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阳光4第四章 喊一声鲜花无数

第008节(总第040节)

利剑失去了最后一个敌人,退隐的日子锈成灰烬。小船载你疾行,优美地裁剪湖面。你在睡眠中属于紫色,清澈地栖居在清澈里。小溪在杂草丛中沉睡,在我的记忆里歌唱。把四季的风一齐灌入喉咙,不知能否唱出四季?

亓元章坚决要求住到零午山上来,让沙守良很为难。协调了好几间房都不行,最后只好把亓师傅安排在沈的隔壁,暂时睡小杜的床铺——但愿小杜别那么快出院。其实亓师傅没什么东西,沈鸣洲基本没怎么帮上忙,整个过程基本是跟他聊天。此次接触沈感觉亓师傅挺能说的,跟初次的印象不太一样。
第二天就有不少人好奇地凑过来,跟亓师傅打听他跟当今国家主席共事的趣闻。亓师傅不肯多说,问多了才澄清几点传言:国家主席没跟他一起干电焊,人家是技术干部,跟工人身份不一样,不过当初工友们和他的关系还是不错的;只是谁也没想到他有那样深的背景,最终能上到如此高位。肖亮、李卫华、张二新他们几个很不甘心,总想从老头那儿套出点东西来,甚至连一向不爱开玩笑的许家藩也来凑热闹。一直旁听的骆时丁终于忍耐不住,替他们直接抛出最想说的话:“亓师傅,你跟国家主席还有交往吗?还能求他帮点忙吗?他是不是变得跟当初不一样?”
肖亮有点不好意思。亓师傅倒没觉得意外,先抿一口茶水,接着摊开双手说:“人嘛,做普通人跟做大官能有几个不变?”大家见是这样,纷纷散去,此后很少有人主动接近这位外来的老专家。而亓师傅似乎特别乐意跟沈来往,只要沈从施工现场回来,亓师傅总是要跟沈闲聊几句。
沈担心亓师傅人生地不熟,几乎每天的三顿饭都替给他买好,送到他的屋里。亓师傅开初客气了两句,第二天就习惯了沈的伺候,沈也改叫亓师傅为“老亓”。老亓爱喝茶,而且对泡茶有很多讲究;尤其要求泡茶用的开水完全滚烫。开初沈借用骆时丁的热得快给老亓烧开水,可老亓嫌热得快“看着就脏”,沈只好到风情街买来一个小号的电热水壶。老亓一看做工那么粗糙就断定是杂牌,但条件如此只得将就。
老亓虽然兴致很高,可沈因为工地的烦心事接踵而来,情绪不佳。这些天侯五常把黄大贤的队伍调到碎煤机室,1号转运站地下室的补漏工作便停了下来。龚专家成了光杆,干脆什么也不干。后来在生产会议上侯五常宣布让龚专家分管模板,可实际上模板还是由沈管着。任老板的队伍从支模、拆模到养护模板,都听沈的。龚专家每天在工地阴沉沉地闲转,很少有人跟他打招呼,更加坐实了“阴公公”的绰号。偶尔“阴公公”也能找出模板安装中的几处毛病,一旦有所斩获便立即向调度汇报。有时候“阴公公”直接找沈训导:“你看包工队在模板上乱钻孔,拆下的模板乱堆乱放,钢模扣埋在杂物堆里那么多也不捡回来——你怎么不去管啊?你要跟他们说去啊!”
这些弊端沈早就向侯五常提过,而且也曾试图革除,无奈一直未能解决,主要原因是拼命赶进度抢工期;其次是场地窄小,堆放问题难以解决。这事若认真追究起来,还有多位应该比沈承担更大责任的人。“阴公公”不敢找别人说事,更不敢找包工队数落,惟独跟沈来劲。沈虽然感到很烦,可是见他一大把岁数,说话都有点喘,只好隐忍不发。
除此之外,沈还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恼。近来任老板的抱怨更多了,工作越来越不好做。上次争取提高单价,费了好大劲,最后侯五常才给提高1﹪——对于包工不包料的任老板来说,没什么意义。不仅如此,任老板发现,这个1﹪可不是白给的——此后的结算不似往常那样爽快了,具体操办此事的叶贤美总是说没时间。任琢磨技术股最忙的应该是沈鸣洲和骆时丁,这两位天天忙得耽误吃饭;而叶贤美几乎每天迟到早退,多半时间窝在书记楼里,不知哪里有什么重要公干,难道就挤不出一点时间来核算工程量?任找个时机跟侯五常提这事,侯却不吭声。不久侯又让黄大贤的队伍加入到碎煤机室的施工,既不召集任、黄二位老板通气,也不说明两个队伍将来如何分开结算;而负责结算的叶贤美压根儿就不到碎煤机室的施工现场去查看,将来要是生出纠纷,如何解决?任多次向侯五常声明:欢迎黄老板加入,只不过是要求算清帐目。可侯就是不理睬。任又找到黄老板商量此事,幸好黄老板不是多事之人,完全同意任老板的说法,双方需要的只是一个公正的仲裁人而已。由谁来核定两家的工程量呢?两位老板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沈鸣洲,于是请沈工记录两家的工程量。沈本来不想参与此事,但想到这两个施工队伍天天拴在工地近乎玩命地抢工期,从老板到下面的几十个民工个个都是蓬头垢面;实在于心不忍,便答应了。
后来沈转念一想:侯五常并没有授予自己这项权力,贸然应允恐怕不妥!可话已出口,如何是好?思索多时,沈忽然想起了赵登禄,不觉眼前一亮:按说结算问题应由赵来审核,只是因为近期他一直闹情绪,才让叶贤美一手遮天、骄狂不已!这些天赵时常到黄老板那里喝茶聊天,何不让黄老板向赵反映此事、请赵出面来处理?
没想到由此引发了一场权力大调整。黄老板果然向赵登禄大倒苦水,赵一听勃然大怒。这只平时悠闲放养的老虎转瞬之间大发神威,立即收回了本属于自己的权力:规定不光碎煤机室,也不光任、黄两家,所有各包工队的结算,以及报给电厂指挥部的工程进度,都必须由沈鸣洲、骆时丁和肖亮分别提供工程量;叶贤美据此套单价,再交给赵审核,审核通过后才交给侯五常签字核准。这样一来,叶贤美要干的活只是查定额而已,而且受到赵的督办管辖——原先据以逞威的权杖顷刻之间就被夺走!
