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第十一章 退 学

手指在轻触她的手指,不经意地也不知谁主动地,两只手的手指突然交叉握着,握得紧紧。一股温暖从掌心传过来,传入心肺,那种感觉非语言所能形容,十分复杂,十分令人陶醉,彷佛自此一握,世界就不再孤独。可惜瞬息之间就要分开,像幻影般的消失。

春天来临,木叶复生,野草渐长,肃杀过後又是生机勃勃。诠仔预期的悲惨命运并没有发生,他母亲没有中断对他的接济,也没有把他撵回老家去。他反而接获通知,批准他转学到「八中」寄宿,他相信高三了还能转校,多数是苗某的安排。当渡轮驶过白鹅潭转向白鹤洞的时候,他坐在二楼上,迎着春风,内心未免有多少兴奋。倒不是因为「八中」是名校,而是再过几个月他就能考大学了。读大学是免费的,如果考上了,不但不用为生活担忧,也用不着为前途担忧。那时,祖国号召「向科学进军」,强调「知识就是力量」,还打算设立「博士」、「副博士」学位,授给那些学业有成的人。而政治气氛也显得特别宽松,不那麽强调阶级出身,认为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年青人,祇要本身思想改造得好,一样可以入团入党,为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出贡献。

满天的阴霾似乎一扫而光,等待着他们年青人的似乎是玫瑰色的未来。

白鹤洞距离市区颇远,渡轮班次也不多,交通似乎不便,但这对於寄宿生来说倒也没有甚麽,他们最多一星期才出去一次。

「八中」前身是「培英」,环境颇为优美。一上码头就是一条铺z青石的小路伸延到远方,路的两旁栽青石的小路伸延到远方,路的两旁栽高高的麻竹,挺拔青翠,似乎他曾在梦中见过。也许竹林太密了,遮蔽了阳光,竹林下没有甚麽萝藤杂草,祇铺着一层层枯萎的竹叶。诠仔办好转学手续搬进宿舍,推窗俯望宽阔的操场,心里的兴奋跟第一次搬进「广医」教师宿舍时差不多,但他抑制着,尽量不让自己太高兴。

那天夜里,九点多钟月亮才爬上木棉树梢,像一个被削去三分之一的铜盘。诠仔给秋云写了封信告诉她自己的班级和新地址,希望她能分享自己的一份喜悦。自从父亲被捕後他几乎没有朋友,他跟班里的同学都保持相当远的隔离,他没有甚麽话要对他们说,也不想他们问起他家里的事。余秋云却不同,他的家庭变化她从头到尾都知道,那天在中山图书馆碰头,似乎也是她主动找他的,在她面前他没有必要隐瞒甚麽,可以坦诚相处。不过那时跟她见面,他情绪低落,前景暗淡,既提不起玩的兴趣,也没有甚麽可以憧憬。

余秋云很快就回信,她对未来也有很美好的愿望,她将来想读医,想像她爸爸那样救死扶伤。还说看到他充满乐观情绪的信很高兴,想找一个时间来探望他,但没有具体的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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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七年的春天,是一个令人目不暇给的春天,春节过後不久,报纸、电台就大肆宣传毛主席在第十一次最高国务会议上发表的《关於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讲话。主张共产党与各民主党派「长期共存,互相监督」;而在科学研究和文艺创作方面,主张「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指出「革命时期的大规模急风暴雨式的阶级斗争基本结束」,今後全国人民主要的任务是保护和发展生产力,向自然开战,克服自然灾害,让大自然为我们的生产服务。

四月下旬,中共中央又发出《关於整风运动的指示》,要在全党展开整风,反对「官僚主义、宗派主义、主观主义」,提高马列主义思想水平,改进工作作风,以适应社会主义建设新形势的需要。并号党外人士和人民群众帮助共产党整风,向共产党提意见。於是各个机关单位纷纷召开座谈会,请民主党派人士提意见,谈心声。

