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5%9b%9e%e5%88%b0%e9%98%b3%e5%85%891第一章 歌声荡漾浮出朝阳

第009节(总第009节)

哎,天亮了!
黑夜团团遁走,歌声点点而来,鼓点攀岩远去。扬帆高天渡,岸与水同行。渺如微尘的我不小心跌进坚硬的混凝土,身影却杀到天边。

吉普车回到工地已是下午四点。胡立松喝多了,何盛业、沈鸣洲和雷管三个人费了很大劲才把这位大佬弄回他的宿舍。之后沈找了个车下到坝面看看,发现土方队正组织车辆运送坝料上坝,忙得不亦说乎。没看到监理,也没看到文敬东。技术人员只有邝克昭守在坝面上游段,看着反铲铺设垫层料。还是老邝有责任心,沈心里不觉暗暗喟叹。上游趾板工作面有几个民工在忙碌,好象是谭老板的人。昨天沈听刘金艺说,如今谭老板的队伍也开始参与趾板施工了。沈正想着到上游面看看,却意外发现下游面左边坡附近有几个人凑在一起说笑,细看原来是洪福天、武自春、邢勇开和土方队的两个司机。沈望了望邢勇开,发现他正朝自己招手。犹豫了一下,沈还是走过去看看。昨晚沈听罗惠说,前两天武自春黑着脸威胁过监理姜习,“以后工程再停工后果严重”,“你小子的狗头硬还是填坝的石头硬”,吓得姓姜的脸色刷白,不敢应声。此时他们聊得那样开心得意,是不是正说这事呢?
原来他们正在议论马亨。洪福天显然对马亨的情况很熟悉,据说那位马爷可不止是武艺高超,内才、口才也很了得。早在上中学期间,马爷就成了全校的大哥,没人敢不服他。他还经常给自己取名字,比如“马英杰”、“马俊杰”、“马豪杰”之类;把这些名字写在作业本上,每天换一个。老师批评几句,马亨立即出言驳斥,还扬言要将老师“量地”;于是老师不敢说他,更不敢管他。马亨这么出众,在男女关系上自然有他不一样的地方,早些年“用”过的女人不少——他自己就说过,有的女人特别“好用”、“经用”、“耐用”。还有,马亨观察女孩子也很有一套,比如跟朴哥相好的鬼妞,马亨就认定她“眼带勾”,“骚劲大得拉跑一列火车”。
大家笑起来。武自春觉得老洪有点夸张,因为马亨在男女关系上还是比较规矩的,来工地一年了也没听过他泡妞嫖娼的传闻。洪福天一本正经地说,前几年马亨在外面嫖宿过一晚,不幸中彩染病,到市里的天健医院检查,被一个女大夫笑话:“小伙子,那些人上边靓下边不靓!”从那时候起马亨才不敢到外面沾腥。至于近期马亨老实了一段,实在是因为没有条件——如今马亨快被憋死了!
武自春突然拍拍沈的肩膀说:“我们沈工倒是有条件了,马上就要离开这个憋死人的地方,到外面的花花世界快活快活!”
沈惊讶地问:“谁要走?你说什么呀?”
一时大伙面面相觑。这时邢勇开反应过来,没好气地数落沈说:“全工地都知道你要走了,就你自己不知道!我刚才还奇怪呢,这个时候你还下工地,也不收拾东西,以为你要站好最后一班岗,守到半夜里回去!”
沈忙问详情。原来上午韩芳云接到基地马元的电话,正式调沈去福永工程;并安排沈坐金明的车直接回基地,届时基地另外派车送沈去福永。韩大姐到处找沈,谁也不知道这位神仙的去处。邢勇开这次特意下到工地来,也是为了寻找沈这位“特殊人物”。
如此算来,明天一早沈就要坐吉主席的车离开工地。沈顿时没心呆了,急着回去。武自春倒是肯帮忙,当即用对讲机调来大篷车,让老屈开着大篷车临时跑一趟总部;一面又向沈询问“失踪”原委。沈如实相告,大伙笑着说:“刚刚还说到胡工!你们两个神人碰到一起,怪不得有戏看呢!”
之后沈和邢勇开坐上大篷车,洪福天也跟着上车。沈好奇地问起刚才他们说胡工什么事。洪笑着不肯说,后来还是邢勇开道出了原委。原来胡工最近给工地评选出“四大美女”:刘蕴美、刘淑贞、“射婆”和她放养的那头母猪!
沈听了不觉吸了一口寒气。胡工如何这般放肆?真要说起来,“射婆”倒也罢了;刘淑贞又肥又丑,而且半公开地与戴越鬼混,够恶心人的;可刘蕴美外表不差,还会写文章,而且还能写一手好毛笔字,气质颇有其吸引人之处——别忘了,她可是一叶秋钦封的“四大才女”之一呀!再说,她和杨早勤走得那么近,而杨工看中的人,怎么会与母猪为伍?邢勇开也说胡工过分,可洪福天嘿嘿一笑:“你们两个还嫩了点!”
