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0-06 武玮 女唱师

张广天1

我的老师张广天,我在私底下是称他爸爸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武玮、张广天

在北京东方先锋剧场的排练厅,他燃起一支烟,神情专注、眉飞色舞地与大家谈笑,直到很长的烟灰将要掉落下来,他也没发现。我提醒他,烟灰很长了,快掉了,他才注意到。

事后,他多次提及那件事,说:“武玮啊,我知道只有你关心我,对我真好。心那么细,那么细地关注我的人几乎没有。”

我心里忐忑而满足,得意而惭愧。因为,我真的不是关心他,而是担心烟灰掉在地上,弄脏地毯。我直到现在都没用勇气去对他说这个事实。

他这个人,在我看来,太过自作多情。多情地以为,人家说他好是没有目的的,是尊敬他;多情地以为多吃他一份,是看得起他,把他当哥们;又多情地以为雨为他下、风为他来。于是,长久地,我总想在他身边做一个提醒他的人,而久久地我又想,假如不是这一份多情,我怎么能被他注意到,成为他的学生。

张广天2

在汉城,我们住在昌德宫附近。春深时分,那些杜鹃花还没有凋谢,古松带着酒香的花气传到客栈,中午一过,人就昏昏欲睡。他躺下,伸出左脚,大脚趾下的骨头上有一处巨大的隆起。我的手突然就碰到这隆起,他发出舒爽的叹息。我便替他按摩这处。以后天天摩,天天就这样帮他入睡。有一次,他突然醒来,说:“这地方是旧伤。以前跟朋友在酒馆喝酒,与人争执起来,打一架。结果朋友被五六个人打,自己却不豁出去帮忙,躲在一旁劝架。慌乱间踢到一个碎的啤酒瓶,玻璃渣子扎进去,缝了好几针。拆线后就这样了,麻麻的,没有知觉。你这么按摩着,现在倒消散了。我想起这事,告诉你,让你知道我很多时候不是一个讲义气的人,甚至还胆小怯懦,该出手时不出手,很潦倒!但是,年轻人不要自责,谁没有犯过错呀!不要因为自己的不堪就始终跟自己过不去。”他这么说,对我震动很大。那时我还小,小姑娘常常因失误因没有经验对突发的事情转不过脑筋,吃亏了便不振作,做一件跌份儿的事心里常爬不起来。他这么一说,我倒有几分开窍了。

又有一回,我告诉他,以前认识的一个大叔给我电话,要送我一堆东西,说十八岁不来二十岁要来,二十岁不来二十八岁总会来,那时就晚了,身价就跌了。我问爸爸,我该去吗。他说:“梨子从树上下来的一刻,回头看一眼梨树,想春季梨花带雨的时候。那会儿财主要买,她不肯,专等着白马王子来。不想现在结成了果,怕是财主家的佣人都不稀罕吃。倒不如路边的野花,一心等着意中人,今年开过谢了,明年再开再谢,一意不结果,直等到王子看见她。千年万年不移其志,最是那情圣的品质!谁没有年轻过?拒绝,不是一种品德,而是一种能力,或者是决绝的代价。”对啊,你牛逼你拒绝,你丫傻逼就赶紧受了吧,别将美梦做成残梦,将残梦又做成破梦。

这就有了《意中人》这歌。

武玮

爸爸说:“女孩子要有君子心。人家追求你,你看不上人家,不要轻蔑人家,看也不看人家一眼。也不要自己看上的人,裤裆都肯钻,没准人家把你当块破抹布扔掉呢!对那些倾慕你的人,要感恩,要善待。自贵者贵他所贵,否则人家背后骂你贱货。”

师娘叫付晓芸,天然的大美人,我们叫她Mutter。中央台的人拍爸爸的纪录片,掠到一个她叠被子的镜头,拿回去回放素材的时候被领导瞥见,便要求来回一遍一遍地放,说广天师金屋藏娇啊,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她是画家,诗人,偶尔也弹钢琴作曲。《杜甫》中终曲就是她词曲的。她笔号叫云中,《野草尖叫蓝靛厂》这本诗集就是她写的,后来排成舞台剧,我还参演了。我是读她的诗,才知道现代诗的奥秘,学会了写诗。有时候学几年都没摸着门道,读几句,不过十五分钟,倒瞬间开悟了。

