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诗经《相鼠》篇

渐渐失去耐性的太阳开始懒洋洋落山,天色慢慢黯淡,嘶叫的高音喇叭终于哑了。气喘喘的囚车还哼哼如啜,街头横斜的标语萎靡不振随风摇摆。捆绑挂牌、削发髡首、低头示众游街慑服大众,镀金的语言加警察和民兵跑龙套,就是法力无边的司刀灵牌,尽管文革才宣布完结不到一年,但“运动”仍是布(尔什维克)同志放之四海八荒的万应灵丹。

游了一天的我们,该“物归原主”了,筋疲力竭的不仅仅只有长长列队,头颅光光的囚犯,警察的制服也灰尘扑扑,民兵的老枪显得越来越沈,走狗与困兽彼此心照不宣。在自由天地里最不自由的游街者,倒巴心不得回到最不自由的牢房去享受最大的自由松弛,几尺黑牢里毕竟可以行动自如,说笑,睡躺,站立,像动物一样的自然。当我们再跳下囚车在看守所门前,监狱长站立那里像木塑一蹲,乜斜的目光,微斜的肩膀,已没有了挎枪,他在那严肃的日子故作雄赳赳的姿态,是我坐牢几年里唯一见过的一次斜挎(驳壳)枪武装,神态上看,有点像战无不败的亚军。

我们回到出发前的空地,解掉绳子,卸去黑牌。从大门进去直走过道,从青砖墙壁往右绕半步,那里是小门,进去侧身入铁栏,再绕九十度直弯,走几步到岗亭铁栅,迈过高坎,就到了高墙里,从感觉另一样,左面宽阔的院坝,右边是房檐和号房前的走廊,一扇扇相同的门就要张开大口将我们吞进。

监狱长默默押送在后,长串的钥匙哗啦啦摇响。我们依次站在各自的号房前,他过来一一开门、关门,当轮到最后要进牢房的我,不知为什么,忍不住对他抱怨:“徐管理,今天捆绑太紧了哟,你看……!”说罢,我将衣袖捞起,只见他脸色一跨,目光暴突,一阵怒吼:“进去!你这家伙哟,还反动哟,进去、你给我进去!”他将手一挥,加重语气气急败坏的不耐烦。一个犯人竟然敢抗议批斗游街,对他说来不可思议。也许他卒不及防,才陡然冒火。我迈步进去就听见背后门响,一声门锁簧响,便是他气冲冲的足步在发泄。

号房内的囚犯们议论纷纷:

“今天外面很热闹吧?”

“哼,热闹,你去试试?”

“我又不是没有游过,晓得那滋味。”

“那你今天怎么不报名?”

“嘻嘻,我又没有吃错药!”

“今天口表遭挨安逸了,捆得昏死。”

“我认得那警察,在黄角派出所里,他经常和陈水林两人出入。”

“这么说,那是陈水淋的徒弟了。”

口表是我在牢狱里的名称,我来前的单位就叫口表厂,囚犯们对称“因陋就简”,哪来的就以哪里的地名为号。议论中有人住黄角树街道,对派出所户籍了如指掌。龙老头坐在炕板里端,伸出头来慢声慢气的说:“也不是每个都要打,肯定被他们的头头背后下了‘面面药’,不然怎么专门整他,进来那天也挨了一顿铁棍。”另有犯人接嘴:“这有什么奇怪,水浒里还有野猪林嘛。”这家伙的话倒提神,可惜还没熟悉他就被判走了。

陈水淋、对!就是这家伙,只要提起名字,就会让我想起猩猩的五官,鳄鱼的面孔,下颚卷上唇的馋样,电影里的丑角不如他那别具一格的歪态,从瞪出额头的狮眼下平滑内陷的脸庞,象山崖被刀削斧劈凹进下垂,堆砌满脸的疙瘩肉堆呈现出里外不是人的冷酷。那咧牙暴齿的嘴唇与腮邦过不去的前耸下戳,鲨鱼的口齿尤显冷血动物的残忍,更有阴森森的目光象地狱吊灯发绿,活脱脱的一副死神广告。无论他站在哪里都堪称打手楷模,流氓典范。如是只猫,那头颈毛发可以耸立二十四小时不倒;要是猪,喉咙咕咕的怪声比要拉肚排泄还急;若为狗,磨牙吮血的气势让非洲土狼逊色;要变苍蝇,他会让西藏秃鹰含羞,能做壁虎,撒哈拉的响尾蛇会自愧不如。有时他也许像公羊那么蠢,有时会有狐狸那么刁;不知他见了上司会不会有兔子的尾巴,以穿山甲的谦卑,海豚的媚态,获得提拔的机会。每当他挽起马蹄似的袖口,晃着粗壮的手臂,仿佛在炫耀沾染过多少血迹,他一天不打人就象瘾君子三天不吸鸦片,张学良一天没有戏耍女人,润毛芝一天不想整人。