身为高三学生,诠仔虽然没有机会参加座谈会,给党提意见,但通过报纸和电台的宣传,他一样感受到当时宽松、活跃的气氛。

《南方日报》以大量篇幅宣传毛主席的讲话,主席说整风是为了「惩前毖後」,鼓励大家给共产党提意见,「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嘉勉」,於是全国各地各种尖锐的意见都提了出来,报纸、电台也连篇累牍地详加报导,以资鼓励。令人相信共产党确实有纠正错误,改过自省的诚意,有容纳不同意见的雅量。诠仔觉得很兴奋,认为毛主席共产党真伟大,中央的政策是正确的,祇是下面的干部水平太低,掌握政策有偏差。经本来是好经,祇是让「歪嘴和尚念走了音!」

然而,看报纸又和处身其间亲身体会是大不相同,五月底他跟随余秋云到「广东医学院」去转一圈,令他不敢置信,震惊不已。

五月底一个星期天大清早,诠仔乘搭头班船到广州,到了南方大厦码头再打电话给他母亲,约定见面的时间地点。

他知道他母亲住在梅花村那一幢洋楼,但无论母亲怎样说他从不肯踏上半步,他们多数都是相约在东山铁道文化宫门口见面。

月底是母亲交钱给他缴下个月伙食费的日子,也是他不能不见她的日子。母亲问完他在学校里的情况,已没有甚麽话好说了,便带他到龟岗大马路北方馆吃水饺、大饼,然後便分手。他母亲顺道去街市买菜,他则到烈士陵园东门门口等余秋云,那是他们早在信中约定的。

余秋云准时在十一点出现,穿着一袭短袖碎花连衫裙,两手空空甚麽也不拿,不像是去溜冰的样子。她远远就看见诠仔,招招手,走近了才说:

「来,带你去『广医』看看!」

「你信上不是说溜冰吗?」

「不溜了,有更好玩的,跟着来,没骗你!」说着就擅自往回走,诠仔祇好跟上。

自从被人撵走之後诠仔就没有去过「广医」,他不愿忆起伤心的往事,而自卑感也是他不愿踏足旧地的原因。这些余秋云是了解的,因此这次要他进去必然大有理由。离开两年,「广医」其实没有多大变化,大门依旧,楼房依旧,甚至草木也依旧,变化的祇是住在里面的人,旧的毕业生走了,新招的学生进来了。诠仔跟余秋云走了一段好长的路,毫不觉得有何异样,可是一走近食堂马上楞住了。食堂的四壁和外面几个报告板上,贴满了大字报,有的从二楼吊到地面。而食堂外面,一簇簇人群在围观,有头发花白的教授,更多的是年青的学生。他们有的仰着头,有的弯着腰,有的甚至蹲下去。姿态虽然不同,但都全神贯注。余秋云向他打个眼色,诠仔便跟着她走近厨房。

「共产党没干好事」,一张大字报鲜艳的大标题吸引了诠仔的视线,他也凑过去看大字报的内容。大字报署名「一个大学生」,内容历数七年来共产党的种种不是。「土改」搞过了头,华侨遭殃;「镇反滥杀无辜,不是一家哭,而是一路哭」,「农业合作化」,变相没收农民的土地;「公私合营」明抢资本家的私人财产……言论大胆,措辞尖锐,难怪引来那麽多人围观。

也有大字报指责共产党甚麽都爱管,特别以「广医」学生科为例,说学生无论搞甚麽活动都插手来管,连星期六办舞会也要管,连学生在校园唱唱情歌也要管,说是甚麽糜糜之音,是小资产阶级思想!

另一张大字报则说,「反胡风」的材料是苍白无力的,所谓「胡风反革命集团」,祇不过是志趣相同的文人之间的简单联系。

正当诠仔看得入神的时候,人群突然向操场方向移动,原来有学生用几条长凳和床板搭成一个讲坛,向围观的同学发表演说。那是一位长得相当清秀的青年,约莫祇比嘉诠大四、五岁。他声音相当宏亮,虽然没有扩音器,一样能吸引听众。

「……苏联『二十大』,赫鲁晓夫在会上揭露斯大林残杀无辜,逼害忠良的罪行,我们的报纸就不肯报导,那是为甚麽?那是因为中国也有这样的事情,许多不应评为地主的人被评为地主,逼人上吊;许多从国民党阵营里背叛过来,投奔共产党的人,他们原本是忠於革命的,却在『肃反』中莫名其妙地给抓起来,有的甚至被枪毙……」他的演说博取得很多掌声,也有人在下面叫:

「好!」

「说得好!」

诠仔听得十分兴奋,十分入迷,因为演说者替他把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他们原本祇想到「广医」转一转便去工人文化宫溜冰,後来他不想溜了。因为他想起他父亲,他决定进行一项秘密工程,写信向毛主席周总理如实反映他父亲的情况和他们家庭的情况。他相信毛主席知道之後,一定下命令纠正下面干部的错误。由於心有所思,他急急与向秋云告别,说要赶回白鹤洞,令秋云大感愕然。

回到「八中」,诠仔急不及待地带着纸笔到图书馆,占据着一个最隐闭的角落,十分用心地写。

信共有两封,一封是申诉他父亲没有参加过国民党的特务组织,祇是跟同学符昌泰去重庆琼崖同乡会访友,偶然遇到郑介民,偶然合拍一张照片,希望毛主席党中央派员调查真相,释放他的父亲。

第二封以他自己家庭为例,反映广东的「土改」不依照土改法,过於激烈。按照土改法他们家既没有雇长工,也没有出租田地,而且是华侨,曾祖父虽然做过官,但到他伯父这一代,钱都是从国外赚回来的,照理不应该评为地主。可是新江县的土改队却不分皂白,不容申辩,滥用私刑,硬把他们评为地主,令他的伯母也是养母自缢身亡。这一封写给周总理。这两封信,诠仔可说是用尽「心机」(粤语,非常用心的意思),仔细推敲,数易其稿,方写成文。然後誊抄得工工整整,再拿到邮局挂号寄出,信寄出之後,如释重负,整个人都轻松了,内心充满憧憬和希望。

那夜他好久都无法入睡,父亲的影像一直在脑子里旋转,他想像父亲一旦释放归来,他的样子怎样呢?他们以後的生活会是怎样的呢?会不会仍回「广医」教书,会不会仍住在绿树映掩下的楼房?他想像不出来,好久才迷迷糊糊地睡去,做了一个甜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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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人们兴高采烈肆无忌惮地批评共产党的时候,「事情正在起变化」。距离大学校园出现大字报丶民主论坛高潮不足半个月,风向就转变了,六月八日毛泽东为中共中央起草《组织力量反击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的指示,《人民日报》也於同日发表《这是为什么?》的社论。社论指出,在整风的过程中,大多数人提出的意见都是正确的,善意的。但也有极少数的右派分子估计错了形势,利用大鸣大放,帮助党整风的机会,向党和社会主义发动猖狂的进攻。有人叫嚣要共产党下台;有人谩骂现在是「党天下」;有人要成立「政治设计院」,妄图取代共产党的领导;甚至有人公然叫嚣「要杀共产党」。政治稍为敏感的人已从字里行间看出问题,知道事情不妙了。

接着《人民日报》再发出《你鸣我也鸣!》,《工人阶级说话了》等大块文章,开始有系统地反击「右派分子」的言论。校园里仍然举办座谈会,但调子和内容全变了。党和共青团组织开始布置骨干和积极分子,在会上揭露和反驳「右派分子」的种种言论。再接着「全国各地人民」怎样批斗右派分子的事迹,充塞着报纸大部份篇幅,电台也不分日夜地报导「反右斗争正深入发展!」

诠仔在思想上受到很大的震动,不是刚刚说「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吗?为甚麽又来追究人家的责任呢?这不是「氹 (哄)人上树担(拿)梯走」吗?他对毛主席的「伟大」产生了怀疑,然而他从未发表过任何批评毛主席共产党的言论,何况他祇是一个未成年的学生。至於自己写给毛主席周总理的那两封信,祇不过是反映真实情况而已,而且又不是公开的。

诠仔对报纸上大张旗鼓地批判右派言论很不理解,觉得共产党这样做,以後还有人敢讲话吗?但毕业试已逼近,已不容许他胡思乱想,必须全神温习功课,希望考出好成绩来。余秋云也是那年毕业,同样得温习功课,两人连信都没有写,诠仔也好几个星期都不出一次广州。