沈回到宿舍赶紧收拾行装,仔细一看其实没多少可收拾的东西。最值钱的可能是几十本旧书,最大宗的物件是蚊帐和被褥。这边山里的小蚊子十分厉害,尽管沈不招蚊子,晚上睡觉却丝毫离不开蚊帐,因此只能等明早起床后临时收拾。晚饭后沈想到技术股办公室清理自己的资料,却被邢勇开拉去散步。
于是两人沿着公路往里走,一边散步一边闲聊。邢说到在荻州上学的四年经历,认为荻州徒有虚名;那边的人、尤其是男人,普遍不思进取,缺乏赚钱动力,只会夸夸其谈和消闲享乐。更有一些男人生就一副直后脑勺,脑子简单脾气粗暴,典型的匹夫。邢十分后悔去那边读书,简直“被耽误了四年”。沈想起周音航,那可是地地道道的荻州人,年轻一辈的代表,与邢所说的男人压根儿不沾边,于是跟邢争论了一番。
两人不知不觉上到头肩山的肩部,下面可以清楚地望见流青江和坝面。夕阳下的山水空旷而又恬静,满目的丛林看起来那么美……沈、邢望了一会儿下面的河流,又望了一阵公路那边的群山,之后往回走。
沈忽然想起上午雷管问的话,还真不知徐柄政外号的含义,于是向邢打听。邢果然很清楚,给沈描绘说,徐柄政典型一副怪模样:南瓜肚、东瓜腰、苦瓜脸、地瓜头,因涉及四种瓜菜,兼又爱喝丝瓜汤,故谐音“丝瓜经理”。另外还有一个外号叫“徐司令”。不过邢对吉卫民的“苹果主席”外号更感兴趣。据邢说,开初他也不知道里头的高深含义,前两天从洪福天那儿得知真相。原来吉卫民天生小气,连削苹果都如临大敌极其小心,战战兢兢冒虚汗;务必保证苹果皮连续不断,免得多削掉一点点果肉,由此得到了那个实至名归的外号。邢还打听到一条最新消息:吉卫民本来答应由工会出钱搞“青年突击队”的活动,等活动一结束他就变卦,一分钱不出,硬是把事后的奖励推给李执信。现在李拿不出钱来,很多人有意见。
这时两人下到山脚,左手边的深山坳里出现“古城”那栋灰瓦白墙房子。邢提议去那边转转,沈有点久没去,看看天色不算晚,于是跟邢走近古城。古城外面的白墙皮已经脱落了,露着赭色的墙体。墙体旁边是绿茵茵的草地,草地上还有山泉无声地漫过。离房子十几步还有一个小池塘,池水泠然,水质之好堪比老家的水塘六阴水。夕阳露着半个脸,山风吹过,令人神清气爽。
邢带领沈走进那栋房子,里头竟然铺着一张很大的纤维板。邢坦白地告诉沈,那是前些天他偷偷地从工棚墙壁卸下后拖过来的。邢一边说一边就着纤维板躺下来,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沈在邢的旁边坐下。
房顶的一个角已经塌落,下面的墙角长满了杂草,整个屋子空荡荡的。沈忽然想起胡立松拼凑的“四大美女”,心里很不舒服。胡工怎么能那样侮辱刘蕴美呢?就是射婆和刘淑贞也不应该去贬损呀!邢不关心这事,提起刘淑贞他倒是一骨碌爬起来,来劲地说:“那头老猪婆天天跟人卖骚!长得那么肥那么丑,就这样还有好几个人泡在她屋里不走!前几天她跟戴越卡拉OK,一张口象母猪叫,声音又大又傻,听得我起一身鸡皮——配‘九千岁’正合适!”
沈笑着说:“连她那样的人都出轨,公司还有正派人吗?”
“有啊,安阿姨就算一个。”邢一边说一边再次舒舒服服地躺下来:“安阿姨干活最地道!你没听工地个个都说,安阿姨固若金汤?除了她那个‘傻二百’老公,没有被别的男人攻占过!”
安阿姨看起来快五十了,消瘦显老,有谁会去碰她?想到这里,沈笑着说:“她成公司的红旗了!”
“恐怕还是整个局里的红旗呢!”邢补充了一句。
“照你这么说,局长、书记,还有那么多的副局长,个个都顶着绿帽?”
邢又一次一骨碌爬起来,兴奋得满脸泛着热气:“那还有假?你没看局里的文件说,局里的绿化率特别高?”
两个人一阵哈哈大笑。笑过之后邢忽然郑重地问:“阿沈,你觉得文敬东这个人怎么样?”
“此话怎讲?”沈一时摸不着邢的意思。
邢兴致勃勃地给沈讲述今天下午的见闻。原来邢到工地找沈,没找着沈,倒是看到文敬东;一时没什么事,便跟着文在工地转悠。可巧谭狗头也在那里守着民工干活。文立即大声向他招手吆喝:“谭老板,过来!”
谭一见是文工,赶紧过来,边走边掏出一支烟送给文工。文推开烟,黑着脸,斜眼瞅着谭:“你个屌毛,就知道装傻!我为了让你的趾板锚筋早点施工,跟杨工争了好几次,把杨工都得罪了!”
谭点头如鸡啄米:“是是,文工,我心里有数。”
“有个JIBA数!”文勃然大怒:“我为了帮你找图纸,几次麻烦刘姐,弄得刘姐都不耐烦了。后来刘姐给了我一张蓝图,强调不能弄脏弄破,我只好找到办公室林姐复印,又欠林姐一个人情——你个JIBA毛,到现在都没有一点动静!狗头!”
谭一见这架势,赶紧摘下安全帽,嘴里连连赔不是;一边又在身上乱摸,摸出仅有的两包“红塔山”烟交给文。文不要,谭硬把香烟塞进文那肥大的裤袋里。之后文又骂了谭一番,才坐着谭的摩托车离开坝面。
邢说完这些,便鼓着腮帮子模仿文敬东发怒的样子:昂着头,肥硕的下巴象悬崖一样突出;胖脸侧着象一面鼓;额上青筋暴起;两只手臂很不自然地垂着;两手握拳,还直发颤。邢还说,就是在“狗头”把烟塞进文的裤袋里之后,文还有好一阵子保持着这姿势,两眼直泛白。
“干脆开口说个数算了!”邢大发感慨:“何必这样气倒自己!”
沈虽然与文共事了两个月,却一直没发现其中的猫腻。不过联想到他与另外几个老板、工头的异常之举,比如和文建礼老板称兄道弟,出现邢所描绘的举动就不足为奇了。
沈想了想,觉得这种事情很普遍。杨早勤在“围城”东头的房间里经常有包工头造访。很多人说,杨的那一套精致的茶具只能在首都的工艺城里买到。上次文建礼离开工地赶往孖局基地办事,走前悄悄地问沈需要什么东西托他代买。沈一口谢绝。几天后文老板就带回了这套茶具。据说李执信、武自春亦常找老板报销点东西。细想起来,不仅是这些当权的,就是电工晏乐辉,听说原先是个外省老资历民工,去年才转正;沈曾亲眼看到他值中班时反复折腾几条照明电线,弄得时明时灭,把文建礼的队伍折腾得无所适从。后来文老板聪明识相,孝敬了晏乐辉一张大票子,手下几十个民工才得以在灯光下安全垒边坡的石头。
沈觉得这些人很可悲,但他们这样做似乎有充足的理由——没家的要成家,有家的要应付家庭开支,这些都需要钱;而钱从哪里来?难道靠这点工资奖金?
说起来沈、邢二人都是十足的穷鬼,若不学他们的话,出路又在哪里?想到这里沈调侃邢说:“人家还觉得你可怜呢,要不你也去敲敲竹杠吧!”
“放屁!你去干这种鸡眉狗眼的事!”邢跳起来嚷:“老子靠本事吃饭——凭本事挣大钱,没本事就饿死!”

