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文三十六岁了。不仅对女人,就是对男人,也似乎一目了然了。这也许和她的阅历有点关系,也许和她的职业有点关系,也许两样都有点关系。反正她明白了,往日梦寐的爱情,不过是貌似爱情的激情乔装起来,逗弄一下理想主义者的,而那些人就傻呵呵地唱出了两个字:爱情。

爱情,不过是一片彩虹,进去了才知道,什么也没有。

伊文早就对男人不再信任了,然而,她又渴望生一个孩子,才算完成了作为女人的使命。

有人就悄悄地捎去了话:知道吗,西藏的康地男人,可真真是地球上最优秀的人种啊。

伊文就进了西藏。现在,她最怕的就是康巴中的男人了。他们腰间挂着长长的藏刀,喝生犛牛血,走私古懂,有时兄弟几个共娶一个女人,还把长发夸张地盘在头顶,系上黑色或红色的紮绣。老远,就看得出,他们剽悍得像一头头野牦牛。每当经过伊文身边时,她都直打趔趄。在加查一带,伊文还听说康巴男人娶了卫藏的女人后,在岳父家吃上几年上等糌粑,养壮了身子,选一个月圆日,卷走财物,永不回头。

被抛下的女人整天哭哭啼啼。

伊文尽其所能地躲着康巴男人,那最初的目的早就无影无踪了。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喜欢西藏。她到过哲蚌寺、色拉寺、甘丹寺,还到过萨迦寺、止贡替寺、敏珠林寺、楚布寺、桑耶寺……各个教派的信徒们,都无一例外地虔信着善良,他们磕长头,献酥油,哈达,还布施穷人。在大昭寺的觉康里,伊文看见一个满目风霜雨雪的牧人,把仅有的一千多元钱换成金粉,让画师涂在佛陀尊贵的脸上时,他的眼里饱噙着幸福的泪。伊文的眼里也涌上了泪。在她生活的地方,人们信仰的是自己,自己的荣誉、名气、钱财……为了获得这些,女人们甘愿出卖肉体和灵魂,男人们甘愿出卖尊严和良心,人们(包括媒体)就把这方面的成功者称为“星星”,大地在眨眼之间涌现出了一批又一批的“追星族”。世界充满了恶习。谁还会想到倾听佛的声音?想到拯救自己的精神?想到善良或行善?

在西藏,伊文和很多僧人、阿尼都成了朋友。

那天,是1999年正月15日的中午,虽然屋里还是冷嗖嗖的,阳光却跳动在柏树上,又从树隙掉到草地上,眼看要弄醒这片草地了。伊文从丹增屋里端着速食麵走进草地,这是丹增刚刚给她煮好的,还冒着热气呢。

“一会儿,我有个朋友要来。”丹增拿过寺庙里供给的午饭——帕查麻枯,也坐在草地上,吃了起来。这是用红糖、酥油、碎奶渣还有面疙瘩作成的,酸甜可口。伊文可吃不惯,太油腻了。

失望掠过了伊文的眼睛,她甚至不见了草地的阳光。上次,丹增对她说起他的家事,他说:“我妈妈的妈妈,是个农人,生了四个孩子。四个孩子,四个爸爸。我的妈妈信佛,虽然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也让我出家了。”伊文很想问问丹增,你愿意出家吗?你的妈妈长得一定很美吧?伊文就是看不够丹增,他英俊得出奇:宽宽的前额充满了智慧,还有这双眼睛,又深又清澈。伊文看着丹增时,就像看着波光粼粼的大海,眼睛格外舒服,她只想单独和丹增在一起,就像她每每愿意一个人旅行,一个人面对美景,一个人时才是真正的意境。她低头挑起了一筷子速食麵,还没等放进嘴里,响起了敲门声。

