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第五章 探 路

人们面临重大抉择时常常迟疑犹豫,是因为耽心得不到,更耽心失去已得的,这叫患得患失。女人尤其拙於抉择,因为她们舍不得放弃,想鱼与熊掌俱得,想芝麻与西瓜兼收,所以让女人去做重大决定重大抉择,对她们来说是很大的痛苦。

嘉诠觉得眼前一片白蒙蒙,睁开眼睛,天已朦朦亮,晨光从破屋顶斜斜射进来,也从打开了的庙门射进来。民工已起身漱洗,煮早餐了,嘉诠和宁姐睡在门边。人们走出走入,人声杂沓,想多睡一会也难。

林嘉诠坐起来揉揉眼睛,掀起毛毯走出庙门,抬头望向天空,中天仍然黑黝,只是东方露出鱼肚白,看来应该是晴天。铿仔也起来了,跟嘉诠打了一声招呼。

「阿铿,你睇今日上唔上得山?」嘉诠觉得叫铿哥太过客气,叫铿仔又不太好,叫阿铿则「中间落墨」,比较适当。

「应该得㗎!」铿仔也抬头看看天说:「不如早去,早去早回,晏昼(下午)去又晒,天黑落山又麻烦。」

「瞓(睡)得好唔(不)好呀?」这时宁姐也醒了。

「几好!」嘉诠漫应一句便转过头来跟铿仔说:「咁呀!不如我哋(们)先落(到)墟搵啲嘢食(找东西吃),然後就去罗!」

「好啊,咁我去准备架罉(工具)先!」铿仔说罢走进庙里,拿了三支扁担,几条麻绳,一把砍刀,两把镰刀出来。

宁姐也漱洗完毕,三人各自拿着扁担和刀具装扮成上山打柴的样子,走过墟仔,进入屏岚。虽然天刚刚亮,农家已挑着菜蔬、番薯、竽头、塘鱼、肉类摆卖一街了。嘉诠一行三人走进一间「中山三乡饮食业合作社」的食店,店里食客并不多,但规矩不变,先得排队买票,再凭票取食物。他们每人用了二两粮票买了两个包子,一碗豆浆,热腾腾的,倒也好吃。吃完还请服务员灌满嘉诠携来的铁质行军水壶才走出店门。太阳也露面了,射到人们脸上,嘉诠拉斜竹笠挡住。

乌石村在丫路的南端,斜斜地向西南伸延,指向五指山。路面和两旁的建筑物跟墟仔、屏岚无甚差别,中间也铺着青石,两旁也是平房和两层的古旧房屋,多数是住家,没有甚麽商店,店铺似乎都集中在屏岚。铿仔走在前头,宁姐在中间,嘉诠殿後,相距三几步,大家都目不斜视,默不作声。在乌石村有两三个好奇的村民看他们两眼,但没有盘问。他们顺利通过乌石,走过一座小小的石桥便是空阔的田野,田里没有人影,这时他们才稍为走近一点,轻声说话。启程前铿仔已经告诉他们,穿过乌石走「八九个字」就到五指山脚,山脚下的平洋水田已归坦洲管辖,是边防区了,叮嘱他们少说话免得被人听出外地口音前来盘查。

愈走愈远内心也愈紧张,他们虽然不是偷渡,却像偷渡一样紧张,路上遇见迎面有人走过来,心就像蹦鹿一样卜卜跳。民兵如果咬定你偷渡,你也是很难辩白的,因为那里太接近边防区了。他们好不容易接近山脚,一下子便窜离大路,作割草砍树状往山坡上爬,愈爬愈高。接近山脚一段的山坡并不陡峭,地势只是缓缓向上,长满杂树蔓草。他们爬了一会,回头看看大路已在脚下,路上行人变得小到难於分辨。他们相信路上行人无法看见他们了,即使看见也是那麽细小,大概也懒得理他们了。因为即使想追也未必追得上,追上山也未必找得到,山上任何一个树丛草堆都可以藏身。山脚和缓的土坡只有五六十公尺,只花了十几分钟就爬完,接着来的路程就比较陡峭,在迎接艰巨的路途之前他们放缓步伐,找到一个较平坦的石头转身坐下,面向东北,三乡已很遥远,小小的缩在他们的脚下。

