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第十三章 母 亲

对女人来说没有甚麽比安全感更重要,无论是亲情或爱情,跟安全感比起来,一切的一切都退居次位。儿子可以跟母亲决绝,母亲却不能跟儿子决绝,因为他是她生活的色彩,生命的延续。

过了一九五八年元旦,时序已进入农历丁酉年的腊月,嘉诠一觉醒来天已大白,他正担心迟了出勤,匆匆坐直身子,这才发觉外面正下蒙蒙细雨,又冷又湿。儿时每逢阴雨的日子,他总是赖在被窝里不肯起来,要等娘三请四请才下床吃早餐。可是撒娇的日子已不可追忆,回乡劳动这几个月来,他已养成早睡早起的习惯,一睡醒就下床,不管晴天雨天都一样。

到了楼下,他看见伯父坐在大门旁的矮凳上,正用心为吊灯涂上金漆,显示一年一度的农历新年即将到来。嘉诠已有几年不在家里过年了,无论大街上或家里全无一丁点儿过年气氛,不仅国外没有人回来,港澳也没有人回来,街上冷清清清的。看不见贴挥春,听不见燃鞭炮,要不是看见伯父髹刷灯座根本就忘了还有一个年。

昨天傍晚伯父回来,他们未曾细谈,伯父吃过晚饭不久便睡了,所以嘉诠搬过矮凳坐到伯父身旁默默地看着他的动作。耀祖也没有停下手中的笔,祇抬起眼睛看着嘉诠淡淡地说:

「好快就过年罗!」嘉诠点头表示同意。

「最近有冇(没)写信畀(给)你阿妈?」

「先嗰排(前一阵子)写过。」他漫应着,其实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阿妈有信畀我,佢(她)好担心你。」

「我知……」诠仔似乎想说甚麽,但又咽了回去。

「醒定啲(警惕点)!依家(现在)风声都几紧,我哋(们)啲咁嘅(这种)饮食服务业都揪出七八个右派,一言一行真系要小心呵!」

「我知,放心啦,有时候我一日都冇(没)讲两句话。」

「村度(里)啲人对你点啊?」

「都冇(没)乜嘢吖(啥)!」

「咁就好,最怕对你印象唔(不)好,报考大学时唔知点(怎样)写你嘅(的)鉴定。」伯父说罢又低头细心油髹他的灯座,还自言自语地说:「虽然家阵(现在)冇乜嘢 (没甚麽)人来拜年,但新正(年)头厅堂光光猛猛(亮亮) 都系好意头!」

「系嘅(是的)!」诠仔附和着,伯侄两人相视而笑。

冷雨持续地下着,一点也没停歇的意思,一只母鸡瑟缩於檐下无心觅食,几只饥饿的小鸡在它翅膀下钻来钻去吱吱叫着。诠仔呆呆地看了一会,百无聊赖便上楼去看书。接近中午嫲嫲在楼下叫他:

「诠仔!快落来!」

「乜嘢事呀?」嘉诠漫应着但并不下楼。

「快趣啲(些)落来!睇吓边个来咗(看谁来了)!」嫲嫲的声调显得有点兴奋。诠仔曳着木屐的得的得地下来,一看也愣住了。啊,那可不是他的母亲吗?她怎麽会来这?那时他母亲正站着跟伯父说话,她浑身干部装束,湖水蓝厚绒中山装,熨得贴贴服服,虽沾着些许水珠,但衣服梭骨显露,绝不凌乱。中山装里是杏色的羊毛衫和净洁的白衬衫,衬衫浆得硬硬的,衣领直竖,中山装最上那一粒钮却没扣上。她的头发也剪得整整齐齐,发稍沾着雨珠,刚盖过耳珠,肩上挎着一个黑色的公文皮包。这种装束是典型的干部打扮,广州街头满街都是这样装扮的女人,并不新奇。可是在南岗长街上却甚为少见,她们走过,人们难免要多看两眼。