付晓芸、张广天

在霍尔斯特布罗奥丁剧院工作,Mutter带着弟弟也去了。住一阵,要走了,弟弟要开学了。在火车站,我去送他们。Mutter说:“这就将爸爸交给你了,你要好好照顾他。”

其实,她是最相信我的人。

在巴黎,我还闹出一局。在圣母院西岱岛的地铁,我跳下去卧轨(那时我很冲突,人生和精神都到了选择的边缘),警察和心理医生都来了,沿着高高的旋梯站满了人……这场景比大片壮观多了。事后,Mutter对她的朋友说:“你们行吗?你们谁用生死考量过自己要走的路?我们都没有这个丫头厉害啊!”

Mutter说,爸爸也是这么厉害的人。

可是,爸爸总是让我们看见他不厉害的那面。

中央台做改革开放三十年纪念的片子,又来找爸爸。爸爸说,不署名,只背后技术帮忙。于是,帮他们梳理解说词,做音乐,搞导演计划。要写主题歌,爸爸推却,说请陈哲来写词,另外让他们自己找作曲。我问为什么,他说你傻呀,丫头,这是被人盯着的事,我们去出这个风头做甚,不讨好还反复修改累死自己吗!后来,找来国交某大腕作曲,编辑要人家分轨文件,要不出来,让我们去做工作。对方说,贝多芬的音乐能让你们随便改吗?你们掐头去尾万一把大师的神曲弄歪了怎么办。爸爸点头,说你们说得对。那说话的人还不是大腕本人,是大腕的助理,气焰冲天,不可一世。我当时很不忿儿,心想你哪儿跟哪儿啊,还贝多芬呢,你个吃皇粮舔屁眼的东西!

回来爸爸说:“你们跟我,别跟面子。外面骂我的人多了,说你小子跟谁混不好,还在跟张广天混呢!听罢便动摇了,脚开始往门外挪。你们指着我给你们垫底,好在巨人的肩膀上站高。殊不知我是矮人,这肩膀还没你胯高呢!你真以为我有名有实力?我也真信你们冲我势力而来?我是不上不下,小有名气都算不上。你们是想跟大腕别人不要你们才沦落到我这里。我什么也给不了你们,但倘要学真本事,我这里还真有几招的。如果想好了在我这儿呆着,就跟我一起遭人非议吧!咱一起起灶头,一起玩彼此的兴趣,连开鱼档的都知道共同创业嘛!所以,我不是你们的老师,我是跟你们一起无知求知,一起学习怎么找到老师。”

张广天3

爸爸说起张艺谋,说艺谋这个人值得学习,说他敢用别人没用过的人,人家用的都是他用过后出名的人。好导演在于发现,发现未知的价值。爸爸说,和张艺谋在一起工作的日子其实很愉快。他本来想请坂本龙一和爸爸一起合作音乐部分,但后来器重爸爸的才华,居然就不要坂本龙一了。爸爸说,那时他太年轻,心里又想自己高飞,在完成电影作曲工作后,莫名其妙给导演写了一封信,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给自己垫高,做出拒绝别人的样子,非常可笑。这以后,他便开始自己混了。

爸爸又说到孟京辉,说京辉也是值得学习的。当时,他请爸爸为《爱情蚂蚁》作曲,爸爸正和Mutter谈恋爱,拿一曲《打狗不打腿》去混事,出品人都急得要跳楼了,孟导不动声色,要求陈建斌、周迅站好队,在钢琴前认真唱,完全不怀疑。结果这事感动并惊醒了爸爸,他写出了很是话剧音乐那么回事的《我要飞》。孟导后来说,但凡心烦意乱时,唱一唱《打狗不打腿》。爸爸说,孟京辉是个讲义气的人,那时演《鲁迅先生》,门口票贩子捣乱,谁也不动,只有他上去要与票贩子单挑。

