汤建轻轻说。

卜家二兄妹瞪大了眼,包括陈凯。

卜万成有些急,问句:你们去医院查病历了?

汤建没回答,也无须回答。只是看了陈凯一眼。

陈凯说:法院完全有权利在全市,全省、全国追查事实。

卜万成承认了事实,说:俺妈是有这病,可有病庄小伟就无罪了么?

陈凯说有罪,但情况就不一样了。

卜万成问:怎么不一样?

陈凯说:这个你问问二位法官吧。

卜家兄妹把眼光转向汤建和小辜。

小辜说:陈律师,你通法律,还是你讲吧。

陈凯说:行,我说就我说。你们的母亲有可能是惊吓中犯了癫痫才滚落下去致死,作为庄小伟的律师,我会向法庭申明。

卜万成说:就算是这样,癫痫也是因为庄小伟的犯罪行为引起的。

陈凯说:这和直接推下去,情况就不一样了。

卜万成问:咋的不一样?

陈凯说:量刑不一样,这就是说,即使你们不给出谅解书,法院依然可以从轻处罚,判死缓甚至无期。

卜万成哑然,验证似地看看汤、辜二法官,后者表情淡淡。

陈凯说:这样,到手的钱你们是要还是不要?

苍蝇也是肉,何况这笔钱能买若干吨的肉。最后停留在六十万人民币这个数目上。

卜万成又提出加六万,六十六万,六六大顺。汤建应了。

离开茶楼,小辜开车,汤建迫不及待地给王老板打电话,讲了与受害人家属商定的赔偿数目,王说可以的,让他给个账户,让北京的公司打进去。大家松了口气。

回到院里,汤建立刻找到董庭汇报,董庭用鼻子哼声,说算识时务的,不然一分钱也拿不到。又说他会把这新情况向院里汇报,争取……董没再往下说,可他清楚争取的是什么。

回到办公室,汤建有些疲惫,更多的是兴奋,身体与精神脱节,他想到那个从天而降又起了关键作用的字条,不用说是知情人出于对卜家的恶意透露出来的。恶倒生出了善果,也是生活的怪戾。小辜没见到这个人,是服务生转交的。没自报家门,只说交给法院的同志。该提供情况应该是真实的,能否起到陈凯吓唬卜家兄妹那种作用还很难讲。好在已与卜家达成了协议,且王老板已认可,这一条就不重要了,只等钱来了去换回庄小伟的救命书。有了这个,院里也就不会坚持原来的意见了。

有电话来,座机,是郑律师,也就是花花欲以投奔的宏程律师所的郑主任,一听是郑的声音,他立即清楚为何事。果然,郑说到花花的要求,并立即向他表态:大哥,我们欢迎嫂子前来加盟,没问题,一点问题没有。

是没问题。哪个律师所不希望有个法官的老婆当卧底?便生硬一笑:郑主任,你没问题我可有问题啊!对你讲,这事不行。

郑说:大哥我明白你的想法,可你见外了,到老弟这儿还不放心么?

他说不是放心不放心的事,是原则。

郑说没原则这一说,这种情况不是很多么?

他说别人我管不着,管自己。

对方不言声了。

他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些生硬,和缓些说:小郑,谢谢你的好意,既然你叫我大哥……

郑打断说:你是我永远的大哥。

他说那就听大哥的。

郑说我当然听大哥,可嫂子那边?我已经答应她了。

他说找个理由,变卦,或者干脆说我坚决反对。

郑说:好,我听大哥的。其实我是好意,你知道的,我欠你老大一个情,一直想……

他说:好了,小郑,别说这桩事了,我还有事,挂了。

中午,在食堂遇见何彬,所谓遇见就是会合,对面坐一张餐桌,边聊边吃,吃完聊完。都知道他俩是同学兼好友,习以为常。

何彬低声说:倒霉了倒霉了。

何事惊慌?

小廖那个了。

哪个了?

怀上了。

做了没?

做了。

这不结了?

没这么简单。

简单?莫非你们想生下来?

不是。

那是啥?

让李山山发现了。

哦,这麻烦了。她想咋?

说要找院领导。

早警告过你,这一套不好玩,早晚不利索。

现在说这个没用,没后悔药。有,一定吃。

要我做啥?

请嫂子出出面,她俩好,劝山山别把事闹大。

时机不对。

你俩吵了?

可不。

那咋办?

