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5%9b%9e%e5%88%b0%e9%98%b3%e5%85%892第二章 红尘遮断诗意路

第004节(总第013节)

警示从大地升起,余音里光在回旋。在渺小里思念天空,听任数字将我分割。深不可测的城府代代凋亡,肤浅如我者得以喘息。

晚上测量班长陈安甫果然如期抵达书记楼,一同来这边的还有几个司机重机和电工炮工,以及一辆破旧的三菱工程车。这批同事沈鸣洲大都在广坳见过,比如王建武、张二新、吴祥彬、陆社华和唐小华。书记楼里顿时热闹起来,大家相互串门谈笑,只有陈安甫脸上不见笑容。沈发现陆社华和阿光牯两人用本地方言聊天,这才得知他们原来是福永本地人,老家离这里不到十公里。
陈安甫和牛孝姬同住二楼的一间房,靠近楼梯。沈主动到陈安甫的房间找他聊天,陈却始终不冷不热。牛孝姬在旁边不时地插话,怪腔怪调,好象是沈得罪过他似的。陈看起来约摸三十多岁,脸相还算温良和善,甚至颇有几分知识分子的气质;可是隐然一副超脱神情,让沈感到不安。
这种不安的预感很快就变成了铁一般的现实。第二天早饭后沈拿着图纸找陈安甫商量工作上的安排,谁知陈不肯要图纸,连看也不看,冷冰冰的只有一句话:“你说怎么干就怎么干!”
怎么会是这样呢?更让沈生气的是,那个牛孝姬,听说还是一个没有转正的学徒工,竟然也在旁边来劲:“我们这些粗人,只会跑腿,天天在山里转。象这种神舟飞天的高科技,只能是靠大学生来教我们!”
沈被堵得说不出话来。闷闷地回到自己屋里,沈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通。他本来就负责测量工作,份内的事怎么要别人去安排呢?再说,其它工地没有这样的事呀!一个上午过去了,什么也没干。午饭后沈找到朱奉经反映情况,朱别过脸去,推说“这是你们技术股内部的事”。沈再要说话,朱转身回房间去了。
沈急得气血上涌,跟在后面把话说完,声音都有点打颤:“他们不干我有什么办法?我总不能拿鞭子赶他们下工地吧?”
“谁敢不干?!”这一下朱回过头来,嗓门提高了许多,整栋楼都听到了:“谁要不干立刻滚蛋——你就有权炒掉他!下午你去安排,有谁不听就把名单交给我,我即刻停掉他的工资奖金!”
沈一时无话可说。细想陈安甫确实没说过不干——这条老狐狸!沈抑郁地往回走,这时王亦龙迎面走来,把沈叫到一边,小声地告诉沈:“陈安甫一肚子怨气,赵总对他都很客气,不敢太麻烦他。你刚来的人,工作上多辛苦点,不要怕担责任。既然他那样说了,你就大胆作主,给他分配任务,他不敢不干!”
王师傅说得很有道理。沈利用中午休息时间画了一张控制网点示意图,并计算出各点的精准坐标。下午一到上班时间沈便带着这张草图上二楼,敲开了陈安甫的房门。陈、牛两人正忙着穿裤子和短袖T裇。见沈进来,牛孝姬立即黑着脸恶语相向:“傻JIBA就知道打小报告!我们干的活还少?什么时候耽误过工作?”
沈如同挨了一棒,站在门口好一阵没有反应。自从下到工地,“傻JIBA”一词虽然几乎每天都听了好多次,可是此前谁也没有把这个肮脏恶毒的词扣在自己头上;想不到今天被一个学徒工如此羞辱!沈想回击,却怎么也骂不出这样的脏字。正好晏乐辉从旁边房间里出来,给沈使了一个眼色。沈虽然明白,情急之下却只骂出一句:“你懂个屁!蠢货!”骂完又觉得太无力,恨不得上前踹他一脚!
牛的嘴里又开始不干不净。这回陈安甫把他喝住:“说你蠢你就是蠢——不蠢还给人家作牛作马?”
牛不吭声了,磨磨蹭蹭地穿好裤子和皮鞋。陈安甫倒是麻利得多,很快就准备好了。沈见房子角落里放着测绘仪器和三角架、花杆、塔尺,想起这次主要是看看工地,便叫他们二位不用带工具。
显然陈、牛二人本来就没有带工具的意思。三个人一起从书记楼出来,朝零午山走去,路上谁也不说话。不一会就来到零午山上,眼前的景象让沈有点不敢相认——两个小山峰都不那么尖了,满目浅红色的土壤;山上的树木花草被挖掘碾压得凌乱不堪,现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压痕,恍如秀发披肩的少女被平庸的理发师胡乱剃成秃头!此时反铲正伸着长臂挖个不停,一边挖一边兴奋地吼叫着。那辆旧三菱车喘着粗气,笨拙地蹶起屁股,接受着反铲一勺一勺地喂填,等吃饱了才一摇一晃地下山走了。
沈带着陈安甫和牛孝姬,上到北边的小山头,指着电厂和山下的菜地介绍测量任务。陈一直不说话。沈拿出那张草图给陈看,问他如何布设控制网点,追问之下陈又抛出那一句:“你说怎么干就怎么干!”
沈特别失望。这时牛孝姬又开始唠叨:“JIBA毛,工具都没有,怎么干?”
“怎么没工具?”沈十分生气:“你们房间里不是放着仪器吗?”沈看过那铭牌,还是一台全站仪呢!
“那是向华源公司借来的,人家天天催着还呢!”牛振振有辞:“而且这台仪器还没有检验过,谁知道能不能用——如果不能用,出了问题你负责!”
沈第一次听说此事,不知是真是假。下山的时候,李卫华舞弄着反铲,连续鸣响喇叭跟沈打招呼,沈却难以鼓起热情。晚上沈琢磨如何开展工作,本想找出当年的测绘教材,谁知经过多次搬家、折腾,怎么也找不到那本书。当年的测量实习也只是注重理论上的三角闭合计算,与实际操作有不小的距离。既然陈安甫那样说了,那就拿主意吧,毕竟工作还得做——总不能为这事去找徐经理吧?
