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弃自由,就是放弃做人的资格,就是放弃人类拥有的权利,甚至于就是放弃自己应尽的义务。
——卢梭《社会契约论》

我当时还在想以前的镜头,大约一小时后,他俩将门半开,见有人在下面招手示意指点,要我们往楼下不远的礼堂去。那是全厂工人上班时候,一路安静无人。我以为又是一如既往,拿我当人民内部矛盾的批斗会,那年头这么整人,已经成为惯例。斗与被斗都习以为常,会上是上纲上线,会后依然如旧。这时,送着我的俩人一前一后,用意明显要我在中间,我们不快不慢,但又有点迟疑,我还不知道为什么,就到快要接近礼堂大门那片稍微宽阔空地的通道,已听到麦克风嗡嗡的拍打声,不知不觉中这两人已移到我身边靠拢,三人几乎并肩一行,大约还有十来米就到门口的这路段,其中一人拉我一下,叫声等等,正在迟疑的犹豫间,轰鸣震耳的喇叭声突然爆裂而出:“现在宣布大会开始,把现刑反革命……!”这下,已经容不得我思考,正右二人动作如电,我感觉到手臂一下向后被扯拉开来,肩膀被架起,脚下虚实不定,步伐又碎又疾,轻飘飘如腾云驾雾,又象翻跟斗似的,头项被击打下压,一溜烟歪斜拉扯象个醉汉被连跑带拖,身不由住,噼里啪啦的脚步声起,就冲进了礼堂大门的主席台前。我那油腻腻的工作服被扭斜怪状,手腕被翻起上抬,关节微疼,头后有只手掌,脖子有五指抓紧衣领,同时用劲将我下压为弯弯勾头前倾,天灵盖对着黑压压,静悄悄,无声无息,坐在长条矮凳上的排排工人,目击的群众吓得不敢动弹,随之一连串的口号声由一人叫起,照习惯性的跟随一片不阴不阳的声调:

“坚决打击………!”

“要把双打运动……!”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几个穿白色警服的站在主席台前,书记气势汹汹,宣读我们的罪状,和一年前我们批斗他时,截然不同,由工人爆发的情绪,让他狼狈之极,与今天判若两人。他用直捅大肠的语调,气壮更牛的宣布对挽救教育,再挽救再教育,直到死不悔改,一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我等,交由公安局法办。厂领导核心成员坐成半围,个个面目冰霜,前面座位是各车间干部,各小组长负责到齐属下职工。所有的基干民兵戴着红袖章,均匀分部在会场四周,如临大敌。人人端庄直坐,有的吓得脸色发白,还不敢呼救(多少年后他们告诉我)。我的头颈被下压,心里却浮想:哈哈!这天终于来啦。看来我写那么久的检查真是与虎谋皮。这时,由抓捕者宣读我们的罪状,当喉咙喷射出“立即逮捕”之句,嘎然而止,手铐一摇就铐了到位,再挂上“现刑反革命”加名的黑牌,一页印有逮捕证的纸片摆在面前,表示公正的画押。因为戴上手铐,我不能用阿Q 法,其实,画不画都一样。然后我们被推出会场,扯上“囚车”。

此时此刻,我站在“囚车”上,身边是唐玉凡师傅,惑然间,他怎么与我同时推进会场,那时候他关在哪里,又是谁将他拖拉扯进会场?我已经通通忘却。当然,按照惯例,我俩的住家通通抄了个翻天覆地,若干年后退还了我的日记,翻开看,里面有无数条划上道道,那仅仅是我对时局的疑问和点滴的读书感受笔记,想不到也被划为赤裸裸攻击共党和毛周华之流的反动语言。现在想起来,真是乐趣。

这就是区看守所,开着一对浅灰漆大铁门,武装警卫漠然站在那里。门外地坝外停靠不了几部车,可每年来来往往密集的车辆好多来此装载犯人,凡是几个主要大节日之前,政府为了教育和提高群众的觉悟,就从这里提出少数人来枪毙和大批犯人挂牌游街。

这周围是一些农家的住房,很破旧陋烂。房前屋后还有菜地,延伸不远就是斜坡下去,那就是犬牙交错的嘉陵江小三峡内,嶙峋的山崖,婉延的江流在九月里已渐渐澄清,顺流而上是美丽的重庆的一大主要景点北温泉风景区,峋石而上是晋云山九锋十八庙,那里有汉晋六朝古迹,有名人诗词,春秋之季,络绎不绝的游人远道而来,瞻仰朝拜。稍北逶迤的山峰是钓鱼城,南宋时候中华一代天骄曾在这里抵抗元军数月,元帝被炮火击伤而毙,川军的英武,可歌可泣的英豪仿佛还在飘忽云空。想不到三年之后我成了摄影专业户的时候,每天爬上晋云山锋,登临绝顶,一览众山。

