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月下的荒野是如此幽暗,
流云已吞没了黄昏最后的余晖:
去吧!晚风很快地要把夜雾聚敛,
天庭的银光就要被午夜所遮黑。
――雪莱诗《诗章》

好像我与生俱来,就与牢房有缘。我出生的地方与当地大地主庄园的孙家花园仅有华里之遥。由此望去,后面一巍巍山脉,云深霞幽,乱石穿空,龙腾虎跃,那是夏禹王妻子涂氏居家之山,名为涂山。再回看是长江南岸船港沿河咫尺可见的是涂山氏唤夫不归,变石傲然屹立为冲波逆折的“呼归石”。本地人左音乌龟石(以后由芦笛去教化,封拼音委员会委员长),此为重庆典故艳丽华章。石头上有我童年夏天游泳“放滩”(那是浪儿戏水之谓。重庆南岸孩子从江边下流往上游走,然后顺流放浪长江,浪恶滩险,激流汹涌。我十岁左右就征服长江,堪笑润之六十才金銮而渡阔江泅水)的足迹。依连的黄山是一代枭雄蒋介石的抗战故居。黄山为我知己(红颜无涉)的父亲所有,他是重庆著名巨富爱国商家,赠送此山给蒋介石,为国民政府指挥亚洲战区指挥中枢。至今故居再重修如故,马歇尔将军也曾住此,音容如风,故居一如抗战期间俭朴庄严。再看连绵山峰右延,那是道家仙銮曾武祖师老君洞府等名胜古迹,曾武山顶一坪将台广场,一柱铁杆高耸,一风卷展彩旗,一径粗如怀抱,是名将英才常山赵子龙的点兵台,由此练得川军魏晋之后英武盖世,一扫后蜀花蕊夫人诗讽: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

小时候我经常与同学一块登临游玩。感谢苍天保佑1958年千古浩劫之际,没让葱郁林木砍伐亦尽,为重庆保留一息净土。而今我每次回去,都要登临高蜂,揽云送目,山城蒙胧足下,雾霭尘烟,车水马龙,追古思今,令人叹息。浩浩长江嘉陵缠绕,融溶而合,为一江烦愁而浩荡东向,带走赵云的马蹄,刘备的白袍,李白的词牌,杜甫的诗歌。再看巴曼子将军墓地,早已淹没无闻。当我在重庆市区七星岗瞻仰这位四川最古老的巴国将军时,只有深深走下地窖,看将军寂寞大厦楼底,黑沉沉枯井状如地下迷宫石堡。呜呼,中华国粹,此当修建博物馆,乃庄严肃穆瞻仰之胜地。

著名的孙家花园现在是四川省三大监狱之二,就座落在我出生的重庆南岸弹子石地区,名为四川省第二监狱,曾是大地主孙抒元(音译)私产所有之一,刘文采比之可是小菜一碟。孙家花园占地面积之大,那就请庄子用他的绲鹏来逍遥一游吧。我童年曾饶墙而过多次,从未毕尽,似有长城之遥,估计成人游,一日半天少不了。孙抒元与我外公(重庆称呼,即外祖父)挚友,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都是当地豪杰。年青刘伯承那时潜此求助,似经我外公旋槲,孙抒元掩护刘伯承就住孙家花园,而后又送刘伯承出川东去。1949年,孙抒元知刘邓大军挥戈进川,以为善哉,不想竟被挽劝弃财离渝“独善其生”。临行痛苦万分对我外公说想不到助人如此下场,一生财名顷刻空尽,仅有两袖清风,一对泪涕,携老带幼,怅然告别。但从此断绝消息,是否枪毙不知。据说陈毅在上海干这活很努力,怕是不给刘伯承面子的。以川东航运巨胄卢作乎之财力声望助共,千百艘船只加五十艘登陆艇之大半从香港开回来迎“解放”,尚不得一命之存,岂孙抒元有命?外公对我谈此,扼腕呲嗟!外公年青时曾与杨谙公熟,这是另外话题,今天不说。