接下来的三天里,沈带着陈、牛二人,利用铁路边上的两个控制点,在电厂里面和外面的零午山、菜地里打下了十几根木桩,并用钢尺拉了几段距离,以便和全站仪测出的数据作比较。因为人手不够,沈向朱奉经要人,朱让孟喜归帮了半天。后来朱又找来一个民工,姓巩,大家称为“工头”,让他跟着沈跑现场。“工头”三十多岁,与陈安甫年龄相当,很能说;总是把“听当官的”这句话挂在嘴上,好几次都把陈逗乐了。随后沈得知“工头”跟着罗富昌老板干了不少年,是罗老板手下名副其实的工头。沈还得知罗老板将要跟福源公司合作,参与输煤系统的施工,具体承包哪些项目还没定下来。
有了“工头”的参与,沈感到好受一些。只是这几天干的活很快证明是白费:桩位选得不好,许多控制点视野不宽阔,控制的范围小;更要命的是,木桩显然不适合做控制点用,因为只要木桩稍有偏移,误差就大得不能接受!
工作上的这些缺陷都是事后陈安甫有意无意说起的,沈一听就明白,却无法挽回。陈安甫仍是一副局外人的神情,对这样的结果不做任何评价。不过牛孝姬的话可多了,说到后来甚至张口闭口骂沈“傻JIBA”。沈感到特别沮丧,对牛孝姬的辱骂几乎听而不闻。“工头”却听不下去,指着牛数落:“做事听当官的,叫你怎么干就怎么干,哪来这么多废话?你们本来就是吃这碗饭的,怎么不早说?我就不喜欢你们这种阴一阵阳一阵不爽快的人!”
这两天“工头”一直打下手,对沈和两个测量工都很客气,没想到突然发起威来。看着“工头”结实的身子和有力的大手,牛孝姬顿时哑火,陈安甫也感到不自在,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

正当沈鸣洲陷入困境的时候,一大早就有一辆面包车停在书记楼前面的院子里,给这边送来一个大人物:一个精神饱满的粗壮老头。另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陪同。不光朱奉经忙前忙后地招待,连陈安甫也主动下楼跟老头见面。听朱奉经介绍说,这位老头是孖局的前任总工魏老总魏世聪。作陪的中年人叫兰则令,是局办公室的。
魏老总乐呵呵地说:“有小陈在这里把关,测量的事我就放心了!”沈想了想,还是没说什么。
这时老头注意到了沈,便问沈在大学里主要学了哪些课程。沈回想了一会,回答说:“几门力学,还有《水电站》、《水工建筑物》……”
“还不跟我那时候学的一样!”魏老总有点不以为然:“水利行业本来就古老,不应该变得太快。现在做学问的人,搞那么多研究,写那么多论文,天天要创新,结果几十年还是变不到哪里去!”
沈突然有点不服气,争辩说:“我还学过有限元——用计算机计算、分析构件受力,你那时候也有吗?”
魏老头很快发应过来,坦白地承认不足:“没有没有!这倒是一个很大的改进,了不起的进步!”
这时坐在旁边的兰则令探着头说:“魏老总的意思是现在的论文太多太杂了,起不到实际作用……”
魏老头摆摆手说:“论文多和杂不算坏事,就怕滥,流于形式就不好了。现在评职称、读学位都要论文,哪有那么多新东西?我看局里很多年轻人,为了凑论文什么都写——挖一条水沟、砌一段石墙也弄成一篇文章,真是太难为他们了!”
沈只记得做毕业论文费了牛劲,为职称写论文的事还没那念头。让沈高兴的是,魏老头要到工地巡视,朱奉经和陈安甫都得陪同。兰则令和罗青松也跟着。大家坐上魏老总的面包车,开车的是一位中年司机,听说正是局里开车最稳重的车师傅。面包车离开书记楼,沿着环厂南路平平稳稳地驶向零午山方向,先从南门进入电厂。大家陪着魏老总在这片空地上转了一圈,然后坐车来到零午山脚靠近菜地的地方。
魏老总下车后在山下打量着零午山北侧比较陡峭的坡面,满意地点点头说:“拌混凝土的那套东西,可以放在这边。”
朱奉经上前附和:“我也有这想法。下一步叫小沈出一套施工图纸。”
魏摆摆手说:“还是我来画几张吧。小沈刚从学校出来,不熟悉这些东西。等施工的时候让小沈看着就行了。”说完魏又注意到旁边的菜地,接着大步往菜地那边走去,矫健地越过边上的水沟。朱奉经和陈安甫跟在魏的两侧,罗青松跑到前面引路,兰则令和沈走在后面。兰对这边的一花一草都很感兴趣,不时地用相机拍照,还忙里偷闲地和沈聊天。
魏老总停在菜地边上看了看,指着菜地对面的边沟吩咐小沈说:“你拉着钢尺到那边去,我要量量这块地有多宽。”钢卷尺在陈安甫手里,陈正抽出钢尺,等沈去接。
沈见那地方杂草丛生,担心有蛇;一时犹豫犯难,寻思要找一根木棍或者树枝探路……谁知魏老头急了,自个儿从陈安甫手里拉出钢尺的一头,转身就从菜地间的小路大步走过去,一边走一边数落沈:“这么小的一点点困难都把你吓住了,以后还怎么做工作!”不一会儿魏便一脚踏进杂草蓬里,并没有蛇来咬他的脚。大家都看着沈笑起来。朱奉经正要过去接替魏老总,罗青松早已迈出几步,赶到魏的身边要替他拉尺。
魏并不理会罗的盛情,手里仍然紧紧拽住钢尺。五十米长的钢卷尺几乎全被拉出,呈一道弧形横跨菜地。“四十七米八。”陈安甫喊了一声,魏老总才把尺交给罗,健步走回来。
沈有点尴尬,继而又感到委屈。大家才不管这些呢,更加热情地簇拥着魏老总爬上零午山。沈跟在大家后面到山上转了一大圈,始终说不上话。这次沈觉得零午山的变化不大。虽然有一台反铲和两台运土的工程车喘着粗气忙碌,两个小山包仍然清晰可见;中间挖出的工作面也不算宽敞,看来这几天挖走的土方不多。回书记楼时魏告诉沈,剩下的大半天时间他要画出拌和站的草图;画完后沈到他的房间里去,届时他要交代一些技术上的要求。