诠仔母亲身边还站着另一位陌生的女人,也是干部打扮,但衣着没有那麽考究。她也比较年轻约摸二十四五岁,梳着 两条及腰的长辫子,辫稍结着粉红色绸蝴蝶。

「妈!几时返来㗎?」

「啱啱(刚刚)返到。」她回头上下打量着诠仔,微点着头说:「晒黑咗(了),不过咧唔(不)错!几结实。」诠仔这时也注意到她已稍为发胖,方形的脸庞也更加丰满更加红润。

「呢(这)位系(是)县教育局嘅(的)程同志,快叫程同志啦!」

「程同志,您好!」诠仔驯顺地叫了一声。

「呢个就系我个仔(儿子)林嘉诠喇!」

「啊!啊!真系估唔(真想不到)你个仔咁(这麽)大了!」程同志端详着诠仔,露出惊讶的神情。

「阿家嫂(广东人称媳妇为家嫂)!请程同志坐啦!」

嫲嫲从厨房搬出长凳让程同志和诠仔妈坐下。

「我琴日(昨天)返咗(回了)县城,今朝返(回)南岗,我已经同(跟)扬婶讲咗(说了),佢(她)已经同意你迁户口返(回)广州。亦(也)都同意写证明畀(给)你,证明你劳动积极,思想改造得好。呢啲(这些)全都系(全是)程同志嘅(的)功劳。快趣多谢程同志。」

「多谢程同志!」诠仔很惊讶,一时还弄不明白到底是甚麽一回事?

「啊!啊!一天都光晒罗(全天都亮了)!」嫲嫲兴奋地叫着,双手合十转身向曾祖父的遗像膜拜。

「都唔系(不是)我功劳!我祇系照局长吩咐同扬婶讲啫嘛!就算有功劳都系局长嘅功劳!」程同志谦虚地说。

这显然是一件喜事,但诠仔一时还省悟不过来,站着默不作声。其实他内心有非常强烈的抵抗情绪,把户口迁回广州岂不是要搬去跟苗某一起住?他搜索枯肠想找出适当的语言来表达他复杂的感想,可是找不到,祇好沉默。

这时扬婶头戴大竹笠也跨步进来:

「啊一家人都系度(全在)!」

「请坐!扬婶」伯父站了起来,把自已坐的矮凳让给扬婶。

「你坐,你坐!我唔坐罗!」扬婶照旧站着,自土改之後她少有如此客气:「我就走啦!啱啱(刚刚)行过,入来睇(看)吓。嗱!阿诠,你阿妈同我讲,要带你返广州接受教育。你都知啦!我哋(们)党嘅(的)政策系要教育好下一代,唔理系边度(不管在那里),祇要能够教育好你哋,咁(这)就得(行)啦!既然佢屋企(她家)有位老革命同志,马列主义水平高,咁你去广州接受教育都好。听(明) 日你搵(找)周源写张证明然後去区政府办啦!」

「哦!」诠仔习惯性地漫应着。伯父跟嫲嫲也觉得奇怪,不知这个闷葫芦到底卖甚麽药?其实一切都是郑桂香的安排。

说起来也是一件巧合的事,前几天苗某有一位访客,是他以前的老部下名叫俞阳。解放後他们已有几年没有联系了,苗某也不知俞阳身在何方,原来俞阳在新江县任教育局长。这次俞阳调到省党校学习三个月,他在党校里遇见旧同事,知道老首长住在梅花村,近在咫尺,便顺道来探望老首长。苗某见了十分高兴,叫秘书订了北园一个包厢请俞局长吃晚饭。一直作陪的郑桂香一听俞阳在新江县任教育局长,心里暗喜,一路盘算着,不过在酒席上不便说甚麽。回到家里便向苗某提出,想请俞局长帮忙,把嘉诠的户口迁出广州,以便从广州考大学。苗某虽然觉得嘉诠对他没有好感,但既然妻子提出来也不好反对。因为他们毕竟是两母子,血脉相连,割之不断,便答应了。第二天傍晚,苗某亲自到党校把俞阳请到家里吃饭,在饭桌上郑桂香把嘉诠的事跟俞阳说了,想请他帮个忙。俞局长听了一口答应:

「行!那没问题。我学习完了马上替他办。」

可是郑桂香心急,便问可不可以快一点?俞局长倒也畅快:

「好!假如嫂子想快,就得劳驾您亲自走一趟。明天我打个电话给小程,让小程陪您去办。」

「那就在这儿打罢!」桂香闻言十分高兴,指着厅上的电话催俞局长打。尽管已经下了班,但打到县里政府值班室竟然能找到小程。俞局长吩咐小程跟区里打个电话,等郑桂香到新江就陪她去办。所以翌日郑桂香便赶夜船到新江,为诠仔打点一切。

说起诠仔,她很气恼,很愤慨也很不甘心。她觉得上天很不公平,她没有理由就这样失去自已的儿子。收到诠仔那封不辞而别的短简时,她简直气昏了。不是气他被勒令退学,而是气他那麽大的事也不找她商量,跟本不当她是母亲。她心想,让他自生自灭,让他烂让他臭。可是没过两个月却又牵肠挂肚,不知道他熬不熬得过来?不知他有没有得吃?是不是瘦了?

她常常抱怨:「真系前世欠落」(上辈子欠下),看来也像,这孩子确实带给她的欢乐少懊恼忧虑多。回顾前尘往事,她觉得诠仔祇最初出生那一年带给她快乐,虽说丈夫不在身边,但得到全家的宠爱,从太嫲(曾祖母)到大嫂无不视诠仔如珠如宝,无不对她爱护有加。而诠仔小时候也真的很趣致,不满三个月就会笑了,抱着他吃奶他「眼仔碌碌」(眼珠溜溜)四围(周)望,很得人欢心。出牙的时候还会逗人玩,一边咬痛你,一边跟你笑。没想到日本鬼打来她竟然就这样失去自已的儿子。那时自已病得上气不接下气,让大嫂抱儿子逃难,没想到几年之後孩子回来,自已竟变成「婶婶」。当第一次儿子叫她婶婶的时候,心简直如被针扎,但有甚麽办法呢?儿子根本不认识自已,祇认得养他的娘。她虽然很努力想亲近儿子,都徒劳无功。大嫂逝世後她以为可以得回儿子,可是儿子虽然跟她住在一起但心并不熨贴。十多年来,她觉得跟儿子最亲近的时光祇是住在惠福路那个小房间那一年。俩母子相依为命,儿子嘴上虽然不说甚麽,但从眼神从动作都可以看出儿子跟她是亲近的,是心贴心的,她也很享受这种无言的默契。

然而她不能满足於那时的温馨,她是一个成熟的女性,她不能不想多一点,不能不想远一点。凭着女性的敏锐和直感,她知道惠福路这个小巢祇是筑於纤细的枝梢,稍大的风雨都会把它吹翻倾覆,她必须寻找更粗壮的支柱才能抵挡得了未来的风雨。这样的想法有甚麽不对呢?她为甚麽要承受上天的惩罚?离婚再嫁虽然伤了儿子的心,但她不认为自已错了。对一个女人来说,没有甚麽比得上安全感更重要的了,她不能忍受风雨飘摇的日子,不能忍受长年忧虑的岁月。她决定嫁给苗某,实在谈不上甚麽爱情,爱情对她来说太奢侈了,她祇需要一个保护壳,希望暴风雨来临的时候,能够保障自已和孩子的安全。这种要求难道过份吗?为甚麽她得不到谅解?她跟苗某的结合,祇是互相需要而已,他需要一个女人,而她需要一个能蔽风雨的处所。嫁给苗某,她知道诠仔一时难於接受,但希望他慢慢会明白,慢慢会接受。直至那年除夕,她才明白儿子的心已远离她,她很痛苦也很无奈。儿子这次连被勒令退学的事都不肯告诉她一声,都不想跟她商量解决的办法,可见儿子不仅跟她疏离,而是迹近决绝,宁愿自已挨苦也不愿有求於她。然而儿子可以跟她决绝,她却不能跟儿子决绝,因为那是她的亲生儿,是她生活的色彩,是她生命的延续。

