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5%9b%9e%e5%88%b0%e9%98%b3%e5%85%892第二章 红尘遮断诗意路

第001节(总第010节)

最熟悉的人面目模糊,在绝望里顽抗到底。积攒所有的疼痛一击致命。你好,近在咫尺的星辰!歌声明灭如春秋轮换,你在捉迷藏中永远走失。我们各自跋涉,阴晴圆缺互通有无。今夜无风,今夜无眠,今夜有你。

祖哥带着娇娥离开老家来到新都,一路上很顺利。母亲给娇娥准备了一罐本地茶叶、一包晾干的竹笋、十个煮熟的家鸡蛋,还有一大袋红薯茶油丸子——这可是过年才有的年货,平时极少有人做这种东西。娇娥喜欢茶叶和竹笋,可惜对丸子感觉一般。不过在火车上祖哥给娇娥展示的那串水晶石项链,果然让娇娥爱不释手。
让祖哥开心的是,如今和娇娥的感情好多了。两人在新都照常住在租来的小房子里,娇娥居然几次给祖哥炒菜做饭,而且味道相当不错!祖哥要拥吻娇娥也比以前容易得多,只是娇娥仍然坚守住最后一道底线,让祖哥不敢造次。过几天娇娥要回基地过“十一”,而且要先到朋江工地的宿舍取一些东西;届时由祖哥一路陪着,同时让祖哥和未来的岳父岳母见面。
小日子虽然过得滋润,祖哥却有几件事情挂在心里放不下。当初虽然不满夏茂生那个愣头,可毕竟曾答应过帮他在新都找事干。新都这地方虽说收入比别的城市高一些,但房价高租金贵,吃的也不便宜,没钱人在这儿活得真不易。夏茂生要准备考研,工钱可以少点,但需要很多自由时间,因此给他找的工作不能是那种整天坐班的,而且不能太累。新都的自由职业有不少,可大多数是推销的业务员,对夏来说显然不合适。
祖哥早就听说城郊的培南工业区有很多际县老乡;还听说红眼陈晓阳在那边呆了好多年,颇有人脉。这次祖哥特意去了一趟,发现那边到处都是进厂打工的年轻人,摩托车乱钻。果然有很多老乡,听到好些人讲老家的方言。祖哥见到了陈红眼,还有雨梅。红眼正拉着一支十几个人的包工队,主要在附近的建筑工地给人盖房子。见到祖哥红眼很高兴,特意请祖哥到饭店里吃饭。祖哥不敢提鬼四,没想到红眼主动提到他的这位小弟,说是过两天就到新都这边来,跟着他跑,以见见世面。红眼的岁数跟秋平相当,眼睛炯炯有神,说话干脆利落,精气神比秋平好多了,颇有小老板的气派。听陈说,他手下一个叫程三官的老乡,是茶丰大队七寨人,跟云洲镇程所长同族,小红眼好几岁,脑子灵能管事,红眼很看重他;谁知那小子不肯在新都闯,前几天非得回去,说是要在老家拉队伍干工程。红眼感慨说:“男人要闯出名堂就得到外地,落难了才应该回老家!”
祖哥曾听小师弟妖果说到过程三官,好象那人挺讲义气的。对于红眼的说法,祖哥不好评判,含含糊糊地点点头。夏茂生的事显然不适合提,饭后祖哥只得告辞。红眼一直送祖哥到公交车站,还说韩涛也来过这里,曾提出跟他合作开一家汽修厂,他没答应。
祖哥回到市区特意转了两家职介所,没什么实质信息。随后的两天祖哥找了两个同学,还到市中心公园的英语园瞎碰运气。一连奔忙了两三天,引得娇娥直埋怨。不过娇娥虽然怪祖哥逞能、胡乱承诺揽事,还是提示祖哥找大学老师试试。祖哥一听觉得有理,立即决定找新都大学化工学院的廉孝举老师。祖哥很得廉老师的赏识,况且廉老师历来直率大方,交游很广,找他帮忙很有希望。
晚上八点祖哥带着一袋水果来到廉老师的家里,几句话后便直奔主题。廉老师果然热心相助,答应让夏茂生到他的实验室里协助研究生记录各种数据,活很轻松。更吸引人的是,实验室所在的化工研究中心地处新都大学西侧的偏僻场所,单独一个大院子;里头有许多栋二三层的小楼,楼里有不少空房子,完全可为夏免费提供住所。至于报酬,自然要比博士、硕士研究生低一些。祖哥早已打探到廉老师一般每个月给每个研究生三五百元,比其他老师大方;给夏茂生的钱尽管要低一些,也应该足够他的伙食了。
听说前几个月廉老师拿到市石化集团一个相当大的科研项目,科研经费上百万元。此时祖哥询问详情,廉很开心地说出原委。原来去年市里提出要在十年时间内建成全国最大的石油加工和石化产品深加工基地,而且动作很快,各种炼油、乙烯、芳烃、生物制药项目接踵而来。市石化集团自然是主角,而廉老师跟这个集团里一个姓汪的处长是老关系,凭着这层关系廉在科研项目的争夺中占得先机。不过当时新都大学正在争取,老家的那所工业大学显然不太可能胜出。为了确保得到项目及拓展个人更大的发展空间,廉老师主动找关系调到新都大学,之后便如预料的那样斩获颇丰。
凭着新都大学的实力,加上近水楼台,今后化工学院的日子应该会不错。再说,如今整个化工行业的前景也看好。祖哥听得好兴奋,更觉得应该抓紧复习了。临走时廉老师说,本来这份差事想给祖哥的,届时还可以多给祖哥一些钱,谁知道祖哥让给了别人。
祖哥也觉得有点遗憾,不过想想是帮助老乡老同学,心里也就感到释然。辞别廉老师出来,祖哥立即打电话通知夏茂生,要夏明天尽早过来。第二天上午夏茂生果然带着行李和一箱子书籍资料赶过来了。祖哥领着夏,跟着廉老师的一个学生来到化工研究中心,在一个小池塘旁边的三层小楼里找到了廉老师的试验室。里头果然有空房子,而且多达三间,其中两间有铁架床!