下午沈带着两个测量工去看工地,“工头”抱着一把长木桩跟着。这次主要是重新确定控制点的位置,每确定一个即打下一根木桩作记号,以便下一步浇注水泥控制点。眼下公司没有水泥,朱奉经答应到时候请罗老板弄几包水泥来。经过前几天的折腾,沈对测量工作已有一些感觉,选点不会明显不妥。让沈感到意外的是,陈安甫的积极性突然高了不少,居然两次主动选点,还陆续讲出选点的一些原则,比如视野宽阔、不容易被破坏之类。牛孝姬更是跑前跑后,和“工头”一起打桩。沈惊喜不已,赶紧跟陈套近乎。可是等到收工回来,陈仍是一副不阴不阳的架势。
晚上沈到魏老总的房间取图纸时已是十点多,此时大家都睡了,小楼里很安静。魏老总绘出的是草图,有好几张,每张都画得很仔细。沈没有接触过拌和站,不过有了这些图纸也就能明白八九分,感觉基本可以直接拿来施工,因此魏老总没多少可交代的。
沈忽然觉得这老头很有可敬可爱的一面。魏询问沈有什么困难,沈想起这几天的折腾,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把陈安甫消极怠工的事说给老头听。魏老总脸色严峻,沉默了好一阵子,之后扬着手,郑重地告诫沈说:“我是过来人,你说的这些情况不奇怪,而且以后也可能有不少。我只能送你一句话:一时一事的得失都是小帐,遇到大事脑子不能糊涂,原则不能放弃——要算就算一辈子的大帐!”
魏说得很慢,差不多一字一句,似乎是一边说一边斟酌。沈出神地看着魏老总,忽然觉得他那苍老的脸象风中的雕像,颤动的手象跳动的火……

翌日一早魏、兰便走了,陈安甫立即故态复萌。沈感到十分疲惫,懒得理他。白天沈带着魏老总画的草图,独自到零午山察看,琢磨混凝土拌和站的具体位置和施工方案。沈这才注意到魏老总的草图没有标明安装拌和机平台的尺寸,而这个平台的尺寸很关键。平台的大小显然取决于拌和机的占地大小。虽然在广坳工地多次见过拌和机,可从来没注意过型号和尺寸。为此沈请教朱奉经,朱知道拌和机的拌和能力和功率,却也说不好具体尺寸——当时只怪自己粗心,没能及时询问魏老总。
下午零午山的挖运又停了,听说是反铲出了点毛病。晚上李卫华和吴祥彬、张二新、王建武几个人在厅里打扑克牌,又闹又骂,跟吃了兴奋剂似的,到深夜也没有停的意思,沈隔着几间房子还听到喧哗声。转天沈惦着拌和站的事,觉得拌和机的数据无人可问,便独自到卫城公司的工地蹓跶,期待在那边看到拌和机。
身躯庞大的主厂房雄踞正中,四周的脚手架密如毛发;旁边长臂塔吊沿着轨道徐徐前行,沉闷的巨响显示着不可冒犯的威严。沈细细观察现场,发现这里的钢筋、模板摆放得整整齐齐,各施工工种分工合作井然有序——卫城公司名声远播,看来名不虚传!
沈觉得工地每一个忙碌的人都是大人物,唯有自己是个游手好闲的小毛毛虫。不过此行有一个意外的收获:认识了卫城公司一个叫盛扬波的年轻技术干部。
当时在厂房的西侧,盛扬波正接待着监理和业主的管理人员。小伙子个子比沈略高一点,身材相当健美;而且意气风发,谈笑风生。业主和监理那边有一个相当漂亮丰满的女孩,很吸引人。沈鼓起勇气上前搭讪,自我介绍,没想到他们一听说是福源公司的技术干部,立即热情地接纳沈。互相介绍一番,沈才得知那个漂亮女孩叫王爱春,是电厂工程部的,顾老板麾下的女将。
盛扬波忙里偷闲地跟王爱春开玩笑:“王姐,给我介绍对象好不好?听说这边的姑娘很传统很顾家……”
“那当然!”王十分得意,含笑的脸蛋象一朵初开的山茶花:“不过这事最好还是你自己去找——异性之间的交往最奇妙不定,同性去撮合差多了!”
等王爱春和两个监理员走了,沈和盛扬波聊得十分投缘。盛毕业于新都大学,比沈早一年参加工作。如今在卫城公司还算过得去,收入比沈高得多——盛缴纳的个人所得税每个月二百多元,竟然和沈每月的奖金相当!让沈惊讶的是,盛一点也不满意,一直想离开这里,到新都谋发展。
沈怔怔地问:“要挣多少钱你才满意?”
“不光是钱的事。”盛拍拍沈的肩膀,一副老大哥的样子:“你我都在国企,国企里头乌七八糟的事,你还不知道?在这种地方耗下去有什么意思?总不能早早看死自己一辈子吧?不趁年轻闯闯,以后恐怕就没机会啦!再说,这点钱说多其实也只够应付——以后买房、结婚、养小孩养老,哪一样好对付?”
沈无言而退,拌和机的事早给忘了。临别时盛将住工地的详细地址告诉沈,沈却没心情去找他玩。盛的话句句在理,可是到哪里去挣那么多钱呢?孖局的收入低,大部分人仍然成家养老小,他们是怎么对付过来的?这些问题以前从未琢磨过;此刻却萦绕于脑海,挥之不去。回到书记楼时碰到朱奉经,沈主动打了个招呼,谁知朱把头扭向一边,一副气哼哼的样子。
沈十分惊讶,心绪不宁。晚饭后沈独自在房间里翻看闲书,没多久晏乐辉敲门进来。沈和晏同为外省人,虽说平时交往不多,彼此却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在广坳工地的那段时间里,李执信经常夸奖晏乐辉、老屈和孟喜归,说这三位干活踏实,从不挑三拣四发牢骚。
沈忙着给晏让座,晏一坐下就急着说:“沈工,你太老实了!太软弱了!”