走坡度和缓的山坡时,扁担可以当作拐杖,可是爬陡峭的山路得手脚并用,扁担却成了负累,嘉诠跟阿铿商量之後决定只带阿铿那把扁担上山。阿铿像负剑那样把扁担缚在背上,嘉讼和宁姐的扁担则插在大石旁,希望下山的时候找得到。接着来的山路很难走,草丛间隐隐约约有一条小路,时隐时显,那是村民上山的路,但不是经常有人走,他们手脚并用地爬了几十公尺就气喘如牛,衣服和手脚都被芒草荆棘划破了。他们就这样爬一段休息一会,又爬一段又休息一会,爬了三分之二路程,大约爬到三百多公尺高,嘉诠知道再爬百多公尺就能看到澳门,感觉很好,很兴奋。

宁姐的感觉却大不一样,她觉得很疲累,前半段还好,後半段举步维艰。她平日很少劳动,最近半年一个星期才游一两次水,体力本来就不足,而爬山运动却从未试过。看人家爬,一步一步爬上去好像不太费劲,到自己爬时腿却抬不起来,也蹬不上去,山势愈陡峭就愈是艰难。遇到巨石悬崖,铿仔在上边拉,嘉诠有时在下面用手托住她的脚跟,有时用肩膊推她臀部才勉强爬两步,虽然是冬季,大家内衣却全都湿了,带来的两壶水也喝了多半。爬上一块大岩石之後,宁姐好像瘫了下来,她半躺在岩石上喘大气,产生放弃的念头。

「不如我留响度(在这)透一透(喘一喘气),你哋落山时才来凑(带)我。」这时已接近中午,太阳升得很高了,他们爬山已爬了三个多四个小时,铿仔劳动惯了体力好,嘉诠体力也不差,手长脚长,登山攀爬比较容易,宁姐一路紧跟他们,自然吃力。

「唔好,休息一阵先再爬啦!」嘉诠说着便坐在岩石上休息,他觉得口很渴,可是摇了摇水壶,知道剩下的水很少,舍不得喝。他游目四望,看见右侧脚下约五六十公尺处有一条石涧,有泉水的迹象,但此刻他不愿往下爬,打算下山时才到那儿取水,山涧有水也比较安心点。举目望向高处,山势更陡峭,倾斜度没有九十度也有七十五度,没有可以抓住借力的草木,都是巨石绝壁,可知此处距离山顶已经不远。

「好快就到山顶了,唞一唞(休息一会),坚持一下就爬上去了!」

嘉诠回头一看,不仅房屋林木在脚下,远山也在脚下,连翱翔着的老鹰都在他脚下了。他以前最高只登过越秀山,在越秀山顶俯瞰广州,楼房在脚下耸立,珠江在脚下蜿蜒,虽然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但越秀山毕竟只是一座一百多公尺高的小山,楼房与山顶的差距并不太大,跟现在的大山不可同日而语。此刻回望三乡,远远的伏在五桂山下,田野虽然不是一望无际,但一直伸延至山脚,非常宽阔,而远处的小丘像一个个绿色的灰色的馒头,静静地躺在脚底,真的有一种一览众山小,极目楚天阔的感觉。大概休息了二十来分钟,冬阳晒在身上暖煦煦的,但有点微风,身子湿了吹得太久就有点凉意。

「行罗!再爬几十公尺就到顶罗!」嘉诠起身催大家走,铿仔也站了起来,可是宁姐仍然瘫在岩石上一动不动。

「点呀?你觉得点啊?」嘉诠见她不动便俯低身子问她,还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我冇乜嘢,净系攰到行唔郁(累得走不动)!」她坐直身子,抬头望了望山顶:「你睇,啲山直笔甩(竖直),我实爬唔到上去!」