夏茂生选定中间那间房子安顿下来,祖哥帮着给夏买来一些必需品。韩涛曾说起朋江工地有个姓曹的技术干部多年报考新都大学的研究生,没怎么上班,多半时间泡在大学里,生活很困难。祖哥觉得不妨让那个姓曹的哥们住进来,只是没法跟他联系。
第二天夏茂生就跟着廉老师的研究生记录各种试验数据。这天祖哥本来打算去朋江工地,因为放心不下,特意推后一天动身,在实验室陪着夏呆了整整一个上午。夏果然聪明,尽管专业差异巨大,居然很快上手;而且看起来个性也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强,和实验室里的几个研究生相处得还可以。祖哥这才放心,第二天一早便带着娇娥赶往朋江工地。

孖局的第四季度生产会议放在朋江工地召开,有点出人意料。会议由卫时进副局长主持,各子公司经理、各经营实体及各职能部门负责人轮着汇报工作。韦局长、蔡书记先后发言,副局长董翼申也发表了大段讲话。会议连着开了两天半,开得隆重而又热烈。开会期间一些家属也跟着到了朋江工地,一时车辆出入频繁,工地的热闹气氛不亚于基地。
范思鲲也在这里呆了好几天,和局车队的路队长同住一间招待所。自从那天邂逅了贾宏和洪忆苕的打情骂俏,小范终于彻底死心了。怪不得人家叫他“贾油子”呢——油嘴滑舌真的那么有魅力吗?思考了一个晚上后,小范决定立即启动工作调动的预案。孖局技术中心那边没有问题,倪璐主任早就看上了小范,只是强调必须有“徐柄政同意放人”这一先决条件。为了稳妥起见,小范通过老乡祝植枫再次打探了倪璐大姐的口气,倪璐果然态度如初。考虑到近期陆续有丰口工地的职工获准调走或停薪留职,小范没有犹豫或迂回,待徐柄政一回到基地经理室便直接向他提出调动。徐果然拉长脸,好一阵子不说话;然后叫小范陪着他到朋江工地开会,会议期间帮他整理材料。小范自然答应去朋江工地,但坚持要徐同意他的调动。没想到最后徐扔下冷冰冰的一句话:“死了这条心!”
小范当然不死心。接下来的一步是找老乡彭禹副书记帮忙,而彭书记也在朋江工地开会,因此小范相当顺利地与彭单独见了面。彭书记虽然是第一次见到小范,但此前多次听说过这位小老乡;此次亲自交谈考察,果然发现小伙子正派诚恳、天资聪慧,实属可造之才。彭书记满心欢喜,当即表态说:“小范你积极上进,主动争取更能发挥能力才智的工作岗位,对国家、对单位、对个人,乃至对整个水利事业都是好事,大方向完全正确,我支持你!”之后彭书记叫小范安心工作,出色完成徐经理交办的各项工作任务;工作调动的事静候局领导和相关部门的指示安排。
小范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从彭书记的房间出来,小范发现后背竟然湿了一大块!彭书记身材魁梧,脸上有几处肉粒,表情威严,话语徐缓有力;要不是明确说出的那段话,还真不敢相信他原来肯热心帮助老乡!听说祝植枫经常找彭书记,真不知他是怎样面对这位大领导的虎威!想想平时也曾见识过一些大小场面,这次竟然……彭太太那么温和温柔、善解人意的一个女人,落在那个人手里,多么可怜!
这几天徐柄政没给小范多少工作任务,小范觉得是徐让自己歇息几天,算是另一种形式的恩宠和挽留。会议的第二天中午徐柄政似乎有点不开心,晚上回到招待所里也没什么话。小范不敢招惹他,尽量离他远点。这些天出了不少事,雷元镇回到基地的第二天就被罢了官,由徐柄政兼任公司党支部书记;如今听说雷挂在局工会,身份是主任调研员。前两天媚姐回到基地,不肯跟徐柄政来朋江工地。司机王亦龙赶来朋江工地陪老婆,听说林丰水也在这边找老朋友玩。昨天小范还看到何盛业,跟鲁佩香大姐有说有笑,不知有何公干。
作为全局近期主要收入来源的朋江工程,小范了解得也不多,只知道主要由局里的锦源、中源、华源公司承担主体工程的施工任务。华源公司跟福源公司一样以土方工程起家,听说公司俞经理和以前的乔经理关系不错。那个俞经理在公司内部被称作“俞老板”;不过小范发现他虽然健壮结实有点老板派头,却老是挨局领导的骂,缺少老板的威仪。
小范情绪不佳,不太想去打听局里的大事,对福源公司的事情更是提不起兴趣,大部分时间呆在招待所里。颇为热闹的工地“建设之家”就在工地招待所近旁,是一栋四层楼房,里头有餐馆和会议室,还有不少间客房;由卫局长派人管理,好象不负责盈亏。小范趁着晚饭后去过一次建设之家,在一楼大厅里独自喝了点饮料,意外遇到锦源公司的经理史城。当时史城正和几个年轻人喝酒,就坐在小范旁边;里头显然有刚毕业的大学生。小范不想偷听他们的闲谈,但还是听到了一些逸闻和高论。史城并不回避敏感话题,难得地解释孖局工人对大学生普遍不友好的原因:大学生除了前程看好、升迁快外,初始工资级别也高,普遍为五级正或六级付,相当于多数工人退休之际的工资级别;另外房子优先且面积大。子弟职工们似乎都觉得孖局是他们挣下的家业,自然容易产生这种错觉;当然另有嫉贤妒能的因素。后来史城讲到早年在工地的恶劣条件和种种艰苦——甚至厕所都不够用,男人的大小便多半得自行到山上解决……如今的条件虽然比以前大为改善,但还是让新来的大学生倍感凄凉迷惘。而史城十多岁就在工地流浪,能够在工地坚守这么多年,主要缘于对人生的感悟:人生在世,确实需要钱财地位;但更加根本的是总得需要做点什么以确立自己的身份,最起码需要找到自己的存在感——就像横渡人生大海需要船和锚一样,要不然被孤独淹没或漂泊无依,太可怕了……
真看不出那个脸膛结实的粗人经理居然有此等见识!当然,粗人毕竟是粗人,聊到喝酒时原形毕露。史城编造出“酒桌文化”或“酒场文化”的名词,声称喝酒不仅是工作还是文化,一本正经地告诉年轻大学生说:“你下到工人堆里,首先得一起喝酒。你要是被灌倒,以后肯定指使不动那帮大老粗;反过来要是你把他们全部喝趴下,以后他们准听你的。”
一个举止有点斯文的大学生怀疑地问:“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史城斩钉截铁地确认:“这是咱们中国特有的酒文化,博大精深,够你参悟一辈子!”