沈忙问怎么回事。晏忿忿地说:“陈安甫你拿他不好办,一个跳蚤捣乱你怎么也没办法?”
沈询问一番才知道事情原委。原来这些天牛孝姬不停地贬损沈。中午他们聚在一起打牌,晏与李卫华对家,牛和陈安甫合伙。牛一边玩牌一边嘲笑沈,出口就是“傻JIBA”,“没屌出息”;还说“这辈子看死他”。晏看不过,便回敬了他一通:“你不就是一个马崽吗?你有个屌出息?”李卫华更是不客气,张口就骂他“牛鞭”——这一绰号是极令牛恼火的,可因为出自李卫华之口,牛敢怒不敢言。
沈气得嘴唇直哆嗦。晏开导沈说:“象他牛孝姬,虽然是子弟出身,毕竟还是个临时工;你一抬腿就能踢他个十万八千里,哪里还容得他这样作践你?要是换了我,不光拿他开杀戒,就是陈安甫也别想那么自在——他跟公司闹意见,凭什么难为你?要是再这样拖下去,领导就会说你能力不行——他不思进取,你还要前程呢!”晏一身工作服又脏又破,头发也乱,看起来跟干粗活的民工没什么两样,让沈不时地想起老家的海发……却没想到他这么能说、如此有见识!
沈紧咬着嘴唇,沉默不语。晏不觉站起身来,激动地说:“沈工,‘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上了贼船就要做强盗,进了土匪窝就得放火杀人……”

其实朱奉经并非真的生沈鸣洲的气,尽管因为沈无能而使测量工作毫无进展。当初的担心如今果然成了铁板钉钉的事实:李卫华这小子果然阳奉阴违,假积极,真怠工!
这帮子弟司机、重机手,尤其是张二新和吴祥彬,本来天生就长有反骨;如今加上一个喜欢出风头的李卫华,更是形成了一股势力!当年丰口那帮土匪兴风作浪,还有乔经理和许铭义镇得住;眼前这帮小混混,羽翼日丰,不知有谁能降服他们?
零午山的的开挖已经过去好几天了,这么小的一个山包愣是只去掉一点头皮屑!昨天晚上朱奉经用手机打电话给徐柄政,如实反映情况。徐当时没说什么,没想到随后徐打电话到客厅里的那部电话,找到李卫华狠狠地斥责了一番。李卫华放下电话就开始骂街,然后鼓动那帮小混混在大厅里打牌,大呼小叫的,折腾到半夜。
上午的工地特别冷清,只有“修理王”和孟喜归在料理那台经常犯小毛病的反铲。自从真正开工以来,反铲和两台工程车不时地出毛病,其原因恐怕不仅仅是设备本身。对此朱虽然心知肚明,却无从言说。孖局盛传的那句名言——“最难屌的就是子弟司机”,朱算是深有体会。
从南门拐进电厂,朱奉经意外地发现沈鸣洲带着两个测量工和“工头”在里头不远处忙活。让朱惊讶的是,小沈正在大骂牛孝姬:
“牛鞭!傻JIBA!想不想干?不想干滚蛋!”
不光朱奉经吃惊,陈安甫也愣住了,甚至沈自己也感到难以置信——第一回骂出了这句在工地广泛使用的粗口!
陈安甫沉默不语。牛孝姬愣住了一会儿,很快就反应过来,把三角架往地上重重地一放,跟沈来劲:“老子就不干,你能怎么样?”
“工头”见沈真的动了气,赶紧站出来打圆场:“算了算了,都是为阿爷干活,都听当官的,上一天班拿一天工钱,活得都不容易,何必气大伤身呢?”一边说一边乐呵呵的,弯腰去捡三角架。
不料沈跨前一步,拦住了“工头”:“不关你的事,就要那个傻JIBA捡起来——他不是很牛吗?我今天就要掂掂这头蠢驴有几斤几两!”
朱奉经赶紧溜走。沈不知哪来的气概,吼叫着大骂牛孝姬,唾沫直贱在牛的那张番薯脸上。那张脸似乎有点变形,而且还在喷气。沈想起了小时候村里人骂架的场景,觉得眼前这张可恶的脸应该击碎,用雷霆万钧的力量将其锤成粉末或者干脆让他消失!牛不觉连连后退,开初还不时地反击几句;后来渐渐地不出声了,看着沈直愣神,眼睛随着沈的吼叫一闪一闪的。
整个上午测量工作毫无进展,沈唯一的收获就是拿牛孝姬撒足了气,给了陈安甫足够的脸色。中午回到书记楼沈的心情特别好,李卫华和晏乐辉偷偷地朝沈竖起了大拇指,就连罗青松也不时地瞅沈几眼。汤足饭饱之余,沈精神亢奋,多年养成的午睡习惯也给打破了。
午后的阳光强烈地斜照进窗里,在沈的眼里舞动着希望的火焰。上班两个多月了,自己终于跨出了融进粗俗环境的第一步,这难道不值得庆贺吗?
沈忽然想起父母,想起贫困的老家,心情一下子变得象石头一般沉重;热情之火如同遇上一场暴雨,顷刻之间被浇得湿淋淋的。上高中和大学的那段时期,人人都说老锄头家困难,说起来沈家能好哪儿去?父母以及热心帮助沈读书的秋平能够多年咬牙坚持,不就是因为有个盼头吗?大家都希望沈毕业后能够步步高升、出人头地,能够衣锦还乡、光宗耀祖;可最终能够成就到那一步的又有几个人?这其中的残酷不是明摆着的吗?