「唔(没)试过又点(怎)知唔得啫?」嘉诠鼓励着。

「唔使试罗,我都爬咗咁耐(那麽久),自己知自己事,费事阻住你哋!」宁姐坚持不肯起来。

「阿铿,你留响度照顾宁姐,我爬上去睇一睇就落嚟!」嘉诠看了看宁姐,又望了望绝壁般的峰顶,做出决定。

峰顶虽然险峻,但难不倒林嘉诠,兴奋的中枢神经刺激肾上腺分泌,令他力量倍增。他手脚并用,攀上一块又一块巨石,一步步逼近巅顶,最後他腿部一跨,翻了个身,终於爬上顶峰了。

五指山是三乡和神湾之间一座大山,海拔五百多公尺,是三乡以南最高的峰峦,南面是纵横几十公里的坦洲大平原,麻涌河自五桂山脚蜿蜒南流,从中间把坦洲平原分成两块。林嘉诠攀上巅顶,眼前豁然一开,一望无际田畴河川和山峦尽收眼底。收割後的田畴一片灰黄,灰的是泥,黄的是草,中间只点缀着三几个反光的白色物体,那便是田畴中的鱼塘。从五指山巅望去,东边好远好远才是古鹤山,南面远到天脚边才见南屏和翠微的峰峦。极目南眺,在南屏山和翠微山之间是宽阔的田野丶河流和海湾,视线不受遮挡,其中间处恰好看到澳门。

澳门像一条香蕉弯弯地吊在海上,细细的蕉柄连着前山。东边海湾比较宽阔,呈喇叭型斜斜伸展到九洲岛,愈近澳门海湾愈窄,但没有山峦掩映,似是一片低田连着海岸。西边隔着小小的海湾与南屏山相望,两岸距离不宽,约摸只有四五百米。由於距离太遥远了,澳门的景色看得不够真切,但长方形的楼房一矗矗倒是清晰可辨,地方不大,楼房却很多,重重叠叠密密麻麻。

「真系睇得到澳门啊!」嘉诠兴奋地大声向宁姐喊着,也不管她听不听得到。

他听不到回答,但目前的景致令他舍不得下来,他坐着 看了一会,又站起来看了一会,又在山脊上走了一段路再看一会,他要把目前的景致和地标方位烙印进脑海,牢牢地烙印下来,永志不忘。看到澳门令他产生新的希望,他相信凭着记忆他知道怎样走,摸路偷渡已经不是不可能的了。可惜现在是冬天,不能下海游水,否则说不定今夜他就想行动。林嘉诠也不知道自己在山顶待了多久,等到他想下山的时候,才回过头来看看宁姐和阿铿,看看他刚刚才爬过的那段山路。他发觉那里岩石嶙峋,山势很陡峭,是不能够爬下去的,踏差一步就会摔个粉身碎骨,也不知自己刚才是怎样爬上来的?他在山巅来回走着,仔细寻找,终於发现左手边两座峰巅的凹处,隐约有一条不太陡峭的山路,弯弯曲曲向下伸延,一直伸延到宁姐休息那块大岩石下面二三十公尺处。林嘉诠选择从这条山道下山,下到下面再爬上大岩石跟宁姐会合。