史城的自豪之情溢于言表,小范却听得心里发虚,赶紧逃离建设之家。只是接下来的时光仍然难以打发……小范在这边没有深交的朋友,细数起来似乎只有和祖哥说得来的太公算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年初太公来朋江工地的食堂做饭,成了这边的大厨师。别看太公相貌显老,听祖哥说只有三十出头。后来还听祖哥说,太公原先在老家养鱼养虾赚了不少钱,几年后却因包工程全赔进去了;如今暂时栖身工地,以后肯定要另找出路。
小范想到将来在技术中心上班需要使用电脑绘图,而且还需要掌握一种绘图软件,心里有点不安。在福源公司一年多的时间里,小范不但专业有所荒废,连电脑都很少用过。朋江工地的后勤服务中心有个网吧,听说上网的速度挺快,费用标准时每小时十元。尽管网费很贵,小范还是很愿意花这笔钱,借以了解当前电脑软件的情况。可管理电脑房的是年轻姑娘小俏,而小俏在公主楼里曾跟忆苕住过同一个宿舍,两人是无话不说的闺密。小范思前想后,最终还是望而却步。
小俏是戴越的妹妹,娇俏可爱,很活跃,在公主楼里号称“俏姑娘”,真是名副其实!想想戴越那副老色相,兄妹两个的差异真够大的。当初小范到福源公司不久,戴越就有意把妹妹介绍给小范,可惜小范已有女朋友忆苕。如今忆苕转投他人怀抱,公司及这边工地大部分人还不知情。有时候小范觉得小俏其实更适合自己,可此时对这事心灰意冷。在这举目无亲的工地,失意的小范好想找个朋友聊聊,可是……能找谁呢?找太公吗?还是算了吧!
第三天上午小范得知明天一早大部分领导及家属回基地,今天的安排是下午局领导率队拜会业主龙指挥及监理、设代;晚上邀请龙指挥一干人到外面吃饭。确实该回去了,局基地的运动会正如火如荼呢,文艺演出也很快要开始了。没想到事情又有波折,中午徐柄政匆匆吃几口饭就坐专车走了,这回开车的不是林世英,而是王亦龙。小范忍不住向林世英打听,才得知昨晚潘渡隧洞塌方,压死一个民工,而这个民工恰好来自当地;今天一早当地人闹事,还打了苏仁勉——如今苏正躺在当地一家小医院呢,不过听说伤势不重。潘渡工地山多路陡,林世英没去过那边,而王亦龙跑过多次,徐经理历来谨慎,于是临时叫王师傅代劳。至于明天一早的安排,听说人多车多而司机师傅不够,因此路队长临时抓人,唯一的大巴车交给小车班里最稳重的车师傅,而林世英和林丰水被路队长临时借去开面包车。
小范发现林世英和朋江工地看守钢筋水泥的工人柴继辉长得有点像,都算是比较英俊;只是林世英更会耍嘴皮子,而柴继辉要木讷得多。柴也是职工子弟,曾跟陈安甫学习测量,跟了三年还是被退回来。听陈安甫的徒弟牛孝姬说,柴脑子有点笨,动作也不麻利;倒是全身骨架不小,有相当大的力气。尽管智力不出众,柴的女人缘听说一直不错——就是公主楼里的高贵姑娘们还挺喜欢他呢!女人大概是没有深度的动物,对此小范只能徒唤奈何。
下午小范得知祖哥和侯娇娥来到了朋江工地,不知怎的心里很急切地想去见祖哥,可转念一想人家和女朋友难得在一起,自己何必去打扰呢?想到这里小范依然守在招待所里看闲书。晚饭时小范有意躲着卖饭菜的太公,饭后继续呆在宿舍休息。没想到不多一会儿祖哥和太公一起来到小范的屋里,拉着小范去建设之家喝酒。十天不见,祖哥短发齐整,额头发亮目光灼灼,说话更加洪亮有力,一看就知道这位哥们正走鸿运。听祖哥说,明天他和女朋友一起搭局里的车回基地。太公看起来更胖了一些,头发稀少,脸上的皱纹也好象更深了;不过这位老兄表情不温不火,显得沉稳老练。小范尽可能保持好情绪,不让他们两个看出来。
“建设之家”里的人不多。小范喜欢一楼西侧那个靠窗的半隔断茶座,于是走在前头,越过正对大门的服务台,左拐跨上三步台阶,引着祖哥和太公过那边去。另两位自然没什么意见,结果祖哥靠窗坐,小范坐在祖哥旁边,对面太公独占一个小沙发。
祖哥要请客,太公不肯,争执了一番后还是听太公的,由太公做东。因为大家吃过晚饭,自然只能要一点酒水。此时小范不想喝酒,却不好开口,没想到太公只要了两瓶啤酒,给小范的是饮料。小范正惊疑时,祖哥先说话了:“知道哥们感情不顺,所以我们特意给你解闷,当然不让你喝酒啦!”
小范想问祖哥消息来源,转念一想没有必要,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太公看在眼里,看着小范说:“我没什么本事,不过毕竟是过来人。你有什么想不通的,现在就可以说出来,看看我和祖哥能不能帮你解开心结……”
小范忙摆手笑着说:“没什么想不通的,没那么严重!事情都有利弊两面,我现在的心脏嘛,更强大了,也可以说更硬了。”说到这里小范指指外面的电线:“可以抗500千伏的高压电呢!”
祖哥不觉乐了。太公笑笑说:“人家没那么高压,你何必那么强硬?”
小范看着太公上嘴唇那撮凌乱的小胡子,忽然觉得这人果然象外表那样老成,不觉收起轻佻的神态,诚恳地说:“说实话吧,我真是输得一塌糊涂!到现在我都不明白……没什么见识,光是耍嘴皮子,十足的贫嘴,真的有那么大的魅力?”
“我就猜到你没弄明白!”太公身子后仰,靠着沙发说:“一眼就把你看透了,人家怎么肯跟你过一辈子?”
这时服务员送来啤酒和饮料,小范主动辞掉饮料,跟另外二位一起喝酒。于是服务员又拿来一瓶啤酒,并给三个人的酒杯斟满。等服务员走后,祖哥疑惑地问太公:“小范不藏心眼不好吗?非得搞得高深莫测,以后怎么过日子?”
太公用手指敲着桌子说:“这不是谈对象吗?没说以后过日子的事。来来,喝吧!”于是三个人碰了一下杯,各喝一大口。
放下酒杯,太公感慨地说:“当年人家都懒得看我,你们两个都比我强——老哥给你们垫底好不好?事情没那么复杂,简单一点想,男人靠什么安身立命?靠什么打动女人?总不会是说几句俏皮话吧?时间一长,什么都会变。小范你说呢?”
“对对,大哥说得对!”小范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不觉激动起来,不叫他太公;一边说一边给自己倒满酒,端起酒杯跟太公和祖哥碰杯,然后一饮而尽。之后小范不想谈自己的那点事,转而说起工地这边的听闻。这几个月局里引进了几位人才,都放在朋江工地——比如有一个副总工曹升,原先是南甸理工的一个副教授。还有一个叫严高的硕士研究生,今年刚毕业就来到局里;作为局里的第一个研究生,分了一套两居室的住房。没想到太公和祖哥也知道这些。太公甚至还打听到另一个让人心动的消息:朋江管理局正在筹建之中,听说正在物色技术和管理人才呢!
