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阳光3第三章 啊,历史&土地

第011节(总第029节)

你辽阔如天空,困住了我一生的遐想。转世的消息已传扬千年,可我仍在河边苦等。我与孤独相依为命,没人怀念逝去的风。目睹自己的那一刻,顿悟成一块石头。

自从进到南浦派出所,鬼四一直没闲着。派出所提供的单身宿舍处在老城的县委大院里,离春晖公园不远。随着“御后花园”的竣工,大部分县领导和中层干部搬过去了,大院里越来越孤清。县领导中只有外来的钱副县长和年后刚引进的县长助理宗坤博士没走,有时钱副县长居然主动找鬼四闲聊。晚上鬼四越来越不耐寂寞,有时干脆到同学和朋友那儿过夜。最近鬼四经常和易前呆在一起,除了因为关系密切无话不谈外,另一个动因是鼓动易前出资入股云洲镇拟在挂日岭北坡开办的煤矿。
县里默许镇里挖煤,镇里却缺乏前期的启动资金。其实只需要十万块钱就可以动工,但就是这笔钱难倒了嵇书记和韩镇长。鬼四和小冯带着易前去了一趟挂日岭,也带着易前跟嵇书记见了面。易前一向遇事谨慎,但在大伙的诚恳邀请和生意的大好前景面前终于动了心,明确表态出资参与。只是这位地方小财神不要煤矿的股份,而是要求每年20%的利润回报,而且三年后收回本金,实际上相当于借贷。
镇里欣然同意,鬼四也为促成了家乡的这件大事感到特别开心。谁知就在节骨眼上,突然有个记者下到镇里调查情况。嵇书记第一时间派人跟踪,打听到这位记者来自省里的《民间采风》,采访的主要目标是正搞得轰轰烈烈的改种高产油茶林事件。这位记者跑了几个村子,拍了好多照片,后来竟然还到县医院看望被打伤的金灶!嵇书记不得不紧急出面拦截记者,又到县里请领导出面干涉,最终迫使记者离开云洲地面;而且还让上面给记者的采访定了调,所采访的稿件只能以“内参”方式发表。
经过这一番惊扰,镇里的不少工作大受影响。易前竟然也跟着撤回了当初的承诺,迫使挂日岭的煤矿搁浅。镇里追查泄密源头,许多人被怀疑,其中就包括小冯、福豆和鬼四。最终没能查个水落石出,事情只好不了了之,但总有些倒霉蛋背黑锅。
鬼四无端卷进这场无从辩解的风波,心里十分窝火。此事十有八九是福豆那张臭嘴惹的祸,小冯真是太过大意了!都说福豆心眼好,可心眼好能当饭吃?说得不好听一点,那家伙是典型的“愚蠢而又勤快”的角色,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鬼四跟茶丽倒是很说得来,越来越发现茶丽真是一位有见识有志气的好女子,可惜嫁错人了!
不管怎样,鬼四决心为镇里做点实事,不求有功,就当是一种表白吧。易前不是退回去了吗?那好,另找人投资十万元不就得了。鬼四把全镇的富户掂量了一遍,最终把目标锁定在宋官身上。宋官祖上是个不小的地主,宋官的父亲宋会长是一个相当仁义的地主,当时还做着贩卖生意,经商讲信用,口碑很好;另外在本地办学修路,和另一位大乡绅一起筹办了际河中学——正是际县一中的前身。民国时期宋会长做过几年的际县参议会议长。那时城里叫宋议长,乡下叫宋会长;从此宋会长之名叫了多年,在整个际县享有很高的声望。鬼四的爷爷和陈昌元副镇长的父亲陈葫芦都给宋会长家做过工——陈葫芦还是长工,因此鬼四父亲、陈昌元和宋官的关系一直不错。为了稳妥起见,鬼四又拉上跟宋官走得很勤的陈昌元一起去见宋官。果然,凭着父辈的交情和陈副镇长的面子,宋官虽然疑虑重重,却没回绝,只是说考虑两天。两天后宋官答应出资,条件却是不入股煤矿,而是索要镇里位于分岔口旁边的那块荒地,给他50年的使用权。
这事好说,陈昌元当场答应。那块荒地大概有100亩,靠着一条小溪,长满了齐腰深的杂草,平时几乎没人想得起来。鬼四琢磨宋官的用意,大概是地主老财的观念作怪,还想做一回地主。可是等到要签合同的时候,宋官又出了一道难题:光是村、镇两级签字和盖章不够,还得有一位县领导作为见证人签字!
这事很不好办。陈镇长提议找姜副书记,鬼四不肯出面,因为当初上学时鬼四很不受姜校长待见。鬼四寻思请钱副县长出马,只是拿不定主意。钱副县长虽然在领导班子中排名第四,却分管农林这样不太重要的部门,实权大打折扣;任是这样,强势的封书记还随意干涉他分内的工作,实际上把他架空了。因此自调到县里一年多来,政府里头越来越多的人不把钱副县长放在眼里。不过鬼四还是很尊重这位领导,觉得钱副县长性情温和,气质稳重高雅,更像一位长者。刚好这天赶上钱副县长的生日,晚上鬼四带着一大罐茶油和几种家乡年货上门看望他。钱副县长特别开心,居然和鬼四喝起了小酒。期间偶尔说起钱家的祖训,好像是“以财发身”、“以德配位”八个字。鬼四听得似懂非懂,犹豫了一番后还是没有求教。最终鬼四没敢说出登门的目的。临别时钱副县长虽然在鬼四的坚持下收下了礼物,却回赠了一块上好的寿山玉石。
鬼四失落而归,没想到那边宋官已经跟镇政府签了合同。听小冯说,宋官最终听了陈副镇长的劝说,改由叶尚荣来作证。镇领导找人选了一个黄道吉日,将煤矿的开工仪式定在下月五号,眼下正在物色施工队伍。小冯邀请鬼四参加挂日岭煤矿的开工仪式,鬼四说什么也不肯答应。
鬼四决定,今后可以跟老乡老朋友老同学来往,但不跟老家政府扯上乱七八糟的关系。

沈鸣洲走后财荣才发现好多话还没跟他说起。比如对文革的反思、对官场的感受、对一些同学朋友的看法,还有内心更深处的一些困惑和秘密。天草虽然理解、欣赏自己,称得上是知心朋友;近来却越来越像一位严厉的大哥,让财荣不得不有所顾忌。
将侠客、英雄、革命家归为土匪流氓的看法,财荣早就想在通信中提起,只是担心说不清的误解没敢造次;没想到当面亮出观点还是引发天草激烈的反应。临别时天草虽然没再纠缠这个敏感的话题,财荣还是强烈感受到了这位知己发自内心的抵制。自己错了吗?真的背离了常识、滑向了魔道?内心在短暂地摇摆后再一次迅速地回归到坚如磐石。
天草走后仍然是每天日升日落,财荣仍然每天都是上班、下班、回家劳作。每天都穿梭于集镇和农村,走过田野、溪流、山村、公路,生活忙乱得疲于奔命,却总能在往来不息的人群中准确地找到自己的位置。熟视无睹的山林、花草、衣服、食物,还有安身立命的村镇和各种各样的组织机构,象钟表一样精确地运转;而在微观世界里所有这一切都来自简单的几种粒子。将松散的粒子组合成如此丰富多样的世界,是什么在发挥关键作用?在缤纷多彩的现象深处,藏着何种神秘的魔方和纽带,让这个世界生生不息、走向无法预知的未来?