回去,我见机行事吧。

Ok,ok

没有ok,傍晚下班前董庭把汤建找去,告诉说何彬老婆已在院领导处控告了何彬。汤建在心里喊声:糟。问院里有处理意见?董说这种事怎么处理,只能做做表面文章。正好市里让院里出一名党员干部去市郊村里当第一书记,叫他去。汤建心想院领导高,实在是高,表面看起来是处理了何彬,实际上让他出去避避风头,另外也是对那个强势娘们的变相惩罚,瞧不起从农村出来的老公,把他送回农村去,让你单起来,自己带孩子忙家务。他问董庭:那何彬手头的案子呢?董庭说只能换人了。他“哦”了声,想这又对了何彬的心思,他一直抱怨这个“副省”案弄得他焦头烂额,从省城和京城来为其“运作”的人络绎不绝。本来这样的案子应该由领导挂帅担任审判长,以示重视,交到何彬手里,显然领导有意回避难题,这就叫何彬受罪。现在何彬得以解脱,也算是因祸得福了。他问董庭:让何彬撤,谁顶上?董庭说你。

我?!汤建不胜惊讶。

对,你。董庭确认。

可我手头有案子,没法啊。汤建连连推辞。

情况我知道,这两天抓抓紧,结了。结不了也不要紧,两边兼顾。

我……汤建嗫嚅说,无法反驳。一般来说,法官是愿审理重大案件的,一是领导看重你,让你挑重担。另外对自己也是种历练,有利于仕途发展。然而对于汤建,事情就不是这样,多年得不到提拔,心已疲了,没上进心了。更重要的是这些年看透了许多事,法官是一高危职业,尤其是中层以上的领导,手里有左右案子的权力,出事就多。只说近处,本院就有一名副院两名庭长锒铛入狱了嘛。自己在乡下教了一辈子书的老父应是看清了这一点,不赞成他热衷于升迁,树大招风,位置愈高,跌下来愈重,平安是福。

他看着董庭说:庭长,这个案子太大,我怕担不起来。

董庭笑说:没问题的,案大案小一个路数。大案反倒事小,现在经济犯罪,不用死刑,压力小多了。

他说这样犯罪嫌疑人更难缠,嚣张。何彬说他的副省全盘翻供。

董庭说:铁证如山,还怕他翻供?

他说董庭有事你得替我顶着啊。

董庭说:这还用说,放心,明天我就让何彬和你交接一下,让他早点下去。

他点头称是,心情却一点也不轻松。

十一

与何彬交接后,汤建开始阅卷,边阅边与合议庭另两位年轻法官交流切磋。这期间为副省辩护来自北京的金律师打电话约见,他回答等阅完卷再说。金律师说有重要事情相商,请他屈尊到香格里拉咖啡厅一见。汤建对这一套自然不陌生,生硬说不必了,等庭里的电话吧。金还想啰嗦,他扣了电话,心想,他刚接此案,金从哪儿得到自己的手机号码?当然了,律师的本事正体现在这里。这些年与律师打交道,他的信条是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就是不收钱财。有这一条,就能腰上绑扁担,横着走。

看完卷宗,汤建不由陷入沉思,官员贪腐的案情就像从一本教科书上扒下来的,惊人的相似。这位副省很年轻,60后,出生在农村,背着破书包从乡道上一步一步走进城里的大学校园,然后工作、升迁,结婚生子,算是一个老牌“凤凰男”。其人生轨迹是一条攀山的索道,升上去又滑落下来。一般来讲,看完案卷法官首先在心里掂量的是刑期,以这副省的案情,以前应是死刑到死缓之间,现在应是死缓到无期之间。由于出现翻供,该案将会经历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因此,他想尽快将庄小伟案终结,以便集中精力投入后案。

说起来庄小伟案也确如董庭所说只是一个扫尾,只等卜家给出谅解书再与领导汇报。如同中东的“石油换食品”,是赔款换谅解,只有赔偿款到位方会得到谅解书。问题在于达成了协议且已得到王自然老板的认可,过去好几天了,事情没有进展。卜万成一天三遍电话告知没一分钱打进他的卡里,这是怎么回事?是王变卦?不大可能,这点钱对于王可谓九牛一毛,何况还有一个信誉问题。可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他几次想打电话向王询问,又觉不妥,心中忐忑不安,直到第五天上王给他打来电话。王先表示歉意,解释说有事回北京一趟,刚回,他带回一张卡希望由法庭转交卜家,这般更稳妥。汤建的心松弛下来,觉得王自然想得更周到妥贴,便说此般甚好甚好。问他在哪里交接,王说我还住香格里拉,你过来吧,晚上咱一块吃个饭,叙叙,你这人可交。一听吃饭,汤建不由皱起眉头,刚想婉拒,王将电话挂了。他想打回去说辞,又觉不妥,旋即给小辜打电话,说了说情况,让他过会一块去。小辜听了也十分高兴,说这个饭吃得。