小范听得耳热心动,太公却没注意小范,盯着祖哥说:“你考什么研究生?还不快找个好单位去!俞老板手下那个曹常青,非得一根筋年年考研,好几次我都劝他换一种想法,那哥们就是不听,错过了不少机会。”
祖哥显然也不认同太公的意见,却不怎么争辩,倒是对曹常青感兴趣,向太公打听曹的情况。太公不想过多地谈论曹,只是提到那位哥们有点心高气傲;而且别看跟他太公一样显老,这些年一直走桃花运呢!小范也听过曹常青的传闻,听说他竟然跟局花马贞谈对象,不知真假。此时小范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太公一番,发现这个失败的小老板虽然身子不高其貌不扬,不大的一双眼睛却隐隐地藏有一种深度,“太公”这个外号还真不是虚的。
这时女服务员送来花生米和开心果,小范发现年轻的服务员相当漂亮,而且隐隐地有一丝英武气概,有点像忆苕。祖哥招呼大伙喝酒,不一会儿就把三瓶酒送进肚里。女服务员又送来三瓶啤酒。太公觉得小范很有酒量,想改喝白酒,被祖哥劝止。之后三个人闲聊一些杂七杂八的事,不外乎同学、老乡、下海、炒股之类。小范对这些兴趣一般,只顾闷头喝酒,竟然又把第二瓶啤酒喝了个底朝天。小范平时酒量很小,往往喝一瓶啤酒就感到眼热头沉;可此时竟然一点也不觉得难受,于是欣然接受了太公提议的第三瓶啤酒。
后来聊到新都的一些听闻。太公觉得那边机会多,年轻人应该去试试运气。祖哥笑着说,他和小范基本就是吃技术饭,只有太公最有可能在那边发大财。祖哥还一个劲地鼓动太公去那边做生意,届时他和小范可以在读书及工作之余帮忙。太公摇摇头说:“找我做生意的人有几个,远的不说,上个月你那老乡韩涛就想拉我合伙。我跟他逗,‘等你生到儿子再说吧’,那哥们不服气,跟我较劲,还说儿子才算是后代……”
祖哥忙问:“他老婆没去堕胎吧?”
“前几天请假带他老婆走了,”太公有点不忿:“我看十有八九是去照B超!”
祖哥想了想,还是替老乡说几句:“到底还是农村出来的,多少都有点重男轻女……”
“我也是农村出来的,也只有一个闺女,怎么就不觉得儿子有多好呢!”太公感慨说:“前几天曹常青回来,我跟韩涛、小曹争过这件事。韩涛是怎么说的?‘儿子才是自己的’,‘十个八个不嫌多’。小曹坚持一儿一女最好,多了不要,还跟韩涛讲了一大堆的道理。当时我就跟小曹说,有没有儿子、儿子多少都不是主要的,关键是有人还没出生就定好了省部级以上的高官,有人注定是扛麻袋卖苦力。十个八个儿子冒出来,就怕中央那边的位子不够,闹得神仙打架呢!”
祖哥不觉一笑,之后换一种口气说太公:“老兄有点过分啦,以后不能那样说话!”
太公点点头说:“确实有点过。当时韩涛脸色就不好看,带老婆走的那天还有点生我的气呢!哪天我向他道歉去……”
祖哥忙安慰太公说:“那没关系,不用多心。我那个老乡历来有想法、想干大事,心胸宽,不会计较的……”这时女服务员顺便经过,看到小范的酒瓶空着,只剩酒杯里大半杯啤酒,便询问是否还要加酒。祖哥赶紧摆手,于是女服务员走了。
此时的小范似乎有点走神。刚才太公和祖哥的对话好象发生在另一个遥远的世界,小范的眼前突然出现忆苕的笑脸,笑容灿烂象是刚跃上山顶的朝阳;又好象是她的眼神,那么明亮那么水灵!更让小范激动的是,忆苕正朝自己招手!
小范立即端起酒杯站起身来,望着忆苕追过去。祖哥和太公愣了一下,立即从后面跟过来。小范端着酒杯大步往前,目不斜视,完全不顾前面的台阶。祖哥和太公来不及扶持,只见小范脚下踩空,重重地摔倒在服务台前面。伴随着刺耳的“哐啷”声,玻璃酒杯碎片洒满一地,把走在前面的女服务员吓一大跳。其他喝茶吃饭的客人也都扭头围观。这时小范突然大哭起来,竟然象小孩一样哇哇大哭,哭得十分十分伤心,让屋里的人听得鼻子发酸。祖哥和太公慌忙扶起小范,发现小范的额头被玻璃碎片扎破,鲜血横流。
屋里有认识太公和小范的人,赶来帮着把小范弄到工地的医务室。经过一番检查,发现幸好伤得不重,应该不至于在额头遗留大伤疤。经过一位女大夫的细心清洗和包扎,小范安静了许多。等到祖哥和太公把小范弄回招待所时,已是晚上近十点了。这时不少人来围观,其中就有公主楼里的几位姑娘,包括娇娥和小俏。小范和忆苕分手的事终于传开了,大家感叹不已。娇娥逮着一个空子恨恨地瞅了祖哥一眼,一次靠近时还轻轻地掐了祖哥的胳膊。

沈鸣洲跟着吉主席、何盛业一早离开丰口工地,午后便抵达孖局基地。按公司的惯例,沈自然入住公司设在三楼的招待所。这回沈带出来的全套家当,蚊帐、被子、衣服、脸盆、书本种种全装在几个纸箱子里。马元和金明帮沈搬行李,沈称谢不迭。这时一个烫着头发的年轻女人赶来指挥大家替沈搬东西,反客为主嗔怪沈手脚笨。沈小声地向金明询问这个年轻漂亮女人的名字,金明笑了笑,正要回答,没想到这位女子听到了,立即大声说:“你为什么不直接问我?以后叫我阿彩姐,做小弟的要懂点礼貌!”