「真系睇得到澳门,睇得好清楚!」这是嘉诠会合後说的第一句话。

宁姐看着嘉诠兴奋得涨红的脸庞,又抬头看看山顶,没有回答。

「嗰边有一条路冇咁难行!慢慢落嚟先,再行过去吖!」嘉诠鼓励着。

「真系?」宁姐仍半信半疑,嘉诠点点头,扶着她的手让她慢慢爬下来。

向下走了二三十公尺,拐过被树丛和岩石阻挡的另一边山径,果然看到一条登山的小路,嘉诠带头,阿铿殿後,宁姐在他俩的呵护下终於也登上了山顶,终於清清楚楚地看到澳门。

「哗!真系可以行到!」宁姐叫了起来,她也是非常非常的兴奋。

「行田路比较容易,但一晚行唔晒(完),天光就冇地方慝。」嘉诠分析着:「向西行横过田畴到古鹤嗰边,上山就有地方慝(躲藏),但系山後边系乜嘢就睇唔到了!」

「又要行田,又要爬山,咁唔系要行好耐?」宁姐说。

「三几日啦!日头(白昼)唔行得,夜晚先行得,夜晚行山路,要好慢好小心。」嘉诠说:「阿铿,你有冇行过古鹤嗰边嘅山?」

「冇行过,做乜要去古鹤啫?」阿铿答。

「你有冇稔(想)过偷渡?」

「冇,我哋冇人在嗰边,冇地方落脚,只系谂(想)住搵个钱,返去娶老婆先再作打算。」

「咁都啱,娶个老婆先!」宁姐笑了。

上山容易下山难,下山是不能脸朝外往下走的,即使有拐杖也不行,因为一失脚就会四脚朝天滚下去。下山必须脸朝地脚先行,固定三点,移动一点,一步一步往下移,所以下山比上山还慢。

回到屏岚墟已近黄昏,嘉诠、阿铿还支撑得住,宁姐却累得半死,掏出粮票,三人到饮食服务业公司食堂吃饱了再回山神庙去。那晚虽然没有煮饭,但嘉诠照样生火,捧着炭炉到檐前坐着,凝望着南方泛白的云层,他脑子生起了新梦,映来闪去都是澳门的影像,直至他觉得冷才去睡觉,可是翻来覆去都睡不着。分不清是醒还是梦,他突然发觉自己身处五指山顶,怎样上来何时上来也搞不清楚?只觉得一切如所见,澳门的楼房映照在灿烂的阳光下。突然他觉得自己身轻如燕,跳一跳竟然徐徐飞起,他在山谷上空盘旋翱翔,像鹰一样俯瞰,杂树芳草都看得清晰。随着一阵轻风,他升高了,五指峰峦都在脚下,但飞升不是他的目的,他目的是向前飞,飞往澳门。於是他俯冲向下,想飞低一点,但身子不听使唤,像断了线的风筝,随风忽升忽降。不知怎的他竟然飞到麻涌河,两岸田畴中的禾苗清晰可辨,不行,飞得太低了,地面的人会看见。他用力搧着双臂想飞高一点,可是没有用,他彷佛是失去动力的飞机,完全不受控制,一股劲往下掉…… 他挣扎着醒来,惊出浑身冷汗。几经挣扎才能睁开眼睛,看着黑黝的蚊帐顶,看着黑黝的瓦面,终於弄清楚的确是梦,他好久不作过会飞的梦了,为甚麽现在作这样的梦,是凶兆还是吉兆呢?他猜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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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就再也睡不着,林嘉诠穿上棉衣蹲到火炉旁烤火,宁姐睡得很熟,发出轻轻的呼噜,也许她正做着甜梦吧。林嘉诠清醒起来想一想,也许有一天他能够飞越关山,到达自由世界,但也明白可不是那麽容易的。山水险阻容易克服,要突破边防军的防线可不是容易的事,要不然国民党派来的游击队就不会在福建丶广东和海南都是只登陆不久就被歼灭。边境线共产党向来守卫严密,除了有正规军之外还有民兵,一层扣一层,想偷渡成功绝不是只知方向便行的。

宁姐和嘉诠第三天才离开山神庙,也许太累,宁姐第二天睡到接近响午才醒,早班车已经过了,乘下午班车即日未必能赶回广州。下午,宁姐留在山神庙洗这几天替换的衣服,嘉诠则到工地去,也不是要挑泥挣钱,而是想仔细察看周围形势。他挑着筲箕,用镰刀随便割了一些叫「墓基」的灌木放在筲箕里,由工地附近向东走。那儿是五桂山脉丘陵带,地势不太陡峭,但地势高,人烟稀少,村庄疏落,一片荒芜。在五指山上,嘉诠曾看得很清楚,石岐到澳门的公路从三乡一直往东,到雍陌的山边才拐向南方,他现在是与公路平行向前行走,探看地形。走了一段路,林嘉诠觉得沿五指山脚,穿过坦洲田野是一条捷径,但五桂山脚这一条,也不失为可取的选择。

傍晚,回山神庙吃饭时,他把今天的发现告诉宁姐,宁姐反映并不强烈,只淡淡地说:

「爬山好辛苦啊,我唔知自己得唔得?」

「你都上过山顶啦,你梗得嘅!」

「我都散晒啦,要爬几日几夜,重要游水……」宁姐露出一丝苦笑。

「锻炼吓就得了,唔使怕!」嘉诠安慰着,他未察觉宁姐已产生舍陆路就水路的念头。

第四天,天朦朦亮,嘉诠和宁姐便离开山神庙,赶乘早班车出石岐,因为石岐往广州的花尾渡是中午开出,下午二点也有开往广州的公共汽车。回到广州已是年廿八,林嘉诠仍然住进升平客栈,入住後才跟他母亲联系。方倩怡有一封信,说不回广州过年了,一者「粗身大势」行动不方便,二者她刚从新江返回澳门不久,还得到医院去检查身体。她问嘉诠的申请有没有好消息?嘉诠这才把申请不获批准的坏消息告诉母亲,母子俩唏嘘不已。郑桂香也想不通,陪妻子待产这麽好的理由都不批准出国,怎样的理由才会得到批准呢?他们母子自然没有答案,不过这却是社会主义中国的大特色,人事处是最不关心人的部门,出入境处是最不愿意让人民出境的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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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嘉诠没有把到中山县探路和准备偷渡的事告诉母亲,他只跟她商量是不是退职回广州申请?因为学校领导和新江公安对他有偏见,在新江县申请,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获得批准?他母亲不大赞成他退职回广州,认为留在新江县,至少还有一份工作,还有一个单位,退职了不但没有工作,没有单位,入户口也不见得容易。即使顺利入户,用市民身份申请出国也一样不容易。广州市有华侨港澳关系的人太多了,申请出国的人也太多了,名额有限,许多人申请了多次都不获准。林嘉诠知道无法说服他母亲,只暗中盘算着怎样做?申请退职回广州他是有理由的,身体不好,在大城市方便就医,尽管这是伪造的,但被揭穿之前就是理由。另一个问题是退职回广州到哪里住?谁肯让他寄户口?他不可能跟他母亲住,也不想寄户口到她那儿,也就是说退职之前他必须租一个房间,而当时在广州租地方住也很不容易。

「解放」了十多年,只有公家机关建宿舍,根本没有私人建楼房,而城市人口却不断增加,无论宿舍或私房供应都很紧张,大家都住得很挤。一般的机关单位,无论男女,凡单身的都得两三人合住一个房间,谁想结婚就得登记轮候,有的人结了婚也分配不到一个房间,夫妇仍然要分开住在单身宿舍。广州市也和全国各地一样,「解放」不久就进行房地产改造,把全市的房子收归「广州房产管理服务公司」统一管理,即统一分配,统一租金,统一收租。租金很便宜,一个房间每月只租三四块钱,可是就是房间短缺,「广州房产管理服务公司」轮候名册非常长,有人轮候七八年都租不到房间。所以一个家庭如果父母拥有一个房间,夫妇拥有一个房间,就非常幸福,非常令人羡慕了。一般的家庭都是,一家老少挤在一个房间,大家都睡双层碌架床。一层楼房住三四户甚至五六个家庭,每天大家挤厨房挤厕所,互相磨擦,制造了许多不必要的纠纷。林嘉诠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到房产管理服务公司轮候租房,唯一的办法是找熟人租华侨房屋,虽然很多华侨房子宁愿空着也不出租,但替他们看管房子的亲戚有时却会偷偷租出去。侨房租金要比市价高两三倍,一个房间每月要七八元甚至十多元,而且还要有熟人介绍,租客由熟人介绍,需要收回房间时也比较容易。广州市华侨房产多,方倩怡以前租住山河大街也是华侨房产,所以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社会现实让林嘉诠明白,退职之事不能操之过急,他首先必须租到房子有地方落脚才能提出离职申请,否则没有地方住,户口也不知迁往哪里。至於偷渡他就更不能操之过急,如果他游泳技术过关,他还可以到德哥的水利工地挑几个月泥,待天气转暖时偷渡。可是他泳术不行,还需要时间锻练,而现在又是冬季,水冷若冰,一切仍须从长计议。嘉诠觉得能回广州自然最好,可以每天都去游泳,留在赤崖夏天也可以到码头游泳,他相信锻练一个夏季,即使未能成为游泳健将,也应该比现时进步。所以决定两条腿走路,一方面托宁姐和分配在广州工作的旧同学留意一下,看有没有办法租到房子。另一方面也考虑回去赤崖再捱几个月,待来年暑假时再作打算。由於考虑再回赤崖,林嘉诠也想起应该回南岗看看,赤崖跟南岗同属新江县,两地相隔只有四十公里,但他已经好久没有回南岗了。方倩怡回新江城两次,他们本来也想回去拜拜祖先,扫扫坟墓,可是考虑到方倩怡的港澳身份,才决定不回去,既怕被人说招摇,又怕村里的人知道他娶了个澳门妻子,整些材料来学校影响他申请。可是,他既然打算偷渡,关山险阻,他可能会死掉,永远不能回来,即使侥幸偷渡成功,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所以想到要回南岗,拜拜祖先,到娘和嫲嫲的坟前叩个头。