是不是我想得太多了?每次出神后财荣总是这样怀疑自己,但很快笃信自己的内心感受,笃信每一个人的灵魂相通……忙碌之余静观周边,一滴水里藏着大千世界。怀着一颗谦卑敬畏的心,总感觉我们身边的奥秘触手可及。世界的本原与生命的神奇太过奥秘,超出了我们的理解能力,为此我们的祖先创造出各种各样的神灵。不过众多神灵的存在是经不起推敲的,推论的最终结果必然是唯一的、至高的、无所不能的神主宰着这个世界;但多神论有心理上的土壤。可以说,一神论是理性的必然,多神论是情感的必需。把一切无法解释或难以想象的疑难问题都归于那个至高无上的唯一的神,就象是追问悬在天边的彩霞;爬过一山又一山,总是那么遥远。一直到最后才发现,尽管我们时时刻刻映照着它的光辉,它却不属于我们的世界,或者说,它与我们的世界在最遥远、最根本处关联。看来,神,绝对的、唯一的神,正是我们的彩霞!
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活在当下,时时刻刻积极进取或被动应付。可是放眼长期,我们都死了。有谁愿意放下手中的战利品,抬头看看我们自身和未来?虽然每天都处理着很多杂务,可我坚信人的存在价值不在于业绩和功勋,更不在于“干活”的多少。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每一个细节无不展示着人性与神性的美好,多么普通的一件事里也有人性的闪亮和神性的体验。一个人即使只活一天、只干一件事,也是富足的;因为尽情地展示了自己,目睹了生命的灿烂。若以成就的大小或金钱的多少论人生价值,成千累万的业绩和财富也只是与蚂蚁、蜜蜂为伍。悠闲清净、内心澄明的人生更令人向往。人生的价值不与“人民”对应,实际上与“人民”这个子虚乌有的概念不沾边;人生的美好体现在时时刻刻的生活之中,不需要树立一个遥远而又荒谬的目标。“朝闻道夕死可”,人不是时间和世务的奴隶;恰恰相反,是现实的主人!灵魂在快乐中度过丰富多彩的日日夜夜,感悟这个纷繁而又深刻的世界,可以含笑面对死亡。心灵深处的咏唱响彻浩瀚宇宙,渺小平凡的恋情贯穿茫茫时空;孤独的灵魂与神相通。深深思考人生、探究生命和世界的本原,才不枉做一回人……
那些一心一意追求金钱、权位、美色的人多么可怜!纵使一生顺利如愿,终老时仅能守着几个钱财度日,同时还得防着各色人等拐骗掠夺;一旦失去钱财地位,人生立即枯萎坍塌。可是临终之际不可避免地失去这一切,人生将与皮肉一同彻底死亡。把无从化解无力承担的最大的恐惧推到最后时刻,世间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悲可怖?如何面对无边漆黑的终极大限?如何越过死亡回归乐园走向永生?古往今来能有多少人愿意净心自守、正视生命和灵魂本身?
现实却总是深黑如铁块。怎样突破内心和现实的围困以成就永恒?手里的这部作品无疑是唯一的路途。这是一部怎样的作品啊,哪怕是面对天草也难以言说最隐秘处的期许……作品秉承诗意在茫茫黑夜中潜行,象强大的电流漫流在虚空,于时空中某个恰当的节点爆发,绽放成一座永恒的光明之城。历史从此有了新的坐标和新时代的春阳,在人迹罕至的丛林发现了通向终极秘密的路途。霞光绽露的那一刻,利剑无所不在。所有背弃阳光收藏阴暗故事的郁郁森林和莽莽草地枯萎死亡;所有赘生于丰美肢体的庞大器官和无数头颅自动切除。血流成河的壮观是整个时代和潮流的献祭,青春与新生牵手跃出……
今生务必穷尽才能,象一颗大星照亮这个深黑的夜空,照亮往古与未来的每一个夜空——所寄所恃正是这部作品。我们活在古今中外黑暗荒诞得无以复加的国度,亲眼目睹人性之恶四处汹涌的惊悚景观,这是一种怎样的不幸和幸运?置身于如此特殊的历史时空若不能发掘独特永久的宝藏,将是愧对人生辜负神意,在最高层面犯下不可原谅的过失!譬如唐诗——要是没有唐诗,所谓“盛唐”还剩什么?当繁华飘零喧嚣远去,这个时代遗落在时空里的空谷余音是什么?这部作品以什么样的风貌承载如此荣耀而又重大的使命?而我以何德何能竟敢妄揽神的事业?
生活中我甘愿做一个弱者,在作品和家庭以外甘饴于无关轻重。到处都有人称王称霸,我沦为孙子,愿意做龟孙子。如果有人要攀爬,我诚心让道退隐;如果有人要膨胀,我自觉躲避侧闪;如果有人要爆炸,我立即远遁无形。但在我的作品中,在我的精神朝觐之路上,我是神的使者,当仁不让地走在最前面。我最先、最真切地瞻仰到了至美之神,愿意把我自己变成一支激情之笔、烈火之笔,所触之处山崩地裂,万千阻隔顿成一马平川!在我的作品里,我就是创造之神,按照神的指引创设日月山川和无数精灵。我摒弃一切客套,用最痛快的语气说出久久澎湃于内心的惊涛骇浪——绝不讨好读者和当下媚俗功利的潮流;恰恰相反,我与大众的慵懒、虚伪、欺诈、残忍为敌,与偏离内心与神祇的庞大群体和辉煌时代为敌!所有的读者——过去、现在和未来有缘看到这部作品的所有灵魂,一律不在创作之中,也不在神的眼里;但在神铺就的天路上行走。在作品中我用鲜血和灵魂叩问神的城堡,身殒后的肢体铸成指向天空的巍峨轨道。所有的后来人都能攀上这条冰冷而又牢固的通天之轨,在疾风暴雨中一次次体验被神击穿的震颤!
为了作品我立志用心胸接通远古先民的灵魂,阅遍全球所有各民族的神话传说和民间故事,聆听各地各时期的传统音乐,在瞥见神的刹那将独有的感悟化为内心的珍珠;之后通过漫长的磨砺雕琢艰难地外显为作品,展示给古往今来所有造访这个星球的神灵。尤其要回到我们的神话,尽管先辈的远古传说零零散散不成系统——就请保持那些只光片羽吧,不要试图粘合改造。与希腊神话的完整性相比,不完整是至高至美的另一极。为了作品和爱情我甘愿放弃大彻大悟,远离空性,坚守低层面——就让开悟来嘲笑我吧,让理性的寒冰来扑灭激情之火!我自甘沉溺于精彩的世界里,不想超脱宁愿有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愚痴或美好?
巅峰无言,俯瞰众山。君子不器,君子怀器而行,请允许我孤独地当空舞剑指点江山。以竞技思路严格训练,在我们所能目睹的众多领域中广泛有效,所有遵循此道的人都成为强者;但这一武器的威力止步于最高层级——所有领域的顶端都与心灵接通,借助真诚博大的爱心目睹艺术之神。女神在世界的尽头深情回眸,阳光般的笑颜后面是严丝合缝炉火纯青刀光剑影独钓寒江……
曾记得姜传声开玩笑说,大师和文豪只能出自书香门第。就是这句没人在意的话,让我反复琢磨了好长时间,还曾一度有点泄气。如今我终于明白了,参透了另一层秘密的喜悦象阳光一样洒满我的天空。书香门第当然能抵达极高的高度,可最高只能达到第二,无法企及鸟瞰一切的最高峰。为什么?因为书香门第是现有秩序的完美继承与最高肯定,几乎可以铸就一个时代最完美的人;而野性以颠覆性、破坏性入手开创新时代,以不完美的神的身份高居巅峰。不完美的神从野性长出,就象洪水冲击大地,就象战争席卷城郭,就象男人侵入女人,毫不怜惜地摧毁现有格局——请衷心赞美万里荒漠满目疮痍,请安然面对尸横遍野落日苍茫,请不要悲泣逝去的青春少女多梦情怀……第二与第一性命相搏激起惊天骇浪,义无反顾地展开一场命定覆亡的较量。完美的人无论如何喋血抗争,终究走不出不完美之神的寒冷目光;优美身影在遭受致命一击后凝固成巍峨高山,沐浴着天下万民奉献的暴雨般同情之泪,从此春花秋月美景常新。而第一在获胜后一度隐身到天边,风平浪静时重新崭露自信的眼神;从东方披荆斩棘,俄顷以铁定的步伐巡视整个天庭。亿万性灵一片静默心情复杂,沐浴着无边光辉的同时终于看清内心的阳光;历经阵痛后重返青春,再次讴歌无边无际的美好……
野性方能成就天下第一,炸出另一片浩瀚的天空——请记住,是野性!来自泥土的孩子、不再风光的贵族、苦难里长出的活力、剧烈如炽热的岩浆,一旦喷发便冲破现有的一切秩序;并在废墟上重建辉煌。女性请跟从男性,男性请跟从上帝。每一位走在最前方的引路人,你享受着引领世界的无限荣光,就得率先承受着不可预见的子弹刀枪……
更具体一点,这里需要分辨真正的文学山岳。不朽的文学创作必须融入最长远的传统之中,而与当下现实若即若离。植根于长远传统的作品是远方的高山,而呼应时代脉搏的创作矗立成仰视的巅峰。随着岁月流逝,人类渐行渐远,巅峰越来越低,最终淹没在众山之中,而远方的高山仍然那么雄伟。据此我要大胆地判定:海子和顾城的作品就是远方的高山,到哪里都能望见,雄浑厚重远远盖过那些“时代最强音”!
