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吉知道了路克和如斯以及其他女人的关系,就立刻刹住了闸,和路克分手了。不久,她又有了这样、那样的男朋友,但是,这种性关系,并没有给她的生命带来光辉,只是吞噬她的时间和精力,她有时认为自己成了怨大头。

吉再次陷入了寂寞的漩涡。这是自打吉美群佩去世后,吉染上的毛病,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作。症状是坐不稳站不牢,像有无数只苍蝇在她的脸上爬来爬去,搅扰得她无法集中精力干任何一件事儿。她就抓起电话,打给朋友们,试图分散一下精力,但是,大家都有各自的话题,各自的难心之事,没有任何一个人,设身处地为她着想,乐意成为她的救命稻草。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耗掉了,她实在浪费不起,她必须成为自己的主心骨,别无选择。但是,画画是不可能了,一时不会专心的,那么,干点什么呢?她随手抽出了书架上的《西方艺术史》,曾经,在勃海古国工作的那段闲暇时光,她仔细地阅读过。章章节节,还残留着她年轻时代的气味,那是清爽和苦涩的混合体,有点像折断的蒲公英的叶瓣散发的味道。

现在,回头看这些艺术史上的成就,从古典主义到后印象派,从写实主义到立体主义,从未来主义到俄罗斯的抽像和构成主义,她仍然为每一次艺术的变革而加快心跳,对那些打破了前人规则的画家,她惊叹他们的智慧和探索的勇气。

曾经,大学时代的狂傲,现在,随着她生命的沧海桑田,都烟霄云散了。她以恭谨和崭新的目光,疑视着这些作品,不自觉地,她开始了与这些大师默默叙语。

“您是怎样想到了随意伸缩人体,试验了这种变形之美的呢?打破传统,唉,这是多么危险的事儿啊,您哪来的勇气?”她久久地凝视着《大宫女》,轻声地请教安格尔,然而,安格尔沉默不语,满目疲倦,看上去他早就受够了世俗的赞扬和否定。

“我理解您喜欢那种未受西方文明腐蚀的纯真,您把自然与幻想、现实与象征揉合在一起,好诗意啊!可是,您最厉害的,依我看,还是由立体走向了平面,是什么点燃了您的灵?”她看着高更,高更笑了,笑得黑色的胡须都在颤动,“那么,当年您在图伯特时,是什么点燃了您的灵?”

她的脸一下子火烧火燎的:“大师过奖了!”她说着,眼里蒙上了一层水雾,不过,很快地她就摇了摇头,擦了擦眼睛。她没有时间放纵自己对图伯特的思念,时间对她来说,总是格外吝啬。她接着抓住了马蒂斯,寻问他处理色彩的秘密,还抑制不住地赞美起了毕加索——全然摆脱了前人的约束,将一个个充满了动感的夸张变形,表现得如此统一有序,且带着细节,这种精心构图,好叛逆啊!“您是怎样千回百转地磨砺您的才气的?”她傻里傻气地缠着毕加索。

说实在的,她不那么喜欢未来主义,但是,作为一种艺术形式,新的绘画实验,是了不起的,这种同以往任何绘画表现形式都不一样的东西,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人类审美的弹性和空间,真是广阔啊,从精确到抽象,从人体到几何图形,从有形到无形,从对自然的追求到对现代工业的展现……

而在这些纷繁复杂的影响面前,在欣赏前人的时候,吉保持了冷静,她开始寻找一种适合于自己的绘画语言,她要从这些围墙中,找到决口,在所有的规矩中,找到自由。

就这样,不经易地,她走出了那个寂寞的旋涡。也没有好多少,她又陷入了图像的挤压里,她在当代各种图像的展览中喘不过气。她需要单纯,但,单纯不是简单,而是一种提炼。

在这方面,图伯特壁画可谓奇迹了。比如她早年见过的夏鲁寺、白居寺、乃琼寺、大昭寺(祖拉康)、哲蚌寺的壁画,都有这个特点:色彩很饱满,对比强烈,线条也极端细致,有逻辑性,包括服装,都是有细节的,但同时,又给人以单纯之感,很神性,不会被客观牵着鼻子走,完全逾越了工业化的冷漠,像一个个承载精神的容器,很温暖。但同时,又与西方绘画有着技艺上的契合。比如在运用补色关系上,也就是对立颜色的运用,比西方绘画更让人震撼,显示着强大的力量。这是什么原因呢?

当然,图伯特绘画的颜料都是从矿石和植物中直接提炼出来,与大自然完全衔接在了一起。运用于岩画之中,相当厉害。吉就想到了在色拉寺、哲蚌寺看到的岩画,那真的是另外一种绘画语言,仅从储存的意义来说,也强于一般的绘画,不怕时间的遮蔽,或者说,时间积淀得越深,就越美,越突起。

而这里就饱含着一种内在的单纯,让吉心跳加快。可能有的学院派画家,会觉得这一切过于平面化了。其实,平面有平面的好处,自从后印象派以来,人们就一直在努力把绘画艺术,从立体回归于平面,使绘画更像绘画,与照片形成了一个隔离带。

那么,她要寻找的到底是什么呢?她也说不好,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更为结实的绘画语言。吉很清楚画廊的情况,对于画商(或者买主)来说,都愿意选择漂亮的、好看的;当然,挂在家里是不能太难看的,这一点,吉很是理解。可是,那很可能是表面的、浅薄的、庸俗的,对于纯艺术来说,应该更主观,更自我,也就是说,那画笔,要像刀子一样,穿越社会的表层,抵达更黑暗的地方,看到那些被欺服的,饱受屈辱的、正在被遗忘的角落。

吉尝试着用材料去控制主题,于是,她选择一种轻而易举就可以触及到纹路的十分粗糙的亚麻布,迅疾地在那上面勾画出深色的寥寥粗线,涂上浑厚的平面性的色层……渐渐地,她的画面就出现了一个无拘无束的空间,但是充满了节奏和力量。这种热烈的情感,恰与她正在经历的冷漠,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为自己的探索而彻夜不眠……

那么,这个艰难的开始,给她带来的是什么呢?就像当年杜尚的《下楼梯的裸女》的命运一样,她的画,不断地被画廊拒绝。那些曾经偏爱她的画的画商,甚至怀疑是不是她的名字正在被盗用,他们不理解,她生命的肌理,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道打破自己都是一种禁忌吗?为什么人们如此残酷地回避自己没有能力理解的东西呢?当然,大家也没有错,归根到底,谁都有权力定夺买你的画和不买你的画。在现实中,你的命运,并不决定于你对艺术的理解程度,而是决定于你的买主。

选自我的长篇小说《爱与情》第五章第六节

文章来源:作者博客
2014年9月14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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