因为种种原因,吉卫民滞留在广坳工地好些天。尽管这边的空气异常清新,环境也很安静,似乎算得上一个不可多得的理想疗养所,可住一些日子就感觉到大相径庭的另一面。比如天气,白天酷热夜晚寒凉,山风刮得“呜呜”怪响,活像饿鬼叫,相当吓人。白天也是变天如变脸——有时候明明蓝天白云阳光灿烂,不到十分钟就能够乌云滚滚暴雨如注。更吓人的是这儿的蚊子果然名不虚传,让大苹果主席吃尽了苦头。开初吉以为有了蚊帐基本就有了护身符,可很快发现山里这种小而黑的蚊子个个身怀绝技:它们在蚊帐四周飞翔寻机,只要找到稍微大点的孔洞就停在洞外;先是敛起翅膀往里钻,掉入蚊帐里再飞起来咬人。更绝的是,人被咬时基本觉不出疼痛,被咬后却肿痛难忍经久难消——吉主席的两腿及两手臂被咬了好几处,每处都是红肿一片,涂抹药水也不管事。再这样下去,恐怕整个人要变成红皮萝卜!
虽然蚊子一视同仁地给予到访者无差别的礼遇,可吉主席吃不消,不得不向李执信求救。李项目经理不敢大意,差李向红到指挥部弄来一些外用药物,又派洪福天到外面的通和镇买来一顶特制的小孔蚊帐,总算勉强对付过去。
而对于胡立松来说,烦心事多着呢,天气和蚊子排不上号。中午在指挥部喝了一顿大酒,睡到傍晚好不容易醒了七八分,又要喝李执信设的饯行酒。胡并不推辞,几杯下去又开始说胡话。何盛业、赵登禄不敢再让他喝,叫来几个人又一次把他押回宿舍。胡一身酒臭熏天,弄得何盛业饭后不得不到澡堂冲凉。
胡等大家走了之后,爬起来吐了一会,这才感到好受一些,接着昏睡。等到再次睡醒,外面已经天黑了。胡躺不住,便走出屋子。此时四周静悄悄的,大家都关了门歇息。明亮的月光把外面的树影送进院里,如水一般轻柔地漾动。胡彻底醒了酒,视力听力一下子敏锐了许多。远处传来夏虫唧唧,象梦境那样朦胧而又迷人。
其实这次胡不是真醉,只是心中郁闷、借酒发泄而已。这次来广坳没少费力气,形势明显好转了,却有一些人说胡的怪话,什么“大国沙文主义”、“意气用事”、“逞一时英雄,后患无穷”之类;还说主要功劳是戴越的。傍晚胡参加李执信的酒席,经过食堂时不经意间听到刘淑贞那头母猪饶舌,说什么“胡工只会胡闹”、“闹大了还是请戴经理来处理好的”。胡当时火冒三丈,差一点闯进去踹那臭老婆娘!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据何盛业透露,戴向徐柄政密报,果然是说胡只会把事端闹大;后来还是依靠他戴某人费尽周折、多方协调,象打太极拳一样,才恰当地处理好这场对公司不利的风波。
想到这里,胡感到十分窝火,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现实就这么龌龊,有什么办法呢?胡走出“围城”,望见“京城”里仍有灯光,于是溜达着过去,发现办公室和技术股都有人。胡透过窗子,看到技术股里是沈鸣洲在收拾东西。
胡走进屋子,发现小沈正清理资料和一些书本。这时沈也看到了胡,赶紧挪来一张椅子请胡坐下。胡不理会那张椅子,径直看小沈收集的东西,多半是一些专业书籍,另外还有一些剪报。沈正要收起他的剪报,胡却一眼发现里头有几张美女照,不由分说抢过来看。胡一边看一边怪声怪调地说:“真看不出来呀,原来这么文静老实的书生也是一副花花肠子!这么多美眉,你要哪一个啊?这些是你的梦中情人还是意淫对象?你老实交代我就放过你!”
沈很不好意思,脸红了好一阵也不知说什么好。这时胡把美女照还给小沈,换一种口气说:“真比不了你们年轻人啊!我看你和这些小美人年龄差不多,学识也配得上,该有这样的红颜知己!”说到这里胡一屁股坐到沈的办公桌上,拍拍沈的肩膀,亲热地说:“哎,小沈,你这些照片让我想起一个人,就是设计院那个吴什么吴小娘们,我还挺想她的。有时候躺在床上,刚一醒过来就挂念她……”
原来胡工对吴霜洁动了心思!沈觉得好笑,这时也放开了,打趣说:“您挂念她什么呢?担心她没地方吃饭、没钱买好衣服吗?”
胡皱着眉头说:“谁担心那些事?主要是想跟她聊聊,交个知心朋友……”
“可是胡工,”沈仍然不肯顺着胡:“您是长小吴一辈的人,跟她差异那么大,怎么能说到一块呢?依我看,朱雪君跟您同龄,又是高级知识分子,经事多,见识广,气质高雅,您可以找她交朋友啊——你们一定聊得来!”
“谁要那个老娘们!”胡碰了一鼻子灰,立即离开桌面站起来,黑着脸瞪着沈说:“你什么意思?看不起我是不是?我看你小子外表装得斯斯文文,肚子里的坏水比谁都多!你不是说姓朱的老娘们有多好吗?那你找她去,又当妈又做老婆,一举两得——我现在就打电话去指挥部!”说着便气呼呼地往外走,大有直奔办公室的架势。
沈赶紧拉着胡,连声赔不是。好话说了一大堆,胡的脸色才渐渐地松弛下来。不过胡不肯坐下,也不急着走。沈犹豫了一会,还是试探着问:“胡工真的想跟吴霜洁交朋友吗?”
“当然想!”胡的脸色泛着一种光彩:“怎么,你有意见?吃醋了?”
“啊不,”沈诚恳地说:“我是想说,您想好了?不怕嫂子怪罪?”
“怕她?怕她我还跟你费这么多话!”胡大大咧咧地说:“要不是马上要走、没机会了,我还真打算跟她聊聊,单独见见面……”
“有机会!”沈认真地说:“我有一个大学同学跟小吴是同事,可以请他牵线搭桥。要是嫌慢的话,现在就可以给她打电话,这个时候说话安静,怎么样?要不我帮你打通电话?”说着沈用询问的眼光看着胡。
胡扬起手说:“你等等,我要好好想想!”一边说一边低头踱步,踱到门口忽然折回来,盯着沈问:“人人都说你有文才,还会写歪诗,是不是?”