原来她就是阿彩!阿彩身上有一股很重的香水味,让沈感到不太舒服。大家忙乱一通后终于把东西搬进招待所,乱糟糟地堆在屋里让沈自己收拾。马元告诉沈,这几天暂时没车去福永,沈就在这儿等着;每天到办公室报个到,平时别离开太久。这时阿彩又嚷着说:“光知道谈公事,人家两封信压在你手里好几天了也不见你一点动静!”马元一听这才想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叫沈等会去办公室取信。之后马元、金明和阿彩走了。
招待所里摆着四张铁架床,排成相对的两排;每张床上都有蚊帐、席子和毛毯。靠窗位置还摆着一张陈旧的办公桌。此时四张床都空着,显然还没人入住。沈占住里头那一排靠窗的床,挑了两本书压在枕头下,然后把这些纸箱子一股脑儿全塞进床下面。沈寻思吃饭可在局机关食堂解决,洗澡可利用屋子外面的那个水龙头,只有喝水不太好办。屋里找不到电热水器,大概只能到办公室去要热水了。总体看招待所里还算整洁,比工地的条件好多了。想到可以在基地清闲几天,沈感到很开心。
稍稍歇息了一会儿沈便下到二楼办公室,还没进门就听到阿彩的声音:“谁说雷书记走背字?昨天下午林丰水要去朋江的时候,看到雷书记还恭喜人家正在‘由公仆升为主人’呢……”
沈犹豫了一下,还是来到马元的办公室门口,只见里头坐着马元、阿彩、柳信梅和金明。马元含笑招呼沈进屋,从一堆资料里拿出两封信交给沈,招呼沈挨着金明坐在长木椅子上。对面阿彩和柳信梅并排坐在椅子里,沈这才注意到阿彩相当漂亮,花色上衣显得飘逸而有朝气。阿彩的兴致显然被沈冲了,不禁撅起了嘴。柳信梅有点意犹未尽,就雷书记的话题又补了一句:“从出事到现在,个个都躲瘟神一样,只有赵总上门看过人家。”
没人回应。沉默了一会,这时屋里闪进一个人。沈刚看清是陈佳言,陈便对马元嚷着说:“我们最多人的一个子公司,运动会快结束了,全线溃败,就只剩罗惠还有希望,怎么搞的?”
马元笑着说:“你要是参加中年组不就有希望了吗?谁叫你人老心不老,非得到青年组去‘一展雄风’!”屋里的长椅子还能坐一个人,陈却仍然站着。
“算了吧,”柳信梅斜瞅了陈一眼:“都没坚持跑完,还谈什么得奖!看人家,眨眼的功夫一条直线跑出去老远;看你,跑起来左右乱晃,宽度是人家的两倍,一看就歇菜!”
之后沈听他们说起这次运动会,得知昨天上午柳信梅和林世英组合的羽毛球第二轮被淘汰。昨天下午朴哥的掷铁饼初赛成绩很出色,谁知道今天上午决赛时几次犯规受警告,最后一次心虚乏力,发挥失常,什么奖也拿到。许铭义带队的篮球队今天上午又输一场,小组赛一胜两负,也没出线。只有罗惠的象棋发挥稳定,连续赢了好几个人,其中包括打了二十多年棋谱的象棋高手柳东,看样子很可能拿冠军。马元说可惜这次没有围棋比赛,要不然徐经理可以亲自出马,轻松拿个奖牌回来。陈佳言不以为然地说:“你别看他嘴里说得一套一套的,真下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华源公司那个大罗工罗通喜,围棋水平全局公认最高,徐经理就是不肯承认。跟大罗比试过一回,输成了光屁股,却死死咬定是因为‘大意’、‘没太用心’,弄得谁也不知道他有多厉害……”
金明插话说:“运动会就那么回事。等过几天文艺晚会,看媚姐的表现吧——我最看好媚姐!”
陈佳言似乎这才注意到金明,恰好想起一件事,于是坐下来拍着金明的肩膀说:“金工,你拿来的工作样服不行啊,好多人不满意……”
话没说完,阿彩立即指着金明数落,话语快得象是风过秋林落叶纷飞:“‘精算师’,你订的那破工作服要颜色没颜色,要款式没款式,土得掉渣,给挖煤的穿还差不多!满街上那么多那么好的衣服,你怎么一件也没看到?还不快换去?!”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金明。金支支吾吾地说:“一分钱一分货……主要是钱不够……”
“什么钱不够!”阿彩不依不饶:“‘凌霄阁’员工的工作服比你订的好一百倍,价钱跟你的差不多!”
金有点窘,目光游移不定:“这事你问许家藩去吧,许股长定,我只是跑腿。”
马元笑了笑。阿彩嗓门调高了好几度:“许家藩还在广坳呢,人家在山里头,到哪里看衣服去?你自己办的事,还推三拉四的不敢承认……”正要往下说,这时马元打断阿彩的话:“小金,民主会上大家都提了工作服的意见,等开完潘渡的民主会,综合考虑全公司职工的意见再作决定,行不行?”
金见招架不住了,干脆硬着头皮说:“这事吉主席一直催着办,而且徐经理已经批了!”
一时冷场。阿彩又一次噘起了嘴。这时马元发话了:“这衣服我不要了,你看着给谁都可以!”金不敢说话,场面特别难堪。不知怎的沈觉得很难受,攥着信含含糊糊地找了个借口逃出来,几乎是一口气跑回招待所;关上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才感到舒服多了。这事跟自己没关系都如此难受,金明作为当事人却还能坐得住,真服了他!
沈坐到床上,安心地拆开信来看。其中一封一看就知道来自老家,是妹妹束青写的。另一封的寄信地址只写孖局,落款是新都度荒村。沈没听说过那个地方,看字迹好象是周音航的;最终能落到自己手里算是幸运。沈立即拆开这封信,果然是周音航写来的。周的来信很短,只说他在新都多方位涉世,不限于他的土木专业,权当是测试自己的才能;晚上经常住在市郊度荒村的姨妈家,因此留下那儿的地址以便今后的联系。
沈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纸箱,翻出一个记录本,仔细地记下新都度荒村的通信地址。跟周音航的相遇相识就跟收到这封信一样,带着很强的偶然性,而且还有一点传奇性。初次与他邂逅是在沈上大二时过年回家的路上。那时沈独自带着一个大包挤火车,没有座位,车上特别挤,挤得很难受。火车抵达郁市时沈心血来潮,决定下车看看这座颇有特色的知名城市,届时改坐别的火车回去。出站后走到拥挤的广场,沈突然想上厕所,可带着东西很不方便。这时旁边有位小伙子看起来象是学生,手里拎着一个提包。沈看那小伙子比自己高出小半头,大脑袋直鼻梁,眼神有股正气,于是试探着请他帮着看守自己的那个大包。小伙子爽快地答应了,只说了一声早点回来。之后沈赶到旁边的公厕,发现好多人在外面排队。沈迟疑了一下,离开这个公厕,向行人打听别的厕所。结果越走越远,等到终于上完厕所,时间已过去许久,而且已经走出老远。沈慌忙往回赶,期间还几次迷路。当沈气喘吁吁地跑回广场,那位大个子年轻人仍然守在广场,微笑着把大包交给沈。让沈难过的是,小伙子误了火车,没法回家了。
随后沈得知他叫周音航,老家是荻州市郊的农村,和沈同一年上大学,就在郁市交通大学读土木专业。沈连连道歉,周却毫不介意;还说祸福相依,与沈相遇是难得的缘分。接着周邀请沈到他的大学去住两天,沈开心地答应了。之后沈跟着周先到邮电局,看着周给老家发电报,说是车票丢了,这次不回家过年;接着坐公交车赶到他的学校。随后的两天里沈跟着周在郁市逛了好些地方,尤其是清澈浩荡的雀阳湖让沈感到沉醉。一路上两人几乎无话不谈。沈很快发现,周虽然不太喜欢看文学作品,经济类的书籍也涉猎不多,却酷爱看史书,也爱思考哲学;更让沈惊喜的是,周很有思想,而且立志做一个崇高的人!
