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记得那七个饼,分给四千人,又收拾了多少筐子的零碎吗?
――《马太福音》

自从郑班长经办囚犯伙食的职务被撤消之后,被监狱长看中的人选就是邵管理。

这邵管理模样很不怎么样,与他的行为到成正比。说穿了就是令人不快。邵管理眼睛特别细眯,脸型下垮象残旧的歪房,嘴唇的两边斜而成八字,好象永远在咀嚼失恋的意味。当然,象他这样的年龄和那样的时代,还如此说是在羞辱这个词汇。他的肤色黑黑,个子矮矮,走路摇摇,如果卖烧饼,肯定要被潘金莲下毒,要是会开坦克,金水桥的栏杆又得多次重新修理;不知是不是他的母亲将他放在坛里饲养过,想依次方便于买给杂技团赚门票。看他诡秘的眼睛象鼓上搔石迁的蹩脚部下,看他长到膝盖的制服,倒十分过去的四川电影“抓壮丁”里那王保长气度。要不就近似于“红色娘子军”里南霸天的保镖老四。总之,看起来是有点令人不很愉快。自从他掌管炊事大权,犯人的日子就被弄得水深火热。悄悄的估计,他不是将枪兵食堂特别改观,就是将来有机会和监狱长结亲联姻,或者夜间到公安局长家门前匍匐礼拜。总之,一座监狱的银子翘宝都捏在他手里,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折腾得囚犯的肚皮如宰相肚内撑船,很空空如也。自从他管理监狱伙食,犯人怨声载道,敢怒而不敢言,敢坐而不敢站。站不起来了嘛,浑身乏力。

年龄大点的中国大陆同胞,都知道叫神仙难过于每年的正二三月,土地换季,春菜未成,冬菜缪无,鲜菜不再,咸菜出坛。那时候温室没有,什么菜蔬都靠两仪四象而定。为此,我与邵管理有过间接冲突。

1979年初之后,在春风二月的剪刀片季节,邵管理刁着烟袋,摇摇摆摆押着红毛,在蔬菜公司购得咸菜,那白色的盐粒,黑色的菜叶,反差明显,气味难闻。尽管如此,分量仍然可怜,尽管糟糕,囚犯还是想多多益善。那毫无营养的食品,吃得犯人偏偏倒倒,越来越斯文,扶着墙走的越来越多。红毛们也因此“同甘共苦”,他们极其不满,服刑强于封闭关押,只能吃饱而不能吃好,当然和我们一样咬这样的菜叶。他们不便发泄,就趁打水时靠近牢饭,暗暗告诉大家,有时候还专对我说:“口表,邵管理把我们大家的细粮换了杂粮……。口表,今天又去担了老梭边回来,这礼拜只有吃那个了。他狗日的邵管理只买这……。”红毛的话其实是一半述苦,一半不平;一点发泄,一点怂恿。在牢狱一段时间里,我与监狱长有过些冲撞,成了名气人物,有技术,有胆量,是公认的出格,体力更不弱人,一次有犯人要我打架,我一双手把两个大脸盆满满的水端起来,不流一滴出来,问他还打不,那态度就像钻空的气球。而打架我已经有过历史,甚至与枪兵我也挥过拳头(等稍后描述),在监狱里我干的活最多,闹事第一,在那年代象我那样肆无忌惮,正如监狱长最后将我送出牢狱是,忍不住说:在我管理牢狱三十年来,只有你一人这么胆大。

听说用囚犯的细粮换杂粮,我开始愤愤不平,反复思量,决定为牢狱的犯人争得一点权利。这样的冒险90%可能被动刑具,10%可能赢得改善食品的机会。为了10%一拼也值。吃这样的猪食,再忍耐是恶活不如好死。我想这事只有独往独来,不能和谁商量,被人揭发,挂上集团反党之名,那就不是一般罪名。

那是个中午的取饭时间,一间间的牢房门依次打开,犯人排队出去端回饭钵,默默行进到那生盐搅拌的菜叶边停下,再起来,地上的钵越来越少,苦涩和愤懑,熬煎和忍耐使大家焦黄的面容和枯瘦的骸骨越来越突出,皮下的骨胳很明显的让身体的关节缝隙都可以看得清楚,背脊骨象算盘的珠子一颗颗的排列垒起。监狱长站依然站在屋檐边高出院坝的台阶上。这时候,囚犯们列队依次前去端钵,眼看快到我的时候,我突然站出来,面朝监狱长吼喊:“这样的日子没法过,从现在起,我宣布绝食!”

那一声惊呆了所有的囚犯,整个牢房的空气都凝固了似的,所有音立即消失,在号房内的头颅目光争挤在风门口,监狱长更是吃惊万分,这样的情况在这样的牢狱别说没有,甚至也没听说过。

我独自空手走回牢房,躺在炕上!估计即将来到的是刑具上镣。同房的犯人都依次端回来,我躺下不动。执勤的犯人自行关闭牢房,大家各顾自己的稀里哗啦吞吃,其余牢房的囚犯依次随监狱长的口令进进出出。当整个牢房关闭之后,我们的牢饭门前钥匙声音响起,

“嗨!你出来!”监狱长在门口站住,音量不高,脸色阴沉,如暴风雨前那么沉寂。我被押向外面去,来到监狱长办公室里坐下,他问我:“嗨!听我说,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监狱拿你没有办法?你要带头起哄。”这是他气急败坏的怒吼。

“我不是无理取闹,你可以戴我的刑具。但我出牢狱的第一件事就是控告你。”我有点激动的说。

“什么!你控告我什么?”这下,监狱长反而吃惊。

“我们的细粮被换成粗粮,让我们长期吃红薯,克扣囚粮,自古都要罪加一等。我们的粮食国家的定量粗细粮搭配是多少,而我们实际吃的多少,难道大家犯人心里没有数。”

“你乱说,你捣乱,你看我今天非收拾你不可。”监狱长气得大叫。

“我其实并不是故意这么闹的,监狱长,你的好处我知道。但你得看看我们现在吃了这么久的烂叶子菜,多少人都站不起来了,怎么能这样对我们呢,就是俘虏,也要优待嘛。”

“你说说,现在缺菜的时候,什么办?拿什么来吃,外面的公民都吃咸菜,你们要吃好的吗?”他的口气好多了。额头皱纹在展开。

“为什么不可以将咸菜煮一下,用点豆芽,或加点粉条,这样我们也好受些呀。你看我们都快虚脱了,人心也是肉做的。我这么闹是不对,但我也是吃怕了,见今天还是这样的烂菜,就忍不住才这么说了,你怎么处理我都可以。”我这样说,监狱长倒是沉默一会。

“好吧,那你现在回去,不要再闹了,好不好,我给做饭的说一下,你这样也很不象话了,我今天也不戴你的镣铐,以后不许这样。”说吧,监狱长拿起钥匙。我回到牢房之后,所有的犯人都很奇怪,居然没见我被加刑上铐就回来,而且紧接着红毛给我端来了没有拿的中餐。

从那以后,牢房的菜就改变成我说的珠成菜汤加粉条,分量多得多了,犯人个个吃得乐呵呵,都在赞美我口表的功劳。从那以后,邵管理看到我的时候,那眼光里总有点绿兮兮的。

文章来源: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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