「反右」以来,阶级斗争的调子越唱越高,她不能不为儿子的前途操心。因为现在高校联考不仅要看成续,还得看家庭成份,看档案。儿子回乡之後她不仅担心他的身体,担心他的学业,更担心他的档案,不知乡里会怎样写?想不到这麽巧认识了俞局长,焉能不抓紧机会。这次回来,县教育局虽然没有问题,但「羊腩」可不是省油灯,所以动身前买了半匹卡叽布,两只金戒指,用彩纸细心包好,预备适当的时候送给她。想不到一切都那麽顺利,原来程同志扫盲运动时已认识扬婶,扬婶听说是俞局长的意思,就频频点头,等到桂香把礼物递到她手里时,更是笑逐颜开,满口应承。

桂香在林家大屋坐了一会,也许由於兴奋也许是跟嫲马太久不见了,她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要对嫲嫲说,而她们的话题自然是诠仔。嫲嫲向她叙述诠仔这几个月的生活,她则说着别後的一切,说到伤心气愤处眼眶红红的几乎掉下泪来。这次回来为诠仔办理户口迁移的事,虽然没有说出来,但她内心认为总算为儿子做了一件重要的事。她不奢望孩子感激她,至少希望孩子知道她还是爱他的还是关心他的。

她本来还有好多话想跟嫲嫲说,但因为程同志还得赶回县城,她也想尽快赶回广州,所以匆匆告辞。临走时她再三叮嘱诠仔过咗春节就好去办户口了,诠仔唯唯诺诺,点头如故。她的确过於兴奋,不去注意儿子的脸色,其实诠仔听到这个消息,木无表情,并不显得特别高兴。因为迁户口去广州意味着他得住在梅花村,他觉得自已无法忍受。然而母亲是出於一片好心,他也不忍当面拂母亲的好意,故而唯唯,其实他并不打算去办户口迁移手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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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过後还不见诠仔说何时会回广州,嫲嫲也焦急起来,以为事情有甚麽变卦?追着问诠仔。诠仔吱唔以对,那时县农村工作部号召沿江各个农业合作社要加固堤坝,诠仔祇跟嫲嫲说等砌好堤坝就走了,还说走之前更要表现好一点。嫲嫲也不以为意,祇好由得他,祇要他能出去就好了,也不在乎是早一个月还是迟一个月。

新春之後雨水之前是一年一度的涸水期,珠江沿岸的农民都在这段时间修筑堤坝。扬婶也接到县政府的通知,南岗村四个农业合作社要负责修筑近村那段江堤。虽说靠近村,实际也有四五里路,所以决定家家户户都要出一名男丁。因为砌堤要住在江边临时搭的草屋,要搬大石,要浸在刺骨的冷水中。许多男丁都不想去,但社里硬性摊派没有办法。扬婶本来就不打算派诠仔去砌堤,因为既然答应了他母亲让他迁移户口到广州,就不当他是一般社员。可是诠仔却主动表示他也想去,还说要积极劳动争取好的鉴定。难得诠仔主动要求,扬婶便在社员大会上表扬了他。

一九五八年的三月,春寒料峭,宽阔的江面平静如镜,远山隐隐约约,荡漾在一泓春水中。江堤上筑起了疏疏落落的几间茅屋,是筑堤的农民盖的,早晚时分茅屋冒出缕缕炊烟,倒也富有诗情画意。可是当你实际在那儿工作,可不是那麽一回事了,当你浸泡在及腰的冰冷的江水中,搬石筑石,不一会就会冷得发抖,那可不是好玩的。所以每一个人都是下水一会就赶快爬上岸来烤火,一边烤火嘴唇一边哆嗦。而吃的也祇是粗茶淡饭,因为社里不管伙食,每个人都得自备米饭菜蔬,伙头祇是替你蒸熟而已。