当时沈也不讲客套,给周提了几个严肃而又沉重的问题。比如金钱与权力,奸诈无德者不妨其位居高位和安享尊荣,而穷困潦倒之下难有尊严。周想了想,肯定地说,金钱至少不是评价个人的最重要指标,否则某个富翁的价值是多少万人的总和——现实干脆利落地击碎了这种逻辑,维护了人性的尊严。同样地,权力也不是。沈又提到国人、尤其是祖祖辈辈的农民,无论如何胼手胝足、甚至不乏摩顶放踵的仁义志士,却总是陷入贫困动荡无以自拔,不知是不是宿命。周激动地说,他琢磨这事很久了,从历史看改朝换代太频繁,每一次轮回都是一次财富和生命的大规模毁灭;另外在日常生活中发现农民做了很多无用功,其中最大的浪费是盖房子——每代人都要盖新房,能不累能不穷吗?说到这里周和盘托出他的人生目标:首先是组织社会活动,尤其是各种社团组织,以推动民主政治,减轻社会动荡;退而求其次的做法的是结合本专业,改进房屋的规划和建设,做到房屋及各类建筑物长期使用——但不管怎样,远离现有的那股最大的政治势力!
沈却没有明确的目标——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呢!当时沈对周羡慕不已,周却羡慕沈一身天然的“诗人气质”。在游览郁市的工艺街时,周聊到历史,特别关注某些决定历史走向的特殊事件,因为那是历史的奇点或种子。最近的西安事变就是其中一例——绝处逢生与万劫不复同时上演,无比惊艳无比惊悚!
沈略加思索,默默地点头。随后周表情凝重地感叹说:“秦汉以后的中国人越来越猥琐,到现在差不多成了劣等族群……”
沈大吃一惊:“此话怎讲?依据是什么?!”
周继续感慨说:“依据太多了……别的不提,就说一点:重男轻女——有这一条中国人就不可能成就优秀族群!”
“至于吗?”
“伤害今天的女孩就是伤害明天的母亲!当母亲作为一个整体受到歧视和伤害,这个种群、民族注定逃不脱致命内伤,你还能说不至于?”
沈顿时无语,继而思索着说:“我承认农村有这种现象,但城里人好多了……”
“那是表面现象,是残忍的计划生育政策带来的意外收获!”周仍是一脸的无奈:“几亿中国人被迫只生一个孩子,生到女孩的人除了给予重视还能怎么样?你要是有机会到城里生活,就同样能体会到我们国民骨子里对女孩的轻视——我想不出那是一种怎样的无知野蛮,不幸的是这种野蛮就在我们的‘文明古国’里随处可见!”
沈回想母亲对自己、哥哥和妹妹的态度,回想老家乡亲对儿子、女儿的区别,极力搜索城里男女同学对自身成长只言片语的描述,隐隐感到周的论断确实具有利剑般的犀利,犀利得寒光闪闪!
临走时沈和周约定:两人做真正的好朋友,好到只谈各自的最高目标;杜绝世俗中的请托,除非事关重大的公众利益;相互激励鞭策,保持人生的信仰和崇高;谁要是中间退出,谁就是真正的失败者。
随后的大学期间沈和周只通了两次信,但沈感觉和周十分知心,很庆幸结交了这么一位有抱负的才俊。此时沈抚摸着周的来信,想想近期自己没什么可说的,于是决定暂时不回信。
妹妹写来的家信开初说没什么事;随后告诉哥哥,姐姐的小女儿就用了沈取的名字,叫“错错”。沈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信的末尾说到一件让沈不安的事:林坑彭元生一家人终于迁到樱桃原来,占用沈姓家族栏屋那块地盖新房;前几天父亲扛着锄头赶过去砸坏新砌的一面砖墙,迫使人家停工;如今人家又复工了,元生嫂天天对着沈家屋子大骂一通,把父亲上三代骂了个遍,弄得母亲很没面子。
此事早在年初就开始酝酿,沈并不觉得本家族有什么损失;因为栏屋那块菜地位于狗齿窝入口西侧约三百米处、丁早江家的老祖屋前面,有点偏僻,而且已经荒芜了好多年。元生两口子为人和气人缘不错,他们的女儿立子和沈的妹妹年龄相当,和妹妹很说得来;儿子站牙比立子大两岁,据妹妹说也是个很爱说笑没坏心眼的人。可不知怎的此事遭到沈氏家族的强烈抵制——老伯祖带头,方山伯、碗明和几个族伯族叔跟着附和。可他们都是嘴里嚷嚷,只有沈的父亲自告奋勇出面叫板。村里人都知道,彭元生得到了韩菩萨一家及韩模发的暗中支持,老哑子一家还主动把元生看做本家;敏生作为队长不好表态,实际上没人能拦住此事。况且栏屋那块地主要是老伯祖和碗明家的,沈鸣洲家只有边角的一小块,还不到两分地。为此母亲很生气,又劝又骂了父亲好多回——沈和妹妹也曾劝过父亲,就是一向小气的哥哥沈鸣渊也没意见。可父亲不知触动了哪根筋,死活接受不了,终于酿出这种不该有的冲突。妹妹在信中还说,经过这场风波,老伯祖和碗明改变了态度,反过来跟元生拉关系,都说是父亲从中作梗,“仗着他有个狗屎大学生儿子”,“一家人欺负两姓人”。
父亲平时乐呵呵的,偶尔跟老锄头一起拉胡琴寻开心,每次都能引来邻居围观——元生夫妇两个也曾特意赶来听父亲拉胡琴;大家相处得挺好的,可为什么父亲就看不开呢?也许国家领土神圣不可侵犯,但邻人之间不也有“六尺巷”的故事吗?平时做那么泛那么重的人情,怎么就没起到一点良性作用呢?