沈打起精神听着,迟疑地点点头说:“算是吧。”
“你又长得这么俊,典型一个小白脸,女孩子更愿意找你,对不对?”
沈惶惑地说:“不敢当——到现在我还没女朋友呢!”
“哼,你肯定是那样想!”胡怪怪地看着沈说:“你看我,年龄大,长相老,一身又臭又脏,口袋里还没几个子,丫头们见我都要躲着走,是不是?我告诉你,你要是这样想就大错特错了!不信咱们到小妞群里走走,看看究竟是谁更受欢迎!”
沈怔怔地看着胡凌乱的头发,隐隐地还有混凝土残渣;旧外套皱巴巴的,已经看不出什么颜色;再看那张甲字脸,又瘦又长,胡子凌乱不堪——他会更受欢迎吗?沈凭直觉,还真的不敢妄下结论!
胡得意洋洋,扔下一句“你好好琢磨吧”,大摇大摆地走了。沈回味胡的话,越琢磨越泄气;于是胡乱收拾一番,无精打采地回宿舍去。

第二天早饭一过沈鸣洲便匆匆把自己的东西放到吉普车的后面。朴哥、罗惠、柳信梅和陈佳言要回基地参加运动会,戴越、赵登禄、林丰水、沙守良也要求先回基地,因此面包车安排给了金明,让金明开车送这些人回去,巡视小组的吉卫民、胡立松、何盛业、小于改坐三排吉普车去丰口工地。小于另带了一部分公司月报去那边分发。何小林也跟车临时回一趟丰口。沈鸣洲本来可以直接回基地,胡立松却临时要求沈跟着巡视小组跑一趟。
沈很快收拾好东西,却久久不见巡视小组行动。后来才得知戴越打到一条很大的眼镜王蛇,正拿到厨房煲蛇汤,大家等着吃蛇肉喝蛇汤。更有意思的是,射婆贡献出两只散养鸡,和蛇一起煲“龙凤汤”。刚准备停当,工地那只大灰猫悠闲地走来。戴越一个箭步冲过去,麻利地抓住猫的身子,喜形于色地嚷:“这一下‘龙虎凤汤’货真价实了——市里凌霄阁都买不到的正宗货!”
这只雄壮的灰猫平时蹲坐着如一尊神,沈忍不住出面劝戴越放过它。陈佳言也觉得这么好的一只猫吃掉可惜。好几个职工提醒戴越说,这猫是王依媚上次带来的,为了这只猫媚姐还叫大家别撒老鼠药呢!戴不理会沈和陈干事,一本正经地回应后者:“我刚才打小王的手机,她同意把猫煲汤,回去的时候给她带去一缸肉汤就行。”大家听完也就不多说了。林晓音听说戴越要宰杀大猫,赶紧过来劝阻,也劝不住。林又要求戴征求李向红的意见,因为平时李向红在大猫身上花的心思最多。可李向红一早就去通和镇买菜,最快要到中午才能回来,戴越哪里等得及,以一句“主人同意就行”,硬是把大猫宰了。
“龙虎凤汤”直到近十一点才成功出锅,从吉卫民、胡立松、李执信到下面的职工,个个端着饭盆去抢。大家遵循“见着有份”的原则,领导多得不了多少,分配倒是相对公平。戴越果然另外装了一坛子肉汤,说要带回基地给王依媚。沈鸣洲实在不敢喝这种据说是可遇不可求的稀世珍汤,因此一直站在旁边看着。后来沈从小于那儿得知戴越捉蛇的经过:昨晚小于偶然跟戴越说起在“京城”后面遭遇眼镜蛇的恐怖经历,没想到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戴越断定坟墓旁边有蛇洞。因此今天一早戴就带着洪福天、林丰水和一条大狗,抄着长木棍、竹梢和火把,硬是在坟墓旁边找到了蛇洞,用烟火把蛇熏出来。然后几个人乱棍齐下,轻松捕获了这条长达四米的蛇王。
蛇汤盛宴之后大家终于上了车,两辆车一起离开工地。巡视小组坐的吉普车仍是雷管开车,吉卫民坐在雷管旁边,胡立松和何盛业坐中间那一排,小沈和小于、何小林坐在最后面。一路上大家的心情格外地好。胡立松带头说,所谓“民主巡视会”纯粹是形式——人是老脸孔,事是陈谷子,工地早见识过了;这回又到丰口,有什么看头?何盛业附和说:“这次主要是让小沈见雷书记,我们这些人有什么所谓!”沈来公司两个多月了,说起来这还是头一次去见公司的这位主要领导。
两辆车很快离开工地,沿着流青江的左岸走出大山;顺利地越过通和镇,进入广坳县城。之后吉普车和面包车分道扬镳,拐入一条比较宽阔的水泥路,傍晚时分又一次驶进山谷地,旁边又是一条河。不过这条河水面很宽,水流看起来相当平缓。远处的落日在河水与群山之间洒满阳光,显得那么苍茫。吉普车逆着河流行驶了一会,停在路边的一个饭店门前。沈看到一辆大巴客车赶来,车主吆喝着强迫乘客在饭店里吃饭。小于还发现不远处有人拦车抢劫。大家匆匆吃几口饭,立即上车离开这里。经过这一番折腾,大伙似乎累了,车里很少有人说话。夜深时分临近丰口,胡立松突然一连接到几个电话,随后说话声音都变了。沈没听清,小于小声地告诉沈:雷书记刚刚被当地的县公安局抓走了,好象是在一家洗浴房里被抓的。车里骚动了一会,之后大伙都不吭声。
吉普车抵达丰口工地时已是半夜近十二点。听说工地中层骨干许铭义、曹顺宝已经连夜赶往镇里和县里活动,打探雷书记的消息。胡立松、何盛业顾不上睡觉,赶着去找许、曹两个,其他人在工地的招待所里歇息。沈鸣洲和胡立松同住一屋,此时自然难得地独自占一间房,却难以安眠——对面宿舍里有个收音机一直开着,声音很大,特别嘈杂;而且外面到处都是强而耀眼的灯光。招待所也是石棉瓦房子,根本不隔音,沈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睡在隔壁的小于告诉沈:那台收音机是土方队长许铭义的,这样一直开着已一年了,人称“丰口人民广播站”,大家早已习惯了。更有甚者,“广播站”旁边曹顺宝的房间里,天天都有麻将声和刺耳的吆喝声,同样是通宵达旦。因为雷书记出事,所以今晚暂停了一次,沈有幸赶上了。情况就是这样,入乡随俗,这几个晚上就忍忍吧。
沈又坚持了半小时的样子,最终还是忍不住,爬起床循声找到“广播站”。原来就在招待所对面的一间房子里,房间敞着门,里头赫然摆着一台相当大的收音机,放在一张粗陋的木桌上,此外没别的东西。收音机正播放着一个男人的干嚎声,沈迅速找到关机按钮,毫不客气地关掉收音机。整个世界顿时安静下来,静得耳膜似乎还在嗡嗡轰鸣。
第二天早饭后小于呆在雷书记的办公室,跟守电话的何小林闲聊。沈鸣洲想到施工现场看看,恰好当班的技术干部尤志清要坐一辆办公马去工地,于是沈主动跟着跑一趟。在广坳时沈听文敬东说,尤志清也是一位大学生,来公司已经三年了,能力很强,挺会办事的;还听说他爷爷在国民党时期当过大学校长。此时沈和尤志清坐在一起,发现他圆胖脸带着微笑,满脸和气。沈主动跟他搭话,他却话不多。不过一路上沈还是感到很开心。
这里的山不大,山势微微起伏,就像春风过后水面的波纹。天空格外晴朗高远,空气清新宜人。坝体横在前面的两山之间,看起来已经填筑到接近坝顶了,别有一番壮美。办公马上到坝面,早有大车、小车停在上面,人也有不少,只是都没干活。
坝面比较狭长,中间有个老头双手打着手势,跟一个中年工人正说得来劲。大家下了车,尤志清径直走过去。沈跟在后面,张望着四周。坝面堆了好几堆土料。
“说了这老半天,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老头有点急了:“下面这一层还没验收,你们怎么就填上坝料呢——小尤,你来说说,该怎么办?”