年初四,林嘉诠到梅花村跟母亲吃饭,对她说,他想提前离开广州回南岗看看,他母亲很高兴,以为他已打消退职回穗的念头。她的想法很简单,嘉诠能否出国尚属其次,最重要的是要安安稳稳,留在学校继续申请是最安稳的做法。退职之後申请不见得容易,而没有了单位,就是无业游民,将来会遭遇到甚麽事情都难以预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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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四年,物资供应紧张情形虽然略告纾缓,但供不应求的大局没有改变,买饼乾要粮票,买糖果要糖票,买衣服要布票,买热水瓶、买闹钟要工业票,没有票买高价的价钱可要贵五六倍。郑桂香知道儿子要回南岗便张罗一些吃的用的,装满一个手提袋让他带回去。

「妈!可唔可以畀倩怡留底嗰件羊毛衫畀细妹?」他翻了翻手提袋说,脑海浮起嘉珍瘦小的样子,几年不见,她应该初中毕业了。

「都好!」郑桂香犹豫了片刻才说,其实她心里是舍不得的。那年头衣服是最缺乏的,好的衣服尤其缺乏,倩怡每一次回来都只带几件出去,大部分衣服都留下来。那时,想买一件毛衣要花三四十元,还得花几十元工业票,买到的毛衣质地又粗又硬,又不够暖和。外面的毛衫款式新,质地又轻又软又暖和。倩怡留下那件杏色毛衫可是她的至爱,她真的舍不得,但儿子既然提出来了,她又不敢逆他意,怕惹他反感。这孩子也许真是前世欠了他的,时常要为他提心吊胆,还不能压不能骂。

「阿珍都大个女罗!着件靓衫都啱嗰!」她从箱子里拿出毛衫,摺好放到手提袋里。

翌日林嘉诠给宁姐打了一个传呼电话,留下口讯,说他要回新江了,他不敢去宁姐家里找她,他猜想宁姐老公还未回香港,他不想因自己的出现给宁姐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可是他又怕他的留言宁姐收不到,所以临上船前又把一封信投入邮筒,特别拜托她要帮忙替他租一个房间,否则恐怕他也回不了广州。

