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十一年前,我在高耀洁编印的防艾小报中写过一篇题为《那也怎么样?》的文章,因之前就艾滋遗孤的潜在规模跟李楯谈到自己的几个预见时,他不无例外地连续用“那也怎么样?”来回应我,故而得名。文中谈到,景军从苦难记忆的角度对李丹“东珍学校”集体抚养的置疑,记下了高耀洁笔下的孔姓兄妹,在节假日时便到文楼村口,用脏兮兮的小手拉着陌生的叔叔阿姨“到家里坐坐”,和自己访谈中知道的,当柘城“阳光家园”中遗孤与保安对峙时,保安的那句话:“你敌视政府!”……

一,“这怎么可能一样呢?”

2009年,七年前,上海交通大学“亲青关爱”协会的几个大学生在毕业前夕,有男有女,决意结队闯文楼,河南省上蔡县的一个艾滋村。什么都准备好,连车票都买好了,临出发前才跟我“打招呼”,告知一下,让我暗吃一惊。

他们之所以还跟我说一声,是因为这两年该协会名下的一群学子,在时任会长小薛的带领下,经常每周都从交大新校区大老远跑到复旦医学校区来,不辞劳苦,结伴来听我们这边开的艾滋、性与性别的研究生公开课,因我是课程负责人,所以跟他们打过不少交道。

其实他们之前跟我透露过这方面的想法,知道我不主张这么做,所以才采取了如此“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策。我看事与至此,拦也拦不住,又怕他们出事,只好帮他们与当地知情人接上联系,使其出行安然,别出意外。果然,由于他们吃住都在艾滋村里,由知情人带着坐上当地的人力三轮车,到文楼村里兜了一圏,算是到过该地了,这才打道回沪。

回沪后,他们就村里的所见所闻,又专程到我办公室来一趟,跟我当面交流。我们谈了知情人问题。我告诉他们,如果当地只有一个人可能完全信赖的话,那么这人应该是谁;我们谈了艾滋患者的用药问题。我把自己知道的重点村在治疗用药中所遇到的主要困难,都告诉了他们。这样的问题共有七八个,其中一个问题是:“艾滋村里的小孩,跟外面的小孩,看起来都差不多,没什么不同嘛?”

我说:“这怎么可能一样呢?一个个看着自己的父母在一天天不可阻挡的消瘦中死去,无药、无助、无奈却还有冷眼、冷漠、冷淡,饥寒交迫的孩子,跟别的孩子怎么可能一样呢?”

(一)“习惯性撒谎”

这大约是十二年前,一群大学生志愿者在艾滋遗孤救助活动中遇到的事情。说的是在一次艾滋村助学联谊活动中,一位小女孩是“双孤”,双亲均卖血染艾身亡,在谈到父母在年内相继离世对自己的打击时,情景凄凉,催人泪下。

后来,志愿者从老师口中得知,该小女孩的双亲并非都在同一年里如一两个月那么短的时间内相继故世,而是相隔了一两年的时间内才过世的,但小女孩可能因“叙述方便”起见,或“叙事”所需,而将这一期间给“浓缩”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慢慢就这么说了。

志愿者将此类案例归结于“习惯性撒谎”。

(二)廖苏苏的烦恼

廖苏苏是一位大学教授,她的烦恼与艾滋病无关,尽管我是在请她来沪讲海南“小姐”防艾课时,课后无意中听到她的抱怨,愤愤不平地说出来的。

说的是她有一位研究生,是一位孤儿,大凡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时,就很容易“情绪失控”地扯到自己过去的“悲惨世界”上,而当该“叙事结构”不能在廖苏苏那里收到应有的“预期效果”时,他的“情绪失控”便转变成“歇斯底里”。师生相处不顺,给老师带来了不少苦恼。

简单地说,就是一贯靠“孤儿悲情”来“打动”社会的某个人,从小到大一直都“成功地”赢得自己想要的某种东西,形成“习惯”后,当社会不再理会他,“这一招”失灵时,他对社会的强烈不适应,引发失衡与逆反。显然,该生的“孤儿情结”已经完全嵌入了其人生社会化的进程中,内化成其认识世界的“价值观”的一部分。否则,很难解释在一般师生关系中,学生相对弱势的局面中,他的能量竟然如此之大,而让身为师长的廖苏苏不无烦恼,深为所困,直皱眉头。

