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朗顿·班觉先生的家里。记忆中,他背对着窗子,坐在木桌前,和一位客人说着话……。我睁睁地看着朗顿·班觉先生,足有一秒钟:那风吹日晒的古铜色面容,那交织着血丝的双眼,还有粗糙的十指……总之,和我心中的贵族形象,一点也不沾边。不过,那张脸的轮廓,让我猛然联想起十三世达赖喇嘛。

在一个崇尚虚荣的世界里,朗顿·班觉先生的质朴,像一幅不合时宜的古老的铜版画,却价值连城。直到许多年后,我还忍不住对白牡女士赞歎:“您的弟弟把自己历炼成了一个普通人啊!”

可以想像,当我在远离西藏的北美,发现朗顿·班觉先生的《绿松石》(注)汉译本时,会怎样急不可待地阅读。当然,让我一口气读完的,不可能全是对朗顿·班觉先生的好印象,最重要的,还是作品的力量。

题材和体裁的突破

西藏文学的辉煌,是当代人无法想像的。且不说震撼世人的《格萨尔》史诗,但说唐东杰布以来诞生的《朗萨姑娘》、《顿珠顿月》、《白玛文巴》、《诺桑王子》、《苏吉尼玛》等等,其成熟已远远地超越了同时代其他民族的文学作品。后来,多喀儿·次仁旺杰创作的《勋努达美》、《颇罗鼐传》、《噶伦传》等,又使西藏文学从传奇的神殿,拓展到英雄领域,更贴近现实,由天上来到山上。而朗顿·班觉先生的《绿松石》,又使西藏文学,深入到山下普通人的世界。平常的、每日的生活,都昇华为文学,甚至可以触摸,那种亲切,尤如阅读、省察我们自己的人生。

《绿松石》在结构和技巧上,超越了史诗、戏剧和民间故事等体裁,和中国作家不同的是,作者没有玩弄文字游戏,添加多余的肥料,像一幅西藏民俗风物画,给人以清新、素洁之感。

这部小说中的人物、情节、环境,尤为细腻完整,使传统西藏文学,跃入现代文学领域,和世界文学接轨。朗顿先生的《绿松石》,毫无疑问成了一座桥樑,让我们在传奇和平凡之间,在浪漫和现实之间,传统与现代之间畅通无阻。

语言的突破

从前的西藏文学,更重视修辞,语言婉转、华丽,有如灿烂的星空,尽管美,却遥远。而《绿松石》,不仅在对话中,就是在叙述和歌词中,都采用了直接,更加口语化的表达方式,栩栩如生,有着电影般的立体效应,展现了文学的张力,也展现了作者丰厚的文化底蕴。这种语言上的转换,起着“打车轨”般的先驱作用。

心儿化作佛灯,

供在你的面前。

我要在扎寺弥勒佛前祈祷,

遥祝你别来无恙!

劳累不能吞噬我的躯体,

痛苦却泯灭我心中的明灯。

朴素的文字,总是最感人的,也是有质量的,如同货真价实的好衣服,穿上去总是格外舒服,也格外地不花里花哨。

精神品质

当代中国文学(包括表达西藏内容的汉语创作),更注重文字的精巧和题材的奇异,至于内容,要么,陷入自怨自艾的小圈子不能自拔;要么,打擦边球,扑朔迷离,如同塑料花,再美、再好,却没有魂。而在《绿松石》中,作者几乎从骨髓中流淌出来的慈悲、天然的怜悯和利他的习性,使一切琐屑都变得妙趣横生,因而,使作品有了筋骨和青山,有了精神品质,在西藏文学和中国文学之间,立起了一道分水岭。

尽管作者声明,故事情节纯属虚构,可是,与西藏现实相吻相合:千百年来,藏民族总是把最好的东西献给佛,很多圣湖里,都沉淀着无以数计的珍宝。所以,大风颳来,大浪滔天的时候,从玛旁雍错飘上一枚绿松石,入情入理。拾到绿松石的人,并没有像守财奴一样,把这个罕见的宝物变成自己贫穷生活的安慰,而是历尽磨难,坚持把无价之宝献给觉仁波切,更入情入理。小说处处体现了主人公对佛祖坚定的信心。同时,《绿松石》还不知不觉地,向读者流露了早期西藏社会对知识的崇敬:

“光有漂亮的脸蛋怎么行啊?得识文断字,有学问,这样才能站得稳脚跟呢。”

在中国,广播报纸中每每赞扬其他民族时,只用“能歌善舞”一言以蔽之。然而,这四个字,无疑于漂白粉,曾让我,一个远在中国的汉人,眼前空空如也。后来,当我真正地走进西藏,收集那些从前的民谣时,才发现,我是多么不瞭解这片雪域大地啊!以歌声为例,不仅在结婚等喜庆的时候,就是挤牛奶,收青稞,打阿嘎土、背水时,也在唱,又唱又跳,那些随口而出的歌词,都是了不起的文学!原来,西藏民族,就是文学和艺术的化身啊!当然,无可否认,今天,剩下的仅仅是废墟了。而《绿松石》,以一条独有的路径,衔接着西藏文学往日的辉煌。

朗顿·班觉先生出生于十三世达赖喇嘛家族,却如此细腻、嫺熟地写出普通人的喜怒哀乐,没有汉语作家的矫情和那种居高临下的“谦卑”,他就是他们中间的一个;尤其在题材和体裁、语言和内涵上的突破,成就了一个文学奇迹。同时,也向世人证明,只要有足够的藏文素养,就不会受到表达的限制。朗顿·班觉先生说,“阿来说,‘藏语是个宗教语言’‘藏语缺乏表现现代生活的词语’,那是因为他自己的藏文素养不行,而不是藏语本身的问题。”

不过,这部作品,也或多或少地受到了中共殖民者意识形态的束缚,着意刻画下层生活,是《绿松石》隐藏的疼痛。

最后,感谢次多和朗顿·罗布次仁先生的翻译,使我有幸领略如此不同凡俗的西藏世界。

注:《绿松石》原文为藏文,作者朗顿·班觉为西藏著名母语作家,出生于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其父朗顿·贡嘎旺秋(十三世达赖喇嘛的侄儿),曾与热振摄政王一起,总理西藏政教事务。

首发《动向》四月号:http://www.chengmingmag.com/t308/select/308sel32.html

原标题为《西藏民族是文学和艺术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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