推开门的,是一个高高的男人:头上盘着又粗又长的辫子,红色的扎绣耀眼地跟着身子摆动,藏袍的一只长袖子庄重地搭在肩上。丹增从草地上站了起来:“这就是我刚说过的朋友,今年的藏历年,我是在他的家里过的。”

康巴男人坐在了伊文的对面,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睛。他靦腆地笑了,露出了门牙旁两颗灿灿的金牙。伊文所有的恐惧都飞出了这片草地,她捂起了嘴,要不是极力控制自己,准会笑出声的。她不仅笑他那两颗怪诞的金牙,还笑他脖子上大大的九眼石项链,笑他无名指上夸张的镶在银子里的大珊瑚戒指。伊文一改往日的含蓄:“你为什么镶两颗金牙?为了好看吗?你的天珠项链是真的吗?”

他只静静地看着伊文。

摩托车嘎然而止的声音,使伊文不由回过头。在这条窄窄的帕廓街的小巷里,他们发现了彼此,都笑了。他指指摩托车旁一扇紧关的铁门:“我的生意里面有了。”他拿出钥匙,打开大门,推进了摩托车。里面放了一些酥油和大大小小的打酥油茶的木桶。

“今天不开店吗?”

“丹增来了,不开了。”

“为什么?”

“丹增太好了。”他一眨不眨地看着伊文:“我的家上面有了,你来吧?”

伊文点点头。他锁上了门,又一次闭店了。他的家在二楼,迎面是冷冷清清的厨房,里间是客厅兼卧室,两个并排的藏柜上面摆满了格鲁教派大仁波切的照片。一个小和尚静静地坐在一边的矮床上。他真喜欢和出家人在一起。

“你的家几口人?”

“一个。”他伸出了食指,弯腰从床前的方桌里拿出一只透明的玻璃杯,倒了一杯茶水放在了伊文的面前:“喝吧。”

“你的爸爸妈妈在哪里?”伊文坐在了矮床上。

“昌都。”他给小和尚和自己各倒了一杯酥油茶,也坐了下来,“你的家,哪里有?”

“深圳。一个靡烂的地方。”后一句话,是她在说给自己的。

“深圳?我没去过,北京,我去过了。”

“去过北京?说话怎么办?”

“藏族朋友有,他们说话。”

伊文笑了,想起了那天在丹增屋前的草地上,他竟一句也听不懂她的汉语,今天没有了翻译,倒好了。

“在拉萨,你哪里住?”

“‘八朗雪’旅馆。”伊文笑了,“我们只有一墙之隔。”

“就是,太好了。等我从阿里回来,你不会走吧?”

“什么时候去阿里?”

“两三天走,藏历四月回来。”

“现在是藏历二月,”伊文倔指算着,“四月十五是萨嘎达瓦节吧?过了四月十五我再走。”

他笑了。

晚上,转完帕廓街,伊文又去了他的家。门大开着,他蹲在地上翻箱倒柜地准备去阿里的衣服。一看见伊文,又取出那只透明的玻璃杯子,倒了茶水。

“我能帮上你吗?”

“帮上是什么意思?”

伊文解释一遍又一遍,他就是听不懂。他拿过一只手錶:“这个好。”

“走得准吗?”

“准吗?什么意思?”

“就是时间对吗?”伊文指着黑色的錶盘。

“对。对。”他明白了。

“多少钱?”

“三千多吧,印度的。”

他真喜欢印度的东西。因为印度是佛教的源头吗?因为尊贵的加瓦仁波仁流亡在那里?他站起来把一盘磁带放进伊文的手里,伊文正看反看,也没看懂上面的藏文。他接过去放进了答录机,一片颂赞的庄严缓缓而来,是印度僧人的经声。伊文肃然站立在格鲁教派大师的像前。他又蹲下收拾那些毛皮,衣物:“我是做生意,你是……”他想了一会儿,“藏语我会说,汉话我不会说。”

“你想说我是一个旅游人,对吗?”