叶贤美为此大哭大闹了几天,侯五常也没办法。沈感到无形之中有一张大网朝自己逼近,每次见到叶贤美都能感受到一种怨毒的目光。侯五常的眼神也有点异样。沈十分后悔趟进这滩浑水,可事已至此,只能徒唤奈何。没想到事情没完,那个象苍蝇一样围着叶打转的罗青松,这几天也对沈吹胡子瞪眼;每次和沈相遇时都摆出一副找茬的架势,让沈理也不是,不理也难受,平添了许多苦恼。
至此沈不时地萌生一种心灰意冷的感觉,转而更多地伺候老亓,傍晚则尽量赶往县医院看望小杜。老亓看出沈的情绪波动,却不主动询问;只是跟沈说起瀛港是个好地方,劝沈有机会多去那边看看。
一天晚上沈从碎煤机室那边回到宿舍,只见老亓坐在门外的空地上乘凉,说是睡不着。此时已是晚上十二点多,大家刚刚看完一场足球比赛,都睡觉了,四周传来深浅不一的鼾声。沈洗好澡回来,老亓仍然坐在那儿。此时沈也没什么睡意,于是主动来陪老亓。老亓想要泡茶,可前几天沈买来的电热水壶坏了,此时夜深人静无法向工地家属借电热壶烧水。沈忽然想起食堂门外有热水管道,于是到那儿接一些热水给老亓泡茶。谁知老亓喝一口就嚷嚷:“水不热,茶水不好喝,小沈你在应付我……”
老亓声音不大,听起来象小孩任气使性。沈感到好笑,只得如实告诉他,工地的条件就这样。老亓一听,立即深明事理,懂事听话。之后两人小声聊天,沈回想在福永工地的经历,慨叹国企注定要消亡。老亓却坚持认为国企也有自己生存的领地,搞好了不比私有企业差多少。沈不觉有点气恼,拿出自己的学识一个劲地开导这个老顽固,以孖局和福源公司为例,从合法性不足、所有者缺位、定位不清、激励困境方面条分缕析步步进逼。果然,老亓无法招架,说到后来干脆承认“说不过你”、“不会讲大道理”。不过老亓还是更相信他个人的经历和感受——至少他当年所在的那个国有工厂应该能发展得不错,很可能比孖局强得多。
沈听得有点疑惑,继而有点兴趣,于是静心听他说起以前呆过的那个单位。那个单位叫瀛港机械厂,好多年效益不错,设备也先进,而且技术力量绝对在全国突出。当年改制的时候,几千工人希望入股,由职工推选董事会和总经理,而且都自发地组织起来了;许多中层管理人员、甚至个别工人都积极竞选厂长经理,提出了很有创意的经营思路;大家主动提出每年交给国家上千万利润的豪气目标和任务——当年全厂只有二百万的利润。谁知上面不答应,强调要“党管干部”、“党管企业”,强行任命董事长和总经理。新领导一来便推行“减员增效”,大规模辞退工人,几千职工当即下岗一多半。当时亓元章并不在下岗之列,但因为出头发动职工入股,上面任命的总经理尚德高看不惯老亓,借故刁难乃至辞退,逼得老亓一度回到郊区的老家闲呆了一年。至于那个机械厂,由于董事长和总经理私心自用,基本不受下面监督,很快把企业搞垮,特别可惜。可是尚德高和那个董事长却得到了上面的重用——尤其是那个姓尚的,竟然做到了瀛港市副市长,如今在位好些年了,权势很大。老亓感慨说,要是当年由职工持股并参与管理,以当时职工队伍的素质和责任心,瀛港机械厂纵使成不了行业巨头,何至于走到绝路?事实上老亓后来投奔的民企电气集团,从老板到员工基本都是那个机械厂的职工,正是这些人将企业做到了全国前两名的位置。说到这里老亓向前倾着身子,一手抓着加固工棚的地锚铁丝,不解地问:“咱们不讲理论,就说具体的——如果当初就由厂里的职工入股做主,厂长经理由全厂职工选举,厂子还是由国家拿大头股份,就比私有老板一个人说了算差很多吗?”
沈看不清老亓的表情,但他那诚恳的语气、瀛港口音的简洁纯净之美打动了沈。不过沈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坚持认为将资源交给私人才更可能发扬光大;还从人性方面的特点和缺陷发挥。说到后来急中生智,强调滑向混沌远比维持秩序容易;具体到社会管理层面就是精诚协作出现的概率远远低于勾心斗角——不信的话可以翻看历史,也可以观察亲戚朋友和周围的邻居。
老亓果然被说动了,心悦诚服地承认“还是小沈看得更透”。之后两人各回宿舍睡觉,不料后半夜食堂门前喧闹声又起,许多人熬夜看足球比赛。沈被吵醒后躺在床上反复琢磨老亓说起的机械厂改制事件,越来越觉得公有和私有、集体与个人之间的关系与人类的整个历程相生相伴,牵涉到极为深奥的哲理。立足私有产权的市场经济释放了生产力,也释放了个体,催生了整个世界的繁荣;可是作为个人的迷惘也越来越沉重地积淀,越来越多的灵魂孤苦无依。沈想起财荣,财荣是那么强烈地向往哪吒,向往他将骨肉剔还父母,还跟父权决战;可财荣真的能象他自己臆想的那样,离开整个族群的精神母体而独自向着神佛生长?他有那么强大的精神力量?或者说世上真的有这样一个能够独自穿越茫茫孤寂抵达永恒的灵魂?听祖哥说竟然闹到要跳湖自杀,还是出去打工谋生吧……
至少沈不认为财荣能够承受这样的压力。时代强调个人的发展,同时意味着每个人必须精神断奶走向独立;可是独立之后的个人也需要归宿,那么个体的归宿在哪里?众多独立个体的归宿是不是应该有所不同?不同之处在哪里?若是相同,如何理解个体独立的意义?背后的宿命是什么?远古时代的氏族社会,曾经给每一位成员构筑物质的庇护又提供精神的依托;虽说在当今时代集体和公有的变种滋生了滔天罪恶遭到如潮批判,可在遥远的未来……谁敢断定氏族、集体、公有的庞大身影不会出现在人类社会的终极?别忘了,脱胎于婴儿甚至胎儿时期的记忆无限温馨无比顽固;而人性的弱点是那么的根深蒂固,走向完美的路途是那样的艰险漫长,万物之灵的终极未来真的存在着太多太多的不可预知!
回想自己跟老亓的那通说辞,感到特别奇怪——自己何以那么坚定自信真理在手、象上帝一样给人布道?沈越想越觉得不妥,迷迷糊糊的一晚上没睡好。更让沈不安的是,第二天老亓对沈的态度更不一样了,竟然当着好多人的面称沈为“学者”;还说沈的见识高过绝大多数的专家教授!