多年来沈一直想着避开这些钩心斗角的事情,只求安安静静地做好份内的工作、过自己的日子,可偏偏有人跳出来找茬、挑衅!不偶尔露出杀手的一面,以后还怎么生存?以前总有“学生走出校门有待历练走向成熟”之说,上午这一幕大概就是成熟的苗头吧?沈忽然觉得有些话要说,便提笔给财荣写信。写到一半又觉得不妥,把信撕了,接着给父母写了一封信。
不过事情还没有完。下午沈找陈、牛二人上班,两个人正躺在床上睡大觉,陈的答复是“还没到上班时间”。沈一看确实还差五分钟,只好忍着性子出来。刚好朱奉经引着一个中年人来找沈,那位中年人稍显富态,圆脸庞有点妇人相,表情温和,对沈很客气。经介绍,原来他就是罗富昌老板。朱奉经说,公司决定由罗老板来承包拌和站的土建施工,因此叫沈带罗老板去现场看看。
沈当即带上草图,领着罗老板离开书记楼,来到零午山下,仔细察看那面颇为陡峭的山坡。罗对这项工程信心十足,连说“没问题”、“沈工放心”。接着两个人开始聊天,聊到后来沈不觉慨叹工作难做,立足于社会之艰;觉得大概只有出家人才能享有让世人羡慕的清净。罗笑着说:“沈工只看到表面,实际上他们过得不比你轻松。”
怎么会呢?沈自然不信。不过沈还是很愿意和罗探讨这些不着边际的问题;因为罗虽然身为包工头,却是谈吐斯文语气温和,很有读书人的气质。罗告诉沈,从电厂东门出去,越过稻田,沿着泥土路上山;绕着山坡走上两公里,在一个山坳处有个寺庙,叫“凤岩寺”。这个寺庙因为名气不大,地处偏远,香火不算旺。“里头的和尚除了念经,还要挣钱过日子呢!”
沈忽然想起了什么,忙问:“他们会算命吗?”
罗摇摇头:“不太清楚。不过那里头可以烧香、抽签。寺庙外面有人摆地摊卖算命书,周易八卦、麻衣神相、阴阳风水,杂七杂八都有。”
两人一边聊天一边走上零午山。反铲仍在工作,不过好象只有东风车在运土,好半天才跑一趟。沈在山上发现下面的菜地里有不少当地人在忙碌,看起来是在种植小树苗。菜地靠近环厂南路边上的那条水沟,也有人在里头忙乎,不知道在干什么。
这时忽然传来歌声,有点沙哑苍凉的歌声,曲调悠长略带伤感。沈很快辨认出歌声来自身后不远处,是从反铲那儿传来的——果然是开反铲的重机手在唱山歌——唱歌的居然是孟喜归!可惜歌词是方言,沈听不懂。
沈和罗老板立即赶过去聆听。原来孟喜归独自坐在反铲的驾驶室里闲得慌,忍不住唱几句,没想到引来两位听众,不觉有点不好意思。罗老板口称“老孟”,断定老孟“有心事”。沈鸣洲也好奇地打听孟喜归的身世。孟推辞不过,承认早年上高中时恋上班里的一个漂亮女生,女生对他似乎也有好感。毕业后女生落榜回到老家的大山里。转年孟经过那座大山脚下,远远望见了女同学所在的村子,很想上去找她,可不知怎的就是缺乏勇气。足足犹豫了两个小时,孟还是转身走了,走的时候就唱了这首歌。
原来粗人老孟也有这样一段故事!罗富昌没说什么,沈却叹息连连,责怪孟喜归错失良缘。此后沈和罗老板离开老孟,又聊了一阵,回到书记楼时已是下午三点半了。此时太阳已经偏西,工地的热气退却了不少。沈上楼叫测量工去工地,陈、牛二人正在下象棋,似乎没注意到沈的到来。等沈费了一番话后,陈才冷冷地回应一句:“快下班了,干不了。”
沈气得直打哆嗦,心一横,冲下楼,正好与朱奉经打了个照面。
“朱师傅,”沈大声喊:“陈安甫、牛孝姬故意旷工,每个人扣二百块钱!”
朱一时停住了脚步,楼上也立即安静了下来。很快朱便反应过来,上楼劝陈安甫说:“做事不要太离谱嘛!虽说是对某些事情有意见,工作还是要做的嘛!你都是老职工了,怎么还不知道轻重、让人家说闲话?”陈急得满脸通红:“究竟是谁离谱?我怎么没做工作?他敢扣我的钱……”
不等陈说完,朱扭头下楼,开导沈说:“不要过于激动,工作是要讲方法的——扣钱的事,还是慎重为好!”
沈急得跳起来,拦住朱逼问:“你听不听我的?你要是不听,我也不管了!”