池塘里养不出鲸鱼。想要达成完美吗?请活在延绵不绝的传统里,活在古今中外的文化里,活在无所不通的心灵里,活在无边无际的神佛里……天草,你曾经多次问我诗歌创作的诀窍,我真的很难说清楚,很怕误导你。我相信大情怀——不是指野心——无论是喜悦、悲伤、感怀、激昂、沉思、愤怒,都应尽可能地把心境展开,无限地展开;尽可能远、尽可能多、尽可能深刻地体验内心,用最大的情怀包容、抚摸所触及的一切。情怀越大,离诗意越近——哪怕是长篇小说也需要皈依于诗意——所有穿越时空的长篇小说不论时代主题差异多大,最终的内核必定是诗意。作者的诗才诗艺若未臻化境,无论饰以多么巧妙的掩藏转移迂回取巧,在绵长的时空下终将暴露出斑驳的真容。诗意,立足于生命深处的追问,完美与永恒的共同胎记,不朽灵魂的终极家园!你扎根于所有经受岁月考验的文艺作品,赋予作品永久的生命力。
回望我们先人的作品,总体风格是婉约——从上古的“文约义丰”到如今的意境追求,走上了一条追求神韵的偏窄之路,与西方文艺的磅礴浩瀚相比缺乏生命张力。更可悲的是,从盛唐至明清,无论是唐诗宋词还是元曲,我们的诗歌总体上竟然陷入了严苛的格律束缚,与严厉的专制体制互为呼应;极不宽容的格律将原本极宏大、极精微的意境情感切削得面目全非。长达一千多年的历代诗人不幸成了穿着格律的小脚女人,远未舒展到应有的高度和厚度,这是多么巨大的遗憾!格律尽管有其特殊的美感,相比于一千多年本应有的海量诗歌才情,无论如何都是小得可怜的收获!在这里我应该有真实可靠的发言权,因为早年曾花大力创作格律诗词;经常受阻于平仄、对仗、押韵而放弃更好的字词,或者被迫换取另一种次优的表达方式,痛苦地忍受着削足适履。我相信所有严守格律的诗人都有这种痛苦。楚辞好一些,因为长短不一句式灵活,且无格律限制,极大地释放出诗性空间;可惜她以“兮”字统一形式和语气,在另一种层面投下了内心表达的沉重阴影。实际上诗歌的新颖优美远胜于格律下的抑扬顿挫。宁愿放弃朗朗上口的流畅和四平八稳的乐感,也要舒卷自如的生命表达,因为那是更高层面的艺术之美……
而以长篇小说为代表的体量庞大的文艺作品,作为大生命的展现方式,最能看出东西方的差距。即使是四大名著,跟西方荷马史诗、莎士比亚、托尔斯泰、巴尔扎克、塞万提斯的作品相比,缺乏海洋般滚滚而来的深厚伟力,在生命深度与广度上仍有明显的落差。《诗经》与后来的部分乐府诗倒是保留了一定的生命原动力。《红楼梦》得益于红学的不断拓展获得了极大的生命空间,本质是借助群体的力量进行了二度创作,这属于一个特例。但我仍然要狂妄地说出对《红楼梦》的真实感受:尽管这部作品光耀日月,而且代表神走到了独有领地的天尽头;可氤氲在字里行间的诗意略显阴柔,而且正逐渐疏远褪色。以宝黛钗为代表的贵族精神和才情智慧总体上的悲观柔弱,还有贵族精神巅峰黛玉的性格缺陷,都给作品特有的柔美艺术世界投下了沉重的阴影;恪守公允尺度剔除格律造成的转译困难和诗意损害,在茫无边际的未知时代里仍将面临着严峻的考验。个人方面的例外是屈原、李白、苏轼和海子,严格来说前三位仍然未能从根本上突破传统;只有海子直面苦难,唱出了与诗经乐府遥相呼应的生命之歌。可惜海子的生命历程过短,且生前投入过大的精力创作长篇史诗;而那些太阳史诗无论怎样品评都难言成功。那么我作为一个小山沟里的平凡一份子,有什么能力和资格承担如此重任?
答案是野心或者无知。虽然在现实中微不足道,但在心灵世界的开拓中我当仁不让,愿意背负大旗闯在最前方。我视作品为生命神灵,守之以最真诚的心田,虔诚地朝觐、侍奉、哺乳、颂念,希冀有幸瞻仰诗神的光芒。我唯一忠诚的是最真实的内心,唯一倾慕的是最高层次的美好;愿意做一个更有知识、更为清醒的婴儿。渴望在创作中经历化学反应甚至核反应,承受造物主必须承受的伟大痛苦。所有的灵性在寂寞处相通,在喧嚣中疏远——从这一点说我的真正朋友注定不在现实世界,只能在过往的圣贤中寻找,与青藏高原、昆仑山脉、珠穆朗玛契合!
小学时候看《西游记》,孙悟空学艺那一段最合我的心意:许最善良的愿望,立最高的目标,学最好的神通,求得最恒久的存在——一句话,追求最好和永恒。因此心里为孙悟空每一次拒绝学小神通而欢呼。喜欢繁复,喜欢目不暇接,喜欢野性地绽放;渴望痛饮死亡,看着世界在无数个体的消亡中演绎着丰富与重生……这里我要高声批驳:老年人好清淡,并不意味着清淡是艺术和完美的极致,而是他们的活力减退所致——不要受武侠小说的误导,拒绝《好了歌》的偏颇渲染!当一个人看破尘世时也即走到了人生的冬季;真实的世界却依然完美运行,寒冬之后又有明媚的春光——信如“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太多的高人将母语仅仅视为工具,太多的智者对才情付以耸肩微笑。可是我要用最清晰的话语告诉每一个人:正是聪明干练成就了你们的鼠目寸光!神圣级的剑客,必定人剑合一——剑是神剑,人是剑神。巍巍如莫扎特,与音乐合二为一;莽莽似莎士比亚,本身即是诗神。所有代表上帝飞到天尽头的奇才,自身和事业同时抵达极顶,不可分离没有先后,正如我和汉语、作品三位一体……
一浪一浪的激情反复在内心回响,而现实生活中财荣只能跟着同事一起迎上瞒下,中规中矩地遵行着无从躲避的明暗规则。前两天一个副县长下到镇里视察工作,财荣几乎全程跟随记录,事后连续写了多篇官样文稿,“鼓足干劲……全力以赴……一心一意……聚精会神……坚定不移……毫不动摇……”之类的字眼一直在眼前乱晃,让财荣的脑海里不时地浮现着咬牙切齿、呲牙咧嘴、声嘶力竭、怒不可遏、死不瞑目……有人两眼翻白、嘴角冒沫,恍惚还晃着死鱼眼珠子……
让财荣越来越难以忍受的是,每一个转一圈就走的官怪总是要“指出”点什么,事实上官大一级甚至半级就可以“指出”。神州大地每时每刻都有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各色官怪在“指出”——官怪们,你们指出什么?你们懂什么……出于多年的观察,财荣认定官怪们人格分裂,而且多数甘于无耻。典型如克拉玛依火灾中的某党官员,至今仍然作为官怪活跃在神州大地的每一个角落,阴魂不散。这些以小孩为食的怪物让每一个有良知的灵魂无法退缩!
