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应该老实一点。
――王朔《迅猛动物》
对欧班长而言,我说他一本正经,是指他值班寻视的模样,大头皮鞋擦得晶亮,制服穿得合身整洁,均匀的步伐,故作的神态,腰上吊枪,后背裹手,挺胸抬头,惑然有鹤立鸡群的架势,傲视万物。
鸥班长正名叫欧华礼(音译),他的模样不俗,个子不高,体型不瘦,肤色红润,对待犯人还算和善,与彭鲁人何班长有截然不同的模样。那时候的他,也许只有三十几岁,还在生命的旺年。从行为看,他给人以壮实稳当的感觉,特别是厚豚豚的熊背虎腰,在我东亚病夫美名里,要是被志怪小说里的吃人魔王发现,会像冰糖串串那样把他穿起来烧烤的话,当出类拔萃的头头,毫不含糊塞进血盆大口,满意的咀嚼。像这类家伙要是在部队应付爬拔滚打,他肯定是把好手,被上级叫去赏两拳头之后再给他个微笑,就受宠若惊。也许因为如此才混到党票,举起言不由衷的拳头,瞎说八道背诵一番永远记不住的口诀之后,就算为官办的先锋战士,有了端铁饭碗的信心。乐观的想,他退伍的时候,说不定混了个排级以上小官,幸运吃上公粮,做了名副其实的戴宗后人,以牢子为荣。听囚犯们吹牛说,在我们这座牢狱里,他好歹还是独一无二的党支部书记,那叫红得发紫的角色。在那一元化风行的年代,泽东毛以降的头目都按部就班坐上各行各业的头把交椅,谁也惹不起,得罪不得,吃香喝辣的职务,弄得好说不定还可以不用包头布便获得陈永贵的机会。比较旧社会的袍哥大爷,手里不仅有刀把子的感觉,还略胜一筹,走到哪里都雄赳赳的老大,和今天的黑道头目是孪生兄弟,相间伯仲。
枪兵中值班人员里,值班时间内,依照他们的规定,除了在岗亭里端坐,还要按时出巡视查各个牢房,看我们这些囚犯有无违章行为,电影里演过越狱的地道,翻墙的镜头,都是他们用来刻骨铭心的好教材。俗话说靠山吃山,枪兵当然是靠犯人吃饭,既然属于敌我,但又在同文同种的人类范畴,虽然对犯人的看押是一丝不苟,在此大前提下,各个枪兵仍然有各自不同的小动作。
鸥班长最不甘寂寞,他那粗厚的喉头发音混浓,喜欢和犯人聊天,有很重的乡土意味,也许祖籍与重庆距离不下百里之遥。有意无意之间,鸥班长总会假惺惺寻找人家的错误。只要他值班,听到那脚步声近,方框的风门必然出现一个面孔,正中冒起高高的鼻梁,上面一对眼珠像凝固了多少问号射,要是看不顺眼,他就随口呵斥催促,口气半是呵斥教训,半是装模作样。他爱停之处久,与之吹牛最多的地方还是在女号房的风门处。
“嗨嗨,床边里头那个,你要坐好哇,坐好了才能读毛着哟。”他这么不阴不阳的语调,是拿囚犯来混消遣。于是,唇枪舌剑偶尔会这么开始。
“哎呀!鸥班长也,成天饿得偏偏倒到的,谁还能坐好哟?你进来给我坐个样子看看。”女犯的娇滴滴有万夫不当之勇。欧班长被调戏得哭笑不得。当然不敢进去,但强词夺理是毛时代人专利。
“我进来,我进来就没有你好事。不给你一铐子,要你喊天,那才晓得厉害,你默祷(以为)乱说就行是(”行“读hang音,意当自以为是讲)了。”欧班长用亦正亦邪的口吻,比入党还正经的样子。其实,他心里说不定还乐滋滋的。于是,口气一转,有温良的对症下药而言:“饿嘪,不去想就是了。多读点毛着就不饿了啥。免得以后又犯。”他恶作剧的说。
“是呀,读宝书是不饿。你读七天七夜,不吃不喝给我看看,是啥滋味。”另一个女腔冒出来。
“那是当然,人家雷锋不就是这么读的么?”鸥班长很平静的回答。
“哼!全国就那一个呀。我们要是他,还来坐牢?”另一个声音接应过来。
“你把牢坐好了,出去再学雷锋,不进来就算更好么?”欧班长的思想工作来的及时。
“嗨,鸥班长,你看我们关了好久呀,紧倒(许久)不处理,急死人了。”
“处理不处理,不关我们的事,你好好的坐在里面,处理迟早会来的。”
“那才不一样,去劳改队出气也均匀些,这里关着,人都关哈(傻)了。”
“嘿嘿!鸥班长,你光跟女号的说唆(呀),不公平约。”男号的有人去逗弄欧班长了。一说就把光头脑袋缩了进去。