“旅游?对,是旅游,汉话是这样。”他拿起一些准备带走的照片,放在伊文的面前,“这些都是阿里人。”

蔚蓝的天空,飘着一团团白云,白云之下是佛塔,寺庙,羊群,抛描的汽车。一个阿里人在修车,他擡起了头,红红的两颊挂着这个世界快要绝迹的笑容。他身后的草坪上盛开着帮锦梅朵。泉水不紧不慢地流着,流出一个巨大的S形……

伊文把照片放回桌上时,看见了他腰间的藏刀:“你和人打仗吗?”。

他点点头,笑了。

“打仗时,你用这把刀子吗?”伊文也蹲下了,摸着长长的银质的刀鞘。

他又点点头。

这张面容,愤怒时会什么样子呢?伊文可想象不出。

“在昌都老家,我,这把刀子做了。”

伊文向他伸出了拇指。

“还什么时候来我的家里?”

“你从阿里一回来,我就来。”伊文指指手錶,“休息吧,明天你还要早早起来呢。”

他送伊文到楼下。伊文都进了‘八朗雪’旅馆的大门了,他还在满月的光辉里呢。

一进藏历四月,伊文就去了他的家。还是那个小和尚坐在矮床的一角。一看见伊文,笑吟吟地站起来,指指另一张矮床。伊文只是站着,手放在头顶绕了起来:“那个戴着红色‘紮秀’的康巴男人,回来了吗?”

小和尚茫然地看着伊文,什么也没听懂。后来,他想起什么似的,拽出一个影集,哗哗地翻过了几页,停下了。是他,站在布达拉宫的无字牌前,藏袍的一只袖子满怀敬意地搭在肩上。那枚九眼石饱满地闪耀着光芒,通灵似的护佑着他,他的目光柔和安详,像一波波温暖的水,来回洗濯着她。

“他的名字,雪劄。”

“雪劄。雪劄。”伊文情不自禁地念着。

丹增和他的朋友还有伊文,一直在藏医院门前租车,可到了黄昏还没有谈妥。他们准备去秋桑村庄,那里有第司。桑结嘉措的塔,有一片传说中的草原,还有一个神专门赐给藏族人的温泉。可是,司机们只想当日返回,而他们几个却想住上几日。那时,他迎面而来。红色的扎绣一闪一闪的,人群中格外醒目。可是,他瘦了,脸长了,盘在头顶上的辫子,散发着阿里旷野的苍凉。

“雪劄!”伊文和丹增不约而同地喊起来。

伊文说:“雪劄,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呢?”

可是,他像在那片草地上他们第一次相遇时一样,并不回答。丹增又担起了翻译工作。雪劄走出很远了,还和丹增大声喊着藏语,丹增转向伊文:“他请你有时间到他的家里。”伊文想,他为什么不用汉语呢?虽然他说汉话像老外似的动宾颠倒着,但是他完全可以说出这个意思呀。

伊文回旅馆时,看见雪劄就站在八角街拐弯的地方,东张西望地等什么人呢。“雪劄!”伊文喊了一声。雪劄就跟上了她的脚步,他们向‘八朗雪’旅馆,当然也就是向着雪劄的家走去。

“路上顺利吗?”

“顺利。”

“为什么去了这么长时是呢,快两个月了?”

“还没到那曲,汽车坏了。”

“坏在了旷野里?”

他点点头。

“这就不算顺利。”

他咧了咧嘴,露出了两颗金牙。

“挣到钱了吗?”

“没挣没赔。”

“那么辛苦,没挣没赔就是赔钱了。”

“阿里人不吃羊肉,我的羊肉没人买。”

“现在卖掉了吗?”

“检查站没收了。我去要,不给。”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天这么热,羊肉坏了再给你,不是损失更大吗?”

“就是。明天白天,我,检查站的羊肉要去,晚上八角街转了,”他看了看伊文,“你、我八角街转,可以吗?”