自从孙家花园为省二监狱后,在我上学之道,常见犯人在横枪指令的武装军警下敲打和搬运石头,那时候如果我还有时间路上逗留,或到大佛寺(那里为采石场)去玩耍,就爱去坐在那石塘口(重庆话,指开垦条石头处)边,静静的看犯人汗流满面的打石头。乒乒乓乓的敲击声,听起来悦耳,最关键的一锤把石头从岩石上震裂,那块连二石(重庆话说条石)就成了。我一般都看到这之后才起来拍拍手掌泥灰,一跑一跳走开。我当是根本还想不到那些犯人的心态,只听学校老师教育那叫阶级敌人,要推翻我们的政权,要让我们过牛马不如的日子。天!童心被谎言污染,那些话就潜移默化在文革暴行中,又是多少人含冤而灭。若干年后,我竟为其备员,虽然没有到劳改队,但也在死神门前徘徊。那阵子,押送的队列可真长啊,在前后街上走好久,至少几百上千人筚路蓝缕,埋头苦干。人们说那是快要释放的才能出来,里面有多少呢?那未知数费解。其中多少民族精英,最后折磨消灭,再也无法统计了。至少,武若文学城不久前登载的106岁的长江大侠吕紫剑等武林高手同僚,文比中华学富五车的桀敖不驯者胡风等辈俊杰瘐死者成千古迷津。沈从文小时候上学见湘军杀伐横尸在道,我小时候上学见犯人摩肩接踵络绎不绝,百年不到,中国之进步如斯,牢狱与刀片劈斧削仅是长痛短痛之间。迅哥儿要不早夭,有好戏。

我的中学校垣墙就与省二监狱隔路隔墙。我们去湖泊游泳得绕监狱墙而过,冷冰冰的岗亭上有哨兵瞭望,有时我还生怕他当我是逃犯,放来一枪,那才不愉快。后来才知胡风就关在里面多年,与我竟成墙里墙外而已。那时候究竟多少惊心动魄的事发生过?警犭和枪兵出来横街奔跑,时有可见。我同学的姐夫是里面干部,我的拐弯亲属是里面的枪兵。那里人才济济,硕果应有尽有,重庆家电产品(名为新生)鳌头名声,新生电扇在商场橱窗经年旋转任劳任怨。现在多少产品卖到美国,是否也给了海川朋友便宜,你们自己清楚。

好吧,既然我在监狱边长大,近墨者黑,自己26岁就成了“正果”。就我所知的自己坐牢情况,开始进入正笔。至于我的拳挥枪兵,打伤囚犯,枪口活命等行为,就慢一步再聊。不然,只说自己,狭隘而兼有自吹自擂。况且,牢狱那么宽广,涉及面面俱到,也好。

为此,我想在这篇里介绍自己所识的枪兵及管理人员。

我看过些描写监狱的书,写得最糟糕的是红岩,影响了整整两代人的思路,甚至右派作家描写的监狱生活,公安人员之坏,就坏到底了。其实,他们也是人,也有人性。就我在看守所里两年多的观察,觉得有些公安人员包括枪兵很不错的,虽然他们的职务决定了他们的工作性质,但他们的内心仍然有是非观念,而且也时有表现和流露。人毕竟是有人性的,真的盲动者,只有很不懂事的孩子,如红卫兵类,那是被幻想和谎言愚弄。

我以前说到的那监狱长是正职,主管。还有另外一个监狱长,副职,兼管。他很少进号房来,偶尔来了,走路也是摇摇慢慢,事不关己的表情,看样子很可能是高级职务人员被下放。这类人眼空无物,无所事事,内心压抑,隐忍不露。

这位副监狱长大家叫他魏管理。据老犯人说他年青时毕业于公安大学,因为犯错(右倾)而下放到看守所,已经干了多年。魏管理是四川宜宾人,个子高大肥胖,特号的公安服也盖不严缝他那外凸的肚皮,他面容宽大,和蔼慈祥,嘴唇特别厚实。滑稽的看他,有几分象高老庄女婿。他很少时间进来为犯人开门,也从来不虐待犯人,连重话都没有,和和气气的,让犯人有口皆碑,他从来没有给谁戴铐,更无威胁之语。每逢他来的时候,犯人就显得调皮捣蛋,打水的时候涌在门口,甚至站出门,微微的露出半身。有时候他也教训两句,不听他的也罢。当然,如果这监狱是他主管,会成俱乐部游乐场。在讲斗争讲流血的年代,这当然是奢想。很多年后我看美国电影的牢狱镜头,那些犯人的房间,运动场所,自由阅读,简直可让中国的老百姓个个愿做犯人。

魏管理和监狱长之间有矛盾,一次在放风的时候,两人闹僵,居然在犯人面前一个开门,一个关门,不欢而散,不知为什么。那时候的政府机构都是正副职务矛盾丛丛,各级如此,也是毛润之有意促成。如果团结一致,他担心会水泼不进,针插不透,闹矛盾由他调解,坐收渔利。耳光加糖是毛的一惯策略。为此,我见过的单位,机关,村社都是如此,各级官员的主要精力是勾心斗角,相互监视。魏管理和监狱长就是那样的关系。整个监狱两个监狱长,一个认真,一个马虎;一个严肃,一个松懈;一个凶残,一个和蔼,真是搭配得好。

有一次监狱长叫我写美术字,用于被套刷漆标志。我就在一间空房里铺纸慢写,混时间和混劳动钵而已。

“啊哈,你又干这了,我看你是样样通哟。”我一抬头,见魏管理走进来巡视,他在风门看着我笑说。

“不通还行吗,劳动钵呀,有活干才阿弥陀佛。魏管理,你看我们饿得都象啥样了。这可能比红岩村渣滓洞难受吧?”