“是是,白总说得对!”尤满脸笑容,扭头对中年工人说:“‘国兄’,你就照白总说的办!”一边忙着给白总递烟。
中年工人却不肯听令,亮起大嗓门喊:“我们的坝料都是合格的;放坝料的这几块地方都是另外多碾压了好几遍——还有什么不可以的?!”
“可以可以!”尤拉起了长声:“这样做才是负责任的嘛——你怎么不跟白总说清楚呢?”“国兄”把头扭向一边,不说话。尤转过身,笑着对白总说:“我们‘国兄’最讲信用!白总放心,他办事很周到,就是不太善于沟通,等回去让我们的领导好好批评教育他!”
白总手指夹着香烟,却想不起点火,一张瘦削的脸凝固了,刚才游移的眼神此时陷入了沉思。等回过神来,尤早已为白总点着了香烟。
“好吧,擅自堆放坝料的事就不追究你们了。”白总吸上一口烟,用脚尖踮踮坝面说:“这些地方都得补压,然后才能上坝料……”
“是是是!”白总的话还没说完,尤便替白总说上了:“这些都是应该做的!白总您放心,把这些重要任务交给我们‘国兄’就是了!”“国兄”还真肯配合,立即朝二十多步外的一台羊脚碾招手:“乖崽,过来!”
羊脚碾“突突突”地开过来了,白总的脸色开始放晴。尤仍是一副佛的笑脸,引着白总边走边聊;又把小沈介绍给白总,并说小沈毕业于首都的尚仁大学——那可是最好的大学,“是我们公司的招牌哦!”
白总眼神发亮,话也多了,说是自己当年成绩异常优秀,完全可以保送到沈就读的这所名校,只可惜遇上“文革”,成份不好,报考资格都被取消了。当头的一句话,他就下到了广阔的农村天地。
尤宽慰白总说:“这真是一辈子的遗憾!不过现在可以听小沈给您描绘一番尚仁大学嘛!”
沈正要推辞,白总忽然抬头向后张望,喊了起来:“怎么回事?谁叫你们填坝料?”
尤回头一看,“国兄”正指挥反铲将几堆坝料铺开;另有几辆东风车正往坝上运送坝料。不过尤并不慌乱,招手把“国兄”叫过来。“国兄”解释说,这不是填坝,而是在坝面晾晒坝料;因为据游仁富师傅说,坝料的含水量偏高一些。
尤笑着对白总说:“您看,我们的同志多负责任!”
白总一手叉腰,另一手打着手势:“晾晒坝料可以,不准填坝!”
“国兄”点头答应,回去指挥铺料。白总盯着望了好一会,才转过身,接着说:“我有个老乡,也在这所大学毕业,学的也是水利。”
“哪一届的?叫什么名字?”沈急着问。
白总笑着说:“他早毕业了——比你大一辈的人呢!他叫蒋戎,早没干水利了;现在就在孖市,当过市里的教育局长呢!”
尤笑着说:“看来您没有这位老乡的最新消息——那位高才进到我们局里来了,成了我们局领导的顾问呢!白总,您有空到我们局里走走吧,看看老乡,也和我们局领导交个朋友,以后我们的合作机会更多了!”
“是吗?哪天是要去看看他。”白总很高兴地尤说:“蒋戎的老爸还是你爷爷当年的学生呢,听说尤校长特别器重老蒋。”
尤志清也很开心,接着吹捧了一番白总和蒋戎。沈听王上游说过“国兄”,听说他叫徐庆光,是徐经理的堂兄;但不了解“乖崽”的情况,于是私下里向尤询问。尤介绍说,“乖崽”姓张,会开车会电焊;去年结婚,今年有了个女儿,从此变得老实多了,于是有了这个外号。沈再问其它情况,尤只是笑笑,不肯多说。
三个人一路说笑着,不觉来到了边坡下面。边坡大部分露着岩石,局部还残留着一些老土,这些老土看起来没有松动过。
“这些土必须清除!”白总一下子恢复了严肃。
“是是是是!”尤扬起脸,笑着说:“这些土不光我不同意保留,‘国兄’也会来个‘除恶务尽’的!”