考完毕业试不久又要考「全国高等院校联合招生」试,这对应届毕业生来说是一场硬仗。虽然说由於祖国建设的需要,扩大招生,升上大学的比率比较高,但分配到甚麽学校,升读甚麽学系,甚麽专业?仍然由成绩决定,那是绝对不能掉以轻心的。诠仔打算趁放假出去见母亲,拿生活费,再趁便见见余秋云。他来广州之後并没有交过甚麽朋友,余秋云是他唯一的朋友,但他们并不像一般少男少女般,一见锺情,迅速升温。他们总是保持着一定距离,也许他们非但不是「一见锺情」,或者根本没有「锺情」。

余秋云依信上约定的时间在烈士陵园东门出现。她上衣是白色暗花恤衫,下身是墨绿色百褶裙,剪着齐腮的短发,蛮清爽的。自上次看大字报见过之後,他们已经有一个月多一点没见面了。

「考得好吗?」她不自觉地用手掠一掠头发。

「还不错!这个月来我倒是蛮用功的。你呢?考得怎样?」

「别的还可以,就是俄语差,我不喜欢俄语。」

「我也是,祇是考试前硬背了一下,考完就还给老师了。」他们互瞄一眼,嗤的一声笑出来。因为俄文,他们倒是彼此彼此。诠仔不但帮不上她,甚至比她更差,因为初中在新江中学他读的是英文,来广州读高中才转读俄文。

「最近好像风向转了,《南方日报》不停地批罗范群、云应霖……」

「别谈这些了,烦死了。」余秋云不让他说完便把他的话打断了,以前她很少这样做。

诠仔不知道她为甚麽烦躁,也不敢问她,愣住了。她自己大概也觉得失态,抿嘴一笑,打破僵局。

「我爸不让谈,有那麽多话好谈,谈这干甚麽呢?跟我们又没有关系!」

「好,那谈别的。」诠仔附和着,其实他并未想到别的话题。

「唉!你看过《白夜》没有?」

「看过,蛮好看的!」

「甚麽时候看?」她有点惊奇。

「去年呀,我记得是去年冬天,躲在被窝里看。」

「我跟你说的是电影!」

「那没看过!」

「要看吗?走!新华戏院下午二点有一场。」她不等他回答已经替他做决定了。他俩虽然不喜欢俄文,但并不妨碍他们欣赏俄国小说和苏联电影。可是当他们赶到新华戏院的时候,竟然全场满座。他们在门口等了约莫十分钟,想看有没有人退票,可惜没有,有退的也祇是退一张,最终都不得其门而入。

「这样罢,看五点的!」

「也好!」反正没有甚麽事,诠仔就走过去要买票,可是秋云把他推开。

「不行,你不能买,是我提议看戏的,应该我请。」

「可,可我是男人啊!」诠仔争辩着。

「你不是男人,你还未成年,你祇是男孩子。」秋云故意揶揄他。

「那你也祇是女孩子!」

「对呀!正因为我祇是女孩子,所以我可以请你,假如我是女人,我就不请你。」

「女孩」与「女人」之间似乎还有许多奥妙,诠仔懒得跟她争,由得她。

买了票,但离开场还有三个钟头。

「不如去中央公园走走!」诠仔之所以做出这样的提议,并没有经过思考,祇因为中央公园距离新华戏院最近。

「不去,又热又闷,有甚麽好去?」

「那麽怎办?总不能站在这等三个小时啊?」

「你跟我来!」说罢她已转到楼梯口,拾级登楼,诠仔祇好尾随着,到了三楼,推开一扇半掩的花梨木门,一阵轻音乐飘进耳膜,原来是一间布置高雅的西餐厅。那里的桌子都是红木做的,手工精致,桌面铺着白布,白桌布之上再铺上玻璃。椅子也是用红木做的,铺着软垫,坐上去很舒服。室内灯光不太明亮,要坐下片刻待眼睛习惯了才能看清人的面貌。每一扇窗的窗台都摆一个花瓶,间隔地插玫瑰和兰花,嫣红深紫相辉映。他们进入时顾客并不太多,秋云挑了一张靠内临窗的桌子坐下,诠仔祇好坐在她对面。这时正在播放萧邦的钢琴协奏曲,旋律明快轻松,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坐定之後,穿制服的男服务员走了过来,很有风度地半鞠躬:「两位,想饮啲乜嘢(喝点甚麽)呢?」