财荣曾在一个私下场合里激愤地说,汉人是乌龟民族,中国是太监大国;官场和民间,最亨通的是乌龟和太监。这句话遭到同事韩主明的严厉批驳,后来财荣出于对那位虔诚教徒的尊重违心地认错。有时候财荣进到荒凉笼罩的村子里,面对着泥土般的父老乡亲,看着他们的茫然无力,脑子里不时地想起“当家作主”的“人民群众”——人民群众在哪里?在权力的手掌里!从来没存在过的荣誉主人在权力编造的谎言里延年益寿生意兴隆,引来各色权力掮客胁肩谄笑殷勤献媚,用累累白骨烧制成世代传承的流水豪宴……
这个世界遍布深沟高垒,每一个灵魂遥不可及。这个时代仍然漂浮在文革的汹涌余波里,遍地都是文革余孽,包括我自己……心仪的精神追求者为何凤毛麟角?真正的精英在哪里?有一点必须警醒地坚持:可以批判知识精英的专制自负基因,但绝不接受敌视、迫害他们本人!
财荣收回飞扬的思绪,重新面对现实中的纷繁。那天到县城看望金灶,财荣就悄悄地约见了同学易前。易前果然仗义,此后很快就有一位记者前来暗访。只是没想到一向拖沓低效的镇政府反应极快,不到两天的时间里便把记者强行“护送”离境。财荣很清楚地记得,去年年底镇里要奖励税费催缴情况较好的几个村子和相应的负责人,为此需要购买几面锦旗。就这么一点事,镇里派出了六个人,由陈副镇长带队,另外调派了一辆人货两用车。财荣参与了这次采购差事。六位大员大清早就坐上车出发,迅即赶到县城里,可是直到太阳下山了才回来。期间在城里吃了三顿饭,还订了两间钟点房用来搓麻将。财荣承认乡镇工作难做,却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帮家伙的作风。不过,此次记者事件还真让财荣大跌眼镜,不得不对这帮酒肉之徒的能量刮目相看——因为,记者的采访稿最终连“内参”也没能发出,实际上无疾而终!
眼下风头差不多过去了,财荣请了一天的假,趁着曙色又一次来到城里,跟易前见了面。易前埋怨财荣多此一举,差一点引火烧身。早饭后财荣辞别易前,先去南浦市场看望老乡妖果,跟妖果闲聊了一会儿。镇里曾交代财荣多做妖果的工作,叫他别一味生孩子,此时财荣只字不提。妖果偷偷地告诉财荣,上个月叶尚枝跟男朋友分手,没多久又流产了,如今躲到他哥哥那儿静养。
财荣听了沉默不语。之后财荣离开妖果,特意去了一趟福豆的“福丽饭店”。福豆没在,倒是撞见鬼四和茶丽打情骂俏。虽然鬼四很坦然地跟财荣亲热,介绍财荣和茶丽相识,财荣还是感到不自然,略呆一会儿就告辞。
此时是上午十点多的样子。时间还早,财荣没什么事,于是沿着际河闲逛。太阳跃出远方的山顶,阳光从深远的蓝天洒落,把眼前的河水、河水对面的楼群、四处行走的人影勾画得异常清晰而又陌生。财荣漫步在际河南岸,一边抚摸着新建的栏杆。满目鲜花绿树,一片初夏景象。望着河对岸的一片新楼房,财荣不觉停下了脚步。那是新落成的“御后花园”,听说大部分人已经入住了,其中就包括姜传声一家。姜小慧在省城上大学,去年毕业,听说回到县里的建委上班,应该就住在对面的小区里。
财荣靠着栏杆,望着源源不断的河水出神。哦,小慧,最完美的小旦……自从当年中考过后,一直没能见着你!跟你的那段恋情,哪怕是在天草眼里,跟亿万普通人的初恋难有二致;可是在我心中是如此的清晰明丽,恍如鲜艳的太阳,一直照耀着另一个更本质的世界!跟你共度的每一个情景都是一扇通往永恒之美的门户,时时刻刻朝着回归阳光的纯粹心灵敞开!
现实世界中已经封闭了倾诉的所有出路,只有此时此地才能尽情地呼吸那个远去世界的无尽芳馨!小慧,还记得那次我给你写情信吗?那时候不少男同学给暗恋的女同学递纸条,我也依样画葫芦偷偷地送给你一张——纸条上全是诗化的语言,为了那些词我花了一整天的工夫,绞尽了脑汁。等待你回应的两天里我浸泡在煎熬中,食无味睡不着,炼狱之火严厉地拷问着我的灵魂。一直等到那个黄昏,在学校西北角的那株芭蕉花前,你身穿城里流行的白色裙子,正颜数落我:“想不到你也这么俗套”,“我爸妈早就告诫过我,不许早恋,早恋没好结果”,“你应该专心学习,把你的才华用到该用的地方,免得被人笑话!”“幸好是给我,要是给别的女孩,还不见得这样规劝你呢……”
小慧,说这些话的时候,你知道你的姿态有多优美吗?我的尊贵的公主,你没有办法掩藏你的美丽,而我欣然承认我的羞愧和幸福!你特别不喜欢“豌豆公主”的外号,跟我强调“我可没那么娇嫩”;为此一度远离了特别喜欢吃的豌豆。我还记得那天晚上在教室里自习,突然停电了。男同学们按惯例忙着向学校办公室领取玻璃罩煤油灯,女同学们坐着等候。期间有一些男生冲到前面的讲台上和过道中乱喊乱冲乱打,以示英武,取悦女同学。教室里乱哄哄的。后来我也忍不住冲到前排,在你的座位附近跟同学打闹。混乱中我忽然抓着一个女生的头,感觉头发浓密柔软,特别舒服。当时我吓得赶紧缩回手,因为那时候的女生特别不好惹,回到座位上好久都惴惴不安。奇怪的是这位女生一直没出声。随后亮灯,我发现被抓的正是你。后来在一次单独相处时,你侧转身子,轻轻地咬着嘴唇说,当时就知道是我抓的头,感到又好气又好笑。我从侧面看着你,痴痴地欣赏着你的身段——那是苗条的、极有弹性的少女的身子,至今仍能闻到你的少女气息!