(三)高耀洁受伤

2015年底,半年前,高耀洁说:“去山东的那九个孩子……只有XX姐弟二人都让我很伤心。我特别恨她们诈骗,说假话。”(151217信)。

高耀洁平生救助过164位孤儿,其中有一对姐弟最让她操心和费神,让她过去付出最多,让她如今受伤也最多。多到,她已经不情愿再听到他俩的任何消息,正如她自己说的:“更多的消息我也不愿听到”。不仅自己不愿听到,她还不愿听别人说起此事。显然,她有一个心结没打开。但本文写到这里,便遇上了一个两难选择:不往下写吧,文将不文,而话到嘴边,又不吐不快;再往下写吧,也未必能打开高耀洁的心结——如果适得其反,反而“咎由自取”,等着挨骂。怎么办呢?说是说“言者无罪”,谁知道呢?

还是让我试着从社会化的角度往下说吧,因为其力量如此之强大,让廖苏苏烦恼的是它,让高耀洁受伤的也是它。但说句公道话,并不是所有的社会化都这样的,有的社会化是让人喜悦的,如良性社会化;有的社会化是让人不安的,如不良社会化;还有的社会化是让人生畏的,如恶性社会化。下面逐一述说。

(四)不良社会化(之一)

如果说这对姐弟让高耀洁“伤心失望”的话,那失望的是其中一位,而伤心的则是另一位。高耀洁信中所说的“诈骗”其实都是指“说假话”,但程度不同,是“好吃懒做”“借钱不还”的让她失望,是“地地道道的骗子”让她伤心。

让她失望的孩子,如今还是领高耀洁的救命恩情的,这一点从2014年陈秉中访谈时他的表白能看出来;让她伤心的孩子,一直都表现得非常、非常“领情”,如果不是在汶川大地震那年,高耀洁让她到灾区“锻炼”,导致其“精神应激”不良而出现情绪“短路”,不小心出了岔,一句话“你有今天,还不是因为我们”脱口而出,让高耀洁如梦方醒,才不再蒙在鼓里。

其不良社会化过程甚为典型。她给高耀洁写过很多信,仅在高耀洁多本专著中出现的就不下十封、两个笔名,还有三四封是长信。她的信之多异乎寻常,“超自然”。当我们如今从“事后诸葛亮”的角度来重读时,可以发现除了第一封信或头一两封信更像是“有感而发”外,后面的信就越来越“言不由衷”,拼凑飘离,而她之所以还在继续不停地写,可能是她“发现”了写信竟可以用来“改变命运”。具体表现在,她的信只要写得越“好”,越能感动高耀洁,她的“命运改变”就越“成功”,或许这就是当时那个孤立无援的弱小女孩对整个个世界的全部感知,于是给高耀洁“写信”便成了她人生“社会化”中的重头戏。这是她“理解世界”的重大方式。

这样“写信”,无异于学生“交作业”,白领“交差”。与其说“写信”,不如说“卖信”。既然是“卖信”,那就会争取卖个好价钱。所以,其信中的“动情表演”,是不可以跟一般意义上的孤儿来信相提并论。“卖信”作为一种“营生”手段,当能通过“劫持”高耀洁来实现时,为求“利益最大化”,便容易不惜“手段”。正因此,“手段”即“本事”,通过“劫持”他人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就等同于是自己“努力”的结果。

当然她一直不明白,自己劫持的是善良,赢得的是不善。这种情况并不少见。遗憾的是,社会没能这么教导她,自己又缺乏“自知之明”,于是发生了前面不该发生的一幕。

(五)不良社会化(之二)

跟前面那个女孩“单方面”的“典型性”,话题比较纯粹相比,下面的这个女孩,正可谓“面面俱到”,每一方面都“有所涉及”,又都不那么经典,从中折射出的东西会更散在更杂乱,侧面更多。事情发生在2008年至2009年,七八年前。

我与她仅共事就有一年半,加上进村招聘和解约处遗,全程接触时间超过两年。其母曾是乡计生干部,早年故于其他疾患,其父因卖血染艾,她上大学时曾得到杜聪的助学。下面能讲出的每一点,似乎都可溯源至其社会化过程,但又都讲得不多,不“深透”,如:

○顽固性遗忘:晚上复印材料,杋房门不关灯不关就回家了,直到第二天一早才被“叫停”;跟她说交待什么,一转身就忘了,即使她后来特地带一个笔记本,你边说她边记,仍然于事无补。这种习惯性的健忘情结,可能最早源于对“不良刺激”的“坚决遗忘”,以“不上心”求某种精神安宁,而后“城门失火,殃及鱼池”,连一般事情也未能幸免。