「两杯热咖啡。」秋云不徵求他意见便替他点了:「这里的咖啡非常香,等会尝尝就知道。」刚刚对服务员说广东话,转过头对诠仔她又说起普通话来。

「你经常来吗?」诠仔注视着她。

「倒不是经常,不过来过两三次。唉,舒不舒服啊?」她说时轻轻纵动臀部,「印」两「印」软垫。

诠仔点点头,全无异议。

咖啡端了上来,一阵浓郁的香味扑进鼻孔,确实跟一般饮料的味道不同。诠仔暗暗笑话自己祇懂得叫红豆冰,不懂得叫咖啡。不过回心一想,别处的咖啡也不可能这样香。

这时,钢琴协奏曲已播完,换过的新唱片是《蓝色多瑙河》。旋律非常轻松悠扬,令人彷佛处身於蓝色的多瑙河畔,半躺在茵绿的草地上,看着含紫的远山,青葱的森林。清澈湛蓝的江水,在脚下缓缓流过,而远处彷佛还有汽船逆流而上。诠仔听得入迷,秋云也半闭眸子,静静欣赏。有时他们虽然互瞄一眼,但也祇静静微笑,没有交谈。

《蓝色多瑙河》播完,耳际突然传来格调完全不同的旋律,低回、缓慢、苍凉,那是耳熟能详的《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音半零落,

一瓢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

「你听过这首歌吗?」

「没听过,调子满低沉的。」

「我爸有这张唱片。我爸说以前毕业的时候都唱这首歌,我觉得听了心里挺难受的。」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诠仔不禁想起苏轼的词,顺口念了出来。

「你想过吗?我们也许很快就会分别!我们会考上不同的学校,去到不同的城市,你有没有想过以後怎样联系?」到底是女孩子心思比较慎密一点,诠仔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这……我没想过,不过寄信到你爸爸那里,你准能收到。」

「假如我爸爸工作调动了呢?假如我爸不肯把你的信转给我呢……」

「不会吧!」诠仔急促地打断了她的话,她提出的问题他倒真的没有想过。现在虽然想了起来,但也不知如何解决。一旦离开「八中」,不知自己将身往何处?他又不想把信寄到他母亲家,他不会上那儿,也不想母亲知道他太多事情。

「那这样吧,一放榜,谁先接到通知,谁就得亲自去通知对方。我先收到,我就上『广医』,你先收到,你就来『八中』!」

「那你有没有一个永久通讯处?」

「没有!也可以说有,那就是泰昌隆旅店,新江县沿江街十八号。那是我们家的老店,以前叫泰昌隆,现在叫泰昌隆旅店,我伯父在那儿。」

「那写下来!」秋云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小的通讯簿,递了给他,这令他想起琪琪,脑际不禁浮起琪琪的乌黑的眼珠,但祇闪了闪他就设法把琪琪的影子逐出脑际,看了秋云一眼,意识到坐在他对面的是秋云。

「你是不是恨你妈妈?」秋云突然问一句他全无准备的问题。

「不知道,我也弄不清楚……祇是不亲近而已,我从小是我娘带大的。」他想了好久才回答。

「其实你妈妈也很可怜……我不懂说,但我从她的眼神看出她的落寞。你知道那天为甚麽会在中山图书馆遇上我吗?是我故意去找你的。有一天,我在东山公园附近遇见你妈和那个男人,我叫她一声林阿姨!,她说,现在不能叫林阿姨了,并简单介绍你的情形,说你整天把自己关在房子里,要麽就是去中山图书馆。我想没有了父亲又没有了母亲,你一定很惨,所以就去找你,想安慰你两句。