沈感到惶恐不安,越发觉得有必要再和老亓畅谈一回,把自己的疑惑、迷惘和盘托出。可是冥冥之中的神灵不再赐予机会,转天早饭刚过雷管就开着面包车跃上了零午山,车上游仁富、于委员早已整装待发,专等老亓、赵登禄和吕厚德。
老亓和吕厚德上车后,赵登禄瞅着一个机会单独找到沈,向沈打听亓老头非同一般的经历。赵还说整个工地亓老头只信任沈一个人,一定透露了外人不知道的秘密。“看在我们兄弟一样的情分上”、“给老哥一点面子”;还拍胸脯保证说绝不走漏消息。
看着赵登禄那张大脸满是讨好的神情,粗糙的络腮胡子隐然灰白,沈急得恨不能掏心掏肺。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大通,沈才想起一条最有用的信息,就是当年修理老亓的总经理尚德高,正是当今瀛港市的常务副市长,好象是分管工业,听说能量很大……
赵终于听明白了,不觉拍拍沈的肩膀,叹一口气说:“你呀……白伺候了他几天……”

面包车刚拉着几个人回基地,傍晚又有人要离开福永工地。这回赶来接人的是一辆办公马,停在书记楼前,开车的是文敬东。零午山上得知消息最早的人除阿光牯外,乖崽是第一个。
乖崽立即通知几位职工子弟,比如李卫华、王建武、罗惠、牛孝姬、潘小通、吴祥彬他们。小潘和小吴要上中班,王建武泡在纪老板的屋里搓麻将,兴头正浓不肯离座。于是乖崽和李卫华、罗惠、牛孝姬陪着阿光牯前往书记楼。电工晏乐辉也主动跟着下山。阿光牯拎着一个不大的旅行包,轻装上阵。大家一边走一边询问阿光牯,这才得知详情。原来此次阿光牯领着媳妇碟妹回基地办婚礼,同时还分到了一间平房——那间平房是娄二蛋空出来的,二蛋还特意为阿光牯紧急装饰了一番。这次二蛋坐车特意从潘渡赶来、和阿光牯一起回基地,主要就是为了办理过户手续。娄二蛋两口子住哪儿呢?居然是一套两居室的次新楼房,就在基地的后花园旁边。
几个子弟都知道,那片房子是局里的中层干部和工程师的住所;如今虽说有人陆续搬到新建的楼房从而空出了一部分房子,可没听说过有普通工人住进去——最起码也得杨大清那样的高级技工才有资格享受。二蛋居然也能住进去,真不知道有什么神光罩住他!这回他终于可以把守寡老娘接过来一起住了。
几个人稍加商议,当即给阿光牯凑份子钱,每人一百。阿光牯于心不忍,连说“哥们几个都穷”、“心意我领了”,不肯收钱。大伙不依不饶,逼得阿光牯无法推辞。阿光牯收下钱,越发觉得百般不忍,尤其不肯收晏乐辉的钱。大家再一次敦促他“不要啰嗦”,有意说别的以便转移话题。
此时天空灰蒙蒙的,四处一片闷热。落日悬在远方的山头上,威力仍在。这群人里数罗惠最有书生气,乖崽不觉拿他的事说笑,说是前几天侯五常扬言要训诫罗惠,不知怎的没见动静。李卫华只听说孔川学挨了侯的骂,不太明白里头的缘故。牛孝姬、晏乐辉和阿光牯也想知道详情,于是一齐要听乖崽细说原委。乖崽是偶然听赵登禄说起的,后来又找到一向沉默寡言的孔班长,向他打听了一点情况;本不想传出去,此时见当事人罗惠在场,也想从这位机灵而又很有心眼的老朋友嘴里撬出点东西,于是把自己知道的全抖出来。
原来上个月孔川学破例带罗惠送混凝土试块去质检站,见刘站长刘指导坐在办公室里摆弄象棋,正愁没对手。虽然当时屋里有几个同事,但刘指导说那几个都是“菜瓜”,不值得试手。孔班长为了讨好刘指导,让罗惠“陪人家练几盘”。孔一向木讷,那次没介绍罗惠;而罗惠从不自吹,也没推辞。刘指导居然很大度地跟罗下起了平等的对子棋——要知道,刘指导的规矩是逢人先让一马。结果罗惠充分发挥野力,把刘杀得晕头转向七零八落,居然一连赢了三盘。观战的几个人大吃一惊;刘指导的脑门发紫,脸色特别难看。赢棋的结果是福源公司的试样多半不合格,紧接着又发生焊缝探伤“不合格”事件,把侯五常弄得侯焦头烂额,连丝瓜经理都受了惊。等到徐柄政请来两位老专家救阵,侯五常很快从电厂刘工那儿得知了原委,大骂孔川学“人头猪脑”,不满罗惠“只知道逞能”;对刘指导又是请罪又是送红包才过关,还害得两位专家白跑了一趟。
大伙向罗惠求证,罗笑笑说:“差不多吧……赢得没那么轻松。”牛孝姬回想起当初福永工程处的尤志清曾跟刘指导互称本家,两人下过很多盘。尤志清的象棋水平本来也不错,刘却至少让他一个马或炮,甚至一马一炮;纵使这样也是多半下和,可见刘指导实力还是有的。李卫华要罗惠评价刘指导的象棋水平,罗惠开初不肯说,后来禁不住大伙都来逼问,只是说了一句“他让不了尤志清大子”。
大伙见状不再追问。此时已经越过电厂南门,走进了凉爽的竹林。前面有个年轻人迎面走来,来得气势汹汹,细看原来是邢勇开。牛孝姬跟邢打招呼,邢似乎没听见,走近了只跟李卫华应了一声,然后头也不回直奔零午山而去。大家感到奇怪,晏乐辉却仍然惦着刚才的话题,心存疑惑地问:“尤志清和刘指导,明明是两个姓,怎么能称本家?”
小牛想当然地说:“这两个姓听起来差不多呗,你就别计较了。”晏有点不服:“什么叫‘不计较’?念起来差不多的姓多呢,没听过有那样认本家的——你姓牛,念起来也差不多,是不是也跟他们本家……”
乖崽赶紧解释说:“人家那是‘隔壁本家’——真正的隔壁,离得最近的那种。听说那个新词是尤工程师创造的,还得到了刘指导的恩准。”
李卫华点点头说:“高见,真是高见啊!到底是喝过墨水的人……”这时大家已经来到书记楼,白色办公马就停在楼前的院子里。楼里的客厅里坐着文敬东和娄二蛋,罗青松拿着对讲机站在文敬东的旁边。没见到侯五常和叶贤美。碟妹和谭姐正在楼上,收拾王依媚的房间。听罗说,过两天媚姐就要来这边。
李卫华上前跟文敬东招呼了一通。乖崽逗二蛋说:“五百块钱就变了一个人,回家老婆还认得你吗?”二蛋张着嘴,似笑非笑。李卫华这才注意到二蛋又瘦又黑,胡子凌乱,还不时地咳嗽,看起来又老了十多岁,忍不住正着脸数落二蛋说:“你爸是怎么没的?没见过钱是不是?一大把岁数的人,养的又是闺女,为谁这么玩命?”