“可以,到时候,你就在门前等我吧。”伊文说话时,忘记了去秋桑村庄的事儿。

第二天,在秋桑温泉一上岸,伊文就匆匆地找到了丹增和他的朋友,告别,截车,赶回了拉萨。雪劄正站在他的门前。落日发出绚丽的古铜色光辉,使他的身躯镀了一层金。温暖遍布了伊文的全身,那是一种古铜色的温暖。他们并肩走在八角街上。迎面的康巴人几乎都和雪劄打召呼,目光却停在伊文的身上。他们迷惑了,雪劄怎么认识个汉女人?雪劄静静地看着伊文。伊文总有那么多问题要问。

“家里有哥哥有弟弟吗?”

“哥哥两个,弟弟一个。”

“你的哥哥结婚了吗?”

“结婚?什么意思?”

“就是说有家吗?”

“家?”

“就是说,你的两个哥哥有女人吗?”

“女人有了。两个哥哥加上我,一个女人。”

“兄弟三人一个女人?”

“就是。”

“真的?”

“真的,我们康巴人就是这样。”

“你什么时候回昌都老家?”

“不回去。”

“藏历年不回去吗?”

“藏历年回去。”

“这么长时间回家一次,你不想她吗?”

“不想。她太大了。三十六岁,我才二十五岁。”

伊文沈默了。

雪劄看着伊文:“你们的人,拉萨几个有?”

“一个。”

“你,太好了。”

一天早晨,雪劄在八角街上转经时,看见了伊文:“我下午六点、七点回来了,你,我家里来。”

伊文正在给那些磕长头的人照相:“这几天不行,还要去朋友那里商量稿子。”

“‘稿子’?”雪劄头一回听说,“你的朋友做什么生意?”

“作家。”伊文说。

“不是做生意吧?”雪劄犹豫地看着伊文。

伊文点点头:“不是。”

不做生意,靠什么活着呢?雪劄可想不出了。他低下了头:“没什么生意的话,我吃饭的没有。”他又擡起头:“你的做什么的,我也不知道?”

“我……”伊文想说,我也是作家,可是,她知道说和不说是一回事,反正他不懂,不懂也许更好。就转了话题:“这几天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事情?你是说那些羊肉吗?”他笑了,“检查站还给我了,一点点卖了。”他们一边说着,一边进了雪劄的家。这次雪劄可没倒茶,拿出了一罐酸奶,先盛出了几勺,又加进了白沙糖和大米饭,放在了伊文面前。这叫酸奶米饭,伊文不由分说地吃了起来。就这样,每次走进雪劄的家,侵扰着她的旅人的淒凉,就藏在了门外,它们最怕的莫过于雪劄了。

雪劄一勺勺地给伊文盛着酸奶:“吃,吃。”

雪劄又拿起了伊文放在桌子上的笔记本。伊文很紧张,里面记着她和雪劄的一点一滴。但是,雪劄看着密密码码的汉字,面无表情。他一定不识认汉字,伊文想着,心也就放下了。

“你写得太好了。”雪劄冷不防地冒出了一句,又说,“明天,我的家里,我什么时候都在。”

“你不卖羊肉吗?”

“羊肉家里卖,他们要买,就家里来。”

伊文看了看雪劄盘在头上的辫子,涌起了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我给你梳头发好吗?”

雪劄点点头,递过一把梳子,驯服地坐下了。

伊文先摘下红色的“紮秀”,左看右看,挂在了墙上,然后散开雪劄的长发,微风从敞开的小窗吹来,飘起了雪劄的头发,真美。伊文一缕缕地梳着,阳光在他们的身上跳跃着。远处传来了歌声。

“亚东太好了,唱得和我们家乡一样。”雪劄说。

伊文只专心地给他编著辫子,一直辫到辫梢。

“亚东和刘德华是朋友,刘德华还在不在,我也不知道。”

伊文笑了起来:“我想问问你,为什么丹增来了,你就听不懂我的汉语呢?”