「不过见到你,觉得你还好,我不用再说甚麽,我知道你熬过了,你很坚强。我爸说,忍受得了孤独的人,才是坚强的。我就忍受不了孤独,我挺怕闷。」她很少一口气说那麽多话,也许这些话她早就想说了。

「谢谢!其实我倒不觉得自己坚强,我也怕闷,祇是不得已而已。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去找谁?其实我也曾经悄悄地流过泪。」他说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出神。

「你有没有考虑报考甚麽学校?」

「当然是清华和交大,我想还是读工科实在一点,华南工学院比清华、交大差一截。你呢?」

「我第一志愿本来想报广医,但我爸说应该报北京医科大学,那才是第一流的。第二是上海……」

「那就这样,我们第一志愿报北京,第二志愿报上海,第三志愿报广州。够运的话我们也许可以在同一个城市读书,星期六、星期天也可以见面谈谈。」

秋云微笑着点点头表示同意。在音乐的旋律下,在愉快的交谈中,三两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五点电影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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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的故事详情,事隔多年林焕然已不大记得,祇记得是一个爱情故事,基调与陀斯朵也夫斯基其他著作一样,低沉、凄婉,令人看了产生强烈的压抑感。

林焕然记得,那是他生平第一次跟女孩子看电影,第一次跟女性这般地亲近。在黑洞洞的戏院里虽然看不清楚对方,但却听到彼此的呼吸。刚坐下的时候,他自然地把手放在坐椅的扶柄上,触碰到一条光滑柔软的手臂,他条件反射地赶快缩回。斜着眼藉银幕的闪光瞄了她一下,她没有反应,也没有退缩。隔了片刻,他又把手臂轻轻移到扶柄,轻轻挨着她的手臂放下来。她动也不动,眼睛盯着银幕,但呼吸却沉重起来,他听到几声重重的喘息,他的心也噗噗地快速地跳起来,他想用左手按住自已的胸膛,但却坐着不敢动。幸好过一阵子他的心跳平复了,她的呼吸也和缓了。保持着僵硬的坐姿,慢慢感受从对方皮肤传过来的体温。

这时银幕上的悲剧故事也进入高潮,戏院里有人在饮泣,秋云的胸脯也抽搐起来,轻轻饮泣。他想安慰她,但不知怎麽办,祇觉得手指在轻触她的手指,不经意地也不知谁主动地,两只手的手指突然交义握着,握得紧紧。一股温暖从掌心传过来,透入心肺,那种感觉非语言所能形容,十分复杂,十分令人陶醉,彷佛自此一握,世界就不再孤独。

可惜突然间亮灯了,他们的手不由自主地分开,他们互看了一眼,秋云羞涩地垂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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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渔火如萤,繁灯如星,回忆起前尘往事,林焕然也不禁失笑,这就算他的初恋吗?他不知确知自己的初恋对象,到底是琪琪还是秋云?若在时间和感情上,他跟琪琪似乎更加亲密,也令他更多怀念。而跟秋云在黑暗中的一握,似乎已不是一般的感情,可惜命运像戏院的灯光一样,亮得太快,令他们太早分离。

牵手之後少男少女下一步进程,没有在他们身上发生,也来不及在他们身上发生。七点电影散场时,正是锺情男子怀春少女约会的好时光,但他们却要即此分别,诠仔在广州没有地方住,要赶尾班船回白鹤洞,另一方面等待着他们的还有「全国高等院校联考」,那也是不容松懈的。而考完高校联考之後有的是时间,等待着他们的似乎是灿烂的未来。

然而,事情的变化远比想像中迅速,甜蜜的梦从来最易醒,诠仔满脑子美丽的憧憬也很快幻灭。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每一个接获毕业证书的人都眉笑眼开。诠仔考得不错所以满怀信心,可是发到二十张毕业证书还未听见自己的名字,未免紧张起来,心噗噗跳,脸也涨红了。