晏乐辉没听明白,向乖崽打听二蛋父亲遭遇。乖崽告诉晏,早年孖局打钻没什么防护措施,很多人患有矽肺病,严重到致命的有二十多个,死时大多在40岁以下,其中就有二蛋老爸。当时没什么治疗条件,孖局的做法是在死前两三个月的时间里把他们送到一个风景区“疗养”,给好吃好喝的,充当一点补偿。小牛动情地补充说,那批人大都是跪着死的,两眼瞪着,死后都合不上,特别凄惨……
“算了算了,别提那个了。”李卫华挥挥手说:“二蛋,给谁送礼了?攀上贵人了?”娄二蛋听小牛说起父亲的惨状不觉眼圈发红,见李卫华这样说话,很快明白他的意思,顿时来了精神,拍着大腿说:“我哪里认识什么贵人?何盛业何经理看在我爸的份上,乔迁新居了就把旧房子让给我。”
罗青松疑惑地问:“何盛业退的房给谁应该由房管科安排,他哪里有权给你?”文敬东帮着解释说,近期老何走鸿运,又赚钱又分房,能在领导面前说上话。二蛋似乎意犹未尽,侧着身子看着罗说:“世上的事情不都是人去做的吗?一千条一万条法律法规,有人一句话就抹得干干净净;几亿个人看在眼里,还不照样见怪不怪干瞪眼没意见!”说到激动处,二蛋唾沫四溅,还溅到了罗的脸上。
大道理罗自然明白,只是没想到这样的傻老帽竟然也能如此振振有词!罗赶紧躲开一步,用手背擦一把脸,还掏出手绢擦拭手里的对讲机;眉毛早已皱成了一堆乱草,原本棱角分明不失英俊的脸完全变形。二蛋居然兴致不减,跟阿光牯说起他让出的那间平房的非凡来历,引得大伙兴致盎然。原来二蛋拖到三十好几才找到当时的女朋友刘淑贞,刘提出必须有一间房子,否则免谈;二蛋只好骗她说孖局正要分给自己一间平房。其实当时整个局里可供分配的平房只有二十几间,有资格排队的却有近五百人,而二蛋的排名很靠后。分房的关键时期,二蛋的爷爷亲自出马,率领另外两个儿子和一个孙子,加上二蛋共五个人,一律光着膀子到局长的办公室打闹,最终抢到眼下的那间房,惊险地娶到了媳妇。“所以嘛,”二蛋咂咂嘴,对阿光牯说:“你要好好珍惜哟……”
正说着,碟妹和坛姐下楼来了。此时的罗蝶衣裙素洁,小脸红润,真是人见人爱。二蛋直直地看着罗蝶,又瞅瞅阿光牯虎头虎脑的壮实样子,不禁替新娘子担心起来,拿出长辈的口气训导阿光牯说:“晚上别太粗暴,省着点用人家——狂风暴雨肯定浇不了花……”小牛、乖崽、李卫华也跟着起哄。罗蝶的脸红到了脖子,赶紧出门坐上了车。
其实新婚夫妇没什么东西,早就可以动身了。大家跟着出门,文敬东跟大家挨个拥抱了一下,之后稳健地地上到驾驶室。等阿光牯和娄二蛋坐到后排,文敬东立即娴熟地把车掉转头,按一下喇叭扬长而去。小牛一直想询问文敬东回基地的原因,可是看他那神闲气定的样子,不知怎的始终没能开口。
接下来大伙准备在书记楼打打牌,晏乐辉却先走了,说是要去卫城公司看望一个老朋友。等到罗青松刚找出两副扑克牌,对讲机却不合时宜地响起来。是沙守良的声音:“罗调,山上有人打起来了,领导都没在,你还不上来看看……”
“谁打起来了?打了谁?”罗连声追问。李卫华、乖崽、小牛、罗惠都屏住了气息。
“是小邢和王建武。好在很多人救架,两个人还没交上手。不过我看他们两个都很厉害,震得房子都快要塌掉,跟电视里的武打片有得比……”
大伙立即赶回零午山。

沙守良说得不太准确。沈鸣洲和孟喜归拼命把邢勇开拉走,邢一边使劲挣扎一边怒骂;被拉着离开纪从山的门前时还逮个空子飞起一脚,重重地踹在一根斜埋在地里的粗大毛竹上,把这根埋进地里半米深的工棚立柱踢得摇摇晃晃,分隔成七间房子的整排工棚都“吱嘎”作响。王建武躲在纪老板的屋里,虽然心里发怵,嘴里却软不下来。邢越发恼火,猛地挣脱孟、沈两个,一个箭步冲进屋,伸手直抓王的脖子,张开的五指刚劲如弯曲的铁构。王吓得连连后退,一直退到房角落里。眼看无处可逃,幸亏孟喜归力气大,死死抱住邢的腰不放,才避免了一场肉搏。纪老板也上前力劝。邢见不能得手,干脆退了出去,站在门口大骂王的祖宗八代,还就地抓起一块大青砖高高抛起,右掌一击把大青砖当空劈为两半,让紧急赶来的李卫华、乖崽等人惊嘘不已。骂到后来王一声也不敢出。邢耍足了威风才离开,临走时还扬言要找机会单独办“大王八”一次。
一个多年读书的书生,平时也没见有什么武功,哪来这么大的本事,竟然让块头比他大得多的粗人俯首帖耳?大家不禁面面相觑,慨叹人之不可貌相,对其中的是非曲直倒不好说什么。只有罗青松与众不同,大喊老孖局人一心扑在工地,耽误了后代的培养,导致纯血统的水利职工子弟后继无人,越来越靠边站,越来越受欺负;而外来的五花八门的人种越来越多地把持着重要岗位,在局里横冲直撞。此言一出,没人附和,大家纷纷散去。罗自觉无味,低头耷脑地走了。
侯五常是第二天得知此事的,只是笑着“啊啊”了一声,没说别的。当然更重要的是工程施工,眼下施工的重点是碎煤机室。黄大贤队伍的带班人迟迟没找到,只有让沈鸣洲顶上去,让他指导包工队扎钢筋立模板,算是充分利用劳动力资源。杜环清也该出院了,侯提前撤回伺候他的民工——公司正式职工还不见得能享受那种待遇呢,王依媚真是的……
杜环清出院的那天下了一场不小的雨,王依媚也凑巧赶来了。王这次还带来了一个特殊的人物,就是前几天成功保护徐经理的试验工小崔——原来是华源和福源两个兄弟公司又做了一笔交易:人员互换,小崔换走罗惠。
侯自然没什么意见。过两天王依媚就要去新都,顺便把罗惠送往朋江工地。侯还听说王姐要亲自带小杜去新都美院,虽然觉得好笑,但还是免不了捧出“好心人”、“活菩萨”、“伯乐”之类的一番恭维。只是这位事实上的国母不那么好打发……果如侯的预感那样,王依媚提起上回发动的“青年突击队”一事,说是让那么多人累了一个通宵,不能就此稀里糊涂。
侯主动提出在工地食堂给大伙加一顿大餐,王却对此甚为不屑,竟然要求组织参加过劳动的年轻人到一百公里以外的雾湖风景区玩一天。侯担心爬山涉水不安全,一旦惹出事故担不起责任,据理力争不肯答应。王又提出组织大家到福永城里,跟福永卫校的女学生联欢,也算是为解决众多单身汉难题出一点力。侯惦着工程如此紧张,恨不得把一天拆成几天来用,哪肯放这么多人一天的大假?若工地歇一天,不惟工期吃紧,如今正是生产高峰期,停工一天的产值损失也是相当大的,侯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