冬日天短,下班时天已黑下来,下着小雪,路面在路灯下闪着惨白的光。而到了路口,红绿交替的信号灯在眼前呈现出无限的诡异。

小辜突然开口说话:老汤,是不是应该叫上陈凯,律师在场好。

汤建说我叫了,他说今晚参加朗诵会,不能缺席。

小辜愤愤说:他应该清楚这是工作,更不能缺席。一直不在状态!

算了。

五星就是五星,永远有空车位供泊车。进了富丽堂皇的大堂,立刻有一服务生上前鞠躬:请问二位是王总请的客人吗?小辜说是。服务生说王总在房间等候,请跟我来。

果然王自然已在宴客厅的沙发上吸烟,见他们进来,王起身与其握手,笑道:谢谢赏光,入座吧。

刚坐下,从外面进来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王自然为其介绍:这位是汤法官,这位是……

汤建说:辜法官。

小辜伸出手:小辜。

王自然指指中年男子:这位是金律师,在京城大名鼎鼎啊!

金律师:过奖过奖,与王总比……不值一提的。

金律师?汤建在心里沉吟,好像……

王自然并未为他解疑,询问客人吸不吸烟,喝什么酒,喜欢什么菜肴。

汤建一一回答:不吸烟,喝点啤酒,菜随便。

金律师说:这里的法式菜还行,就……

汤建说可以的。

金律师说:法式菜应该配葡萄酒,我带了瓶三十年拉菲。

汤建不愿再啰嗦,说句:也行。

寒暄从谈雾霾始,不是时尚也是时尚。王自然说回去这几天,北京的PM2.5超过了三百。赶紧撤,没想到这儿也好不到哪里去。金律师说可不是,这熊东西跟得紧,让人插翅难逃。网上说若在北京街头站半个小时,吸进肺里的雾霾等于吸了八盒香烟。王自然说这么讲我一天吸一包烟可以忽略不计了。小辜说王总这是给自己不忌烟找理由呵。王自然说有人问大画家黄永玉长寿的秘诀是什么?他讲了三条:喝酒、抽烟、不锻炼。小辜说王总是自我安慰呵,不过,人有时候就得有点阿Q精神。汤建说是的,阿Q精神有利于身心健康。若是阿Q不被假洋鬼子砍头,活过百岁是不成问题了。电视台会去采访,问他咋这么能活?小辜说试想他会怎样回答呢?金律师说因为心里总是装着革命,别无挂碍。所以才长寿。都笑。小辜说恰恰正是那无厘头的革命要了他的命,没给他长寿的机会。

说话间酒菜便上了桌,王自然端杯表示欢迎,碰杯后一饮而尽。

汤建、小辜也不失豪爽,喝了。

王自然带头鼓鼓掌,金跟随。

下面,就是王在电话里面说的边吃边聊了。

不想王一开口,便让汤建心头一惊,原来是场鸿门宴啊,见过直抒胸臆的,没见过这等直抒胸臆的。

归纳起来,王说了这么几层意思,或者说交了这么几个底:他这次来海城是为“副省”的案子来的,副省是他的好友,也是贵人,为副省他可以两肋插刀,现在副省绊倒在这个坎上,是不能坐视不管的。

金律师同样实话实说:我是当事人的辩护律师……

汤建在心里“啊”一声,这人给自己打过约见电话的……

金似乎走进了汤建的内心,说:是的,我给汤法官打过电话,汤法官非常自律,回避,我理解。不过,见见其实也没什么……

汤建说:金律师应该清楚,见应该在法庭上的,不可以在别的场合,更不能一起吃大餐。

金一时哑口。王自然赶紧解释,说汤法官别多心,今天我是东道,是我把他叫来的,为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的。哈!咱们干杯!

金:哈,干杯。

汤、辜对视一眼,也端起了杯。

干杯后气氛有些异样,失去话题,一味的喝酒吃菜,心也不在这里,听不见服务生报的菜名,也吃不出什么味道。

还是王自然打破沉寂,依然是不藏不掖,说:是这样,我们知道何法官犯了生活错误,已离职,案子到了汤法官手里,也没什么,就是想问问情况。

汤建问哪方面情况?