傍晚花尾渡驶离码头,第二天下午抵达斗石镇,很快回到老家。

「点解突然间返嚟?系唔系有好消息?」耀祖本来打算年初七回去横沙农场,看到嘉诠突然出现,实在喜出望外,以为他的出国申请得到批准,赶回来辞行。

「冇乜嘢好消息,一阵间先同你讲!」嘉诠摇摇头把话题叉开:「阿珍,过来,睇吓件衫啱唔啱着。」

阿珍闻声走了过来,她长高了,长得到了他耳根,但瘦弱如旧,完全不长肉,像竹竿,完全没有女性的柔软和丰盈。

「好靓啊!好靓啊!」她接过哥哥递过来的毛衣,在胸前展开,比划一下,搂在怀里,也不穿上身:「啲毛好软啊!好软啊!」。

「着嚟睇吓!」冯氏也凑了过来,嘉诠把装满食物的袋子递给她,她喜孜孜翻一翻便收起,并不留意阿珍的衣着了。

阿珍把毛衣穿到身上,觉得有点大有点松,幸得「来路货」伸缩性强,并不碍眼。

「返(上)学先着(才穿)!」阿珍赶紧紧提毛衣脱下来,搂到怀里。

「初中毕业未呀?」嘉诠有点内疚,连阿珍读几年级都不知道。

「今年暑假毕业!」嘉珍答着,提起毕业似又心事重重。

「响屋企住几日?我後日就要返农场罗!」耀祖把话题叉开。

「後日一齐走,我都要赶返学校。不过,我依家想去睇阿娘同嫲嫲!」

「咁啊……上支香畀祖先先!」耀祖迟凝片刻才说:「本来新正头(正月)系啊兴上坟㗎,但系,但系外边返来嘅人,择日不如撞日,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那是一个破除迷信的年代,拜祖先拜墓就是迷神,「土改」时林家大屋虽然被没收,分给横沥婆和傻炳,但他们没有去动林家的祖宗神牌,一九五四年嫲嫲买回大屋後祖宗神牌仍然安然无恙。五十年代乡下人逢年过节仍然焚香拜祭,「公社化」、「大跃进」之後拜祭的举动渐渐少了,那时家里不开伙,大家都到食堂取食物,根本也没有东西拜祭,莫非拿自己那碗清得见影的粥水拜?那年头「大跃进」,日干三班,夜里还要挑灯夜战,大年初二都不准放假,谁还有时间还有心情拜祭祖先?直到中央公布《农业六十条》,分了自留地,解散了食堂,乡下人才又偷偷的拜祭祖先。有需求就有供应,自由市场上就有人偷偷在卖香烛,乡下人便偷偷地买,大家心照不宣。

嘉诠给祖先上香之後跪下默默祷告,祈求祖先有灵保佑他偷渡成功,他日不管漂流到何处,都会遥拜祖先,感谢祖先的庇荫。嘉诠跪了很久,他祷告的内容太多了,这是不能跟人说的。祷告完毕他慢慢站了起来,抬头看见画像中的曾祖父炯炯有神的眼睛正盯着他,窥破他内心的秘密。曾祖父的眼神彷佛鼓励他勇敢向前走,他彷佛也增强了力量,不再犹豫。曾祖父画像四周已有三分之一地方被榕树气根入侵,像疏密有致地缀上一层网状饰物,而脸孔部分仍然光鲜明亮,彷佛榕树根也有灵性,不敢冒犯曾祖父的威严。

明日是初七人日,耀祖打算拜完神吃完午饭便回农场,所以今天一早到斗石镇买了一斤高价猪肉,现在嘉诠回来,他便吩咐冯氏和阿珍去煮熟猪肉,准备提前今晚拜神,他自己则陪嘉诠上坟去。他们在南岗青石大街遇到三两个村里的人,大家见嘉诠好久不回来,还站着寒暄几句。拐出村口四野已空无一人,伯侄俩一前一後走着,谁都想开口说话,又谁都不知说甚麽好。

「申请又唔批准!」终於还是嘉诠先说了,但说了一句就不再往下说。

「啊!……」耀祖应了一声便沉默无言,他真不知说甚应好,安慰的话是多余的、是没有用的。

嘉诠也不再说甚麽,偷渡的事他不想跟伯父说,不想让他担心,周围一片宁静,只有鞋底磨擦路面发出的「沙…… 沙」声。

「阿珍明年……唔知考唔考得到县城嘅高中?」还是嘉诠找到了话题。

「依家咁嘅年头……好难讲……乜嘢都讲家庭成份,好难讲!」耀祖应了一声,接着的又是一片沉默。

默默走了半个钟头路程,虎岭的杂树已映入眼底,风并不大,树梢的枝叶只轻微晃动。嘉诠并不焚香,在坟头上香很容易被人看见,看见了又不知人们要说些甚麽?说他们封建迷信倒还好,万一不幸哪里发生山火,就可以说是你惹的祸,甚至可以说是地主故意放火破坏,那可是反革命大罪啊。