雷元振被抓的消息传出后,丰口工地在第一时间便开始了营救。土方队长许铭义和车队长曹顺宝连夜到镇派出所找到洪所长,洪面对着几年来的老相识,不敢隐瞒实情:雷是撞到丰口市公安局枪口上的,镇里这边事先毫不知情——“当场抓获,有什么办法呢?”洪摊开双手,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
尽管随后赶到的胡立松百般折腾,却于事无补,营救雷的希望只能落在孖局领导身上。事实上局里的动作也很快,次日一早就成立了由局党委蔡书记领衔的营救小组前往丰口。本来蔡书记要求徐柄政一起去,徐却找借口逃避,让吉卫民代劳。
所幸的是,丰口市政法委钱书记是局里钱兴智副局长的族人,凭着这一层关系蔡书记直接找到了钱书记。更为幸运的是,钱书记极有大局意识,丝毫不拘泥于一时一事。本着维护丰口工程的良好声誉、巩固丰口市和孖局良好合作关系的原则,经慎重考虑,钱下令放人;并强调了本市和孖局多年来的友好合作。
蔡书记告辞出来,直接回局里。留在后面的局办公室主任朱时杰到公安局领出雷元振,也回到局里。丰口这边的摊子自然留给胡立松来料理。
吉、胡、何、许、曹和尤志清几个人一直等到雷元振被接走后才赶回丰口工地。此时已是下午三点多了,大家随便找个地方吃饭。由胡立松接管丰口工程的正式通知,早在上午便由徐柄政发出了。此事来得太突然,大家不好说什么,饭桌上的气氛一度非常沉闷。后来还是吉主席提到徐经理最近下发的禁赌令打破了沉默。吉说,徐还在潘渡收缴了三副麻将,处罚了当事人。
许铭义和曹顺宝发现可以拿徐柄政作为解气的工具,顿时活跃起来。“主席,”曹情绪激动,脸上的黑麻子泛着亮光:“他徐柄政要是敢来收缴我的麻将,那他就死定了!”
吉感到喉咙被噎住了。此行的主要任务之一就是禁止搓麻将。想了想,吉换一种口气,教导曹说:“赌博毕竟是不好的嘛!连赌场都说,‘大赌毁身家’——徐经理禁赌,也是为大家好嘛!”
曹嗤之以鼻:“主席,你怎么把徐柄政想得那么好?我们有几个钱?你问问工地这几个人,比如我,许队长,‘国兄’,‘乖崽’,‘猴头’,都是老打麻将的,总共输了多少钱?打麻将不就是一种消遣吗?一个人要是想赌钱,不玩麻将照样可以办得到——打扑克可不可以赌钱?下象棋可不可以赌钱?不是说麻将是国粹吗?为什么要禁?听说徐柄政的兄弟和老爸都喜欢玩麻将,每次徐柄政回老家就把麻将丢到火堆里,闹得一家人都不舒服——真他妈的有病!”
许铭义补充说:“自古以来,吃喝嫖赌就不分家,要禁就一起禁——他徐柄政除了赌钱我们不知道真假,其它哪一样不精通?”
吉不敢出声。许虽是个工人,却颇有几分斯文相;而且历来很有威严,不象曹顺宝那样把身份气度都写在脸上。吉正想说点什么,尤志清抢先对曹调侃:“岁数增脾气就该减,更何况还是结了婚、家里多了一个领导的男人!”
曹未及答话,许铭义先开口:“顺宝结婚后脾气好多了,‘乖崽’变得更多——结婚前谁敢惹他……”
“你也结婚了,脾气也该好起来才对嘛!”吉主席不失时机地插一句。
“已经好多了!”许接着说:“最起码我不会主动招惹别人——不过要是有人欺负到我头上就没那么简单了!”
“除了徐柄政,谁还敢欺负你?”何盛业抚着手掌,哈哈大笑。
“哎,他还真惹过我一次——不过那一次我就让他怕了!”许脸上泛着红光。
“他怎么惹你?你是怎么教训他的?”何兴致勃勃地问。
许指着何的鼻子笑着说:“屌,你看你,看热闹不嫌事大,闲得无聊是不是?都老黄历了,公司上下,除了小沈谁没听说过?”
何拍着大腿没完:“人家说的都不一样,我又没亲眼看到——大家以讹传讹的,你开开金口亲自辟谣,有什么不好?”
许笑起来,显然来了兴趣:“好好,领导要听故事呢!”挪挪身子接着说:“就是今年开春的事。有一次我跟几个人搓麻将,徐柄政冲进来,抓起一堆子就往外面水坑里丢。当时我就跟过去卡住他的脖子,卡得他嘴角冒白泡;然后又把他放倒,扔在那条臭水沟里——就这一次他就怕了!”
何追着问:“怎么个怕法?”
“打了他以后我就写停薪留职报告,到办公室里找他批。这个屌人不知好歹,我连叫了他几声‘徐经理’,他装得没听见,还往外面走。当时我火了,一拍桌子,猛叫一声‘徐jiba’。这一下他吓住了,不敢走了,站在门口,嘴里嘟哝‘什么事’。我把报告往桌上一拍:‘停薪留职报告,你批不批?’他含含混混地说:‘让朱师傅签一下就可以了。’朱奉经只是一个老工人,临时负责工地几天,这种事按说不该由他来签字。但我不管那么多,指着徐柄政说明白:‘你说的!’朱师傅无所谓,说签就签呗。不过在外面没干多久,雷书记又把我叫回来了。”
何指着许,环视大家笑着说:“看看这个人,够不够窜?怪不得公司上下封他个‘三大刁民’之一呢——你们看看,冤不冤他?”
屋里一阵笑声。许自己也笑起来:“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也不是对他有成见。刚开始我和他的关系还不错呢!丰口从开工起,这帮重机、司机手谁管得动?那时候公司还没有潘渡和广坳,全公司人都靠丰口工程吃饭。徐柄政看我还行,管得动这帮子弟职工,主动和我称兄道弟,张口闭口叫我‘义兄’——想起来都好笑!平时有好菜好汤什么的,都端一碗给我;天天问我有没有困难——我从来没提过困难,什么要求也没提。那段时间我天天早起晚睡玩命干,就因为他看得起我!等到这里主、副坝差不多要完工,潘渡工程也开了工,日子好过了,那个屌人的态度就变了,变得跟陌生人一样!年底分奖金,给我的差不多是最低一档——后来雷书记出面给我调高了几档。跟我玩这种阴谋诡计?我不吃这一套!后来徐柄政扬言要裁人,给公司消肿;还有一阵风言风语说要裁我。我去问他有没有这件事,他竟然还有脸说‘正在考虑’!当时我就想揍他,想想还是算了。没想到后来他还送上门来,不办他天理不容!”
何笑着说:“现在好了,天理容你了,就让你留守在丰口,满意了吧?”
许却一点也不恼,反而开心地说:“留在这里没什么不好,最起码比潘渡和广坳要好一点。不是我吹牛,徐柄政大半年没敢来丰口,主要原因就是怕我!”一边说一边夹起一大块鸡肉。
何继续打趣许、曹两个:“你们这些大老粗,就只知道吃喝拉撒睡玩,人家徐经理要提高你们的素质、充实你们的精神生活,你们还牢骚怪话!”
