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在世上,就是为了忍受残忍,一直到死。――王小波《黄金时代》

吃鼠之间

想不到天天为吃所困,幻想尽管自由自在,而肠胃还是腹腔里唱反调,把我们都捉弄得面目全非。

那几天夜间,牢房出现异常声音,靠墙的过道成九十度的转角出有个水洞眼,那是囚犯洗漱倾倒废水的同道,靠近旁边的洗脸盆经常出现被触动的声音,而且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渐渐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听,啥子声音在响。”有人竖立耳朵,有人抬出望眼,有人放开眼量,追根溯源的勘测,直到最后确实了这位不速之客的真实身份,牢房里便有了激动人心的联想,出谋划策的技俩,准备好锋利的刀片,拿出钻木取火的工具,如何涉猎,怎么诱敌深入,围城打援,守株待兔等等兵法,都成了大家笑谈的话题,一个个面容也出现光彩,神情的洋溢是那么欢愉。本来是很恶心的生命,现在也成了静静的等待,必将有来临的烧烤肉香,从剔除皮毛和去掉五脏六腑之后再进入口舌,那一定是美味佳肴。我的估计,就是最精确的分配――剩余骨胳连筋络和瘦肉――每人至多有指头这么大一点儿,有多少蛋白或脂肪是我们迫切需要的补充的原料,天明白。

一般说来,伟大的思考都沈醉于津津有味的策划。谁说曹雪芹玩石头作记的时候,没有这般体会呢?

在十二生肖评选中,说它是值得结交的朋友,淡薄名利,机敏勤劳,有雄才大略,怀才不遇。没想到这次的“有遇”倒无需怀才,雄才大略倒是过奖。这位天资聪颖的少年鼠辈,身才四五寸大小,双目如豆,步伐文静,动作敏捷,有点不知天高地厚,竟然把下水道当了高速公路,将每个房间的排污孔当出口休息站,跑烦了一溜烟滑出来,诡眉诡眼,再一溜烟无影无踪,让我们想它想得发慌,还想出了美好的镜头。

可能它本想与人为善,光临寒舍,将自由的信息在牢狱里传播,让我们学会最简单的生存法则。也许它动了佛心,不忍看到一些人要被另一些人关押在狭窄和黑暗的牢房里,甚至手上脚下刳着冷冰冰的镣铐,引来凄苦的夜半呻吟和惨叫。它本想悄悄的打量这些拥来挤去的垒垒光头,怎么会伶仃瘦骨,苍白面孔。与此同时,万万想不到这些的家伙知道了它的来临,就设计了“请君入瓮”的雄伟工程,不可告兽的阴谋,已在滔滔不绝的议论中完成。也许,它以为人类的偏爱只是忌妒,或者抱恨不得在世,成为它们那辈而遗憾终身。

对付它的夜晚(因为它总是在最安静的时候出现)终于开始了,一根细细的绳索套上半截筷子,就承担了地球的引力,稳定着一个脸盆,张开海豚似的大口,离地那边约有两寸的缝隙,像是为它铺设的金光大道,不知曾经叫浩然写的那个奴才作家,怎么用这样的名称摆弄文字,吹嘘饿死的农民日子多么幸福,和我们给老鼠的仙人指路,可是异曲同工?再说,这一片小小的――最后那次牙祭省下来的――骨渣,阵阵的香味对它产生诱惑。远远胜于钱学森曾经在大跃进年代撰文吹嘘在报刊上的亩产160万斤(注一)指数的诱惑。

从深夜到凌晨直达黎明,每小时内有一次枪兵皮鞋嘟嘟节奏声,停滞的瞬间是他扫进的目光,日据时代打更的“平安无事”,大概也是那么大有作为。睡不好的囚犯就听他的足步以抵消睡眠。囚室里昏黄的灯光夜夜抖动到天明,炕板上排列在炕沿的头颅,把一天的忧虑和烦恼随呼吸吞吐交替,多余部分仍然给予白天,这样周而复始的循环,是希望和绝望。水洞眼里不时涌出阵阵的恶臭,使炕沿接地潮湿出生出霉癍,墙壁上半人高的位置上,挂起各种包裹,过道上一条绳索拉着不干不净的毛巾,总是湿漉漉的,不时能宽慰囚犯可要可不要的颜面,此时此刻的便桶和尿桶已经没人关顾,木然在门边狭小的角落边屹然,房顶上蜘蛛的网络,粘贴在排排老残的灰色旧瓦下,不时轻轻微动,它那加班加点的艺术品,足以来嘲笑我们。这种除了炕板,流水洞,唯有空间四壁,以及风门和铁窗相对几米,没有任何家具,地面已经给千千万万人来人往的足步,走成光怪陆离的凹凸模样,潮湿得就像露出水面的污泥。

铁窗外已经漆黑,繁星和月色,浓云和迷雾,在庞大的天盖下,通通都被室内这只小小的悬吊灯弱光挡在外面,一丝也进来不得。

夜,总是那么寂静和阴森;夜、又是那么神秘而邪恶。

不知蔡家(难友名)那小子是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他才二十来岁,倒显得老成持重,干什么都胸有成竹,本是个不错的农民,偏偏不屈服被强制安排的命运,在城市里偷窃被抓了进来,因为碰上严打凑数,混同在我们这些重犯的牢房,久久不得判决,饿得他成天唉声叹气。这下看到机会来临,又重现身手,让他来写毛阿东的假打沁园春,那一定是“欲与鼠公誓比高”才好。