徐柄政痛骂李卫华的时候正身处广坳,跟那边的业主反复交涉。经过几轮艰苦的谈判,徐终于从范正秋那儿拿回部分工程进度款,接着便开始大量撤出人员和设备。此前早已清走外包队,职工则是悉听尊便,自愿下岗的不阻拦其前程,其余主要分流到潘渡和福永。根据谈判结果,工地仍需要少量职工留守,具体留谁颇让徐费了一番脑子。最终徐决定让杨早勤继续留守在广坳,象先前一样负责技术。李执信本应明年六月退休,不料家里有事,只好提前离开了工地。按说应由杨早勤接管这个小小的留守工地,可出人意料的是,徐却让洪福天来当这个头。除洪、杨二人外,还有刘蕴美、邢勇开、罗惠、老调度沙守良及两个民工。邢勇开曾找到徐,要求离开广坳工地,徐表示“正在考虑”,让邢暂时留在这里。
福永工程当然最重要,因此决定将广坳工地的设备和人员一批批优先派往福永。福永工程目前的困境,其实早在徐的预料之中。李卫华之流不足为虑,陈安甫的事徐不得不认真对待。徐办事历来讲原则,丁是丁卯是卯;今后可以善待他陈安甫,但以前的种种纠缠再不合理也得认命,因此陈必须接受那三百块钱。这层意思徐一直没明着告诉陈,如今看来有必要派人去传达或者说是安抚。派谁去呢?遍览公司的人员,似乎仍是戴越最合适;可这家伙仿效阿彩,正赌气在基地休长假。
徐不想求人,故而这事一直拖着。没过几天,传来扣陈安甫钱的消息,徐深感不安,不得不打电话向戴越求助。这家伙着实摆了一阵谱,让徐费了不少口舌,才答应第二天坐专车去福永,还带去了陈安甫的三百块钱。徐吩咐马元,通知侯五常跟戴越一起走,没想到侯又被胡立松以技术领导的身份按在那儿。胡的说法是丰口工地正在申请局里的“样板工程系列”,而且快要成功了,因此有必要让侯跟着再忙几天。
丰口工程还能做样板?徐觉得可笑;如此荒唐的事竟然让胡立松折腾成了,徐忽然觉得胡还是很有可取之处。柳东虽然人才难得,可他似乎什么都舍不得放弃——学历学位、职称职务、名望地位,自然还有房子——就是最近局里要搞的研究生班,他也想挤进来,这一点远不如胡立松。徐总觉得思虑太周到难成大事,因此这回徐不那么迫切换人了,毕竟胡也是个人才。
听说这次局里总共评选三项样板工程,届时董翼申、蒋总带队前去授牌。董翼申的福江工程处因为顾老板的反对而变生枝节,筹办工作延迟了一些时日。前些天董翼申突然给徐打电话,说是福江工程处正在筹办,请徐回基地和他商量一些事情。另外,工程处设在福永县城,需要选址买办公楼,而且此事很急,因此请徐立即派人到那边物色,最好是买现成的、修葺好的小楼。徐稍加斟酌,答应物色办公楼;然后推说广坳这边走不开,暂时回不去基地。之后徐打电话给朱奉经,叫他抽空去福永县城看房子。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徐改变了想法。徐在广坳安排得差不多的时候,突然接到马元的电话,说是局里突然调走了范思鲲——直接调走,事后才跟公司打招呼!这事很反常,徐立即打电话到局里打探消息,很快获悉是彭书记的旨意。起初徐怒不可遏,随后却越想越担心。紧接着局里开了一次党委扩大会议,传出的消息是韦局长强调今后应该更加重视人才,加强队伍建设,为企业的发展提供可靠的人才保障——听说为此还点了徐柄政的名!随后徐从局办公室打听到,桑升到韦局长那里狠狠地参了徐一本;韦局长虽然不想拿徐怎样,但姓桑的竟然犯颜廷争,慷慨陈词,当场惊得许多人面面相觑!
徐不得不作一番全盘的、透彻的思考。之后徐打电话给苏仁勉,嘱托苏一旦拿到“样板工程”,一定要用心接待局领导的视察——到丰口市里接待,选最好的宾馆,点最好的酒菜;最好把业主也请去,总之要让局领导满意!之后徐又打电话给戴越,要求戴越务必于两周之内到福永县城找到合适的办公小楼,还让他找罗富昌老板帮忙。
这事正是戴越喜欢干的,戴自然应承。戴还告诉徐,自从他来到福永工地,李卫华老实了不少,零午山的开挖进度明显上去了。说到后来,这家伙却突然搭配了一个坏消息:陈安甫当场扔掉那三百块钱奖金,毅然决然地辞职回老家了!
徐大吃一惊,当即决定离开广坳,连夜赶回基地。工程施工要是测量跟不上,还不知出什么乱子!徐一回到基地就找局测绘公司经理蓝仁达,坐在他家里不走,非要他给福源公司调剂测量人员不可。
测绘公司没多少能干活的人,蓝仁达见此事不好办,便反过来指责福源公司拖欠测绘公司的五万元钱,拖欠了足足三年还没还。徐当即答应还这笔钱,明天就还。蓝又指责福源公司对待员工不公,竟然把陈安甫那样优秀的测量技师都逼走了,不认真反思整顿,给多少人才都是浪费。徐一听急眼了,威胁不还钱也要蓝解决福永工程的测量问题,否则让韦局长和董副局长来求他姓蓝的。蓝一见这架势,赶紧见好就收,接受还钱,提出让一个姓项的老测量师傅前去帮忙。
徐认识老项,听说他是新都市郊的人,好象快要退休了。蓝确认了这些情况,告诉徐老项下个月就退休,因此可以给福永工程干一个月,届时徐可以返聘老项。徐琢磨了一阵,有点不放心,于是再次使出蛮横手段,迫使蓝仁达增派老项的一个徒弟,而且还带上测绘公司的一台测距仪。

尽管戴越十分卖力,福永工地的形势却丝毫没有好转。零午山的开挖如同打磨一件巨大的艺术品,被李卫华一干人雕琢得极为仔细而又缓慢。对于沈鸣洲来说,戴的到来是件大好事,因为是他促成了陈安甫的辞职;而且,这次戴带来的最新一期公司月报,里面有许多文章探讨改革公司不合理的分配机制,读来真是大快人心!其中分析这一积弊最为全面、透彻的当数陈佳言的大作:

多年来大家习惯于把队伍划分为“前线”和“后方”,并以此作为最重要的身份标志和分配标准。只要是位居“前线”之列,不管是调度、技术、司机、重机,还是风钻、炮工、汽修、车间,甚至包括民工,都能拿到很高的“前线奖金”、“前线补助”,还能经常拿到数额不菲的“包工奖金”。而一旦不幸堕入“后方”之门,不论是技术、预算、供应、车间还是食堂、工会、财务、办公室,甚至包括公司经理和书记,纵使身怀旷世之才、肩负济世之任,奖金、补贴就得矮下去一大截。虽说后方的部分管理人员工资级别不低,可总收入还是无法跟前方工人相比。
据说如此区分的原因是“前线”风吹日晒雨淋,十分辛苦;而“后方”躲在办公室里,风雨不入舒服有加。这种说法可能有些道理,在开工、赶工时给予如此优厚的待遇权当合理,那么等到工程下马和停工时候情况如何呢?不用担心,那时“前线”大佬们整天睡觉、打牌、赌钱、嫖娼,工资奖金照样按“前线”标准领取,一点也不比“后方”少。若追究原因,大概是“功臣”休假,理应如此。
由此造成了很多怪现象。比如,收入与学历、职称甚至职位成反比,大学生、高工、经理(按正常收入)反而不如低学历、低职称、无职位的司机、炮工、修理工;职责重大、任务繁重的预算、审计、财务和技术人员甚至比不上工地的民工。号称“辛苦”的前线英雄上班磨洋工,一下班就闲得无聊而滋事;而据说“舒服”的“后方”人员整日面对着千头万绪的事务,下班也不得安宁!