初春的艳阳,深秋的霞辉,林木茂密,山势峥萦,昔日的情景已成回忆,我看看自己手腕上的镣铐,第一次戴,觉得有点沉,那滋味还真不好说,觉得很滑稽。闪亮的手铐上有一锯齿进到接口,一个钥匙口里,就是简单的机械棘轮棘爪撑住单向移动,所以,不用钥匙,就越压越紧。后来才知道监狱里根本不用这手铐,我摸着冷冰冰的手铐,想起电影镜头里的地下党人。可我是反革命呀,黑五类这名称可是吃不了兜着走的活。

那阵云色昏暗,景物蒙蒙,1977年9月十三日,上午那么晴朗,下午变得十分阴沉,大抓捕的日子,天公为之不快。被钢棍单独“照顾”的我,与吓得哆嗦的其它犯人,被押送到看守所大门外,据说监狱不收打伤的犯人,他揭了我背花(重庆话意为将背打肿至破皮),而外部的衣服居然完好无损,一点不露痕迹。那时候我还有点功底,承受那一阵钢棍尚不至于昏倒。当我们走拢监狱的门口,里面出来接收的是监狱长,这是个五十开外的长者,方方的脸上有短短的胡渣,双眼斜边,没有颈项的头颅偏偏看人,中等个子,不注意看,要不是在那样的场合,不穿那样蓝色的公安服,谁都不信这就是监狱长,说他是菜农,还恰如其分。他的面容冷静和善,凶相全无,但毕竟是监狱长啊。一如给鬼门关钥匙的鸠山唱词。

他手持著名单,低头抬头,点数看划,随即一招手,我们依次按照他的手向进去,越过铁门,里面有片菜地,地头连接宿舍住宅,随路延伸到一座砖墙,外面一点也看不到高墙,修得很有隐避艺术。我们再转一个壁面就一个单门,正好能容纳一人行走,迎面就是上下插满的铁栏栅,旁边一个岗亭,里面有个挎枪警察执勤。他哗啦开了铁栏门,让我们从很仄的过道进去,监狱长随后。

高墙内突然很开阔一片篮球场大的院坝,连接的一排没有楼层的房屋,对着院坝的另一排房屋一直连和我们进去的右边平行,这排房屋有大半对向院坝,小半和那半部分只有几间的号房相对,中间有几米宽的间隔,平地高出半尺有一米宽的走廊,每间房屋的门上有把大铁锁,一个风门让警成天监视犯人,毫无隐私可言。但犯人有机会伸头出去,慢而小心的侧斜才能挪出,头大就望孔兴叹。只要枪兵懒动,或在岗亭里打瞌睡,这时候的犯人就伸出头来彼此聊天,机会不多但也有。一个门板上一个脑袋,三四个号房里都伸出脑袋的话,可以想象,那镜头有趣。不过,有时候头才伸出,游动的枪兵正好走拢,他会悄悄卸下武装皮带象鬼子进村,突然再扬起黑手,狠狠的一抽,那可能会十天半个月不知道自己姓啥。

随着监狱长的指点,我们七八个犯人进了右面第一空屋,(如我在“献技之一”说的那间),他张开双手示意下按,大家明白就蹲下去,这模样很象中国传统式的解大溲姿势。他站在那条桌前说:“听我说,你们今天进来,大家都知道哟,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就不多说了啊。我姓徐,叫我徐管理。大家要遵守监规,不遵守是不行的,每个号房里墙上写有。违反要受到处罚,怎么处罚呢,你们去号房里就有先来的会告诉,我都不说了,嗯,是不是啦,我都不说了。好吧,现在起来把衣服裤子都脱了,通通脱光,把皮带抽出来,东西全部掏出来,放到全面来。”

脱得赤条条的我们,衣服放在地上,放一堆靠近他脚边,就回到墙边站好。门口外有值班的枪兵来去走步,一个担挑饭盒的红毛放下担子,来问徐管理种地的事,守在桶边的是位女工等着,我们都不习惯,这么不雅的,当然,那女工倒没有注目。监狱长对他说了两句,就转身来把我们的衣服以此提起检查口袋,有的东西就扔在地上。我们的钱包,钥匙,手巾等杂物被他分别放在一个簸箕里。看看大家,叫了两人出来让他们面靠墙,把屁股翘起,他从口袋里拿出橡胶手套戴上,一如好莱乌电影里爱伸的中指头,插进了这两个不走运的家伙的肛门。弄得这两人怪模怪样的想扭动又不敢。后来我才知道这是监狱长的抽查,考虑有人会带东西进来。万一是越狱工具呢。我想写牛虻的英国女作家家伏里契一定没有坐牢的经验,她写的是把锉刀放进馒头,那大慨不可能。坐过劳才知道人体功能真多!前几年刘小庆坐牢,大慨为此大吵大闹,就是不脱。居然惊动了中央下十二道金牌,说那可不是基层人员可以动的地方,给了她这特权,保住了移动库房。当我们都穿上衣服之后,已经没有了皮带,有人就用手提着,这样被领“分配”到各个牢房。

文章来源: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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