不过王也不好打发,声称工会是维护工人权益的组织;还数落侯说,侯自己作为公司的工会委员,不支持工会工作就是严重的失职。侯从工程管理和经营产值这样的大局出发百般辩护也没用。最后王提出给每位参与过劳动的青年团员及后勤人员发五百元的奖金,要不然就组织大伙出去联欢一天,侯只能在这两种方案中选择。
侯虽然恼火,却又无计可施。掂量了好久,两害相权取其轻,最终决定出钱。每人五百元实在太多,侯央求了王姐半天,才将奖励标准降低到每人三百元。事后侯让叶贤美算了一笔帐,发现那次活动吃亏不少。侯自认倒霉,哀叹了好些天。

自从侯五常回来,沈鸣洲大部分时间被拴在碎煤机室的施工现场,主要原因是黄大贤的队伍没一个人能看懂图纸,而任老板找各种借口不肯入场。内业也不轻松,完全依靠零碎时间完成。每天都是早出晚归,连吃饭都经常拖到最后。小杜出院回来,然后要和罗惠要一起离开工地,这消息是沈躲回工地办公室避雨时才听骆时丁说起的。当天吃晚饭时沈找小杜和罗惠,小杜却没在宿舍,只看到罗惠独自收拾东西。平时沈跟罗惠交往不多,此次单独见面也没说几句话。沈刚听人说起罗惠和刘指导下棋的事,便随口问及他和刘指导的棋艺。罗坦诚地告诉沈:看得出刘指导的功底,可以断定他钻研过很多棋书;他的布局基本没什么破绽,但中局乱战和残棋感觉不太行,这方面缺乏灵性或是天分——凭罗的感觉,普通人纵使用功,大抵只能如此。
沈忽然想起罗通喜,觉得他也是很有围棋天分的,却没能适时地挖掘出来。只是不知自己的天分何在,如何发掘。晚上沈继续到碎煤机室值中班,守着一群民工绑扎钢筋,越发感到这种工作很无聊。昨天沈刚刚把老生要回来,让老生勉强充当带班的。沉闷之际,沈想起那天吃晚饭时撞见邢勇开发飙,深感意外,很想找邢聊聊,却一直没机会。
雨没下透,天色仍然阴沉沉的。放眼工地,钢架林立,遍地泥泞,拆模后的混凝土和天色一样灰蒙,整个世界潮湿沉闷。这时突然响起一阵尖锐的噪音,紧接着电厂一期的烟囱上面冒出浓黑的烟雾。噪音特别大,吵得对面的人说话听不清,而且迟迟不见消减。沈忽然想起来,卫城公司的盛扬波曾说过,电厂有时候放气,噪音大时间长,持续一天一夜也不奇怪。
总有某种势力祸害周边却不受惩罚。这时张老大从3号转运站过来找沈,说是又要去仓库领取码钉、铁丝和钢模扣,需要沈一同去签字。这是最近侯五常口头立下的新规矩,要求包工队每次领料都必须有现场技术人员的签认。话虽这么说过,效力却待定,事实上骆时丁就没怎么遵守。沈多次跟任老板或是张老大到仓库签字,主要是应何小林的请求——自从回到工地,何小林竟然被包工队称为“何小姐”,特别是经常遭到张老大的嘲笑;因此单独面对包工队领料时心里发憷,而有沈在场张老大就会收敛很多。此时沈心情不好,没好气地对张老大说:“我这里走不开,你找侯五常去!”
张笑了笑,笑得很不自然,无奈地走了。碎煤机室正给一块斜面板扎钢筋,平整密实的斜底模板上预留出多条纵横凹槽,那是钢筋混凝土梁的位置。这个单元的模板支护和加固由任老板的队伍完成,钢筋加工也是张老大完成了大半,眼下让黄大贤掺进来简直是添乱!
可现实就是这样,存在总是合理的。沈依据自己开出的料单,叫黄大贤的民工将加工好的钢筋分类摆放,尤其是将各道钢混梁的钢筋分好。之后先绑扎边上的大梁钢筋,由于噪声没完没了,沈不得不反复讲解、连喊带叫地讲解,最后不得不自己动手操作,费了很大功夫才绑扎到位。正松一口气,这时有人爬上斜板赶来,头戴一顶黄色安全帽,是民工戴的那种安全帽——走进了沈才发现是小杜!
沈的心情立即扭转,感到特别开心。小杜的脸色相当红润,身子不似先前那么瘦,而且精气神好了许多。因为噪音干扰,两人不得不大声说话。沈叫老生带人绑扎对面边上的那道大梁钢筋,标准是依照已扎好的大梁,然后跟小杜说话。小杜告诉沈,后天就要跟着王依媚去新都美院,不用再在工地干下去了;而且小杜还领到了住院期间的工资奖金,一分钱都没少——这也是媚姐出面才办到的。
沈嫌这里太吵闹,要带小杜到电厂外面找个安静地方,或者回零午山上去,打算撇下工地不管。小杜却担心侯五常发火,届时连累沈。沈本来就心存不满,一听这话更觉得侯过分,坚持要走,“看姓侯的能怎么着”。小杜吓得不轻,死死拖住沈,恳请沈大哥忍一时之气,没必要给自己惹麻烦;还说端人家的饭碗不容易,到哪里都差不多。最后小杜近乎哀求地说,作为小弟他愿意跟沈守在这里,和这些民工兄弟一起值中班,也算是这段施工生涯的一个纪念;请大哥看在小弟求情的份上,陪他一起度过这个特殊的夜晚!
沈只好留下来,但不忍心让小杜无谓地呆在这里忍受噪音,坚持叫小杜回零午山。小杜说什么也不肯回去,还说这些钢筋模板混凝土是整个工地的牛马,看着就有一种亲切感。沈虽然不认同小杜的说法,但还是接纳了小杜的提议,和他一起留下来督促施工。直到后来开始下雨,而且越下越大,眼看黄老板的队伍全撤走了,小杜才在沈的劝说下和民工一起离开施工现场。

盛夏之雨陆陆续续地下了大半天,终于压下了四处弥漫的暑气,连带着把电厂的噪音也浇灭了。直到杜环清离开福永工地的那天早晨,天色仍然水雾迷濛,隐隐地还下着毛毛细雨。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清凉和安静笼罩着周边的山村,电厂里面的施工声响被特定的时空轻轻裹住,飘往遥远的未知之地。
沈鸣洲坚持送小杜去书记楼。罗惠和司机林世英先一步出发,随后沈和小杜轻松走下零午山。一路都是沾满雨露的翠绿,山下的农舍稻田线条清晰赏心悦目有如水墨画。当初带来的箱子已提前放在车上,此时的小杜背着背包,步履轻松;一路上看着树木花草和村里的场景,兴奋地说:“大哥,我一看到那片水田,就想起小时候的事。”
沈笑笑说:“这不奇怪,我们都是农村出来的嘛……”
“不,每个人的感受是不一样的!”小杜似乎触动了心绪,突然变得很健谈:“小时候看到金灿灿的稻田被风吹得一浪一浪地翻滚,我就希望整个稻田都飘起来,跟衣袖一样随风起舞。我经常想,山坡上的映山红、草莓花可以开满山坡,为什么我们种田就得找平地?开初我觉得是水的原因,山坡留不住水,所以我就希望水能往山上流。后来发现不光是稻田要找平地,盖房、建广场、修公路、搭桥,都得挖出一块平地。好好的山坡上非得切削出一条条的沟沟坎坎,跟伤疤一样,看得让人心寒!这个世界平地不多,起伏不平才是正道;可人类不适应,只能在平地上落户安家,这就构成了人与环境的对立——你看我说的对不对?”