学会开车、打钻只需要几个月的时间,而学通一门技术、获取资格证书需要耗去数年的心血。一个工人努力干一天可能多挖一两方土,而挫伤一名预算、技术人员的积极性可能招致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元的损失!工程干好干坏对于工人来说无所谓,最多被扣点钱,大不了拍屁股走人;而技术人员常常迫于各种压力不得不签字画押,一生都担负着责任!
责权利的一致历来是搞好管理的不二法典,市场的竞争关系到企业的兴衰存亡。如今公司“前线”懒散放纵粗俗,“后方”隐忍一团怨气,此时不痛下决心革除积弊,何谈公司的生存和发展?
……

沈鸣洲看得连声叫好——怪不得人家都叫他“纸上炮工”呢!接下来“炮工”调词遣句,集中火力,为公司轰出一条光明大道:

最近局里提出要“以劳取酬、以岗定薪”,力图从分配机制入手,推进企业的改革和发展,可谓找准了我局的症结所在。对于我们公司来说,今后应打破“前线”、“后方”的陈旧观念,完全以职责大小和技术难度为依据,实行岗位工资;打破干部和工人的身份界限,一律给予员工身份,实行能上能下的用人机制;打破工种限制,实行一专多能,共同服务于“工程施工”和“市场开拓”这一中心任务的两个密切联系的主战场……

说得多么让人心动!不知那帮重机、司机看了这篇文章会怎样想?沈有点幸灾乐祸。不过陈佳言说的“打破工种”一说,让沈感到不舒服。
沈记起戴越刚到福永就对自己说的那番话。据戴越说,虽然徐经理尚未与沈见面,但徐非常器重小沈;希望小沈不要有什么顾虑,该安排的果断安排,该处罚的大胆处罚——总之是要把工作做好,为公司创业绩,让大家看得到,领导也高兴。如今再看陈佳言的这篇文章,沈感到公司真的要有大变化了,心里不觉既激动又紧张。
陈安甫甩手不干——走就走吧!这些天不时地有人和设备车辆进场;而进场的员工多半是工作能手,包括丘国柱、许家藩这样的中层骨干。财务倒是只有一个慢工。书记楼越来越挤,不过沈仍然住着单间。测量工作完全停下来,沈重点关注拌和站的施工。这项工程由罗富昌包干,“工头”回去给罗老板的队伍带班,天天骑着摩托在拌和站工地奔忙,联系工人、水泥和砂石料,以砌筑一堵高达六米的挡墙。这道浆砌石挡墙位于零午山脚,挡墙上面就是放置拌和机的平台。在整个拌和系统中,挡墙是最大的土建工程,同时也是系统安全的关键。
沈每天都到现场查看,有时候跟新到的职工聊天,日子过得相当舒适。有一次沈还看到了顾老板,前来视察零午山开挖,朱奉经陪着。朱把沈叫去跟顾老板打招呼,顾对这个大学刚毕业的年轻人不太在意,没跟沈说几句话。顾老板个子不高,肚子不小;精力尤为充沛,处处显露霸气。后来沈听朱说,顾老板是电厂的常务副厂长,新建电厂这一块主要由他负责。
这些天艳阳高照,白天很热,秋老虎的威力不逊于酷暑,大家都是一身短袖衣衫。下午沈回到书记楼,出了一身汗,正想换洗衣服,偶然听晏乐辉说,罗青松四处宣扬拌和站挡墙所用的砂浆水泥偏少,质量不好;而且石头多半已风化,言外之意就是沈没把好质量关。虽然沈在广坳工地呆过两个月,看到的却主要是石料填坝和混凝土浇筑,几乎没注意到水泥砂浆的拌和。这次沈设计的砂浆标是80号,理论上这种标号足可满足需求,只是沈对不同标号的砂浆缺乏感性认识。因此趁着还没到晚饭时间,沈再次赶到现场检查,特意关注水泥砂浆和石料。
挡墙已砌起大半。几个民工搬着石头爬上挡墙,十分费力,让人看得胆战心惊。“工头”在下面不停地吆喝、提醒。沈只关心质量,顾不上看场面。一看民工手里那块石头果然杂着黄色,沈便急了,责令“工头”更换。“工头”百般辩解,那几个民工也连称“没事”。沈瞪着眼睛喝道:“什么‘没事’?真出了事谁来负责?!”
“工头”不得已,只好叫民工把那块石头仍下来,另选了几块青石搬上去。
沈又对砂浆不满,要求正在拌砂浆的两个小伙子补充水泥重新拌和。“工头”接过一个约摸十几岁少年手中的铁铲,按照沈的要求亲自操作。这回“工头”很老实,不跟沈争辩。等到最终完成拌和,沈看到新拌好的砂浆颜色深黑而又均匀,粘稠适度,流动性很好,感到十分满意,便吩咐“工头”说:“就按这个标准拌和,不准偷工减料!”
“工头”急得跳起来:“沈工,这砂浆200号都有了——你设计的才80号啊!”
“胡说!你怎么知道这有200号?”沈虽然心里没底,嘴里却不肯软下来,而且很快就找到了新的理由:“你看这水泥都是杂牌的,谁知道质量怎么样?真要严格起来,恐怕都不能用呢!”脑子转变之快,让沈自己都感到吃惊。
“工头”苦笑着说:“我们这边十里八乡,给自己盖房子都是用这种水泥,从来都没出过事——沈工不要说这种水泥不好,我们也得图个吉利呀!既然是沈工坚持,我们听当官的,服从就是了。以后结算的时候还得拜托沈工、拜托沈工多体谅我们的难处,不要让我们亏得太多了!”