真是不说则已,一说起来曹的怒气便不打一处来:“在徐柄政那个浆糊脑袋里,哪里还有我们的‘精神生活’?前两年雷书记想在工地建一个篮球场和一个卡拉ok房,徐柄政那个屌毛跳起来反对,说是要从职工奖金里扣钱!后来雷书记要买个‘锅盖’,给工地装有线电视,姓徐的又反对。雷书记没听他的,两个人为这件事还闹出了意见!看看公司基地那个卡拉ok房,装配得就象皇宫一样;平时关起门来,只有徐柄政有事没事带个小秘进去搞鬼!你再看看徐柄政那辆专车,里头的一套音响就够我们干十年!”
吉仍然没话。又是何盛业堵曹的嘴:“所以雷书记回老家去了——你要是当了经理,不也是这副德性!”

沈鸣洲跟着尤志清回来时已是午饭时分了。刚走到招待所门口,有个小个子年轻人拎着红色安全帽走过来,一见沈就打招呼:“哦,你就是新来的大学生,叫沈鸣洲吧?”
沈点点头。这人个子虽瘦小,嗓门却很大。走近了沈才注意到这人脸庞骨架分明,嘴唇薄得象两片纸;唯有眼睛闪亮,显得十分精神。
“哇,一表人才哦!”瘦小个子立即热情百倍,腾出一只手来握住沈的手,拉长了声调:“徐经理的眼光不错嘛!你们这些大学生嘛,以后都是公司的栋梁啊——我就不用问是谁啦,以后你会知道的啦。跟你们这些科班出身的人比起来,我们都是黑五类分子啦——要学历没学历,要本事没本事,小人物一个啦!等一下我还有事,不陪你啦。你就住这一间,对不对?吃过晚饭我就过来,跟公司的人才好好聊聊,请教请教!”说完,松开手走了。
下午沈没什么事,在工地的生活区转了一圈。丰口工地的人不多,只有五排石棉瓦房子;其中食堂与娱乐室相连,呈“L”形,拐角处的那间房据说是招待客人的地方,在这儿号称“国宾馆”。跟别的工地不同的是,这里的食堂对职工免费。雷元振的办公室旁边是大会议室,会议室里有一半是电视房,跟广坳的娱乐房相似。之后沈回到招待所,不久小于带着何小林来看望沈。
何小林长得比较清秀,说话的嗓音很柔,像是女孩子,让沈感到有点不舒服。在广坳工地的那些天里两人很少交往,不过此时小何对沈很热情,说起丰口工地的事情有问必答。沈这才得知,许铭义、曹顺宝和乖崽三个竟然就是广为传扬的公司“三大刁民”!许铭义果然是在丰口工地的后期对徐柄政动手;后来离开公司,给一个老板干,是雷书记把他叫回来的。乖崽不到十七岁就参加工作,脾气火爆,从来不把领导放在眼里。早在乔经理时期,听说乔经理扣了乖崽二百块钱,乖崽就到乔经理家里吃了一个月饭。不过近两年来乖崽变化很大,脾气好了不少。而曹顺宝至今仍然是满口粗话,整天骂骂咧咧的,不过似乎没听说他的惊人之举。徐柄政很少来丰口工地,最近半年也没见他一面;不过这边的情况徐还是能随时掌握。这些职工子弟虽然不好对付,但跟雷书记的关系还算不错,总体上还服雷的管辖。如今雷出事,今后怎么样真的难以预料。
沈说起中午见到那个瘦小个子年轻人,何小林断定是“猴头”——正名叫侯五常,职工子弟,在这边干技术。后来何小林透露说,工地不少职工对沈有意见,原因是昨晚沈关了“广播站”,让他们一晚上没睡好。不过今晚不用听广播,以后也不用了,因为吉主席要求大家适应安静睡觉。
沈听得好笑。随后小于和何小林告辞,沈美美地睡了一觉。耗到下午五点多,沈去食堂吃饭。食堂设有两个饭菜窗口,排着两列队伍。沈就在靠门口的那一列后面排队,站在前面的正是上午见到的乖崽。另一排里有“国兄”,斜对着乖崽,此外没有其他面熟的脸孔。
乖崽细眉细眼,一见沈站在身后,立即有嚷着说:“大学生应该去‘国宾馆’跟吉主席吃客餐去!我们这种饭光长肉不长脑子,只有徐经理特批的御宴才能养出跨越式发展思维的头脑来!”
一席话说得大家哈哈大笑。里头卖饭的一个胖阿姨笑着说:“小张怎么这么会说话?照你这样你说,脑子不好用的人到徐经理家里去,吃几次庞姐做的饭,那还不成精了?”
听了胖阿姨的一番话,乖崽更来了兴趣:“一般人哪里吃得到徐经理的饭?不要说吃徐经理家里的,就是外面捡来的肥肉,比如福永电厂,也只有徐经理看得顺眼的人才能过去闻闻味……”
“你别瞎说了!”胖阿姨立即打断乖崽的话:“那边还刚开工呢,你就会瞎猜!”
乖崽一本正经地说:“哪里还用猜!事情不明摆着吗?你看看我们公司——潘渡正是高峰期,天天加班加点;广坳填坝还在初期呢;我们这边快收尾了,人都闲着——结果怎么样?徐经理还是从那两个工地抽人!要是徐经理让雷书记过福永那边,雷书记就不会闲得逛错地方——这下好了,从那么大那么高的书记宝座上掉进我们人民群众里,屁股还不摔成八瓣!福永那边的油水是徐经理的小金库,我看这边除了‘国兄’,谁也别想去沾……”
话音未落,“国兄”急得眉骨高耸,粗糙的大脸胀得通红,张着大嘴嚷:“谁说我沾他的油水?老子靠本事吃饭!”一边说一边敲着又大又旧的饭盆给乖崽看:“老子用这个饭盆吃了十几年饭,求过谁了?谁坐天下老子都有饭吃!”
乖崽不敢吭声。这时尤志清忽然从后面冒出来,拉着沈往外走:“沈工快去吉主席那边吃客餐——不用怕,你也是靠本事吃饭!”
