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自然的规律是无法违背的,对于一个饥饿的胃,即使最粗糙的食物也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大仲马《基督山伯爵》

说来,饥饿也是艺术,韩愈嚼出“潮打空城寂寞回”之句,怕是他的胃酸撞击过胃壁;韦应物描绘“邑有流亡愧俸钱”之境,算是刻骨铭心的内疚之语;聂夷中在弱视中看放“粒粒皆辛苦”之盘,估计对餐具: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而杜甫的小儿饿死到他本人被牛肉胀腹,殊途同归。饥饿所已。

其实,饥饿又是魔术,变化无常,千奇百怪,饥肠饿胃时,显得庞大虚空,象无数的钻机在里面轰响飞旋,似大庆油井钻机与大地之“交配”:咕咕的响,空阔无底;又象山谷里响切旋回的风暴,半崖上吊着无数的空桶摇曳发声。记忆里,只想动口!

如果将饥饿的动态,表现为舌头翻转,脖子伸缩,喉结滚动,食道推延,肠胃蠕伸,普及四肢心肺脑海,还是不够的。此时此刻,五官九孔,有痉挛,有昏聩,有颤觫,气不匀,力匮乏,腮边凹成深谷,皮肤松弛枯萎,筋络外冒清癯,由细胞的死亡引起肌肉消失之后,人形只有骨胳移动。这时,眼睛外突,眼眶内陷,鼻梁陡尖,嘴唇凸出,吻状如想,是菜板案桌。饥饿又令人爱物及胃(味),饥饿之后身体象石膏僵硬,棉花柔软,表情诡异,眼光滴溜,如机警的野狼,眼睛中熄熄明灭凶光,想吃、说吃、念吃,万般皆不是,唯有吃才对,草根树皮,兼收并容,牙齿春秋。

对饥饿最佳的体会,象虫子在体内爬行,一口口咬嗜,一点点咀嚼,一刀刀割剐,隐隐作痛,时时发慌,不能打滚,一会减轻,一会加剧;也如毛刺的绳鞭抽击腹腔,口齿干涩,没有唾沫,泛味津淡;象没有一丝春风的沙漠,如有海市蜃楼,也会是一城池瓜菜。饥饿渐渐而来,剧烈如海涛咆哮,内脏有岩浆狂奔,舌下为清泉激涌,一股股苦水,是吐是咽,不由不牵动喉头。

象永不消失的电波点击五脏六腑,颤抖手足指头;象救护车呼啸在高速公路,急救中需要输液,象面临巨大的狂轰乱炸之役,浩浩荡荡的敌军冲杀之势,自己的每个毛孔都是暗堡,都在绝望的叫声:子弹,炮弹,快、快、快……!唯有两手空空,那看不见的战争,要命的时刻,就叫饥饿。

当然,饥饿以极,脑海会有佳宴如幻,梦境里的美好,比哑巴见妈,瞎子望太阳还兴奋。任何无影无踪的饭菜,任何电影里演过餐宴镜头,任何时候吃过的任何食物,任何味道留下的任何感受都浮想出来咀嚼,如磁石般在内心的强烈诱惑,渴望记忆犹新的食物,鲜艳夺目,色彩诱人,香气喷喷,一个个热气腾腾的舒大馒头,一碗碗白生生的冒尖米饭,筷子在五彩缤纷的桌上飞舞,菜肴在盘碟之间莺歌燕舞般往来,撞击声,咀嚼声,饱嗝声,回忆中的美好别是一番滋味。说珍惜嘛,已经过去,奢望着今生今世,再有此机会,不妄活。奄奄一息想到餐食,那是罕有的享受,比音乐家听到贝多芬乐章还要兴奋。在中国的上半个世纪里,除了官宦人家,不可能没有饥饿,那时候的人被说成天堂,就糊里胡涂当真。象今天的北朝鲜人。

物极必反,饥饿能让人发胖,黄黄的胖,发炎的胖,人体弹性消失的胖,轻轻的一掐是坑,久久不能复原,没有血色的苍白,将活人肤色变得像死尸。人一但胖到无法支持的时候,就倒在床上,没有呻吟,没有表情,一丝丝的气息在鼻孔边慢慢的游走,所有的力量都离开身躯,无声的冷却,每个频临饥饿的绝境者,无不怀着这样的念头将灵魂脱出肢体。

杰克。伦敦描写的淘金者,他的饥饿算啥?还有狼来献血,最终有丰富的面包让他藏在床上垫下。而我们一代的中国人有过上千个日子,每个时辰都是“热爱生命”的佳作。因为饥饿,多少人吃人,吃了自己――或与别人交换的――孩子,至今还没人提出侦破。在那样的岁月,城市人一天仅有六俩米,农村人什么都没有。只有泽东毛爱说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最近读到一篇报告文学,描述了那年里:幼小的姐姐到处找弟弟,最后见人骨在厨房,明白了究竟,惊恐万状,见到父亲狂叫大哭:“唔唔…唔…爸爸,你不要吃我呀……!求求………你……唔唔…唔…!”有自知之明的她,是当时唯一可选的食品。

我当知青的时候,矮个的生产队长津津乐道回忆:“1960年,我才十八岁,是大队粮食仓库的保管员,哎!我们队饿死了一半,可我保管的备战粮,满仓满载的,一点不少……。”他夸耀自己廉洁奉公的同时,村里村外,田坎屋边,已躺着密密麻麻的尸体。我默默听着,知道他保管的粮食少了要判死刑,谁敢来抢的,扼杀无论。所以,在我记忆的饥饿年代,治安比现在好,那倒是,有拳舞不起,有刀挥不动,路碑标语写着社会主义好,人定胜天!――那是我熟悉的历史。

从公元一九五九年末开始粮食定量,由此而渐入饥馑的时候,到一九六零年,六一年到达高峰,再由一九六二年中叶之后祸国不殃民的刘少奇来慢慢缓解。大陆作家老鬼写他在军队当干部的父亲分配到佳肴,绝不让儿子分享,他只有流口水的份,父子之情若此,可见革命者之残酷。章诒和写在“往事并不如烟”里,大右派们在那年头还有特供大吃大喝,我读到此文触目惊心:试问,不是右派的高干吃啥?

其实,这饥饿的原因来得也简单,仅仅因为毛泽东去参观苏联钢铁厂,就动了赶超英美的念头,要满山遍野毁林炼铁炼钢,要举国红旗招展和锣鼓喧天自壮雄胆。仅仅一年之后,便是神州昏天黑地,九州无处逃亡,坐以待毙。后来怪老天爷和苏联,那时叫嚣人定胜天,结果还是天定胜人!那几年人为的大饥饿,摧残了我们一代灵魂和体型,从此揭竿而起,轻而易举应声文革,算是千万根导火线里一根火苗,象萤火虫的夜色,将永远闪烁在中国历史黑暗的长河。

前不久得悉国内报道,市场上假奶粉充斥,婴儿由此而饿死。曾几时,这滋味延伸到现在的独生子,可他/她们还没有长大到坐牢的年龄呢。

文章来源: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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