沈忽然觉得“工头”很象秋平,挺朴实厚道的;相比之下,自己是不是过分了?正要回话,这时一辆三菱工程车沉沉驶来,停在旁边。朱奉经探出头来冲沈喊:“徐经理请来的两个测量工到了,快回去跟他们见面,好好谈谈——这回要搞好关系!”

虽然戴越对沈鸣洲说了那番话,但对待陈安甫这件事却并非如此态度。戴一见到陈安甫就表示,虽然沈鸣洲扣了他二百块钱,但公司可以私下里补回给他,甚至多补几倍都可以。谁知陈黑着脸说:“我和小沈本来就不是一路人;我的事跟他没关系,这笔钱该扣!”直到后来陈扔掉那300元奖金掉头而去,戴才意识到已无可挽回。想想当年在洋港隧洞,连那个浑身冒傻气的娄二蛋开车进了几回隧洞就领到了好几千奖金,而一直在洞里测量放线的陈安甫却拿得比计车数的民工还少,能不让他寒心吗?当然,事情还不止这些——几任经理对测量工、对陈安甫的态度,戴越很清楚;徐柄政的这点善意是不够焐热人心的。
这事早已过去了,陈安甫的离去与自己无关;戴越更关注的还是施工进度,因此一到书记楼就督促、整顿生产。戴先是找到李卫华,径直问他想要干什么,有什么要求直接跟他戴越说出来就行。谁知这小子异常乖巧灵动,竟然打起官腔来,声称什么也不想要,只想早日完成零午山的开挖和平整,为公司作贡献、为领导分忧;还说只有干完这活心里才会真正踏实——这个奸猾之徒!
不过戴越没饶他,搬出徐柄政的话来狠狠地剋了他一通,责令他立即整顿司机、重机班,赶快把延误的工期追回来!
接着戴又找到朱奉经,先批了一通李卫华,然后委婉地提到这些司机、重机手确实比较辛苦,朱师傅能否适当地给点额外的补助——不用多,意思意思就行……谁知话没说完,朱老头就嚷起来:“JIBA毛!二十天了,他们干了什么?如果这样吊儿郎当都要给奖金补助,等到真要他们出大力流大汗的时候,就得给那帮家伙补人参、配小秘了!”朱一边吼一边象牛一样喘着粗气,说到一半抬腿就走了。
戴十分恼火,不过脸上没表现出来。徐柄政交代的最后一件事应该最为重要,戴越带着罗富昌在福永县城里转了两天,把这个小县城摸得很熟,最终在穿城而过的福江边上找到一栋三层小楼。这栋楼的规模和书记楼差不多,内部的结构和功能可强多了,而且小楼的前后各有一个不小的院子。说来也巧,这栋小楼是福永电厂下属服务公司的资产,如今电厂外迁,这个服务公司也要跟着迁徙,因此乐意卖掉。经罗富昌找电厂方面沟通撮合,孖局很快以40万元的优惠价格买下这栋带院子的小楼,作为福江工程处的办公场所。戴越办事的高效率在徐柄政那儿历来没什么反响,这回却得到了董局长的称道。其实董局长办事也很麻利,很快派人过来接管小楼,购置各种办公用品。
戴越办完了所有差事,剩下的就是在书记楼里歇着。不过戴并不是一味地闲呆着,而是不惜几次出面向徐柄政争取,给大伙提高了伙食标准。另外还给厅里的那部电话解了锁,让大家都能打长途电话——完全凭自觉使用电话。从随后的几天看,大伙还是很有分寸的。
前些天谭姐跟着王亦龙的车去了基地,听说下个月跟她哥哥谭老板一起过来。这边食堂只剩下安阿姨一个人,十分吃力。有时朱奉经安排孟喜归或是阿光牯临时帮忙,但始终以安阿姨一个人为主。如今戴越主动到厨房帮忙,朱奉经便乐得不再为食堂安排人手。开初戴越很不满,想撒手不管,后来却发现另有一种好处,于是很开心地干起来。
厨房又湿又热,安阿姨的上身只穿一件白背心,下身是一条短裙子。虽然岁数偏大,又有点偏瘦,可安阿姨皮肤不错,身材诱人,并不显老;而且性情温和,脸上总是带着笑容,隐隐地可以看到当年少女的姿态,看得戴越好几次产生了冲动。
戴越已经有好些天没碰过女人了,如今眼前放着一个女人乱晃,为什么不消受呢?等到真正琢磨行动时,戴还是很担心的。据说安阿姨是很传统的女人,跟着沙守良那样的傻瓜,在这男人成堆的地方竟然没听说过与谁有染,这在公司恐怕是个奇迹!如果冒昧行动,她又嚷嚷不从,在这人来人往的小楼里,难免不惊动其他人。戴越回想此前的一些细节,突然眼里一亮:就在前几天,安阿姨要用客厅里的电话给老家打电话;戴越故意逗她说,拨通电话后不管对方是否接电话,响四声后就开始计费。结果吓得她不敢轻易打电话,拨电话时心惊胆战;好几次打通了电话,对方未及接电话便挂断了。对于如此胆小无知的女人,行动越果敢迅速越容易成功!
至于具体的行动方案……戴越首先想到晚上行动,可很快否决了这个想法。白天怎么样……绝对是好时机,因为白天大部分人都去工地,很少有人中途回来。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戴劝朱奉经派出管理和后方人员跟着司机出车,监督司机以防磨洋工。朱一听此说大为赞赏,立即带着罗青松、王朋康分乘几个司机的车,坐在司机旁边“押车”;后方工种如财务慢工也得兼顾这一项重要任务。大家除中午回来吃顿午饭,整个上午和下午都在工地,书记楼里只剩下戴、安二人。
这天上午戴只穿一条大裤衩和背心,看着安阿姨刚收拾好厨房和小院就热得满身是汗,于是关心地劝她回房间休息一会。安起初推辞,后来禁不住戴的好意,便回到厨房旁边的房间。戴越丝毫没有浪费时间,象幽灵一样跟在安的身后,顺手锁上门。没等安反应过来,戴越早已搂着她的腰肢,顺势压上了床,几下子就脱下了她的上衣和裙子。安想喊,却怎么也喊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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