王自然说到了这一步,自然是量刑了。

汤建想,王自然今天打的是豪放牌,其实自己也是可以的。说:能理解王总的心情,人之常情嘛,从进度上看,还不到着眼量刑的问题,不过案子摆在那里,前有车后有辙,以我所见,应该在死缓与无期之间。

小辜不由看了汤建一眼。

汤建说,没关系,王总不是外人,可以谈谈个人观点,反正最后一切还是领导定。

金律师:领导定也是在合议庭意见的基础上,所以合议庭或者汤法官的意见至关重要啊。

汤建意识到,他们已经与院里相关领导接触过了,领导能怎么说?也只能这么说,这倒意味着是敷衍,没有帮的意愿。

王自然说:汤法官,这么量刑,重了,太重了。

汤建说,这是现在,从前判死刑也是正常的,这个金律师应该清楚的。

金律师辩驳说:从前这么量刑也是偏重了,经济犯罪,国外没死刑这一说。

小辜插句:可这是在中国。

王自然像下结论似地重复着:重了,太重了,汤法官!

王领导人般的语气让汤建在心里打了个怔,很快明白过来,王这种反常的说话方式是因为他有底气,他手里有个人质——庄小伟,可以此交换。他出钱保下庄的命,你汤,须对“副省”放一马,从轻量刑。想明白这一点,酒便一齐往脸上涌,气也喘粗了,可恶,王是绑他的架呀。他第一个念头是回击,不能让他牵着鼻子走,对于一个法官,这是奇耻大辱。刚想放声,另一个念头升上心头:如此,庄小伟怎么办?费了这么大的周折最后功亏一篑。他咋的这么倒霉?对于自己,也不甘心。

小辜自不是个迟钝的人,汤建意会到的东西他同样意会得到,他担心汤建完全把事情搞糟,看着王自然说:王总的想法我们是理解的,如何量刑是今后的事,我想我和汤法官会考虑王总的意见的。

汤建附和:是的,是的。

王不依不饶,说:谢谢,谢谢你们给我这么大的面子。不过,我还是想听听你们稍稍具体些的意见。

金附和:对,还是具体说说想法为好。

汤建问:那你们的具体想法是什么?说说,看看我们能不能达到。

王看看金,点点头。

金说:十年,不得超过十二年。

汤建说:知道了,知道了,这个嘛,你们自然希望越轻越好了。

王问:汤法官,辜法官,我想听个准话,到底行还是不行?

简直是讹诈!谁给他这个权利,汤建陡然意识到,他们在录音。自己一旦给了许诺,录音会让自己百口难辩,陷入极度被动,甚至万劫不复。他清楚谈话只能到此为止,这是条底线,万不可逾越。

他端起酒杯,向王老板敬酒,说谢谢王总的盛情款待,干杯!

王端起杯,摇了摇头。

告辞时,小辜婉转提醒王自然,这次会面的初衷,说明天就带卡去卜家换出谅解书。

王自然似乎没听到小辜的话,打起哈哈,冲金讲,律师替我送送客人。二位,后会有期,后会有期……

回程车上,汤、辜二人一句话没讲,心情坏得无以复加。

十二

回到家,小辜打来电话。这是必然的,他不打自己也会给他打。刚经历这种的这件事太“他妈妈”的了,谁都咽不下这口气。

一听电话,汤建倒有些意外,他本以为小辜会大骂王自然,却没有,还表示对王理解,说王将“副省”与庄小伟绑在一起,也属无奈之举,他想帮庄小伟是真,帮“副省”也是真,希望合并同类项,双赢。问题在于在他那里可以,在我们这里就不可以,现在需要考虑的是,我们要不要放弃庄小伟,能不能放弃庄小伟。要是能,事情倒简单了。要是不能……

他打断说:就是不能嘛。能,这个案子早就结了……

这时花花走进电脑间,似有话说,他赶紧摆摆手,继续对小辜讲:明天一上班,我就找董庭汇报,如果他能同意给王老板一个许诺……反正我看够呛。

小辜说:够呛不够呛也得这么做,孩哭抱给他娘。

他说:明天咱俩一块找董庭。

放下电话,花花问:汤建,你今天跟郑律师说什么了?

汤建说:没有啊,连电话都没通,能说什么?

花花质疑地看着他:这就奇了怪了,怎么讲好的事说变卦就变卦?