“丹增知道了不行。”

现在,伊文的眼前出现了丹增。他坐在一片细沙之间,一个比丘站在他的前面,闪电般地提着问题,每一次他回答结束,站立的比丘就把右手掌心朝下一次。伊文高兴地向他走去,可是,她迈不动步子,有块大石头牢牢在拴着她的脚似的,伊文就喊起了丹增的名字,可是丹增没有了,连那片细沙地也没有了,前面是一座大山,在接近天空的地方,有一个小洞,伊文喊一次,洞门就封起一层,最后,全封起来了,只留下一个布施的小窗。

梦往往是事物的本质,是一种指引和提醒,也可以说,给你心里还感到迷惑的那个问题,提供一个答案。

伊文真想再给雪劄梳头,那长长的头发在阳光下、微风里飘扬时,世界就布满了雪劄的气味。那是无边无际的牧场的气味,真正的男人气味,那时,如果雪劄不提起亚东刘德华什么的,也许,伊文会忍不住轻轻地吻一下他的长发。

门轻轻地敲了两下,雪劄进来了。

“你,没起来?”雪劄的脸红了,刚要转身。

“别走!”伊文穿着睡衣坐在旅馆的床上,“过来。”她指指床边的椅子。

雪劄坐在了伊文对面。这时伊文才发现雪劄的手里攥着东西呢。

“这是什么?”

“给你。”

一个木制藏碗,下面托着银子,银子上镶着八瑞相。

“印度的?”

“就是,转林廓,你,甜茶喝了。”

原来这只碗是专给伊文喝甜茶的。

“现在就去林廓?”伊文看看表,才七点多一点。

“天黑黑的,我们康巴人去了,还磕了长头,白天我陪你去,萨嘎达瓦节转林廓,好。”

伊文看着雪劄头上的扎绣,看着这张被大自然的风雨吹拂得如同西藏的大地一样质朴饱满的面容,不由自主地,慢慢地拿起他的大手,贴在自己的脸上。雪劄向前移了移椅子,他把伊文白净柔软的手握在了自己的一双大手里,像风来了,雨来了似的护着。

“我,你的家里去,有没有生意做?”

伊文用劲地摇了摇头。

“你,我的家里你去不去,去的话,我们一起去。”

“你的家有犛牛吗?”

“犛牛一百二十个有了,羊五百多个有了,帐篷两个有了。”

这是来西藏前她千百回梦见的地方。可是,如果让她住下,每天打酥油、并在初春的风沙里牧羊、牧牛,她这个城市女人能行吗?昌都的那片牧场,可能只是她想象中的目的,当她亲临其境时,会不会叶公好龙似的逃跑呢?

伊文是不会留在昌都的,她还没有修行到那个高度。那么,到昌都住些日子就回来,将来,雪劄该怎么面对那个女人呢?

“我假话的不说嘛。”

“带我到你的家,你不怕那个女人生气吗?”

“我不怕她,她比我大嘛。”

“我也比你大,也三十六岁。”

雪劄的一双眼里布满了云。

“……并且,我过两天就要回去了。”

雪劄瞪大了眼睛,而后,双手垫着前额,趴在了伊文的床边。伊文轻轻地扶起他的头,偎在他宽阔的怀里。她要把一切都献给他,不仅仅这个肉体,还包括最深处的那颗从没有被任何人占有过的心。

“这样,不行,我不去你家,你不去我家,这样不行。”雪劄握住伊文的双手,“有了孩子,你苦了。”

可是,伊文抽出一只手,慢慢地解开雪劄的衣服,摘掉了他红色的“紮绣”,那长发立刻舒展开来,他英俊的面容有了一种撼人的豪气。他不由自主地抚摸起伊文,另一只手臂挽起她的身子,他们不由自主地、不由自主地,镶嵌为一个精密的整体,就象天空和大地相接时,呈出的最柔美的风景。