财荣神思飞扬,忘记了身边的一切,直到身后响起一阵刺耳的摩托车喇叭声才惊醒过来,脸上早已泪水横流。财荣感觉到路人异样的眼光,赶紧擦掉眼泪,转身离开际河。幸好刚才没熟人看到自己的失态!不管怎样解释,此举至少对不起椿叶。还有小冯和姜传声,财荣觉得应该更加宽容地看待他们,毕竟人性都有缺陷,况且生存是现实问题。
此时已是正午时分,财荣找了一个小饭店草草吃午饭。饭后财荣突然心血来潮,决定去窝冲乐坝看望姨妈。财荣到邻近的一个市场买了姨妈爱吃的桃子、草莓、红枣和一包江米条,之后坐上了开往窝冲乡的客车。下一步先要到窝冲乡的集市买几斤排骨,再到窝冲乡政府办公楼附近转坐摩托车去乐坝。
财荣坐上后排一个靠窗的位子,感觉热烘烘的。看着车窗外闪过的街道和房屋,财荣不觉又一次陷入了沉思。母亲对儿女有时非常爱护体贴,有时却暴虐怒骂甚至动手打人。她还经常埋怨自己“命不好”、“不得人意”;可从不反思自己,更不能接受别人的提醒。另有一件事财荣没跟任何人提起过,就是那年哥哥夭亡的时候,母亲竟然多次向老天呼唤,要用财荣“换回”大哥!财荣每次想起那一幕,就觉得自己没有妈妈。可是财荣不愿意指责母亲,因为母亲在常年的病痛贫困之中挣扎,一直未能爬上岸。记得小时候母亲从小商贩那儿买一大袋洗衣粉,价钱是1元六角;一般人都不砍价;母亲硬是跟那人讲价好久,最终少花了5分钱。小商贩先是摇头叹气,“没遇到过表嫂您这样的”;后来是无奈苦笑——那一幕场景财荣永生难忘!从骨子里高傲的母亲竟然被贫穷逼到了如此地步,千千万万类似这样的悲剧究竟是谁一手制造?
还有奶奶——财荣简直不知该怎样评价这位亲奶奶……爷爷很早就去世了,是在父亲小时候就没的。奶奶不知为何极端偏心叔叔,对父亲基本是往死里整,顺带着仇视财荣。财荣随父亲迁回山茶岭,奶奶明确告诫别的孩子,不许跟财荣玩;还叫别的小孩打财荣:“你们做啥子不打这个死娘绝爷的狗崽子……”众多邻里小孩听得眼睛忽闪忽闪的,好些天没人动手。后来终于有人出手响应,响应者正是大个子狗根——狗根是叶队长的远房侄子,大财荣三岁。一次趁玩耍时狗根猛推财荣后背,财荣摔倒在地时胸脯被一块尖石块顶伤,当时疼得差点背过气去——直到现在胸口仍然时有隐痛!事后母亲出面追问,开初没人肯说出真凶,后来叶尚枝忍不住把狗根供出来;可在叶家大人的压制下随即否认了。母亲打算找狗根父母讨说法,可父亲胆小怕事,百般拦住母亲,致使此事最终不了了之。不过此后狗根的态度陡然好了很多,虽然没正式对财荣道歉,但经常表露善意,上学路上多次保护财荣不受欺负;就是他耳朵上的那个伤口,也是在一次猎杀野猪时为保护财荣留下的。而奶奶的近况如何呢?受到婶子的百般刁难虐待,无人能干涉,岂不是现世报?财荣好歹是她的亲孙子,况且当年还是一个孩子,为何歹毒到如此地步?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魔鬼附体让她如此疯狂?
相比之下,财荣更愿意跟姨妈一起生活——啊姨妈,您的慈祥和笑容与生俱来,让这个世界隐隐透射着母亲般温暖的阳光……记得还是三岁时候财荣就开始多次在姨妈家长住,那时候觉得姨妈家的深色水桶特别高大,更高大的是房前水井边上的粗壮檀树。姨妈挑水时步履有力,财荣经常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水桶坚实豪迈恍如两个盛满甘甜泉水的大碗。远望天幕夕阳如火,身后的水井阴沉如梦。酷热的夏天跟着姨妈去村里的晒谷场,只要有卖西瓜、冰棍的小贩子来,姨妈必定给小财荣买来解馋。财荣记得好多次站在晒谷场旁边的李子树下,望着姨妈和村里的妇人家一起挥动着竹筢翻晒湿稻谷,觉得姨妈手中的竹筢有如红缨枪,陌生的阿姨们挥戈如林。寒冷的冬日里财荣贪睡不起,是姨妈把自己抱到灶间的火炉旁,一边烤火一边给自己穿衣服。财荣至今记得灶台热气腾腾,柴火的火苗闪亮,照得老旧的碗柜熠熠生辉。姨妈给自己穿上厚厚的棉袄,她的大手象灶台一样温暖结实。当然,有时候小小的财荣特别想回家,沿着村中小路独自走出去,来到一条沙土公路上。一路上有不知名的鲜花,酷似陌生人温厚的眼神。家乡一定在大路延伸的远方,偶尔过往的车辆如轰鸣的知了。一直耗到晌午,日光洒满迷惘,小财荣不得不折回姨妈家的老屋子。此时姨妈已经准备好了午饭,饭桌上堆起的饭菜多象家乡的小山包!
后来财荣不那么想家,越来越愿意住在姨妈家。姨妈很早就死了丈夫,独自带着唯一的儿子禅生度日。禅生比财荣大十多岁,后来终于愿意跟财荣玩了。财荣逐渐得知,禅生早年当过兵,跟他一同当兵的那批人除他之外全部跳出了农门,不少人还混到了一官半职,唯有这位姨表兄沦落到回家种地。说起来表兄不是没有机会——当初复员时分配到县武装部,不久回到窝冲乡政府;几年后转到乡下属的一个作坊式的棉纺厂做副厂长,改革开放后厂子倒闭,表兄于是回家种田。事后回头看,真是步步走错。好在上苍垂怜,前几年让禅生联系上了在县城当官的两个战友。仗义的战友把禅生弄进了县里的园林公司,禅生由此把户口迁到了县城,去年干脆带着老婆和两个孩子一起住进了城里,留下老姨妈一人守在老家。近期姨妈身体不太好,让财荣倍加揪心。
财荣特别容易滑向思索和孤独,近期开始小说创作后更是这样。现实世界里只有天草可以深谈,可惜上次见面好多事没能说起,尤其是没能说到文革。小说的创作,人性的反思,现实的迷惘,未来的探索,都让财荣发现文革是一道无法绕过的坎。从际县师范图书馆里借出的文革书籍,让财荣感受到一种宗教般的迷狂。实际上小时候的财荣有过亲身体验。记得大约是六岁时候,还住在七寨,财荣随母亲去山茶岭叶队长家。叶尚枝穿得很漂亮,十分迷人;况且还有叶尚枝的母亲叶嬷嬷的吩咐,叫她跟“财荣哥哥”一块玩耍。可是财荣看到叶家的堂屋墙上挂着一副红小兵的彩色画——只见红小兵头戴军帽,手持一杆红缨枪,眼朝前方;前方有金色而又朦胧的霞光——两眼顿时像被磁铁紧紧吸住。财荣盯着红小兵,一直痴痴地看着,竟然不怎么在意守在旁边的叶尚枝!要是没有那幅画,财荣肯定会被她吸引。当然,还有更恐惧的遭遇和记忆。还是在七寨的时候,有一次小小的财荣在生产队的办公屋子外墙边玩泥巴——那是每天早上队长打铃召集全部社员派工给工分的场所。另有一个更小的孩子做玩伴。外墙上靠墙脚处刷着几个大红字,财荣不认识那些字,好玩地将稀泥涂在红字上。不久一个十多岁的半大人过来,见状大呼“不得了”,骂财荣是“小反动派”、“小反革命”,招呼另外几个大孩子来斗财荣;还威胁说要拉到队长那里去批斗,“谁也救不了你!”财荣吓得哇哇直哭,不知所以。幸好一向笑眯眯的牛八叔叔路过,见状制止那个半大少年,呵斥住几个大孩子,把财荣拉到一边保护起来,还护送财荣回家。牛八是妖果的堂兄,正值青年,身强力壮,那个少年小子远不是对手。直到两年后财荣上学才得知那几个红字是大标语“毛主席万岁”;而自己当年用稀泥把“主”字的中间部分涂掉,变成了六个小横道。
这两年财荣有意跟中老年人打探文革时期的经历和见闻,包括叔祖、族伯父、亲叔叔、父亲和叶队长、金灶在内的众多长辈和邻居都淡忘了很多。他们说起那个时代的经历都象是讲身外的故事,而且能笑呵呵地说出一大堆:砍树、炼钢、吃食堂、高产吹牛、饿死人、学校停课、打架、游行、批斗……还有,用木桩凿人肚子、偷吃猪槽里的红薯、社员偷懒、生产队长派活不公之类的花边新闻也能说出一长串;说得有名有姓有鼻有眼,仿佛全是别人的笑料。旁听的年轻一辈更是恍如隔世。
财荣一直认为中国人缺乏信仰和气节,不肯忏悔。象“文革”那样全面、集体的罪恶至今仍未得到清算,无疑是整个民族的悲哀。可是按天草的说法,时空消解一切,包括文革,自然也包括人本身——那么人是什么?剥除权力、地位、财产、名誉、文凭、出身之类变动的外围,最终剩下的大概只有学识和道德了。若再追问一步,人的唯一核心是什么?答案应该是内心的、灵魂的道德——而这个核心也将变得面目全非吗?