汤建依然装糊涂:讲什么事,不行我和他讲讲嘛。

花花哼声:你有那么好?不砸锅就谢你了。

汤建在心里说:告诉你老花,这锅,老子是砸定了的哟。

董庭的意见很明确,说:和法院来这套,开什么国玩?凭昨晚这事就可以先把他先抓起来。干扰司法。

小辜说:所以才向你汇报嘛,有这话我们就有底了。

汤建却是另一番心思,说:董庭,庄小伟好不容易得到这么一个机会……

董庭说:事到如今就别说这个了,总不能拿原则与他人做交易,这要犯大错误。

汤建说:我知道。要这样,庄小伟是会打上诉的。

董庭说:这是他的权利,哎,不是听说不上诉么?

小辜说:那是本人不抱希望,连律师都告诉他上诉没有用。

董庭问:律师能说这话?

汤建说:对,是庄小伟亲口对我讲的。

董庭愤愤:还有这样的奇葩律师?他不想吃这碗饭了?

汤建说:确实,他的心思不在这上面。

董庭问:在哪儿?

小辜说:写诗,朗诵。

汤建说:有业余爱好不是问题,问题是忽视了本职工作。要是律师给力,庄小伟的案子也不至于到判死刑的地步。所以我想,一是让庄小伟打上诉,二是换律师。

董庭沉思一下,说:我们是法院,不是他的家属、律师,这样是越俎代庖啊。

汤建说:庭长说得对,可面对明显的不公正,法院是可以干预的。

董庭说:这没错,可你想过没想过,一旦二审打赢,就是对一审的否定,作为一审法官,这可不是好事,会影响一切啊……

汤建说这个我知道。说来说去,是觉得庄小伟罪不至死。对了,庭长,我想问一句,我们一审的死缓判决,院里是应该认可的。院里领导都算是法学专家,有理论有实践,为什么这回要死磕庄小伟。

小辜说:论究起来,是院里与我们合议庭死磕,也包括庭长你。

董庭不言声了,过会说:对你们讲,院里有院里的苦衷。

汤建说,有什么苦衷?能不能对合议庭透透气?

小辜说:庭长说说嘛。

董庭摇摇头,苦着脸说其实是不好讲的,不讲你们又死磕我。简单说院领导去政法委汇报工作,说到近期频发的抢劫杀人案,也是庄小伟背时,另几个比他的案子大,偏偏没致死人,庄小伟致死了。领导怒道:像这种恶性犯罪可杀不可留……

领导终于亮出了领导的底牌,原来症结在这里。

汤建说:这属于情绪化语言,不算指示,何况司法是不能听任何人指示的。

董庭叹气:唉,真这样,咱不就成了法制国家了?

汤建有些激动:要这么讲,我们普通法官又有什么必要认真办案呢?领导发话,我们走过场,不就ok了?

董庭又叹口气,说:各有各的难处。唉,不说这个了。庄一审宣判后,可以暗示他二审,律师不给力,也可以换。

小辜:换哪个?哪个愿无偿劳动?

汤建灵光一闪,想起一个人来,郑律师。

十三

回到办公室汤建即刻给郑律师打电话,郑像往常那样嘻嘻哈哈:首长,有什么指示?讲。

当然不能在电话里讲,他说:没指示,晚上请你吃韩国菜。郑律师说我请你请不动,也不用你请我。是不是嫂子的事?和你闹饥荒了?你想想,好不容易考出来了,不让人家干,能甘心?汤建说,自作聪明,不是这档事。

韩国料理在东部,一条小巷子里。进口牛肉,是肉香不怕巷子深了。郑律师从包里拿出一瓶从台湾带回来的“金门”,配肉正好。房间小,气氛静穆,加上两人相熟,没什么客套,吃就吃,喝就喝。汤建多次受理过郑代理的案子,也是巧了,都是郑胜诉,尤其是一个大诈骗案,郑帮当事方挽回上千万损失,事后送了汤建一张十万元的卡,汤建退回。郑讲欠汤建一个人情,应是指这个。

就说事,反正时间充裕,汤建就一五一十将庄小伟案的前前后后讲给了郑听。

哪个所的律师?郑律师问。

先别问这个,谈谈案子。汤建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帮我理理清楚。

郑略加思索,说:重罪不疑,辩护不利,判决正确,干预无理。

汤建说:大实话,这些我清楚,我是问假若打二审,情况会怎样?改判的可能性大不大?