○本能性退缩:无论什么事情,只要让她感到一点点压力,和不知所措,她就“无条件”的坚决退缩,而不管你三七二十一。如你发现她发的有些工作邮件,措辞有值得改进之处,跟她说一声,希望她以后有所改进,随后你发现,她干脆连工作邮件都不抄送给你了,用“不跟你说”来表明“这件事我处理完了”。这种“自行了断”是机制性的,似源于成长过程中的不自信,但已形成习惯,通过回避而“自弃”的倾向根本改不了,即使是我把她招来的,她在我手下“打工”,我都拿她没办法。

○失齐倾向:这里指的是缺乏缺乏最基本的文体整洁感知,即图文“不修边幅”。我无法从美育的角度来说这件事,只能打个比方说,“你发出去的文本,就像你穿(出去的)衣服一样的,总要讲究点整洁吧?”只能说到这地步,再往下说,又会触发“自行了断机制”。能力欠缺就不说了,但她没偷懒。

○自作主张现象:一边是本能退缩,一边却是自作主张,当退缩表现与欲望表现交相出现时,乱相丛生,她会自行给来者“免费”,会……我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跟她说:“在你来这里以前,我们这三门课已经开了五年了,这五年里发生过多少多少事情,我真的没办法跟你一一‘汇报’,所以我只能告诉你:凡是(今天)以前没有出现过的做法,凡是新出现的事情,请你都先问我一下,再做处理,行吗?”但这种自作主张之事其后仍然一再发生,让我防不胜防,这才意识到并非偶然,其背后可能是媚权身心或权本膜拜的欲望所在,估计其人生所受的所有“教育”中,都没有这一“核心价值”来得成功,和“深有体会”。

○自杀情结:她“表演”过。她老乡知道后,还专程为此提醒我,仅仅是因为我批评她,“作为一个课程助教,你怎么可以连最基本的文档保留工作都竟然没有做?”因此我只能跟她老乡说:“我是请她来工作的,不是请她来治疗心理障碍的。”

○终末爆发:课程项目做完了,需要她办离职手续,她却最后“玩失踪”,不辞而别,连家人、村里知情人都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连行李后来都让别人来取,再也没露过面。她“失联”的三个月是我精神高度紧张的三个月,因为我知道她有自杀情绪,若此时被什么东西绊倒,或“助动”一下,那我自己好心跑这一趟艾滋村去聘她到沪打工又何苦呢?待其失踪事件处理完毕,我体检时,才发现自己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得了“持续性房颤”,从此一病五年不起。本以为善有善报,不料是如此“下场”。

其实伴随她的工作,还出现过不少稀奇古怪的人和事,变幻无常,怒不直言。

(六)不良社会化(之三)

即便善良被劫,也不可能永远被劫。在那个小女孩还在“写劫持信”时,我曾跟高耀洁说过:“艾滋村的历史,将来一定会有某一个孤儿来书写的,但未必是她。”到如今,我仍想跟高耀洁说:既然她是一个有觉察力的人,尽管信中有相当多的“动情表演”,但无论如何您对她恩重如山,她那么好的觉察力不可能一点都“浑然不觉”,而不分主次,颠倒是非。这怎么可能呢?人非草木。总有一天,她的良知,如果还残存的话,一定会在您的恩重如山面前,发现自己的过错,向苍天忏悔。

《了凡四训》中说,成人之美,乃为善。她是高耀洁付出心血最多的遗孤,足以证明其大善。这种大善体现在,若当初高耀洁有机会救她而不救时,老人一定会自责而不得安宁。对高耀洁来说,“救人一命”乃是天职,而被救者伤了施救者,那是被救者的责任。汶川大地震时的她,毕竟还“小”,本末倒置,甚至不识好歹。在那个“舆论导向”的年头,认识外界时什么时候可以“被导向”,什么时候不应“被导向”,要有一种大的平衡感和高度的思辨力才行。一个半大女孩,一直在命运的夹缝中颠簸流离,连喘口气的机会都不多,她怎么来得及弄懂那么多东西?