生活条件虽然差,工作也很苦,这些嘉诠都能咬着牙龈熬过去。他从早到晚跟农民一样工作,从不偷懒。工作了将近一个月,他竟然学会了筑石的技术,从外地请来的筑石师傅也赞他学得快。诠仔生活跟农民唯一的不同之处,就是无论白天或晚上,当别人在灯下打扑克、下象棋、唱粤曲、说咸湿(黄色)笑话的时候,他不是拿着一本书在看,就是在日记本上写。当然农人知道他是读书人,但对他看些甚麽或写些甚麽却全无兴趣,可是料不到一本日记几乎惹出横祸来。

那天是一个春雨如油的傍晚,谁都没有开工,大家躲在茅屋里闲聊,打扑克,嘉诠照样看书写日记。晌午过後,区里的治安干事带着两个民兵和周源突然闯进茅屋。嘉诠那时正半躺在床上,借助窗户射进来的光线看书。

「啊,周源哥!」嘉诠叫了一句。

「区治安干事叫我带佢哋(他们)来,佢就系欧阳干事!」周源略作解释,表示他的无奈。

「你起身!」欧阳用命令的口吻对嘉诠说,他背後跟着 两个荷着三八步枪的民兵,是别村的。嘉诠驯顺地站起,欧阳一个箭步掀起枕头,翻出一本日记簿。

「呢本嘢系唔系你嘅(这本簿是不是你的)?」

「系我咗(是我的)!」

「写咗啲乜嘢呀(写了些甚麽)!」

「冇写乜嘢呀(没写甚麽)!」

「成本簿几乎写晒(完),仲话冇(还说没写)?」欧阳干事翻动日记簿,狠狠厉了嘉诠一眼。嘉诠知道有人偷看了他的日记,治安干事是冲他的日记来的。搞不好会给他戴写反动日记的帽子,於是灵机一动应道:

「真系唔系(不是)写嘅,系(是)抄嘅吖(的)嘛!我边有(那里能)写得咁(那麽)好呀!」嘉诠心里有点慌,但仍然故作镇定。他在日记本上确实抄录了不少名言佳句,但也写了不少感想。幸而都是用曲笔,写得比较暗晦,他希望坚持说是抄的能瞒得过去。

「跟我返区公所讲清楚!」欧阳收起日记簿,转身出去。没有反抗的馀地,嘉诠祇好尾随,荷枪的民兵转到嘉诠的背後,周源则殿後。

「乜嘢(甚麽)事呀?」有些农民不知就里满脸疑惑问。

「冇(没)事嘅!」嘉诠轻声应着,披上蓑衣随他们出去。

「冇(没)事嘅,冇事嘅!」周源也连声说。

春雨如织,路滑如油,赤着双脚在泥泞中走,令嘉诠想起被「羊婶」丶、傻炳从泰昌隆押回南岗时的情景。不同的是,那时是浩浩荡荡全家人,现在祇有他孤伶伶一个人;那时感到既恐惧又迷惘,现在虽然也有点恐惧,但并不迷惘。他一路思索着如何应对?他决定不管问到那里都一口咬定是从书中抄来的,死也不承认是自已写。他相信区里的人不可能都查得出来,查不出来就无法治的他罪。

到了区里,嘉诠像犯人那样被关在房里,门口有民兵看守着,欧阳干事先回家吃晚饭,然後才找到文教干事一起来案审问林嘉诠。嘉诠面向内背着门站立,对面的桌子坐着治安干事欧阳和一位文教干事,门口站着两个荷枪的民兵,跟审问犯人无异。