十一

林廓路上,雪劄为每个穷人布施,最后,拉着伊文进了一家饭店。饭店的名字很怪,叫拉莫厨房。然而屋里的布置更怪,房顶镶了一层帐篷布,布上画着吉祥八宝结,墙壁还挂着吉祥八宝结,紫檀木做的,粗犷自然,天然生成一般。所有的窗子都挡着白底蓝边的藏帘,屋里很暗,每个餐桌上都有一盏亮着的灯。灯罩是旧西藏时的粗纸做的,印着六字真言和三怙主。店里兼卖着银子的转经筒、刻着真言的石头项链、带佛像的尼泊尔皮纸、铜制酥油灯……

雪劄要了两杯蜂蜜酸奶、两碗牛肉咖喱饭。

伊文说:“我不吃肉。”

老板笑了:“萨嘎达瓦期间不吃肉,好。”他一点也不嫌少赚了钱,马上换了一碗土豆咖喱饭。

“你,太好了。”雪劄柔软的目光抚摸着伊文的心。

伊文想,是雪劄太好了,只有雪劄才能领她走进这么好的地方。

十二

伊文就要离开西藏了,朋友们要为她饯行,还要带她去乃琼寺,看看那些用箭矢铺成的房顶。那些箭和战争倒没什么关系,主要是避邪的。可是,雪劄说:“今天,你要来我家。要来。”

伊文就谢绝了一切外事活动,可她怎么也没想到,雪劄的家这么热闹:坐满了僧人,还有丹增,丹增也在念经。经声、铃声、鼓声、唢呐声……响成一片。雪劄在炉火前忙着,一会儿放锅里一些肉,一会儿揪一些面块,伊文也拿起一大块面,削了起来,“唰唰唰”,雪劄看傻了眼,又露出了两颗亮亮的金牙。

“这个,你是特意放上的吗?”伊文指着那两颗金牙。

“这个吗,好看,你下次来,我带你去做。”

伊文使劲地摇了摇头。

“我假话的不说嘛。”

伊文还是摇头。

“给你。”雪劄摘下了九眼石项链,“我们藏族人不带假货,这个避邪,还能治病,没有它,做不成藏药,是以前以前,神给我们藏族人的,只有我们藏族人有。”

“你留着。”伊文知道,九眼石价值连成,是一个藏族人一辈子也难以积攒的财富,并且,有了它藏族人就不怕灾难了。

“我有这个,这个也避邪。”雪劄指指自己的大珊瑚戒指,又把九眼石放进伊文的手里,“你戴上它,还有,他们给你念经,明天,今后,你,都顺利了。”

伊文泪水盈眶,硬是把那枚九眼石戴回了雪劄的脖子上。

十三

伊文在电脑前坐了好久了,什么也写不出来。可是她憋了一肚子的话。

十五

离开西藏前,伊文就向雪劄要过地址,她说:“雪劄,把地址留给我,等我回到深圳给你写信。”

雪劄楞楞地看着她:“地址,我也不知道?”

几乎每个晚上,伊文都能梦见昌都那个支着两顶犛牛帐篷的牧场。有时,她从那片牧场走出来,凝望着深圳的天空。天空灰濛濛的,连一颗星星都没有。她就对着身体里的他的血脉说,在这种地方,将来,你的精神也会变得阴暗,你会绝望的。我们还是回西藏吧,回到那片牧场。

伊文渴望着躲开这个肮髒的社会里所有的竞争,消消停停地成为雪劄的女人,生一群孩子。孩子们也许没有机会上大学,念研究生博士后什么的,但是,却有可能成为仁波切、普通的僧人,更有可能成为雪劄父亲一样的俗家人。因为诚实,因为深情,也因为有关祖辈的一切的一切,当他们到拉萨做生意时,神可能冷不防地赐来一种礼物。那礼物,也许该叫爱情。

首发于《中国作家》杂志,2000年第十期

文章来源:作者博客
2012年3月23日星期五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