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AN BURUMA 2016年9月5日

《自己的问题:关于在当今中国制造麻烦的杂文》(THE PROBLEM WITH ME:And Other Essays About Making Trouble in China Today)
韩寒著
刘欣(Alice Xin Liu)、周华(Joel Martinsen)编译
217页,Simon & Schuster出版社,定价24美元。

韩寒

韩寒是个了不得的家伙。他的首部小说《三重门》于2000年问世,销量达数百万册,当时他年仅17岁。后来,他又写了几本小说,主题大多与女孩和赛车有关。他如今还是成功的职业赛车手、导演、杂文与博客作者,在网络上有几千万的关注者。

韩寒是后天安门一代当中的花衣魔笛手。他留着少男明星的蓬乱发型,拥有知识分子朋克摇滚歌手的那股子酷酷的迷人劲,享受着偶像地位,在社交媒体上游刃有余,被人拿来与中国20世纪享有盛誉的讽刺作家鲁迅相提并论。

他的成功毋庸置疑。然而,从这本文集收录的文章来看,把他比作鲁迅这位堪称中国近现代文学史上最杰出的风格大师,未免荒谬。韩寒并非出色的作家,也谈不上深刻的思考者。如果说他有什么哲学观念的话,可以总结为他在2012年的一篇博客文章中写下的一个句子:“我所理解的生活就是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养活自己,养活家人。”

所以,他不是让-保罗·萨特(Jean-Paul Sartre)。不过,这也许并非全是坏事。因为韩寒提供给众人的不是原创思想,或者真正的好文章,而是一种态度,与博客文章、微博帖子及其他各种社交即时通讯形式完美契合的态度。在一个充斥着伪善之辞与恶意谩骂的博客圈子里,他的态度往往散发着吸引力,甚至可以说是让人耳目一新。

对于社交媒体在中国的重要作用,韩寒的说法很有意思。在他看来,我们获得的小小自由与空间,实际上是科技带来的便利;没有科技,他相信我们仍然困在交替上演限制与放松的年代。互联网上的文字可以遭到删除,但不会那么及时。情况往往是,等到一篇尖锐的博客文章被强制停止传播的时候,已经被成千上万的人看过。

在通常会让中国年轻人陷入无名怒火的一些话题上,比如日本,韩寒极为理性。为了日本在50多年前给中国带来的苦难,或是为了微不足道的领土争端,而去打砸日本商品,在他看来并无意义。他犀利而明理地指出,“我要将我的处女游行郑重献给欺负我侵犯我的权利最多次的地方。”

对腐败官员与不应得到的特权所带来的愉悦,韩寒也进行了有趣而敏锐的描述。他写到了有一次与朋友出行的故事。朋友花钱弄来了警方的牌子与警灯警报,让他可以飞扬跋扈地不管其他车辆:“是的,面对特权,我们厌恶,但享用到一点假特权,心中又有窃喜。”

此类自我反省的笔触是韩寒最大的优点之一。这让他免于洋洋自得。对于一个刚过而立之年的年轻媒体巨星而言,这就很了不起了。

这部文集的副标题提到了“制造麻烦”。不过,韩寒实际上一直谨慎地避开麻烦。他与文化大革命时期成长起来的那批异见人士截然不同。那些人当中,有不少因为自身的行动主义信念而蒙受了多年的牢狱之灾,备受摧残。他的作品,也缺乏1989年走上天安门广场的学生身上普遍存在的那种对民主的真心沉醉。

韩寒认为中国人还没做好投票选出高层领导人的准备。“完美民主不可能在中国出现,”他说。他还有意避免直接批评共产党,或就藏独和台独等“敏感”话题发表意见。在某种程度上,他的态度便是倾向于把政治话题转换成文化话题。

他对生活在“前几十年教人凶残和斗争,后几十年使人贪婪和自私”的国家里感到厌恶。这是他在2012年写于台湾行之后的一篇文章,里面还感谢了香港和台湾,感谢“他们庇护了中华的文化,把这个民族美好的习性留了下来,让很多根子里的东西免于浩劫。”

但显然,这句评论其实根本不是指向文化的。香港和台湾的华人之所以能够给文明而相对自由的文化以庇护,其原因是政治上的。中国大陆官员之所以贪婪和腐败,并不一定是因为他们不道德或没教养,而是因为一党专政易于催生裙带关系式的腐败。如果说有谁能照顾好自己的家人,那肯定是那些有权有势的官员。

韩寒非常清楚这一点。他以任何中国人都懂的方式做了暗示。

虽说完全的民主目前在中国难以企及,甚至于不那么吸引人,但韩寒依然认为民众应该有权投票选出市长之类掌握一定权力的官员。他写道:“社会之稳固,不应该靠中宣部,而应该靠往前迈几步。”此外:“如果一个地方充满着不被限制的权力,那么谁都不会安全,包括掌权者自己。”

当然了,他说的一点儿都没错。但在中国显得很酷很时髦的说法,在其他地方可能就颇为平淡无奇。我能够理解韩寒在自己的祖国为何拥有大群拥趸。但我不太确定,他对英文读者有多少好说的。

伊恩·布鲁玛(Ian Buruma)是巴德学院教授,其最新著作为《他们的应许之地》(Their Promised Land)。
翻译:纽约时报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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