郑说:就本案说改判的可能性有,大不大,不敢说。

讲。

不确定因素太多,也就是人为因素太多。

比如?

比如代理律师的能力,是否认真努力。比如二审法官是否认真阅卷,对法律条款的掌握,甚至人性的善于不善。

人性善与不善?

不错,要是碰到你这样的,庄小伟二审肯定能过关。

嗐,这是什么话,讲过关,我一审就让他过了,倒不是善良不善良的问题。

那是什么?
说不清。

二人干了一杯。

汤建又问:老郑,你说可不可以豁出去,就与王老板妥协?

郑想想说:既然你们庭长不同意,你这么做,可是犯上作乱啊。不可取。还是让那庄打二审吧。你请我吃饭,不就是打我的主意,给庄当律师么?

汤建没言声,向郑举起酒杯。

干!

十四

世事无常,还真是这么回事。就在要开庭对庄小伟宣判死刑的前几天,郑律师给他打来电话,讲他回去,想想觉得打二审对庄小伟实在是不利,还是争取一审解决为上,便先后去了两趟卜家庄找卜家兄妹协商,看是否能在最后关头放庄小伟一马,头一回没解决,可看出些端倪,第二回去便分头与卜万成、卜万华谈。卜万成仍然油盐不进,卜万华倒有些怜悯庄小伟了,说这孩子没有一个亲人管,可怜见的,又说这事容她再想想。汤建问后来呢?郑说刚才给他打来电话,说她可以给庄小伟出谅解书。汤建一怔,问:不要赔偿了?郑律师说,对,问要是她自格在上面签字管不管用。我告诉她管用,她说那你们来吧,我出证。汤建一拳砸在桌子上,说声:老郑,咱们去。郑说:不过……

汤建的心一沉,问怎么啦?郑说她有一个条件,让我们帮她打一个官司。汤建问她和什么人的官司,郑说她哥卜万成。汤建“哦”了声。郑问要不我去你那儿当面说说情况?汤建说你先在电话里讲讲怎么回事。郑就讲,简单扼要:原本卜家老太太名下有一套房产,自住,后因癫痫病频发,就搬进卜万成家,房子出租。租金做为老太太的生活费由卜万成收取使用,卜万华亦认可。而在老太太遇难后,卜万成并未与妹妹分割租金。卜万华提出异议,卜万成置之不理,也就在前几天,卜万华发现该房产已过到卜万成名下。她追问,回答是他是卜家唯一的儿子又一直抚养老太太,房子理应归他。卜万华不认同,决定打官司讨回应由她继承的一半房产。汤建想想说如今这种官司很多,法律上的规定比较明确,这官司应该好打,你也可以代理。郑说问题是她要保证能赢。汤建心中一阵不爽,苦笑笑。又是要挟。可谁又能打这个保票?他问郑律师你能吗?郑说她不是要律师保证,而是法院。汤建说开什么玩笑,官司还没开打就让法院出保证。郑说为了达到我们的目的,也不是不能,只是工作做在前面,与民庭谈谈情况,看看能不能赢。汤建顿了顿,说先挂了,等我想想再打给你。

想什么呢?他真的有些茫然,苦笑笑,如果面对镜子,他定会发现自己笑得很难看、很无奈,刚才听郑讲卜万华宽宥了庄小伟,即使是在她已知赔偿无望情况下做出的决定。他依然对她充满尊重与感谢。却不料她后面还有个“附加”,即与王老板同样的“石油换食品”。这让他无限悲戚,世事诡异人心不古,正如人们所讲,生活如同拉满弦的弓,只要发现猎物便万箭齐发,只有“宜将剩勇追穷寇”,没有“退一步海阔天空”。不过与王老板的要挟相比,卜万华的这一要求还好接受一点,正如郑所言,只要从民庭弄清相关法律刻度,如果能得赢,给她个口头保证明亦未尝不可,即使有些剑走偏锋。

他用座机拨了民庭小马的手机,小马听明白了事情的过节,笑说老郑你问我算问对了,我刚刚审结一桩与你讲的一模一样的房产案,没有老人的有效遗嘱,过户无效,房产平分。他仍不放心,又问小马有没有例外?小马说没有例外,哪个法官都会这么判。他的情绪顿时高涨起来,谢过了小马他长长吁了口气,然后拨了郑律师的电话,哆嗦着嘴唇说句老郑,咱们走,去见卜万华,立马!

来源:《北京文学》2016年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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