他就有这么好的耐心,把绳索依地面绕墙沿,错杂隐伏在大家的鞋底,再延至炕板,最后捏在他手里,这是一根生命线,又似遥控爆炸设施般的灵验。当枪兵的脚步声近时,他貌似熟睡,而后转过身来,目不转睛死死盯住脸盆的开口处。终于捱到瞭望的时刻,我们成了观众,偷偷的瞧着。此时此刻,老鼠顾盼前后、犹豫不决,左边摆摆,右边摇摇,欲进又退,很有点像张春桥被画成的样子。到底是嗅觉敏感,经不住诱惑,动了凡心,它用轻盈的“踢踏”舞步,渐渐向蔡家的阵地前进,在旋绕侧目,又慢慢移动,左右环视,抖动的胡须弹拨出判断与思考的神情,最后它鼓起勇气,临危不惧的小心翼翼,是在盆口处静静的观察。这下,躲在被窝露孔观察的我们,心尖都提到嗓子眼儿,怕的是功亏一篑。不见它进去,蔡家一人远远从被子里露半边脑袋,眯着的眼睛,凭那一丝光线估计着鼠的心态和动态,如将军深邃的盯住指挥百万雄师的沙盘。

这是最安静的时刻,天安门前升起红旗那阵子绝也没有这么气氛庄严。颤抖的嘴唇开始,到面容的探进,而后头颅牵引,身子爬行,这下,除了尾巴的身躯都进了“国统区”,说时迟,那时快,蔡家这小子把手一抖,随即闪电般揎开被子冲向门边,那一下“哐蘯”声,不很响亮的捷报,宣告大家多日冥思苦想的美梦,大功告成。囚犯们欢腾起来,有个家伙还将耳朵贴近面盆,乐呵呵傻笑,欣赏里面正在狂奔乱跑老鼠撞击之声。笑容从每人脸上绽放、“好啦,我们有肉吃了,好安逸!又打牙祭了!”发自内心的欢快语言,叫出了大家的心情,更换了寂寞枯燥的牢狱气氛。

依照原计划进行,要等到早餐出去放风之后,回到牢房,等上午那段空闲的时光,便是牢房当屠宰场的好戏时分。对不起啦,这位生肖大师,你老兄今天就只好乖乖的成为刀之鬼吧,怪不得我们,谁叫你投胎在这国度里,世界这么大,有你当宠物之地,偏偏到这严打地方来和囚犯过不去,那可不是我们的罪孽呀,愿你二世找个好国家去吧。我们尽情的和这位俘虏开玩笑,各种各样诙谐的话语,都调侃在这清口水长流的舌齿间,那天那时的气氛活悦,言之津津有味。

这下黎明过后,监狱长便进来开门放风,红毛来提水和倒便桶。我们依次走出去,那只被覆盖在盆里的不速之客已撞得精疲力竭,没有了声息。我们站在几米外的院坝里,愉快摇手抬臂,遥想着扑向杀场的兴奋,等待来临的流血之后,这只老鼠自然而然就会“遵纪守法”摊开四肢,任其宰割。不用说,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候呀。

这时所有的囚犯都站在院坝上,面对高墙和墙顶撑住的天空,身后是那排牢房的走廊,所有的房门大开,每当这样的时候,监狱长便要游走一圈,巡视牢房可有异样。多年的训练,他的目光就成了“探雷器”,只要远在门外迟疑一片刻,就能探出空空的房间,有没有可疑物品,这样的巡视一遍之后,他再回到他站定的位置。当然,这些行为都超出了我们前看的视线,任监狱长在我们的背后走动巡察。

时间已过去十来分钟,大家还在优哉游哉摔手,忽然听到“哐铛”一声,惊觉中的我们回头一看,监狱长就在我们的牢房里,将那只老鼠囚禁的面盆踢得远远翻开,我们的心都提到脖子眼儿,暗暗叫道:“完了!”

后来,“唯一可解释的原因,这老鼠和监狱长之间心有灵犀,彼此一定默契。”有人猜测。

“屁话,明明是老鼠一见有光射进来,就在里面乱窜,那声音监狱长不是不知道。”另外的辩解到是理由。蔡家像事后诸葛亮的说:“早知道这样,先宰割,再用纸包好放进被窝,万无一失。”听他这妙论,大家都笑起来,说他和老鼠斗智,只能得亚军。

记得东坡曾与鼠有交,他那篇黠鼠赋就是被鼠骗之后而作,曰其鼠:精灵异常,以声致人…,以形求脱也。试向,这样的遗传基因当然会甑于现代。难怪前不久洞庭湖畔交遇鼠国鼠军大战,谁胜谁负至今尚无定论。

于是,我们的那顿本来计划圆满的额外小吃,就这样落空了。

大家都笑笑而已。

文章来源: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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