林嘉诠只在嫲嫲的坟头跪下,默默祈禀一番,又到娘的坟头跪下,再默默祈禀一番。跪拜完了他还舍不得离开,因为他知道这一次离去之後,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回来为她们扫墓。他翻身坐在坟前,面向田野,田野已是一片枯黄,阡陌上是枯黄的杂草,田里是枯黄的稻头,水早乾了,稻头下只是灰暗的泥巴。每年冬季,娘和嫲嫲看到的景象就跟他现时看到的一样。娘和嫲嫲坟上的野草也是一片枯黄,四野都看不到一丝生气迹象,他记起埋葬娘和埋葬嫲嫲那天的情景,一切的一切都好像已死寂,但他相信生气藏在泥土底下,只要熬得过寒冬,春天到来草木就会再次萌芽,他相信自己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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抉择是困难的,其困难在於你想取得或计划谋取某些东西或利益时,必须放弃现时已拥有的一些东西或利益。人们面临重大抉择时常常迟疑犹豫,那是耽心得不到,更耽心失去已得的,这叫患得患失。女人尤其拙於抉择,因为她们舍不得放弃,想鱼与熊掌俱得,想芝麻与西瓜兼收,所以让女人去做重大决定,重大抉择,对她们来说是最大的痛苦。女人觉得最好是能够拨一通电话给老公,问老公怎麽办,然後照老公分析的利害得失去做「自己的决定」。单身女人(有亲密男友者不在此列)最大的痛苦不是没有倾诉对象,不是没有性伴侣,而是当她们遇到重大事情要做抉择时,不晓得该给谁拨电话问一句:「喂!我怎麽办啊?」《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教导人们要放开一切,不要执着,「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可是林嘉诠尚未接触《心经》,在离职与不离职之间仍然犹豫不决,心里仍然惦念着转正後的五十二元七角(薪水),仍然耽心离职後生活没有着落,但一场「四清运动」帮助他做了最後决定。春季开学後不过两个星期,有一天下午最後一课下课时,范校长把他叫到办公室。

「林老师,你也知道『四清运动』已经轰轰烈烈地展开,广东粤北已挑选一些公社做试点。学校刚刚接到县委的通知,要抽调一些老师到韶关集训,参加『四清』工作队,为期一年。」范校长皮笑肉不笑地对他说:「这是一个难得的锻练机会,学校想派你去参加韶关集训,锻练锻练。」

「但是我身体不好!」林嘉诠直觉这是放逐,调到粤北搞『四清』,说不定将来就留在粤北山区工作。

「没关系,又不需要参加体力劳动,现在只是集训,有机关干部也有老师,将来下乡也只是搞调查研究!找出一些四不清干部。」大家虽然都是广东人,但范校长和嘉诠却一直在说普通话。

「可是,我要经常看医生啊!」

「没关系,那边也有好医生!」

林嘉诠再也不作声,看来学校领导心意已决,多说也没用。他退出校长办公室後,不知不觉走到赤崖街市,沿着码头的海边踱步,脑子里盘旋的问题便是去不去韶关市报到?如果服从调动到粤北集训,固然不知道将来在「四清」工作中会发生甚麽事情,即使一切顺利一年後回来,他也失去一年的宝贵时间。一年後会怎样?倩怡会怎样?孩子怕已几个月大了?自己又会怎样?学校会因为他服从分配而给他一个好鉴定吗?公安局会因为他的服从分配而批准他出国吗?答案是未必!未来的情景他想不出来,唯一不想而知的是好不到那里去。他在赤崖的堤坝上踯躅,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直至夕阳西垂,直至夕阳的馀辉从山背的云层透出来,划成一片片一丝丝红光。林嘉诠微仰着头,迎着晚霞,迎着寒风,他已做出决定,如果知道黑夜即将降临,应该趁黑暗吞噬你之前赶快逃脱,逃到灯火灿烂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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