这家伙动不动将拳头擂在别人身上成了嗜好,太原警察打死北京警察,广东收容所将无辜的孙志刚绝命,皆不能与他争雄。有一次运气来了,他走在街头“旧病复发”,又饱尝了一顿拳头好瘾,结果大水冲了龙王庙,让(重庆兵器单位)长安厂里一个大官的公子带伤回家,呵呵,小户籍惹泼大祸水,据说那边邀约一车人要来见荤,非让他半死再扔进牢狱不可。骇得黄角树派出所的头目赔钱赔礼拉,不知怎么磕头作揖,发誓诅咒,披麻戴孝,才化解被痛打一顿的危机。不过,狗改不了吃屎,估计他再打人得书先问对方有没有做官的老子,然后才开始摩拳擦掌“挥斥方遒!”那年头的户籍常去各厂混吃,借检查人保人防之口,实际为各单位头目豢养为狗。抓捕我那天,押送车在看守所前面拐角处被他叫停,手挥一根桌子角样大小的不锈钢棒,呵斥我们六七个人被捕者通通下车,我们戴着手铐与挂牌站在路口,旁边路人围观盈盈,热闹多多。陈水淋在我们背后不做声的走动,大家毛骨悚然,忽听一声叫骂:“你要反动,你还敢顽抗、你……你……你!”一阵劈里啪啦打打击声猛响,我的肩背像被子弹击中,反而不觉一瞬,随即不由自主下凹低陷,万分剧痛如涛扑跌。就他的惠顾没让我直接到阎王殿,该有感激之心才对,但一想到千千万万的平民百姓被他打断肋骨,打残筋络,打得吐血,打得上气不接下气,甚至被打得不想活的,或活不下去的,我顺便写到此,让读者阅后千夫所指,让他无疾而终,为社会伸张一点正义。遗憾我的笔下破析乏力,没有刻画出他那头上长疮,脚底流脓,坏得比烂梨还糟糕的歹毒恶行。确实,他那天还真把旁观者吓得呆若木鸡,喧闹的场面一下静悄悄的。想来,在车行看守所途中,我的反革命黑牌被风吹掉两次,囚车不得不刹住,让户籍(警员)跑去远远拾回来重戴,让他暗暗想起书记的秘方,当钢棒铁棍万能。打罢,然后叫我们重新集合步行到看守所门前,监狱长出来接收这群才卸货的囚犯时,我忍不住把他当润芝毛,气呼呼的说:“你们的户籍用铁棍打人哟!”监狱长不做声,闷闷的开门往里面指了指,神态冷漠。陈水淋气冲冲,还想冲上来似的。当我到牢房把短袖汗衫一脱,大家围观莫不惊呼:“”哇!你老弟被揭了背花,打成这样!哎呀呀!“睡觉时炕板对我很不客气,只好匍匐而眠,整整一周之后,我才能勉强翻身。

可今天游街捆我的是黄角树的户籍。今天游街没有见到陈水淋,捆我的不是他,这幕后有何灵丹妙药?我说不准。当我慢慢地脱下衣服,捆过的皮肉上一道道乌红的痕印爬在手臂,各条纹路间细细的小纹路象一条条蚯蚓,大大小小的稀密露显皮肤,蚯蚓之间又是黑色带红的麻点。“哇!你今天算是‘汤’(挨)到了。”有人把自己的手臂伸过来比较,当然大大的区别。我试着按摩手臂,但手指接触到皮肤之间,象有层厚袜阻隔。当我想用手指揉鼻梁时,上抬中竟远远错过位置。无容置疑,那是我的皮下神经已失控。我怕麻木下去,就曾练过的八锻锦,再恢复锻炼,很多天后皮肤稍有知觉,又过了多久,血点慢慢散去,直到记忆深处。

大概有了前车之鉴,不知是监狱长提了意见,还是我的昏迷后产生负面影响,后两天的游街就不再有掐人中穴位和灌汤药的机会。总之,此9月二十四号到二十六号这三天,我们游完了北碚辖区的所属地段,所有公路能去车的地方,农村公社,街道工厂,地区批斗,大厂重斗,包括到自己所的工厂。每当我低头盯住地面时,会想到毛泽东和林彪亲密无间在天安门上挥手,那老态龙钟的双手久抬不下,吃力的样子和我们低头,似有异曲同工之妙。而后二人反目成仇,一个给狼吃了,一个气歪了脸。因这念头,倒成了我抵消体肤之苦的精神力量。

夜晚的炕上令人久久不睡,思绪像房梁上的蜘蛛,穿过房顶的盖瓦,飞向天空,回到手铐飞来的镜头。

——《纵览中国》October 20,2016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