“你又乱说。快了,年青人嘛,要会忍耐。以前(北碚)西山坪有个犯人不也关在这里,他也是搞文艺的,人家还判的死刑呢,都差点执行了。”

“真的吗?”我睁大了眼睛。

“是的,但最后还不是给弄清楚了,那是被人用剪报当反标陷害。”魏管理话意我明白,但我仍然不那么愉快,反正无聊,就缠住他说。

“嗨,魏管理,你说说,象我们这样的犯人,既不无罪释放,又不诬陷判决,长期关押,是那国的法律呀?”

“一步步的来嘛,现在好多了,四人帮倒了,百废待兴嘛,这些事你急也没得法。就象吃饭一口口的吞,不然要嗝食的”魏管理还是不紧不慢的说。

“说得多么容易呀,我来好久了,那国的法律有这么荒唐,我可是一天都受不了。坐牢呀,又不是坐月。”我抱怨的说。

“受不了,也得受。既来之则安之,你搬石头打天?”魏管理说这话还把眼睛鼓起来,声音也提高。

“我当然打不了天,正义和公理谁在掌握?就拿你们的角度而言,以前搞刘少奇是你们,搞林彪是你们,搞四人帮也是你们,这样搞来搞去,谁是谁非,通通乱套。叫你们搞就搞,叫你们放就放,台上台下,此起彼伏,你们就那么任劳任怨么?到底你们心里怎么想的?搞出好多冤案。你们这样搞对不对,想过没有?要是我呀,心里会发毛的。你看,我的单位头头把黑材料弄来,你们公安局就抓,至于这材料真不真,假不假,根本不落实。运动中抓人简直儿戏,下指针抓人,你不是不知道,历代冤案,一脉相承。而这里的犯人来路,小的如村社干部,工厂头目,地段向阳院向户籍等提供,有的在学习班里,被拳头、棍棒,绳索、地牢,岩洞等因陋就简的方便了事。学习班办得可大可小,党和国家领导人也兼受并容。司法权限的”宽容“如橡皮筋,怎么拉都可以。”我越说越多,魏管理静静的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些事涉及面太宽,将来法制健全,就好了。谁叫你要得罪领导呢?”他话题一歪。

“得罪领导和触犯法律是两回事,诬陷一个人是领导犯罪,你们怎么不抓他呢?那才是真正的囚犯,逍遥法外。”

“国家大了,很多事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年青人,你就是好强才进来的。还不总结?”魏管理又说歪了。

“我总结什么?我没罪。不抓我,我还认为我有错,现在抓了,我连错都没有了。全对!这是我的一惯认识。”对魏管理这样的公安,我还可以畅所欲言,说话也肆无忌惮。“你知道的,犯人进这里毕竟还有正规管理章程。只要不违背监规,坐在里面,眼观鼻,鼻观心的还能过。我在单位就被关押,这是哪家王法?你看那些地方基层”游击队“自由整人,只迎合上司需要,做些公安局认可就是可材料,至于真假,哼!魏管理,你都知道,这几十年冤枉了多少人?”

魏管理眨眨眼睛不做声,他总是经常眨眼,我估计他的眼睛有老砂。

我不由说到公安的法制问题:“你看,按照法律规定派出所只能关押24小时,就我所见所知的被关押几个月才送来的有;我们在这看守所关押规定不能超过3个月,我都两年过了,还有关押七八年的和我一块天天闲坐说玄宗呢。你知道报上写的法律含义。只要当过囚犯,就知道这才是真正的鬼门关,关得昏天黑地,头重脚轻,云里雾里。就一个黑房限制整个人生:天天难过天天过,月月敖来月月过,年年磨过年年过。为此,关疯的有,关傻的有,关残的有,小偷关成大偷,强盗关成恶魔”

“哈哈!你还说玄宗呢,我看你的头发黑的,是不是想白啊,呵呵!”魏管理说着笑起来走了。

他把手挥一挥。

从背影看他,居然肩膀是斜的,左矮右高,走路的姿态蛮斯文的,倒象位学者。

文章来源: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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