「林嘉诠!」

「到!」他终於松了一口气以为轮到自己了。

「跟我到教务室去,其余不能毕业的同学留级!」班主任尤老师托一托眼镜不带任何感情地说。一种不祥的感觉袭来,心急促地跳着,渗出了冷汗,他感到眩晕,几乎支撑不下去。

到了教务室推开房门,那位以恶扬名於学校内外的教导主任侧着头,一双三角眼半吊半斜地狠狠地瞪了诠仔一眼。诠仔不敢接触他的目光,怯怯地垂下头。

「林嘉诠,知道你自己做过乜嘢(甚麽)事吗?」那声音阴阴的像阴间的判官在审问小鬼。戴眼镜的班主任坐在旁边不作声。

「冇(没)吖,我乜(啥)都冇(没)做过,从冇(没) 犯过校规。」诠仔抬起头来申辩,因为他知道自己是甚麽身份,不容许出任何差错,所以一向循规蹈矩。

「冇?!你污蔑党嘅土改运动,污蔑我哋嘅(们的)肃反运动,为你嗰(那个)特务老窦(爸)申冤,仲话冇(还说没有)?!好彩你仲系(还是)学生,仲(还)未成年,唔系嘅(如果不是这样的)话,监(狱)都有得你坐。」三角眼仍狠狠地盯着诠仔,彷佛有杀父之仇。诠仔不寒而栗,不明三角眼教导恨意为何那麽深,祇怯怯地辩解:

「冇同(没)人(人家)讲过,一句都冇(没)讲过,我净系(祇是)写信畀(给)毛主席周总理啫嘛(而已)!」

「写信畀(给)毛主席,污蔑毛主席嘅政策,你唔系(不是)更加大胆!」三角眼教导哼了几声冷笑,狠恶的眼神没有从诠仔的脸上移开,诠仔垂头肃立,像一个待决的罪犯。

「你冇同(没有跟)剥削家庭划清界线,冇同你嗰(没有跟)反革命特务老窦(爸)划清界线,污蔑党嘅伟大政策,证明你冇(没)改造好思想,继续站响(在)人民嘅对立面。现时(在)学校领导经过讨论,评你嘅操行为丁等,即系(就是)不及格,不准毕业,不准留级,勒令退学,回原籍监督劳动一年。」三角眼教导「义正」词严地宣布学校的决定。诠仔如五雷轰顶,一阵眩晕,不由自主地蹲下去,用手扶着 前额。他六神无主,确实不知道怎麽好。

戴眼镜的尤老师一直都看着嘉诠,见到他的反应,走近他身边,以防万一。

约莫过了两三分钟,眩晕似乎过去了,诠仔慢慢站起。三角眼教导主任把一封厚厚的鸡皮纸信封往桌面一掷,冷冷地说:

「入边系(里面是)你嘅(的)户口,学校嘅(的)勒令退学书和成绩表,返到乡下(回到家乡)立刻交畀(给)乡政府。」

诠仔依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班主任伸手拿起鸡皮信封,扶着诠仔肩膀示意他往外走。到了操场班主任轻声说:

「唔(不要)紧嘅,一年时间好快过,劳动得好一样可以考大学。」诠仔明知这祇是一句口头的安慰话,但听了也觉得温暖。

「我写信畀(给)毛主席反映下边嘅情况啫!点解唔畀(为甚麽不给)我毕业?」诠仔喃喃自语,也似乎在问班主任。

「主要系(是)风向变咗(了),你都系唔好彩(你都算倒霉),校长想保你都保唔(不)住!开会讨论你嘅问题时,校长都话(说)佢仲(他还)年青,应该以教育为主,记一个大过算啦!但教导主任唔同意。你知啦,佢系(他是)由教育局调来嘅,而且系我哋(们)学校内唯一嘅(的)党员,校长都要让佢(他)几分。咁啦(这样罢),返(回) 到乡下之後表现好啲(点),然後写一封信畀(给)我同校长,要求学校发一张肄业证明畀(给)你,咁﹛这)样以後你仲(还)可以以同等学历资格考大学。」戴眼镜的班主任轻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和鼓励。

「多谢尤老师!」听了班主任的话,天边似乎又有一丝曙光。

班主任一直陪诠仔走到宿舍,跟他点头话别,但才走了两步又突然回头:

「嘉诠!唔好灰心!」

诠仔重重地点了两下头,以示领悟,也示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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