「林嘉诠,你仲(还)年青,仲未够十八岁,要珍惜自己嘅前途。对党同政府要坦白,祇要你坦白,我哋就会从宽处理,你明唔明白?」欧阳干事严肃地问。

「明白!」

「日记簿系唔系你嘅?」

「系(是)!」

「啲字系唔系你(那些字是不是你)写嘅?」

「里面啲字系我抄嘅,唔系(不是)我写嘅!」嘉诠警惕着,咬文嚼字起来。

「『叫人整年的悲愤,劳作的英雄们,一定是自己毫不知道悲愤,劳作的人物。』你系唔系(是不是)对返乡下劳动十分不满!」文教干事翻动啫日记本。

「唔系(不是)!呢(这)句话唔系(不是)我写嘅,系抄鲁迅嘅!」

「鲁迅?」

「冇(没)错!」

「咁『真的猛士,敢於直面惨淡的人生,敢於正视淋漓的鲜血。』呢?」

「都系鲁迅写嘅,喺《纪念刘和珍君》里面。」

「咁呢段呢?『这隆隆的声响,不是来自云层的雷鼓,祇是大地心房的跳动。沉睡已久,也该清醒了。提起浑身力量,把压在我头顶的巨石摔开,把它掷到高空,让它得一个粉身碎骨,为此我已奉献了我的热情和鲜血。沉默已久,如今是我发言的时候!让我的热情和鲜血在大地上奔流吧!让林间的猛兽在我的脚下颤栗吧!当我愿意流洒鲜血的时刻,你们还敢在我的头顶撒野吗?』」

「都系抄嘅!」

「抄边个(谁)的?」

「系……等我(想一想)谂吓……」这段话其实是他自已写的,但不能承认,承认了不知会被人怎样曲解?「啊!啊!我记起啦……系外国人写……系泰戈尔写嘅。」

「乜嘢(甚麽)泰国语啊?」

「唔系(不是)泰国语,系(是)泰戈尔,佢(他)系印度最着名嘅(的)诗人,得过诺贝尔奖㗎!」嘉诠越说也越镇定了。文教干事和姓欧阳的治安干事不想显出自已读书少,祇好点点头。

「咁,『最早起来反抗的人,灭亡一定降临他的一身』呢?」

「系巴金写嘅,系喺(在)《灭亡》嗰本书度(那里)!」

「『地下的孽火现在是愈烧愈烈,不远的将来就要爆发,就要烧尽了地面的卑污龌龊,就要煎乾了那陷人的黑浪。』

呢句唔系(不是)鲁迅丶巴金啦瓜?」

「冇(没)错,唔系鲁迅、巴金,系(是)茅盾喺(在) 《色盲》里面写嘅!」林嘉诠愈说愈有信心。他相信许多书这些干事们都没有看过,即使再翻到他自已写的他也决定一口咬写是某某作家写的,反正他们都没看过。

「全部都系书度(里)摘落来」?」欧阳不再严厉了。

「全部都系抄录,若果唔信,你可以去斗石中学借啲书来查对一下。」

欧阳跟文教干事走到一边去细声商量了一会,再走回来时说:

「咁冇(那没)事了,你可以返(回)去啦!畀(给) 多啲心机好好劳动,好好读书啦!」欧阳说着,把日记簿递给林嘉诠。

「多谢!多谢!」林嘉诠鞠躬退了出去。

天全黑了,雨还未停。

「食咗未啊(吃过东要没有)?」原来周源一直留在区里等候结果,看见嘉诠没事出来便迎了上去。

「啊!你仲(还)未走㗎?嘢(东西)就未食,但都唔系好(不算)饿!」

「镇上闩晒铺罗(店全关门了)!返去先煮啲也食啦(回去才煮点东西吃)!」

四周一片漆黑,微雨拂面而来,虽披着蓑衣却有点寒意。江堤上一条细小的由行人踏出的小路颜色显得比周围稍浅,嘉诠随着周源的手电筒浅黄色的微光踽踽而行,一直默默无言。他实在不知说甚麽好?他不能理解人性为甚麽如此的卑劣?

「知唔(不)知边个(谁)偷睇(看)你嘅(的)日记簿?」

「唔多(不大)清楚!我又冇(没)收埋(藏起来),边个想睇(谁想看)都可以睇(看),反正我又冇(没)写乜嘢(甚麽)!」

「以後都系(是)收埋(起)好啲(些)!费事(免得) 麻烦!」

「哦!」嘉诠漫应。

刚才由於思索如何应付这种突然而来的「传讯」,根本无暇想是谁偷看他的日记?现在细想他觉得廖老师的可能性最大。廖老师是南岗小学的老师,祇比他大三、四岁,刚从新江师范学校毕业出来不久,嘉诠跟他是在船上偶然相识的。廖老师家在新江城郊,他每月都回家两三次,往返之时许多时候跟嘉诠坐同一班船。而每次他都见林嘉诠在看书,廖老师有一次出於好奇心便主动问嘉诠,两人就这样谈开了。