财荣承认天草所说的事例来自真实的历史和现实,却无法接受那种说法——道德理想、悲悯情怀、崇高灵魂类同虚幻泡沫,是真的吗?要是那样,手头的作品将难以为继,内心的丰富与美好更是无从谈起……
客车越过分岔口,很快就要到窝冲了。不少老农和妇人家把扁担、竹篓、小猪崽和小鸡也带上了车,车里嘈杂脏乱。这是家乡特有的景象,财荣早已司空见惯。上个月的一个晚上财荣去了一趟七寨,看望了临时回家的妖果。他的新家差不多是家徒四壁,连电灯也没装上。为了省钱,妖果竟然在客厅的隔墙上打一个墙洞,把煤油灯放在墙洞里,以照亮客厅和卧房。整个屋子人影朦朦,跟鬼影一样,很不舒服,让财荣想起小时候的贫困场景。贫穷之下还能怎样?就是现在不也有很多人家尽量不用电灯、改用煤油灯吗?
看着眼前客车里的小猪崽,财荣不禁想起初中时家里死一头猪的事件。那天家里请人阉一头约莫四十斤的小猪,事后不知怎的猪被惊扰,没多久死去。当时正值酷暑,父母和邻居都把不准死因,不敢吃也没敢卖死猪肉。埋掉死猪后,父亲呆呆地坐在屋子前面的一块石头上,悲伤或者麻木得象一尊雕像。当时财荣特别难过,情愿把自己卖了换一头猪钱……
农民贫困的根源已无需多言,让财荣难以理解和接受的是为什么农民如此好欺负。比如早年上缴公粮余粮本身就不合理,却还必须自己把干谷子送到公社里的粮站;肩挑背抬或用独轮车,十分十分辛苦。送到粮站次次都是排长队,从粮站门口一直排到两里地之外。粮站的工作人员态度极为恶劣,对干谷子挑三拣四。不少人送去的干谷子因“不合格”被剔除相当部分。想想御用文人艺人炮制出大批“社员喜送粮”、“送粮乐”、“扬鞭催马运粮忙”之类的腐臭玩意,真够恶心人的。至于平时的日子,一年到头象蚂蚁一样忙忙碌碌,期间还得多次熬夜:夏天在田里守水熬夜,冬天做年货磨豆子熬夜……
父亲的驼背,母亲的愁容,妻子的低眉,还有姨妈的孤苦,一时间全都涌向心头。天草是对的,他的严厉背后是爱心的阳光。一家人的生存不容闪失,安安心心地呆在镇政府里吧——兢兢业业地做好每天的事务;跟小冯、廖夫子、鬼四、叶尚荣他们勤走动;按照现实中的准则行事,一直坚守到可能云开日出的某一天!

财荣下车后立即去集市买排骨,路上不由得想起年前和程所长一起买栗子的不愉快经历。街道两旁冒出多间店铺,其中一间杂货店里居然传来二胡声!细听是本地的戏曲音乐,曲调婉转,颇有感染力。门口围着好几个人,财荣好奇地凑过去看热闹。只见一个有点眼熟的老头正拉着一把粗陋的二胡;微微地抬着头,满脸皱纹;一双粗糙的大手拉弓按弦,动作十分娴熟。杂货店的主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子,看起来是老头的女儿。
财荣终于想起来了,老头正是祖哥的父亲老锄头,年轻女子应该是祖哥的妹妹。趁老头停歇的时候财荣主动跟他打招呼,老锄头果然认出了财荣,于是收起二胡。后面的女子顺手把胡琴藏到了卖货柜台的后面,围观的人见状散去。果然,她就是老锄头的小女儿桂花,年初刚在这边开店。桂花说,她丈夫甲平在附近跟一个包工头盖房子,做的是小工的活。其实大哥年老大也在这边包工程,却没带甲平过去。
财荣询问小杂货店的生意,桂花连说很不好做。为了卖冰棍,上个月买来一个小冰箱,没想到被乡电管所的人收了120元电费——满打满算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算每度电两元,最多也到不了六十块钱呀!这事明摆着是欺负人;可初来乍到,只好忍气吞声。本来桂花打算出去打工,不想开店,无奈甲平不答应。
桂花一张口就滔滔不绝。财荣耐着性子听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打断她的话,提出告辞。没想到老锄头也要走,一边说一边转到里头拎出一袋子白菜和一个深黑色的瓷坛子。老锄头说,瓷坛子里头装的是村里用土方法酿制的霉豆腐,是磨娘托他带给儿子猴蛋的。只是他从未去过窝冲中学,此行只能是一路找人询问。
窝冲中学就在街道对面的小山脚下,财荣曾去过一次。此番遇到老锄头,财荣没怎么犹豫就决定先带老人去找陈金禄,之后再买东西去姨妈家。财荣把随身带的礼品转到右手,腾出左手来要替老人拎那个用化纤袋子装的白菜。老锄头却快走几步甩开财荣,一边说他的体力没问题,不比一般年轻人差多少。财荣只好紧跟上去,一边走一边跟老人说话。老锄头告诉财荣,今天早上他出来时和村里的茧皮牛、天草结伴,同走了一段路——那两个人去乐坝,估计今晚不回去。
财荣一听天草去了乐坝,立即兴奋起来,忙向老锄头询问详情。老锄头只知道茧皮牛是去那边给人插秧挣工钱,不知道天草去那边做什么。财荣转念一想,抑制内心的激动,转而问起祖哥的近况。老锄头这下特别开心,告诉财荣说,祖哥跟上次带回的那个城里姑娘结婚了,如今那位城里媳妇给祖家怀上了孩子;而且祖哥答应今年过年带一家子回来,到那时候就可以看到城里的孙辈了!
财荣去过猴蛋的宿舍,没见识过猴蛋的新房子。老锄头说,猴蛋从小就受到他妈的格外宠爱,不跟他爸陈老磨亲近。这一点财荣早有感觉。记得在县里的师范读书时,给猴蛋送钱的通常是他大哥陈金福;好象有一次例外,是陈老磨到学校送钱。猴蛋把老爸拦在校门口,却仍然不幸被班里的女同学看到。后来女同学问猴蛋那个老头是谁,猴蛋竟然说是他家的“长工”!这年头哪有“长工”?女同学自然不信。猴蛋急中生智,振振有词地说,那个老头孤寡一个人,给人打零工挣点工钱;而他家雇佣老头最多,故可称作“长工”。幸好陈老磨和猴蛋的衣着差异巨大,长得也不象,女同学才没往深处想。
进到窝冲中学后财荣让老锄头在校门口附近等着,然后独自赶到教学楼里寻找陈金禄老师。一位年轻老师热情地告诉财荣,陈老师今天没课,然后把陈的详细住址告知财荣。财荣赶回校门口,带着老锄头一起找到新建的教职工楼,在中间的一个门栋找到了猴蛋的新房。这是一座六层砖房,四个楼梯间,一梯两户,猴蛋的房子在三楼。老锄头说,这栋楼是他大儿子年老大承包施工的。
进到楼里,只见里头存放着两辆摩托车,其中一辆有点眼熟。财荣带着老锄头敲开了三楼的房门,果然是猴蛋家。猴蛋跟平日一样穿得整洁帅气,见到老锄头虽然颇为惊讶,但还是口称“祖伯”,热情地把老头迎进门。财荣跟着进屋,发现客厅里摆着一个麻将台;有人迎过来招呼老锄头,细看居然是丁早江!