“嗨!你这家伙,我说谁你还管得了,谨防挨两索子(绳索),就安逸了不是?”说罢,鸥班长走过来,把那讥笑他的男号房的风门关闭。然后心满意足的慢慢散步环视一圈,耳闻目睹在心里的是看到女号房的镜头,产生出很多妙不可言的幻想。一会,又克制自己,作为书记同志,要多学毛着来克服才对。既然毛着无所不能,为什么毛主席身边又是年青漂亮的女人呢,他又觉得很胡涂不解了。唉!他是他,我是我,人与人不同,花有几样红,这个国家都是他的,要怎么搞谁敢说什么。哼!莫想那么多,自己有饭吃,有制服穿就行了。总比这些囚犯好得多嘛。这是他最好的自我安慰之法。
于是,大家吹牛才鸥班长的色迷迷讲到某某管理提审女犯的时候动手动脚,据说曾经还有监管人员在西山坪劳教农场和女犯人玩过玩巫山云雨等游戏之后,也被抓了来和大家坐在一块,同样的等候枪兵在风门里聊天。
在整个牢狱枪兵中,他与我过往甚密,好象还有点交情。特别是他那次值班前的焦头烂额,急匆匆要我做及时雨,等我修好被大意坏损的手枪之后,他的眼神里总有几分对我顶礼膜拜之意。还有更好笑的话题是,有一天他的卧室钥匙弄丢了,苦于无计可施,干脆把门橇开,结果弄坏了木框里的锁槽。虽然身份兼警员,仍然对锁情有独钟,喜欢有放心的钥匙在腰。那天他又悄悄进到牢房,用诡秘的口吻叫我出去,原来是要帮他解决问题。牢狱里只有他敢这么假公济私,本来是违章行为。枪兵无权叫囚犯为他干私活,鸥班长政治上有抵押货,就不拘小节,竟然将我从岗亭带出,绕来绕去走到他的宿舍门前,吞吞吐吐告诉我:“你看看这个,可不可以帮我弄弄。”我走近靠拢一看,结果是个长约十来公分,宽深都有两公分左右的孔洞,坏损的锁铁压块也被拔去。他笑嘻嘻的神态,一改平常的严肃认真,老实巴交又礼贤下士的口吻,像信徒对待教主般。“可以!鸥班长,这有什么难。”听我夸下海口,他乐滋滋的领我去大院里的木工房,在外墙边的一排房里一间,我进去看满屋的木工用具和半成品的木方木条,地上有堆积的木削,重庆话叫炮花的木渣。那是监狱准备修一栋大楼的工作间。奇怪的是,里面安安静静,没有一个人。大概是停工待料,把匠人放了回去,免得付冤枉工钱吧,那年头的活总是干干亭亭,谁都没有时间观念。我好想呆在里面,一心一意干木工活,划线,据木,刨平,穿戳,而后成品如新,那是多么求之不得的舒服工作呀,比困在臭气熏蒸的牢房,百无聊赖度日如年好上千百倍。最大的诱惑,劳动之余,还有比平常那点份量可怜的食物对加一瓢半勺。当然,我还没有那样的运气,被鸥班长叫出来,有点零星的活,也是善莫大焉。我边想边转在木工房里,左右看看,找块比较恰当的木板条,固定在木工专用的老虎凳上,刨得光光,然后轻轻用铅笔划线据下,就凭眼的估量,就拿到门上龛镶插入,竟然丝丝入扣,弥合得天衣无缝。再加以沾胶钉上,外表看,几乎是原生模样。“咦!你还真有一手呢。”他张口结舌不由赞叹,呆看我一会还笑嘻嘻不做声,当我鲁班再生。而后的活,他就没有多耽搁我,估计自己会,也怕被监狱长知道了要挨批,就让我先回号房。过后想来,不知是关押久了,还是本来心灵手巧,一点小事也捞到沾沾自喜的资本。“哼!那个口表呀,要是不进来,老老实实的钻技术,是个人才哟!”他们枪兵们一块聊天,被在外打工的红毛听到,而后转告给我。
离开牢狱之后,在北碚居住多年,有些时我天天在街头的摊位上销售百货,市场里去去来来的行人密密麻麻,有碰到过不少牢狱出来的和监管人员,但我从来没有碰见鸥班长。没有机会感激他给我的机会获得,那碗大大的番瓜汤(参看前篇“狱中献计”)。以鸥班长的为人处事,估计他对城市女犯人的色迷迷腔调,是能把握分寸。在当年的社会,像鸥班长那样的性格,除了做好份内工作,适当的情况下有点自私行为,成不了大气候,但也永远不会吃亏。要是没有缘份和机遇获得提升,他大概就在那地方工作而终,直到退休为止。在犯人的心目中,他倒是比华班长容易相处得多的好枪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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