林嘉诠阅读的范围比廖老师广,他看过许多书廖老师听都没有听过。廖老师觉得自己做为教五、六年级高班的老师,知识见闻竟不如一个农村青年,因此也引起阅读的兴趣。嘉诠看过的书他也借来看,有时嘉诠无暇去县城,也拜托廖老师替他还书借书。这样两人也慢慢成为朋友,偶而在路遇到会站着谈几句,但也不算深交。前几天区里的干部组织学校到江堤上慰问冒着严寒下水筑堤的同志,南岗小学校长和廖老师也带五六年级的学生到江堤上来,嘉诠还跟廖老师在茅屋里谈了几句。开工时间到嘉诠便下水筑堤去,廖老师他们几时走他也并不注意。很可能廖老师就在那天翻看他的日记?

当然也可能是其他区干部看了,但这种可能性不大。嘉诠实在想不明白廖老师为甚麽要这样做?他跟他总算一场朋友,又无利益冲突,何以要到区里去告发他呢?莫非这就是站稳阶级立场?

在归途中嘉诠就这样跟周源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当远远看见从茅屋射出来的灯光时,周源说了一句语重心长的话:「嘉诠啊!你都系返(是回)去广州好。你都知啦,鱼塘系唔(不)养生鱼(土鳗鱼)!因为生鱼响(在)鱼塘度(里)养唔(不)大!要喺(在)江河度(里)先(才)长得大。乡下地方唔啱啱(不适合)你!」

那夜嘉诠在江边的厨房中独自煮饭,望着黑黝的江面,望着茫茫的黑夜,望着灶里跳跃的火焰。他把日记簿从怀中抽出来,一边翻动,一边一页页地撕下来,掷进火里,让游思随纸片在灶火中跳跃,化为灰烬。他决定今後再也不写日记了,至於周源的话,他经过仔细思量,觉得自已确实别无选择,回去广州回到他母亲那里似乎是唯一的选择。人很多时候都很无奈,无奈地接受你不愿接受的现实,无奈地面对你不愿面对的人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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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没几天,修筑堤坝的工程尚未完成,嘉诠就被扬婶从江堤上叫回家,他母亲正黑着脸在那儿等着。毋须多问他也知道是为了甚麽,脚一跨进门便对母亲说:

「好啦!工程就快完成,你来咗我哋依家(我们现在) 即刻去办手绩啦!」他母亲闻言立即转怒为笑。

南联乡公所就设在林氏祠堂,扬婶升了乡长,周源是乡文书。周源写了户口证和一张证明给嘉诠,盖上鲜红的公章。

证明书写着:

兹证明

我乡南光高级农业合作社青年林嘉诠,现年十八岁,家庭成份中农,曾读高中肄业,原住广州市,回乡劳动锻练一年,劳动积极,表现良好,我乡同意他迁移户口回广州,并同意他报考高等院校。

        特此

                证明

南联乡乡长:蔡淑英

一九五八年四月十五日

翌日嘉诠就跟着母亲坐夜船回广州,他母亲很兴奋说要安排他去补习学校,补回荒芜了的功课,希望他考到好的大学。对於母亲的安排他都不置可否,当时实在轮不到他来说话,不过他母亲想他填报苗某为继父,填家庭出身为革命干部,令他非常反感,不过他并不去反驳她,而是暗忖怎麽样应付?

也许由於奔波劳累,他母亲一早就呼呼睡去,嘉诠趴着身子望着窗外黑黝黝的江水,想起遥远的童年,想起苦难的日子,想起儿时的伴侣;也想起迎接他的不可知的明天,他不知如何面对苗某?不知能否考取大学?思潮起伏,不能自已。窗外一片漆黑,他在黑暗中默默地背诵着鲁迅的话:

「希望是附丽於存在的,有存在,便有希望,有希望,便有光明。……黑暗祇能附丽於渐就灭亡的事物,一灭亡,黑暗也就一同灭亡了,它不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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