也许山夫野老天生顽劣狭隘,父亲自然不能例外。想到这一层,沈感到无可奈何。愚顽不化的父老乡亲们,尽情折腾去吧——据说你们是那片土地的主人啊!

胡立松在丰口刚找到主管工程的感觉,公司上下就盛传苏仁勉要来接收胡的权力。开初胡没在意,可紧接着工地走了好几个人——许铭义闹着不干好理解,几个子弟司机走了也罢,尤志清和测量工罗非竟然也被徐柄政放走了!想想苏仁勉在潘渡出事,多少有他的过错,因此徐柄政完全有可能趁机把他发配到相对不重要的工地。联想到徐柄政调整人事时惯于提前放风的做法,胡终于明白了自己的结局。这样赖下去多没趣,况且自己和苏仁勉的关系一直不错。思前想后,胡越来越觉得没意思。大概自己注定命犯伤官,难有出头之日。主意一定胡立即收拾东西,把工地的事托付给曹顺宝,自个儿回基地赋闲去了。
与胡的心情不一样的是,基地张灯结彩,气氛浓烈——局里上下正在筹办迎“十一”的庆典和文艺会演呢!胡虽然远离了工地,难得有眼下的清闲,此时心里却一点也不轻松。转工地近二十年了,得到什么呢?平时老是跟人吹嘘自己干过多么复杂的工程,处理过多么复杂的问题,有多大的能耐;可正如老婆骂的那样,一家五口,上有老下有小,挤在两间平房里,这算什么本事?如今局里最后一批集资房已经破土动工,分房子、抢房子的一直战争硝烟弥漫,许多资历比胡浅得多的技术人员都抢到了一套,有本事的胡工反而眼看又要落空了!
根源在于局里那套烦人的分房土政策。两口子都是本局户口才有分房的资格,而胡的爱人至今仍是外地户口。按说胡挂着福源公司技术负责人的职务这么多年,早该把这事办妥了。可前些年胡主动把轮到自己媳妇的指标让给更需要的人——前后三次,分别让给了沙守良、洪福天、武自春的老婆;等到后来胡感觉不能再大意时,局里突然收紧了政策,大幅度减收了转入户口的配额。去年何盛业帮忙找人,眼看要办成了,谁知胡因性子耿直,节骨眼上为一点小事跟朱时杰吵起来,硬是把老婆转户口的事搅黄了。
还有,胡的职称至今仍是助工——以胡的资历和职位,在局里怎么说也算是少见的了。不是胡没水平,而是胡的学历拿不出手,平时又不肯琢磨攻读学位的事;而且还不愿写论文,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一想起这些事情胡就心烦意乱。多年来那么卖力,却都是为阿爷干,有谁会领情?局里搞了那么多工程,应该说挣了不少钱,可大家的收入低得可怜,钱都跑哪里去了?其实稍加琢磨就能明白——局里每年一批又一批的“出国考察学习”,局领导的小车越来越高档,还有大大小小的头目哪一个不是肥头大耳、成天喝得醉醺醺的?这不是明摆着的答案吗?本来胡也有一些有利条件,比如徐柄政就是从小玩到大的老伙伴,应该能帮上忙。可胡平时从不主动跟徐接近,如今人家是韦局长的红人,行情看涨,谁还记得光屁股时的那段交情?况且人都这么大了,时过境迁,早已不是从前那个流鼻涕的小伙伴了!
总之无计可施。愁得难受之下胡干脆出来走走。基地阳光明媚花团锦簇,不时出现的男男女女含笑走过,留下的笑声是那样的灿烂——只有自己老了!胡先到福源公司的办公区看看,大家对胡还算客气。技术股没人,赵登禄和小范都没来。那边市场股也是空荡荡的人去房空。有人在议论“二林赛车”,说是昨天中午林世英和林丰水各自开着一辆面包车回基地,在高速公路上你追我赶,仅四十多分钟就跑完120公里的路段,把车司机的大巴车远远地甩在后面。大伙都觉得没出事算是幸运,连那个一贯闷声不响的会计蔡寿高都插话说,“二林”水平相当不相上下;徐经理应该一视同仁——要么都用,要么都废掉。此言一出,让许多人侧目而视。
胡立松一直不喜欢“二林”,对这样的话题没什么兴趣。听陈佳言说,局里的文艺演出今晚就要开始,地点放在娱乐中心旁边的小广场;眼下局机关和各公司轮着在娱乐中心里排练节目。局机关的节目主题是“颂党恩”,参与人数最多,排场最盛大。机关节目组还把福源公司的大家闺秀齐文欣借去了;可最近齐执意要去广坳工地,不肯参加演出。
胡立松本来不关心这种演出,一听陈干事提到局机关的节目就来气,忍不住发了一通议论。按胡的说法,政客、政党、政权是纳税人不得不供养的天然盗贼,必须自始至终严加监管才行。可气的是,这一常识在中国难以找到共鸣,很多人竟然动辄对他们歌功颂德感恩戴德感激涕零顶礼膜拜,甚至还有人心甘情愿地献出所谓的“爱”,真是咄咄怪事!齐文欣能够脱离那样的节目也算是一位“奇女子”……
可惜胡的高论没能激起响应,相反还引来一片异样的眼光。紧接着陈干事告诉胡工另一种内情。原来前段时间杜环武不计较“女人缘”理发店被砸坏的损失,齐文欣闻知消息后十分生气,特意跑去跟杜算账。马元透露说,老杜退休后一直是杜环武两口子代领老杜的退休金,然后每个月再给老杜寄回去五百元。如此算来,等于老杜无故拿出将近一半钱贴补已经成家的大儿子。
真没想到杜环武两口子是那种人,看来“奇女子”的结论下得过早。胡立松听得很来气,当即离开公司。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转念一想决定到天书楼去看看。天书楼就是所谓的“娱乐中心”,只有陈佳言那个不开窍的脑瓜无视大家的习惯叫法,死认局里定的名字。胡离开公司的小院,越过两排单身宿舍平房,来到小广场,旁边就是颇具气势的天书楼。小广场的北侧是附属小学,平时作为学校的操场,此时有十几个工人正在北边搭建临时舞台。胡继续朝天书楼走去,突然眼睛一亮,不觉停住了脚步:天书楼的门外立着一位女子,白裙子白皮鞋,前胸佩着黑金似的饰物,裙子上绣着简洁灵秀的花饰;发式典雅而不落伍,举止款款有度——细看不是别人,原来是王依媚!
胡呆呆地看着王依媚,一直看到她款款地走进天书楼那汉白玉柱式大门里。怪不得徐柄政不顾全公司人的闲话,和这个小娘们粘在一起呢——原先还真没太注意她!象这样的人间尤物,说起来算是世间的珍宝,世人确实应该爱惜才是!