沈听得耳目一新,连连点头:“很对!你的思维真不一般!”
“嗬,原来真有高看我的人!”小杜十分开心,清俊的脸泛着红润:“原先很多人说我只会瞎想,不开窍;我自己也经常怀疑,怀疑自己不正常。但我又常常觉得自己也有出众的地方,就是没人信我!今天我最佩服的大哥说了这几句话,心里就象是立了一根定海神针,特别有底!”
越野车在濛濛细雨中离开书记楼,转眼就消失在浓密的果树林中。沈静静地站在书记楼旁,出神地望着远方沉沉的天幕,久久没有离开。很多年来沈一直期望着能够走出家乡的山水,投身到外面的大千世界;时光轮转,却不料又回到了重重山水之中!小杜也许曾经和沈一样有过许多奇幻的憧憬,如今他终于走出去了。在阴沉沉的现实中,沈到哪里去追寻那一抹灿烂迷离的梦想呢?

越野车赶到朋江工地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傍晚的西城灯光明暗不定,四处都有人影穿过;象是新生城市遗落的一角,凌乱而又活力十足。罗惠直接去华源公司许贤那里报到,媚姐带着小杜、王亦龙在建设之家临时安顿。老板何盛业没在。
晚饭后媚姐去公主楼一趟,小杜和王亦龙也出去溜达。两人不觉逛到了华源公司的宿舍区。这里的熟人不少,先是看到吕厚德和韩涛,随后跟田小章、老肥、胡平南打招呼。没看到林丰水,也不见罗通喜的踪影。小杜听胡平南说,罗工去基地办事,走了两天还没回来,不知有何公干。王亦龙正准备找土方队长龙朝贵喝酒打牌,不巧许贤和伍斌迎面走来。虽然王亦龙和许贤作为年龄相仿的子弟早就相识,但总觉得人家高自己一等。许贤倒是主动跟王打招呼,几句话后许贤直接向王亦龙询问借给福永工地那台全站仪的情况。王亦龙早年和王上游一起干过测量,悉知借仪器一事,当即直白地告诉许贤说:“仪器能有什么变化?还跟原来一样好用呗!原先柳东管事的时候你们都没要回来,现在侯五常上台,天天两班、三班赶工,一台全站仪不够用,恨不得你们再给添一个GPS定位仪呢!你们还想拿回去?别想傻事了!我要是换了你,当初就不放小沈回去,让徐柄政拿仪器来交换!”
许贤无话可说。伍斌对小杜说:“你到新都行个方便,找曹常青通个信,叫他回来一趟。走几个月没一点音信,总不是个事!”
小杜从未去过新都,只听说曹在新都大学,虽然心中没底,却还是连忙答应下来。许贤和伍斌走时小杜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许经理伍工慢走”。看着他们两个的背影,王亦龙责备小杜说,伍斌无端给人派活还那么大模大样,小杜一百个不该答应。之后王自个找龙朝贵去了。
小杜虽然连连点头接受王师傅的批评,心里却一点也没有生伍斌的气。伍工说话虽然有点盛气凌人的味道,但那是他的习惯,其实他本人没那意思。就是那些在大众眼里的坏蛋、那些至少比伍工更可恨得多的人,小杜也能找出可悯可恕的因素。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色彩都是复合的,人性也不例外。等王师傅走后,小杜首先来到生活区门口跟老皮师傅道别。老皮似乎更加瘦得皮包骨,不过精神还好,仍然喜欢逗乐。得知小杜要去新都美院学画,老皮特别高兴,叮嘱小杜有空给他画一幅肖像画,最好多画点肉,“不要跟现在这样”。临别时老皮不无惆怅地说:“现在这个社会,个个都在讨生活,见一次面很不容易。要是没机会再碰面的话,你就凭印象画吧!”
小杜一脸轻松地说:“皮大爷您放心,靠着贵人帮忙,我还可以过几年逍遥日子,应该能来这里好多次的!”之后小杜辞别老皮前往公主楼。老皮破例离开值班室,送出小杜好几十步远。挥手告别时小杜看着老皮在昏暗的路灯下转身,忽然觉得他有点象逝去的爷爷。那次小杜跟着爷爷出门,到蜘蛛塘边的红薯地里收割红薯苗;也是夏日的傍晚,太阳已经下山很久,对门山的上空仍然闪着一片光亮,山下的湖水在阴沉中积攒着深意。爷爷缓缓地站起身,背对着暮霭歇息,象一个重新立起的老旧支架,总能“吱吱呀呀”地运转……
这次来公主楼远不似表面那样轻松。恰恰相反,小杜是经过反反复复的内心斗争才决定的。眼前的公主楼象主人一样含蓄美丽,小杜不觉放慢了脚步。南侧阿英的房间没有亮灯,走到近前小杜看到房门紧闭。曾经熟悉的幽香隐隐袭来,不听使唤的眼泪早已无声地滑过脸庞。小杜赶紧擦干净泪水,竭力平静地往前走。整个公主楼大部分房间都没人,只有卫矜的房间传来笑语声。小杜驻足听了一会,感觉是卫矜和媚姐在里头;还有一位姑娘,听她们说话好像是马贞,说笑声像银铃般悦耳。
小杜迟疑了一下,还是大步离开公主楼。随后在服务中心看到了孙玲大姐,正跟大工程师孙由基说笑。此时的孙工完全没有平时的那种庄重威严,一口一个“本家姐姐”叫得孙玲大姐满面春风。小杜感觉自己出现得不合时宜,还好孙大姐丝毫不计较,很热情地询问小杜的近况,接着又把小杜介绍给孙由基。孙工收起了笑容,谨慎地看了小杜几眼,还主动跟小杜握手,似乎对小杜的情况不陌生。临别时孙果然主动提到了阿英,说阿英已随康人豪回孖局基地去了。孙玲大姐赶紧说:“人跟人之间的缘分说不清楚,有的是贤惠姑娘在等着小杜!”
小杜没觉得自己有这么幸运和优秀。第二天早饭后小杜跟着媚姐继续赶路,仍是王亦龙开车。正要出发时何盛业突然赶来,送给小杜一千块钱。小杜百般推辞,媚姐笑着对何盛业说:“小杜嫌你出手寒伧呢——何老板侠义心肠,见多识广,理应慧眼识珠,多资助青年才俊,不要光顾着应酬大场面哦!”
“接受批评指正!”何仍是那么诙谐风趣:“不过小王还是多虑了,这边有的是应付大场面的人,我还想回家陪老婆孩子呢!小杜才是去闯大世界,给小地方混的老叔一点面子吧!”