如果高耀洁还没有100%地看走眼,哪怕还有1%的可能,那时间一定会帮助老人去“拯救”她的。等到有一天她终于明白,自己性命中的东西绝非100%都可“兑换”营生之时,就是她良心醒悟之日。我相信,高耀洁用良知所改变的一定不止是她的饭菜!大善的一番苦心,终有如此法力,在人本意义上的法力,谁就逃脱不了,除非不是人。

当她需要对自己的成长负“主要责任”时,那么“次要责任”是否也应该反省一下:是什么东西把她打造成这个样子的?是什么东西让她同是孤儿,却不知感恩为何物,还把完全属于自己应该感恩的那份东西,一丝不剩地全都“变现”了?如果是中原社会让她变成这个样子的,那中原应对此负责。如果是中国社会让她变成这个样子的,那中国要对此负责。

(七)恶性社会化

在2006年,第二少管所有一个狱警找我,让我给他老婆看病。狱警说,我们那关了好多您的孩子。我知道他说的是孤儿。我问他,你们为啥关我的孩子?他说你的孩子劫路、偷盗,都是团伙性的。有一个孩子拿着刀劫路,抢了60块钱,判了三年。不是我们少管所有,第一少管所也有。从这个问题上,说明集中养活艾滋孤儿容易出现结伙的现象,分散养活就不同了。(高耀洁151217信)

“阳光家园”的“家仇富集”温床,恰恰就是为此仇的“桃园三结义”煽风点火,添油加醋。高耀洁说的是十年前的事情。

(八)良性社会化

在高耀洁的一万五千封来信中,有四封最让她难以忘怀,其中的一封是这样写的(摘录):

亲爱的奶奶,我们这群孩子日夜在想念您!

奶奶,多少风雨险恶您都走过来了,时至今日,您应能够静心地度过晚年,度过这段黄昏时光,是我们这群孩子最大的幸福!

奶奶,你是我们最敬佩的人,无人能取代,现在是,将来也是,是你救了我们,才会有了今日,我大学毕业三年了,其他的孩子们也有工作有饭吃很幸福。

您在国内几千个家庭中是史诗般的偶像、丰碑。我们都会记着您,将永远在历史上传送,感恩戴德,永世不忘!

当年那些鬼蜮魍魉,多么不可一世,不惜把百万农村青壮年送进坟墓。但是,是您把他们推到了历史的耻辱柱上,押到历史审判台前,是奶奶您为我们死去的父母亲人们呼吁鸣冤,自费为我们找到了生活出路,读书环境。你老人家受到的很多折磨是不可思议、不可想像的,为了我们你受苦了……

奶奶,今天您已经不需战斗,您已经完成您巨大的历史使命。奶奶,这还不是历史,这一页还没翻过去!孔子云,天地之性,人为贵,历史正在前行!您还需看着历史如何审判那些魍魉。

为此,您不要为年老身体不支而沮丧,它已经支撑着您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这是上苍给您这伟大灵魂最宝贵的载体!

奶奶,活好每一天,活好每一分钟,这也是战斗,也同样成就英雄!

伟大的思想决不会被疾病所击倒,英雄是永远的英雄,哪怕下一秒倒下,决不悲哀,惧怕!

一群艾滋死者遗孤2014年4月24日于河南拜上

这是两年前的事情。我不知道这一群遗孤来自何方,将奔往何处,但我相信,他们是良性社会化的代表。大善犹在,不会全被劫持者都拐走。

那么,中国艾滋遗孤到底是良性社会化的多还是不良社会化的多,而恶性社会化又有多少呡?本文写得这里没有结论,但历史的结论已经摆在那,晓以时日,自然大白天下。

(九)他们都是90后

中原艾滋遗孤多为90后,少部分是85后或00后。换句话说,在如今的90后一代中,有一个数量巨大的特殊群体,那是当年不幸被“中原崛起”的力量所大规模“打造”出来的艾滋孤儿。

如今是2016年,对当年最早一批进村者来说,王淑平进村已经廿一年,桂希恩和高耀洁进村都已经十七年,我不过是他们的追随者,进村也有十四年了。所以,我们当年见到的小孩子,如今都已经长大成人。如果他们还能一直读书的话,大多数也都已经从不同学校毕业了,只有小部分还仍然留在学校里。

十五到廿年的光阴,就这么从指间溜走了。难怪一回首,高耀洁老了,桂希恩也老了,王淑平人未老,心已老,我的头发也白了,身体早就像八十岁的老人那样,出门要拉个手推车,里面只能装着三斤米和一把菜,心比他们还要老。地老天荒矣。可当年的少小孩童,只要能活下来,都永远不会老!

只是,历史没有善待他们,他们会善待历史吗?

如果历史只会对他们“拭目以待”,恰当吗?

高燕宁草于2016年3-4月间

《纵览中国》September 24,2016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