年轻时候读《红楼梦》,胡觉得浩荡如荣宁二府,耗巨资维持着一群上等人奢华的生活,最终只是孕育出贾宝玉和几个姑娘的才情,这样的投入与产出实在是太不成比例了!可活到中年再看看现实:那些当官的每天成千成万地糟蹋着国家和老百姓的财富,每年浪费的资产总额何止千亿万亿,可得到了什么呢?不过是满足了一通口腹肉体之欲、养出了一群脑满肠肥之徒而已!放眼看看,伴随着财富的急剧膨胀,损人利己、坑蒙拐骗的花招和陷阱随处可见,真让人怀疑社会是进步了还是原地踏步或者根本就是堕落!对照之下,徐柄政用公司不算多的钱养着这个小花瓶小尤物,算不上浪费——本来这世界上美的代价就是很高的嘛!只是回过头来再看自己家里的那个黄脸婆,简直没法要了!

其实王依媚注意到了胡立松,于是有意展示自己的姿态,故意不理睬他。让那个来自故乡的老土加神经着迷,王感到十分开心。显够了仪容姿态,王才步履娴雅地进入天书楼。
对于晚上的演出,这是最后一次彩排,张袖红老师早已在里面等候。让媚姐惊讶的是,张还带来了几个专业舞蹈演员,说是一起观摩切磋。轻盈的音乐在偌大的舞厅里响起,王自如地步入乐曲声中,感觉脚底生风,肌体灵动得让自己吃惊!那些年轻的专业舞蹈演员看得惊羡不已。张老师则在一旁静静地坐着,最后才轻轻地叹一口气:“可惜了一个舞蹈人才!”
从天书楼的舞厅回到家里,王依媚高昂的情绪陡然又一次跌落了下来。徐柄政远在潘渡,没有工夫欣赏自己最美的时刻,晚上也无法赶来观看演出——也许徐根本不把自己的表演当事!想到这里王依媚不禁潸然泪下。哭过之后王咬牙恨恨地想:谁说女人属于男人?鲜花自芳,不用人玩赏!
下午媚姐睡足了觉,又作了一番细致的准备,终于迎来了演出之夜。明月君临天宇,清辉撒满人间;微风轻起,凉爽宜人——真是天遂人愿!演出舞台临时搭建在附属小学的教学楼前面,操场辟为露天看台。这次演出盛况空前,局里的领导班子来了一大半,甚至还请到了市水务局的宋局长和市文教系统的领导。舞台前面黑压压的挤满了观众,外边的小区道路上也站满了人,甚至操场两侧的楼房里也从窗台、阳台探出不少脑袋。参加演出的各子公司和局机关也是极为重视,不少演出单位还到外面找来专业文艺演员冒充本单位的职工,混在队伍中参加演出。
演出在雄壮的颂歌声中拉开帏幕,独唱、合唱、相声、诗歌朗诵、器乐演奏轮番上场,水平都相当高。马贞的独舞《木棉花开》姿态优美而又奔放,加上马贞几近完美的姿容和迷人的笑容,一时貌舞齐辉,在观众中荡起一浪又一浪的欢呼声。不知是组织者有意还是无意的疏忽,下一个即是媚姐的节目。两个独舞连在一起,近似一场恶作剧。
不过媚姐丝毫没有感觉到压力,相反有一股锐气在内心升腾。乐曲声飘起的时候,媚姐的舞步似乎在瞬间的思索中轻轻止住,四周的喧闹也随之嘎然而止;之后只有音乐簇拥着舞步在冷峻的时空中尽情挥洒着生命的神迹。媚姐突然浮想起童年时候的憧憬……舞台冉冉升起,有如出水的荷叶,媚姐成了飞舞的仙子;下面密密晃动的,是齐声颂唱的小草。远方依稀的彩霞簇起深不可测的宫殿,媚姐象晚风一样探出身子焦渴地怅望和寻觅。皎洁的月亮破空而出,媚姐整个地溶化了,只剩下无声的身影在孤独地诉说,诉说着很久很久以来一直无法表达的梦想。渐渐地天空象海水一样涌来,远方有一首童谣在静静地响起,纯净得没有一丝色彩。媚姐那美丽的眼神凝视着这个世界的一切,身子却无法动弹;只有心灵在执着而又忠诚地回响,痴痴地应和那刻骨铭心却又从未聆听过的歌谣……
台下掌声雷动,有人在嚎叫。媚姐忽然感到一阵钻心的孤独。退下来的时候,泪水早已把脸蛋洗得湿淋淋的。
媚姐避开了眼花缭乱的道贺笑脸和羡慕眼神,独自静静地立在看台侧边沿路摆放的花盆中,身旁的路灯准确地把她那苗条的身段勾画在地上。突然,另一个粗大的身影大步靠近过来,等到媚姐反应过来时,一个健壮而又不失英俊的小伙子站到了面前。
“媚姐,你跳得太好了,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媚姐惊出一身冷汗。细看之下,来人竟是马亨——这个流氓!早就听说过马亨在广坳调戏“鬼妞”、跟朴哥打架的事。后来那个派出所傻所长王亚虎竟然视马亨为豪杰,多次盛情款待。几乎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不久马亨竟然跟王亚虎的老婆勾搭成奸,被王亚虎逮个正着。王大所长气得要拿枪毙掉马亨。马亨吓得躲回基地,再也不敢回广坳了,那份监理的差事自然丢了。听说前两天他姐姐马利给他找到一份工作,是在“玉皇金顶”夜总会做保安。没想到这家伙贼心不死,又打起自己的主意来了——果然是流氓会武术,神仙挡不住……
媚姐不理他,转身就走。马亨哪肯放过这次机会,赶紧拦在前面央求说:“媚姐,我真的很喜欢你!答应我吧,我保证让你舒服——比徐柄政强一百倍!”说着还大胆地拉起王依媚那细嫩光洁的玉手。
媚姐又惊又怒,恶心得差点吐出来。稍稍回过神来,猛地抽出手,狠狠地给了马亨一记耳光,并厉声尖叫着把这头禽兽吓跑。之后媚姐几乎是一口气跑回家里,累得几乎支撑不住。家里空荡荡的,老公吴辉不知死哪里去了。媚姐爬到沙发上喘息良久,心绪才渐渐地平静下来。
人跟人虽然肉体差不多,甚至人心也有相通的一面,可是身份和地位的差异鸿沟是多么的深不可测!当年的伙伴、同学、同事、闺密,许多人已经沦为社会底层——谁叫他们跟错人呢?人生升沉异势,一旦走错将绝难挽回——象马亨那样脏心烂肺的浊臭瘟神,还不快躲得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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