王依媚听得愣了一下,却又不好多问。这边小杜只好收下钱,对何叔叔称谢不迭。何叔叔深色西服白色衬衣,那么正式的衣着,加上鹤立鸡群的个头,在工地显得尤为扎眼。只是小杜隐隐地觉察到,何叔叔的脸上有一丝憔悴。之后越野车精神抖擞奔赴新都,一路顺利地抵达美院。
文老师果然信守诺言,早已在美院联系到一间老旧窄小的空房让小杜安顿;当晚还在自己家里宴请了这两位远客。第二天王依媚告辞,小杜在校园里走走,熟悉环境,发现自己所住的宿舍就在学校唯一的水体——爱莲湖的后面,开窗即把夏日的湖面尽收眼底。小杜站在湖边,望着清新艳丽的荷花,回想老家乐坝的莲塘,不禁怦然心动!
紧接着小杜在文老师的安排下旁听本科一年级的全部基础课程,另外还单独加强素描和工笔的训练。当然,学习的初期闲暇时间较多,小杜没忘记沈大哥和伍斌的请托,多次趁着课余时间赶往南郊的培南工业区和市区的新都大学,费了不少周折,先后找到了水秀和曹常青。
面对水秀痴痴的眼神,小杜没能忍心完全说出沈大哥的真实心思,只是含糊地告诉水秀,沈大哥现在的处境不太好,目前一心在谋求前程,其它的事基本不考虑。小杜还发现培南工业区里到处都是打工仔打工妹;来自老家际县的人很多,水秀在这里很快就认识好多云洲镇那边的女孩,利用同学朋友的关系在这异乡编制了一道老乡网。水秀大部时候都得加班加点,每天上班12小时是常事,平时请一天假都很困难。看得出水秀对眼下的打工生活感到厌倦迷惘,可小杜无能为力,只能空洞地安慰一通,抑郁辞别。
跟曹常青见面则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感受。曹虽然还没考上研究生,却已在水利系的实验室里帮着制作水坝模型。那次见面曹特意抽空带小杜在校园里转了一圈,然后到时光酒吧小酌一番。坐在窗前品着冰凉清爽的饮料,听着轻柔的背景音乐,望着外面浩荡的忆新湖水和出露半边脸的大型体育场,听着曹意气风发的国事议论和前程预想,小杜真的不忍心执行此行的任务;犹豫到最后才把伍斌的意思表达出来,表达得完全没了原话的棱角。任是这样,曹气愤而又不屑地说:“我现在手头不缺、事业明确、前程看好、爱情幸福,孖局都不在视线里,伍斌之流更犯不着费显微镜去照!”
小杜惊愕了一下,继而恭喜他跟女朋友马贞的爱情。曹意识到自己说多了,但话已出口,只好向小杜透露自己跟曾裕芳的恋情;还告诉小杜:裕芳就在美院上学。
回到美院的很多天里,小杜总是不由自主地对比培南工业区和新都大学,有时还将水秀和曹常青做对比,总觉得那是两个实际上并不连通的异质世界。自己和水秀同样来自遥远的山村,可如今自己幸运地拥有完全不一样的人生机遇。如此看来,听好每一堂课、作好每一幅画,远远不只是课业本身的意义。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小杜结识了裕芳,来自知识分子家庭的优雅气质再次让小杜感知到阶层的落差——那种距离感何止是刻骨铭心,简直与命运、灵魂相生相伴!
已知的、未知的世界都过于复杂,超出了自己的理解能力。除了专注于眼前的机会,小杜没有别的选择。从此小杜每天早起晚睡,白天听课作画晚上挑灯看书,以沈鸣洲大哥在工地的拼劲激励自己。紧张的学习生活,让小杜似乎忘记了与阿英那段鲜血淋淋的情感裂变。
偶尔闲下来的时候,小杜独自来到爱莲湖边,看着静静开放的莲花,和莲花一起落入纯净的时空。静到极处,能够听到内心飘来的歌声——那歌声古远优美,远离现实中的纷繁,深藏在一切优秀品行的深处,构成终极世界的本原。小杜很想用画笔描绘,却一直捕捉不到愿意现身的灵感。

王依媚把小杜托付给文老师后,立即赶回基地。局里上半年的生产会议已经开完,徐柄政着实风光了一把,因为福永工程是整个孖局少有的几个亮点之一。更有一件让徐、王二人弹冠相庆之事:“千禧年”人才计划扩容,除了在南甸理工办的那个研究生班,又在新都大学管理学院临时开办了一个工程管理专业的研究生班,而且两个班里均有十分之一的双证名额。筹办的具体负责人也作了调整,徐柄政主要负责工程研究生,而管理专业的那个班主要由朱时杰张罗。按局领导的意思,办这两个班的主要目的是要为孖局培养适应新世纪新形势的技术和管理人才,为今后的发展储备和开发人力资源;为此研究生班的培养对象基本定位在中层,局领导一般不参与。消息一出立即暗流汹涌,能够沾上边的各路上进人士大显神通,纷纷设法挤占一个位置。徐柄政自然没怎么费劲,在两个班里都占有了一个名额,又把王依媚排进了新都大学的那个班,另外还按计划落实了侯五常在工程研究生班的学籍注册。老神经胡立松居然也随了一回俗,以经营部技术总监的身份屈尊到加入到南甸理工这个班来。技术中心的倪璐发现下面各子公司及各派出机构一般都占有了两个以上名额,而堂堂的技术中心只有自己一人入选,感到很不平,提出要把范思鲲补充进去,却因徐的反对未能如愿。
总体来说这两个班都以男性为主,女的只有那么几个人起点缀作用;不过其中有一位特别显眼,那就是马贞。马贞在蒋戎那儿不好好干,天天嚷着要办公司挣大钱;最近更是孤身一人在外面租房子,把马半仙愁得寝食难安。后来马半仙找局领导求情,特意帮她弄到一个新都研究生班的名额。马贞起初对此不以为然,后来听说能经常去新都大学,便欣然答应。
对于王依媚来说,来回奔波虽然办成了一些事,但并没有多少成就感;就是凭空弄来的那个研究生帽子也没多大意思。在朋江工地逗留的那晚,公主楼里的主人大都各自寻找归宿去了,整排楼房冷冷清清。虽说媚姐跟那儿的多数姑娘关系一般,但此次碰巧见到卫矜和马贞,姐妹之间的情谊还是让媚姐倍感温馨。听卫矜说起公主楼主人的去向,媚姐才得知肖辣子肖锋裙几个月前就回基地了,听说在市里读函授会计。原先媚姐一直和马贞关系疏淡,这回却找到了共鸣——那位天仙似的妹子居然也特别喜欢新都!虽然新都是个金钱堆砌的世界,可马贞还是喜欢街道、灯光、车流如雾如海一样的感觉。外人都觉得马贞时尚新潮任性简单,原来她也有细腻、诗意的一面!