原来今天丁老师也没课,于是决定回老家一趟;顺道找到猴蛋,要在这里玩几局麻将,此时正等着另外两位麻友。老锄头放下东西就要回去,猴蛋正要说话,丁早江抢先拉住老锄头,叫“祖叔”多坐一会,等晚些时候坐他的摩托车一起回去,比走路回去肯定能早一些到家。猴蛋也跟着挽留,表情却有点不太自然。老锄头见盛情难却,也不推辞,“好好”两声算是答应。
客厅又大又豁亮,摆着气派的转角沙发和麻将桌一点也不显得局促。沙发旁边的红色电话机子造型新颖,有点女性化,特别显眼。电话旁边立着一台电风扇,徐徐地转动着给厅里吹风。
之后财荣和老锄头跟着猴蛋在房子里转了一圈,丁早江呆在客厅抽烟。客厅对面是厨房和餐厅,右侧是三间卧房和卫生间。老锄头走得快,一会儿就看完了几个房间,连声夸房子好,“跟城里人一样”,之后便回到客厅跟丁早江说话;剩下财荣和猴蛋两个慢悠悠地在卧房里察看。财荣发觉这套房子跟易前的住房差不多大,房间布局和城里的楼房确实没什么差别;而且装修相当精致讲究——猴蛋说,当初年老大和月老二兄弟两个都想承包装修的活,猴蛋没答应,而是到县城找了一家装修公司。
要是放到城里,这套房称得上是引凤的好巢穴了。问及女朋友的情况,猴蛋坦承最终确定的女朋友是县城里的上班族。可她看不上这套房,要求到城里安家,因此正愁着呢。财荣忽然发现猴蛋浓眉大眼;虽然头发做得跟明星似的让人不舒服,平心而论还是挺英俊的,怪不得那么多女孩子喜欢他呢!
财荣提出要走,没想到被猴蛋死死拦住。猴蛋埋怨财荣眼里只有天草和易前那样有名望有出息的人,看不上他这样的普通同学;还说要让丁老师“评评理”。财荣想起刚才在车上的念头,觉得眼下正是践行诺言的时机,为何不从猴蛋这儿开始自己新的人生呢?再说,猴蛋虽然过于追求虚荣,但至少比小冯和鬼四实在;况且当年还跟他一同上过际县师范……想到这里财荣爽快地答应下来,让猴蛋高兴不已。
多年来财荣和猴蛋只是一般关系,此时两人居然推心置腹,什么都肯说。财荣主动说起年前和程所长在窝冲乡集市买栗子的风波,感慨当官的怎么会那么贪婪小气。猴蛋显然早已见怪不怪,为此还举出一个亲身经历过的事例:也是年前,窝冲乡的书记宗德万去乐坝检查工作,顺便视察乐坝小学;作陪的有好几个人,猴蛋和新提拔的窝冲中学袁校长也在陪同之列。视察人员分乘两辆车,其中一辆车是人货两用。视察工作快结束时宗书记看到乐坝村委大楼外头存放着一堆木炭,竟然自己动手抓着木炭往货车车厢里装。猴蛋看得有点傻眼,还是袁校长和当地的几个村干部反应快,主动帮着装木炭。其他人七手八脚都上来帮忙,很快装了满满一车厢,差不多把那一堆木炭拿光了……
这时厅里的电话突然响起来,猴蛋赶过去接电话。打来电话的正是袁校长,听起来似乎是袁校长因为临时有事不能如约过来。财荣琢磨猴蛋屡次提及的袁校长,莫非就是那个号称“长臂猿”的袁常志?袁常志当年在云洲中学和祖哥、叶尚荣、姜五洋同一届;身子瘦高,手臂长,脸色黑胡须粗,为此“长臂猿”的绰号广为传扬。财荣听说他的学习只是中等偏上,补习了两年才考上际县师范,比猴蛋早一年分配到窝冲中学。在财荣的印象中,看不出他有什么过人之处。
猴蛋放下电话,连说“怎么搞的”、“凑不齐人了”。原来袁校长正是要来打麻将的麻友,另一位麻友是窝冲乡供电所所长吕树明。丁早江胸有成竹,指着财荣对猴蛋说:“怎么凑不齐人?老天爷不是给我们送来了一个吗?”猴蛋自然明白丁的意思,只是怀疑地说:“财荣肯玩这个吗?人家连领导都请不动……”
“同学老师请得动!”丁早江不容置疑地对财荣说:“今天我请你打麻将,给我一个面子!”不等财荣反应,丁从裤袋里掏出一叠崭新的钞票,夹住一头,把钞票甩得“啪啪”响,一边甩一边得意地对财荣说:“这些钱都是我的学生送来的!今天我拿这些来打麻将,赢钱不要,输掉一半不玩,用剩下的一半请客!”
丁显然说对了。此一时彼一时,财荣既然答应了猴蛋的挽留,出于同样的心理,自然难以拒绝丁老师的要求,唯一能说得出口的谢绝理由是“不会打麻将”。丁以一句“我们教你”轻松地击退了财荣的顽抗。猴蛋好奇地问起“学生送钱”的说法,丁解释说,这是昨天他早年的几个学生跟他打麻将,痛痛快快地输给他的,大概有六百多元。那几个学生都在城里混得不错,有际河宾馆的总经理,有化工厂的副厂长——今天要来打麻将的吕树明所长去年也在化工厂当着电修车间主任,说起来还是丁的师弟呢!
财荣把带来的桃子、草莓、红枣、江米条全拿出来给大伙享用。丁早江不讲客套,吩咐猴蛋将水果拿去清洗,然后拆开江米条,让老锄头先吃。不一会儿,猴蛋将洗好的水果装在一个大盘子里,放在麻将桌上。水果十分鲜艳诱人,大伙一边吃一边闲聊。财荣询问袁校长,果然是袁常志——今年年初由办公室主任提拔为副校长,分管后勤。财荣暗暗地打量丁早江,发现他的头上冒出不少白发,眼角堆起深深的鱼尾纹,真的老了不少。这位老资历的、业绩斐然的明星教师,多年前就是际县师范的教研室主任,如今在新组建的际县师院里没能冒头;反观一些远逊于他的年轻人,个个飞黄腾达,连“长臂猿”那样的平庸之辈都能迅速爬上去,真是命运难测啊!