爸爸说,这些人都是天使,都是来帮他的人,要记着人家,要感恩。他还说,他们能做到的,他未必能做到。他告诫我,不要听外面的风言风语,那些人的话,都是嫉妒人家,自己没本事眼红人家,我们别去掺和。

张广天4

大凡有人请爸爸做事,他都要感谢人家还记得他,给他饭吃。他说:“别装逼,以为自己是万吨水压机。你几斤几两,世界都知道,自己更该知道。”

有个剧目叫《杜甫》,这个想做,那个想做,结果谁也做不了。于是这个不要,那个也不要,就推到了我们这里。有人说,这是剩饭剩菜,咱不接。爸爸说:“剩饭剩菜咱也接。为什么?别人玩不了咱玩,才显本事呢!红军过了湘江,死伤万千,人都不接红军这活儿了,准备散了,毛主席却接,这才有了新中国。咱得学习毛主席!”最后,我们排出一台绝非他们想得到的《杜甫》,成为演出史上最精彩的一幕。令人如鲠在喉,不晓得说什么好。昨天,爸爸的公众号登出这戏的几个片段,引言写道:

“2012年,《杜甫》上演,完全令人如鲠在喉,完全不是他们想象中的忧国忧民。国家大剧院大坟包里的观众每天不少三个举报电话,控诉演出折磨他们的神经。声音设计安雅问我,今天再提6个db怎样,我说好。转身领导来问,说,广天,观众意见很大,声音是否控制一点。我说已经控制,全面控制,放心,圈K!~

“演出中一个带学生来学习唐诗宋词的老师义正词严地离席,后排一大姐突然拔亮嗓门高呼:”滚犊子,爱看不看的,傻逼!“

最近,爸爸的新书《妹方》出版了。我是亲见他写作的人。从2015年秋季开始,到2016年春节前,一共六个月时间,他每天早起写两个小时,从不间断。中间开车去上海接爷爷奶奶,路过河南河北安徽江苏,每下榻一处旅店,他都支起电脑写作,停也写,走也写。尽管一天字数不多,但集腋成裘,这就有了洋洋洒洒四十多万字。

妹方

这书,看起来不易,是因为但凡长篇,现在是有钱有闲的人才坐得下来看,人奔开放发展几十年,眼下即便得房得车,身心早就散在外头回不来成形了。

这书,凡看过的人,没有不变得美好的。书画家萧悟了看过,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妹方》真做到了。”他这几日带着两个闺女,竟直接奔妹方故国(妹方是个文史意义上的地名,即现今浙江汤溪)去了,酒醉妹方,心醉妹方。他的小女儿三三说,我们真到书里去了。他们吃了书里的饭,交了书里的朋友,做了书里的人。大女儿一一坐在成汤溪边上伸出了手,这画面感动了我。

河边

爸爸在这幅下面写道:

“这里不是小地方,它跨越了一万年,叠加了几十个国家的领土,中间还有蒙古-通古斯鲜卑利亚的驻留……众神在两岸歌舞欢迎,显露给你们看这久已封尘的神浒之地。上帝差人,从妹方道上而来,时刻看护我,护我矜闵之心鲜活。汤溪啊,我知道这个世上有很多爱的故土,但只有你是认得我的故土,花的故国,令我蒙怜垂泪,泪如泉涌。我的先人把我托付给了你。”

我的一个朋友,也是做舞台剧的导演,叫任明炀,他看后说:“最近在读张广天的《妹方》,每每不忍释卷。这是一部很有分量的著作,接近但却超越了传统意义上的‘笔记体小说’,志趣独特,文体杂糅,熔故事、史料、民歌、采访、论辩等为一炉,并消弭了虚构与非虚构之间的界限。在思想层面,对‘中国’文明的历史(尤其是20世纪)和现状,作出了独特的分析和探讨,并试图将中国人的精神家园建筑在遵天道、从心性的‘无善无恶’的万年妹方(文化意义上的传统乡村社会)之上,兼具理想和现实意义。”

写到这里,看起来是在为《妹方》做广告。我身在吾师吾道中,难道最该来做广告的不是我吗?如果不是神引领我做张广天的学生,如果不是神引领张广天在茫茫的中国黑夜中见证天光,我们为什么在这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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