大家都知道卫矜的感情经历不太顺,因此媚姐有意避开这方面的话题。不过后来卫矜主动说起自己的感受,觉得未来还是将绣球抛给青年才俊更恰当,听其口气应该有了意中人。当时媚姐想询问她的白马王子情况,可马贞嘻嘻哈哈无忧无虑地说笑嬉闹,媚姐只好作罢。
生产会议之后徐柄政又感到不适,不过这回就在家里休息。媚姐不便多去看望他,呆在基地感到很无聊。近期徐柄政的病情起伏不定,他本人满不在乎,可媚姐的感觉不是很好。有时候媚姐到天书楼转转,回忆去年自己在这里的排练和演出,那是多么闪亮的一幕!当初跟马贞存心较劲,如今想来那位小美人其实挺可爱的,并不跟自己构成对手。
小区里不时地有工程车进进出出,脏乎乎的一路扬尘,让媚姐感到很扫兴。后来一个骑着旧单车带着红色安全帽的小伙子主动赶来跟媚姐打招呼——原来是范思鲲。听小范说,后花园北侧的局长楼恢复施工了,领导催得很紧,进度迅速。工程总负责人是钱副局长,祝植枫具体组织,设备科副科长鲁智东负责采购,而小范蹲守现场。
小范张口闭口“媚姐”,叫得很甜。小伙子确实活泼实在,特别阳光。媚姐能感受到他的一丝依赖之情,内心深处不觉萌生一种愉悦幸福,感觉四处洒落的夏日阳光也染上了春光的色彩。
第二天媚姐终于有了一个闺蜜相伴——阿彩请假回基地了。原来阿彩为左脸颊上的一个黑色小疙瘩百般烦恼,特意回来对付那个黑色的捣乱家伙;整天揽镜自照梳妆打扮,不知道该怎样祛除,“想死的心都有”。媚姐反复劝导、安慰也不见效果。
越发没法在基地呆了。思来想去,媚姐觉得还是马贞说得对,新都是个不一样的世界。于是媚姐再次看望了徐柄政,之后便独自前往那座新兴的都市,和硕大无朋的陌生综合体一起漫无目的漫无方向。

范思鲲的工作状况实际上并不象他表面那样开心。局长楼从一开始就没顾得上办施工许可证,后来听祝植枫说,连规划许可证也是刚开始找人补办。自低调复工以来并不顺利,除了不少退休老工人到施工现场叫骂找茬,一些局领导视察后本着对自身利益和全局形象负责的精神发布指示,结果是导致工程设计频繁变更。施工过程中改变设计谈何容易,先不论实施的现实可行性,单就返工而言,增加造价和拖延工期基本不可避免。可局长楼项目的总投资和总工期卡在那里,连钱副局长都不敢轻易开口子,祝植枫和鲁智东就更不敢存那念头。眼看工期越来越紧,祝植枫急了,采纳胡立松的提议,叫小范采取应付策略,对某些局领导的意见先放一放,涉及到的工程部位能暂时往后安排的一律按兵不动,等时机一到立即迅速抢出来,用工程现状堵他们的嘴。
幸好施工队的负责人老鬼很配合,每到关键时候老鬼就亲自守在工地,基本是三班运转,总算把两栋局长楼抢浇到了四层以上。再要改动影响可大了。那些退休的、在位的、老资历的、年轻有为的正职和副职处级领导们虽然仍有发挥创意的想法,但面对着咄咄逼人的坚实楼体和赫然成形的一套套大面积、大开间住房,只能微微点头而去。
但还是发生了例外。现任局党委蔡书记突然率众莅临工地视察,陪同的有党办、局办、房管科、保卫科的一干人等。因为没事先打招呼,那天祝植枫在新都办事回不来,鲁智东紧急从市里赶回,和小范一起接驾。蔡书记一直微笑着,听任下属接二连三地挑毛病。尤其是保卫科长尉勇和党办的几个人,这个说楼板不平,那个指出卫生间太暗,越来越起劲,说到后来竟然叫嚣“你们要有一点起码的责任心好不好……”小范和鲁智东、老鬼虽然心有不满,但还得小心翼翼地陪着。最后大家一起上到四层,看着几个民工用砖块砌筑外墙。更多的民工正在楼上施工。等大家逐渐安静下来,终于轮到大领导发言。尉勇喝令干活的民工停下来,“不许干扰领导讲话”。老鬼反应快,赶紧叫停了楼里和楼上的民工,暂时停下手中的活。蔡书记先清了一下嗓子,开始以洪亮的嗓音和顿挫有致的语调发表谈话,先是充分肯定了项目管理班子及施工队伍的努力付出和显著成绩,对前一阶段的安全管理、施工进度和工程质量总体上表示满意并给予祝贺;同时代表局党委和局领导班子对施工各方提出新的要求,要求施工各参与方、尤其是项目管理班子站在服务大局、维护形象的战略高度出发,咬定进度、质量和安全不放松,优化设计、精心组织、加强协调、杜绝隐患,集中全力创建一项优质精品工程,努力为各级领导解除后顾之忧,为推动我局在新世纪的跨越式发展奠定坚实的基础。最后,蔡书记本着实事求是的工作原则以及与时俱进的时代精神,提出了两个小小的改进要求:一是将客厅阳面的砖砌阳台改为落地窗型式,且适当扩大其它窗户的尺寸;二是安放空调室外机的混凝土飘板位置偏高,应适当调低一些。
祝植枫得到消息不敢怠慢,立即第一时间赶回来。接下来祝带着鲁智东、小范、老鬼和两个设计人员围着两栋局长楼反复观察琢磨,越来越觉得蔡书记的要求不好落实。先不说返工费用和工期要求,也不说落地窗耗能大、防水要求高;光是落地窗相应的配套工程就不好做,况且还得找专业的施工队伍。扩大其它窗户尺寸也不好办,因为四层以下各窗子的混凝土过梁都已埋好,所有门窗都已批量定做;再说那些窗子已经不小了。至于安放空调室外机的混凝土飘板位置,更是无稽之谈——离旁边窗台的外檐净高至少在一米以上,不知道他要用多大的空调室外机!看到后来祝植枫不觉烦躁起来,跳起来大骂蔡书记:“老僵尸还赶时髦,早干什么去了?真他妈的……粗人一个,俗人一个!”
骂归骂,问题还得解决。此事重大,祝植枫和鲁智东一起向钱副局长汇报。钱听了半晌,没有明确表态,只是叫祝植枫尽量满足蔡书记的要求,却强调不得延误施工进度。
祝领命出来,无计可施,烦恼之际忽然又想起胡立松,于是找这位古怪同事求助。胡却有点卖关子,要求祝请吃饭喝酒,在酒桌上传授锦囊妙计。祝自然答应,请胡晚上到玉皇金顶喝酒。胡却出人意料地定在局机关食堂——近期机关食堂改制,开始自负盈亏,因此面向基地职工卖夜宵。祝觉得多有不便,胡却认定那是块风水宝地。至于陪喝人选,祝打算叫来鲁智东即可,胡不知怎的点名要小范作陪。小范喝酒不行,近半年来更是基本滴酒不沾,祝作为老乡和大哥多次护着,这回只得委屈他了。为了分担喝酒压力,祝临时把老鬼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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