财荣正这样想着,外面有人重重地拍门。丁早江兴奋地坐到麻将桌前,斜对着房门,翻动着麻将子大声叫嚷:“吕树明来了,快去开门!财荣坐好来……”猴蛋快步赶过去打开房门,却有点怔住了,没来得及说话,外面的人就闯进来。
财荣发现这人是个中年男子,身子壮实,长得象祖哥;细看头发又粗又乱,衣服沾着不少泥点,显然是刚从工地出来的。老锄头一见来人,立即从沙发里站起来,连丁早江也离开座位上前打招呼。财荣猜对了,此人正是祖哥的大哥年老大。年老大并不理会猴蛋请他坐下吃水果的盛情,站在麻将桌前,径直对老锄头说:“爷来了!”老锄头赶紧点着头说:“是是,那你坐一阵子……”
年老大也不理会父亲,转而大声对丁早江说:“丁老弟,发到大财了吗?”丁有点不好意思,笑笑说:“教书匠有什么大财……”
年老大似乎也不理会丁早江的话,只顾在自己裤袋里摸东西。不一会儿居然摸出两张百元的绿色钞票,交给老锄头,说是他单独给父母的钱,吩咐父亲不要跟任何人提起。老锄头接过钱,转念一想又要推辞不受,嘴里唠叨着说年老大在外不容易,再说自己还不太缺钱……
话没说完,年老大瞪着大眼训斥父亲说:“叫你拿你就拿住,我不听你啰嗦!”丁早江也劝祖叔收下,于是老锄头只好把钱塞进靠近腰部的特制口袋,一边塞一边咕哝:“我说的话你就是不听,看你以后有多难……”
年老大转过头来跟丁早江说了几句话,于是转身离去,一边走一边说:“爷走了!”猴蛋抢先赶过去打开房门,笑呵呵地送年老大出去。老锄头赶到门口时,年老大已经下楼了,只看到他的后脑勺。老锄头忍不住朝外面大声喊几句:“上下脚手架要小心,不要发慌……”外面没有回应,只听见脚步声“咚咚咚”地越走越远。
猴蛋关上房门,大家各自坐下来,对刚才发生的一幕似乎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财荣虽然曾听祖哥说起他哥哥的古怪,对此次所见还是感到惊讶不已。猴蛋看出财荣的神情,笑称这次年老大算是很给面子。老锄头点头称是,还举例说,今年正月里年老大代表几个兄弟给舅舅拜年,刚放下饭碗就说“爷走了”。他舅舅和舅娘还没反应过来,年老大已经空着手大步跨出了大门,弄得舅娘没办法复礼。丁早江也来了兴致,说起早年和年老大一起出门的经历。那时年老大刚结婚不久,老韩书记安排他和年老大去当时的普新公社买香瓜,用来犒劳全队的双抢劳动力。回来时两人各挑着满满一担香瓜,又渴又饿,期间路过年老大的老丈人家。年老大招呼丁一起赶去,放下香瓜后竟然从后门进到灶间,听着前面的堂屋里传来岳母娘的说话声,两人从水缸里舀起凉水尽情地灌。等灌饱了水,顿时又觉得饿。看到案板上的木甑子里还有温热的米饭,于是年老大从靠墙的碗柜里寻找做好的菜,居然找出两碗汤菜和一碗辣子肉片。两人喜不自禁,立即狼吞虎咽,不一会儿就把三碗好菜一扫而光,连大半甑子的米饭也所剩无几。之后丁想进堂屋向主人致谢,年老大却瞪了他一眼,大摇大摆地出门,挑起香瓜就走。丁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他一起开溜……
丁正说得高兴,又有人敲门。这回没有意外,来的正是吕树明。对于吕来说,除了财荣和老锄头,另两位都是熟客,因此跟老锄头略微点点头,再跟财荣认识一番;然后从从容容地走到麻将桌旁,在丁的左手边坐下,顺手拿起一颗草莓嚼起来。吕一边吃水果一边解释说,有个老头在他办公室里纠缠了好久,咬定多收了他家电费,因此耽误了时间。财荣发现吕的长相硬朗,左脸上还有一块红斑,看起来不舒服。
财荣无法推辞,只得入座,坐在丁的对面。老锄头没事干,干脆躺在沙发里休息。丁老师开始教财荣打麻将,首先是让财荣洗牌。财荣按照丁的演示把牌全反扣过来,使牌面朝下;然后双手搓动牌,把牌搓得杂乱无序。丁一边演示洗牌一边讲解打牌的规则,涉及到一大堆的名词,比如吃、碰、杠、补花、抢杠、拦胡、相公、运庄之类,猴蛋不时地帮着解释。吕所长则悠闲地掏出烟,给围坐的四个人每人分发一支。财荣不想抽烟,却被吕所长强行塞来一支。财荣疲于应付,好不容易才把麻将子上下垒好成18墩牌。
刚喘口气,另外三位已经在各自的眼前摆好了麻将牌,四排润绿色的麻将牌呈正方形,看起来相当整齐舒服。这时老锄头居然打起了粗重的鼾声。吕所长点起了香烟,袅袅烟雾被丁老师旁边的电风扇吹得专往财荣身上飘。财荣被呛得咳嗽不止,心里不觉对红斑所长滋生不满。但此时财荣感觉自己象是上了贼船,已经难以上岸。想到这里心一横,财荣也拿起烟点上。
没想到这个细小的动作博得了吕所长的大声夸赞,丁和猴蛋也跟着附和,都说财荣早就应该“走到这一步”。丁老师还拿出一叠钞票放在财荣的面前,而且不许财荣推辞。吕所长和猴蛋也摆出了花花绿绿的票子。
第一局由丁坐庄。只见丁右手一扬,熟练地抛出色子。财荣不得不聚精会神,按照临时学来的规则小心应付。丁似乎忘了财荣是刚学的,不时地催促财荣出牌,逼得财荣手忙脚乱。不过财荣的脑子毕竟还算好用,几局下来居然能按牌势确定理牌方向,等到胡牌就能迅速而准确地报出自己的番名和番数,打得有板有眼。更让财荣开心的是,财荣的牌运很好,没多久就赢了不少钱,而且做贡献的多半是吕所长——真是大快人心!
不过吕所长没什么不悦之色,相反还不时地跟丁早江、猴蛋聊天。在他们的闲谈中财荣得知吕所长是窝冲长明人,跟乐坝的吕姓人同族。丁问他为何放弃化工厂的电修车间主任和高工资不要,来到这个穷地方做个芝麻官?吕摇摇头说,受不了那边的骚乱——几乎每年厂里都要跟当地农民干几次仗;要是不跑,说不定哪天把小命搭上。吕还说,窝冲乡书记宗德万早些年就在普新镇当镇长,因为前年化工厂和当地农民打群架而被停职;去年复出,到窝冲这边当头。县里最近引进的人才,就是那个做着孙县长助理的大名鼎鼎的宗博士,居然就是宗书记的亲侄子!
丁突然收起牌,盯着吕问:“我听说化工厂要扩建,还要引进化肥厂和造纸厂,都放在际河边上,是不是?”吕摘下烟头说:“不太清楚。不过,扩建是肯定的。至于化肥厂和造纸厂嘛,普新镇那边的农民会闹上天去,估计放不到际河那边。那两家新厂的落户条件……除交通和电力外,第一水源要足……”
财荣听得咯噔一下,赶紧打听详情,吕却催自己出牌。屋里越来越闷热,外面的天色开始有点阴沉。丁早江干脆脱掉衬衫,露出相当结实的肌肉。吕所长更是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连猴蛋也解开了衬衣。虽然打的筹码不大,一个多小时后财荣居然还是赢了二百多块钱,运气好得让丁老师都不停地夸赞。吕所长更是拍着财荣的肩膀,口口声声称财荣是“小兄弟”,“以后多来玩玩”。
虽然是丁和猴蛋拉自己入伙,但财荣更愿意把自己堕落的罪责归在吕所长头上——没错,正是这种人世代上演着市侩和大俗!想到这里财荣的内心忿忿不平,总想让他多出点血。正琢磨时,突然传来老锄头的梦话。财荣一下子有了主意,立即替桂花向吕讨说法,似笑非笑地指责吕欺负祖哥的妹子,“欺负她等于欺负我妹子”,口气十分强硬。丁一听原委,也数落吕所长“过分”、“不认自家人”。吕所长果然拍胸脯,保证明天就弄清楚这事,退回多收的钱;还说“不打不相识”、“桂花今后也是我妹子”,一直说得唾沫横飞。
财荣越发觉得吕所长俗气难耐,却不得不表面上笑着支应。手里“哗啦哗啦”出着牌,心里却不时地泛起一种酸楚。“今天我终于下水了,从此要跟千百个吕所长周旋!”俗吗?肯定是。但没办法,大概这就是无法躲避的“世俗”吧!
时间过得真快,外面的天色渐渐地暗下来。老锄头鼾声如雷睡得正香。麻将已打了好多轮,却没人提出结束。财荣已经说不出什么感觉,有时偷空整理一下心情,就会有一个声音清晰地在内心响起:
“从现在起,终于跟你们一起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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