沈来到拐角的客餐房里,发现里头摆着一张很大的圆桌,坐着大约十个人。除民主巡视小组外,还有工地的几位管理人员。沈能认出的是尤志清和猴头,后来在说笑声中认识了许铭义、曹顺宝两个。许铭义比较瘦高,脸部比较白净;而曹顺宝大脑袋高鼻子,脸上的黑麻子相当明显。
吉卫民、胡立松几次带头给大伙敬酒。雷元振事件的影响已消减了不少,此时的气氛还算可以。一番热闹之后,吉主席首先说出工作安排:晚饭后即召开民主会,明天一早就离开工地。如此急迫是因为在广坳耽误了好几天。胡立松突然有了新的职责,自然留在丰口。吉要求大伙适当喝酒,不要过量。正说着,胡立松的手机突然响起,传来工地有事的消息。接完电话胡便起身出去了,不能参加吉主席的民主会。
胡的离席让大家的兴致减退了许多,酒席显得有点沉闷。尤志清仍然挂着笑容,侯五常尽量给大家说点笑料,许铭义却始终闷头喝酒。后来曹顺宝抬起硕大的脑袋,突然冒出一句惊人的话:“主席,丰口工地肯定有特务、有间谍!”
吉卫民一阵惊愕,猴头也愣了一下。曹接着说“我们这里谁骂了娘,谁输了钱,谁喝了酒,谁抽了烟——24小时之内徐柄政肯定知道得清清楚楚!”
侯立即附和:“曹老兄说得没错,徐柄政这个屌毛,啊,搞法西斯那一套,真是欠揍!”一边说一边端起酒杯给吉主席和许、曹敬酒。
曹顺宝并不热情,瞥了侯一眼,冷冷地说:“软橡皮凿子,有个屌用?每次徐柄政一来,你都吓得屙不出屎尿来!”
大家一阵发笑。等笑声过去,侯自我解嘲:“我是很怕他的啦,屌,你也差不多——你什么时候敢冲着徐经理说这种话?要说起来,只有我们许队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啦!”何盛业摆出一副调笑的神情冲着曹说:“听见没有?你们是半斤八两的货!”
许铭义仍然闷声不响,线条分明的瘦脸隐隐地透着一种刚硬,让人不敢接近。吉主席欲言又止,脸色不佳。侯五常见状,赶紧发言:“我都说过啦,这地方叫‘梁山’;你们都是草寇,占山为王,无法无天——不过说到底,总有一天要归顺朝廷的啦!”
曹顺宝轻蔑地看了侯一眼:“等你当上经理再说吧!”

胡立松不参加吉主席的“民主会”,不只是因为那种会议无聊,也不只是工地有点事情。如今自己掌控着一项工程——尽管已是工程后期,但也是多年来第一次真正行使全面的管理权力呀!想到这里胡的心里就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兴奋!别看平时自己有点放纵,看不惯经理、局长;但是当自己一旦有了机会,坐上管理者的位子了,立即就看不惯许、曹两个小土匪头子——虽然平时与他们有着不错的私交——权力是多么神奇的东西!
明月悬在头顶,坝面的上空格外高远深澈。车辆仍在运送着坝料,监理仍在找麻烦,工人仍在骂粗话——这些都没关系,生活本来就是丰富多彩的!老试验工游仁富正与监理白总交谈,当班的猴头却不自觉,赖在吉主席那边不走!老游平日虽然牢骚很多,其实责任心很强,是一位难得的好同志。胡下了车,朝白总走去。
“你们尤工上午答应我的事,兑现了几件?”白总四处察看,很不满意:“说是晒坝料,结果全部填上了!边坡也没清理干净,还有这么多土——不行,必须把这些土挖掉!”边坡的凹陷处确实还有一些老土块。
老游弯着腰,指着坝面轻声说:“你没看中要害!那点土挖不挖都无所谓,底下的坝面施工才是最重要的!”
白总点点头:“没错。不过边坡也很重要……”
“你以为有那点土就不安全?”老游胸有成竹:“我们填的坝料,密实度还比不上那些土块呢!你看那些土层,都是没松动过的老土,挖掉它再填我们这种坝料,等于是搞破坏!依我看,把好坝料铺填和碾压这两关,最为关键!”
白总想了想,大声称赞:“说得对!说得对——你是工程师,还是高工?”
老游一下子提高了嗓门:“我不是工程师,只是一个工人,试验工!”
“试验工也带个‘工’字!”白总挺着大肚子,拍着游的肩膀说:“还是游工经验老到!”
“民工还带个‘工’字呢,我算什么!”老游扭着脖子,不肯接受白总的封赏。
白总乐呵呵地说:“游工真有意思——胡工,你们两个游工都很出色!”
胡未及答话,老游先嚷起来:“我这个‘游’跟他那个‘尤’不一样!我这个‘游’流浪四方,他那个‘尤’前途无量……”
“都是好样的!”胡笑起来:“都是公司的人才!我要是当局长,肯定要为老游买个文凭,然后给老游评个高工,再聘为技术顾问,分一套好房子……”
几个人一阵笑谈,之后白总交代了一番,先回去了。
这边胡陪着老游聊天,一直聊到月亮偏过山头。老游当年跟局总工蒋翰游一同起步,几十年来勤勤恳恳,却一直在个人地位和利益上受到不公的对待。此刻胡对老游表现出罕见的宽容和敬意,让老游越说越放得开。平心而论,里面虽然掺有不少不满和牢骚,但老同志反映的许多情况,却是不争的事实。胡感到公司积弊太多,却又无可奈何。这时老游后面的一句话更让胡吃惊:
“你们都说雷书记好,只有我没办法说话,最好是做哑巴!”
胡忙问什么事。老游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原来雷多次在工地干扰工程施工,拼命抢进度。一次老游到工地取样,发现填好的坝料密实度不够,差得不少;再一看新铺的坝料太厚,有的地方堆得都看不到后面的人了!老游想要制止,谁知守在旁边的雷书记拿腔拿调地质问游:“你还要不要奖金?”
老游愣了一阵,望着雷没说话。
这时雷开始训话了:“你的工资、奖金从哪里来?你的福利从哪里来?干工程都按那些条条框框办,大家都得饿成秋后的蚂蚱!”
虽然局里各级党政领导更关心的是效益,胡得知此事后还是倍感诧异。想想雷书记在大会小会上不止一次强调“百年大计质量第一”,强调共产党员要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责任感”,缘何在私下里说出这种话来?
老游越说越激动,不觉拔高了声调,干瘦的老脸微微地抽动着:“我们饿成皮包骨,他照样吃得肥头大耳!当时我就说,‘你雷元振再也找不到坝来填了!’真是上天有眼,再也不让他祸国殃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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