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阳光4第四章 喊一声鲜花无数

第014节(总第046节)

在我醒着的时候,他们开始为我布置梦境。消耗自己营造自己,期待眼前的石头开花结果。狂奔到半路的时候,世界突然静下来。

侯五常回到基地,刚应付几起躲不开的应酬,李向红便不请自来,一进门不说别的,居然是向侯推荐那个又肥又黑的坛姐!
听听他是怎么说的吧:
“虽然说坛姐不算很漂亮,可人家五官端正,耳垂肥厚,走路四平八稳,看起来怎么也比那些长脖子、水蛇腰、满头黄杂毛的时髦丫头舒服!前段时间坛姐跟谭老板来过一趟基地,碰到马半仙,马半仙断定她是个有福女子!俗话说,男人有福随身带,女人有福托全家,要是娶了她……”
侯没让李把话说完,就把他大骂了一通,然后扫地出门。想想那坛姐,粗壮黑丑,整天闷声不响地跟民工一块干活,活象个黑猩猩;满工地的人无不取笑,大有赶超当年广坳“四大美女”之势!把那个人跟自己联系在一起,李向红这小子不知触犯了哪根神经?那个来自尾山队的谭老板,侯最看不上了——简直有污“老板”这一尊崇称呼!若娶坛姐,不但被大家嘲笑,以后还得跟这个傻进不傻出的所谓谭老板结亲,叫侯如何受得了?还有,坛姐跟碟妹两个人好得跟亲姐妹一样,听说还真的结成了“姐妹”来走动;而碟妹已嫁阿光牯,这样一来,侯岂不是又要跟阿光牯结成“连襟”?
多忙荒唐的想法!李向红号称“智多星”,这么些年来侯也一直器重他;掌管福永工程后更是让他从车间转到仓库,管理大量物资,着力栽培。如今想来,这小子简直是一副猪脑,自己真是枉费了这么多心思!
侯生气之余,有时也纳闷李向红是怎么揣摩到自己的真实想法的。自从十五岁跟在工地跑,十多年的时光好象只是一瞬间,惊回首已是三十出头的人了!如今事业上好歹算是小有成就,找对象的事再也不可抱以前的想法了。局领导及中层干部的未婚女儿有不少,侯瞄准的首先应该是这些人。可是通过妹妹娇娥和父母的投石问路,无一例外均遭到了拒绝。侯手中有权有钱,本想不急不躁,放长线调大鱼;无奈岁月不饶人,再过几年身价恐怕就要大跌!思虑再三,侯还是接受了妹妹的提议,把候选人群扩大到了局附属医院里的医生护士和外面中产人家的女儿。
条件一放宽,符合条件的女子立即排成了队。侯未及安排见面,文敬东找上门来求助。这位多年的好伙伴好朋友,如今命犯天罡煞,连连走背运。先是被晾在广坳几个月,后来转到潘渡,工作干了不少,却饱受柳道魁的排挤;最近跟罗非折腾装修公司,好不容易刚有点起色,就被公司办公室主任韩芳云叫回去,要求下福永工地,还说这是徐柄政的意见。本来当初办理停薪留职时虽没有经过徐柄政的签字确认,但当时徐的态度并不明朗,至少没明确反对。如今要是撇下新开办的公司不管,基本等于前功尽弃。考虑到福永工程的掌门人是关系很好的发小,因此文恳请侯网开一面,名字挂在福永那边,人在基地谋生。
侯当然很乐意帮忙,为文敬东打掩护。不过此事敏感,因为人事权都在徐经理那儿,耍花招很不好,不如老老实实地由自己出面向徐求情。侯正想找个时机向徐提出这事,徐却先打电话过来;当得知侯呆在基地时,大大地训斥了侯一通,还令侯一天之内赶回福永工地!
侯当时的感觉好象肺都要炸,放下电话老半天也咽不下这口气!福永工程在侯的手里大半年,无论是进度还是产值,均不逊色于柳东时期,施工质量也还不错。普通职工都盛传大柳工本事大,侯本人则落一大堆的骂名,这些毕竟都是愚夫愚妇的见识,你徐柄政难道心里没数?这次回基地,福永工地的事情早已安排停当,生产上由魏义廉代为负责,技术上由沈鸣洲总协调,各安其位各负其责——从实际效果看,完全达到了预期的目的!你徐柄政凭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如今的侯已是局里正式任命的副科级副经理,公司唯一的副经理,不是徐能随便摆弄的!
尽管心里燃烧着一团怒火,侯还是反复提醒自己冷静行事。对于自己的暴躁脾气,侯心里洞若观火,近期更为警惕。前段时间跟火牛冲突那事,最终结果虽然还不错,但回想起来相当惊险。父母为此很担心,娇娥更是多次相劝,为此侯下决心改掉坏脾气。此次徐跟自己发威,那是他的权利,没有当面顶撞他说明自己确实进步不小;但事情不能完全按他的指示办,这是策略所在,与个性无关。
想通了这一层,侯便顶着不走;一直拖到第二天还在家里生闷气,找对象的事也被搁在一边。晚饭时分有人造访,这位不速之客不是别人,原来是快想不起来的吉卫民。这位工会主席笑眯眯的,“侯经理”不离嘴;连说侯的好事连连,挡都挡不住,而他是特意来报喜的。侯顿时心花怒放,表面上谦让着,耳朵早已竖起来听。
吉恭维了侯一番后,才神神秘秘地透露说,局里正准备评选几个项目经理作为管理标兵,以便在全局树立起榜样。评选办法是由各工程处和子公司分别举荐,之后局里组织人员到工地去巡查。福江工程处就推荐了福永电厂一家,局里检查组不日就要下到福永工地考察。另外,南甸理工的工程管理专业有一批学生要来局里实习,想开个座谈会,找某些项目经理来请教。局办公室联系过不少工地,管工地的都说忙,推辞不就;后来有人提议说,福源公司的侯经理正在基地休假;况且侯经理还是“管理标兵”的候选人,正好请来给这些未出茅庐的大学生们上一堂生动的工程管理大课。一叶秋准备好了照相机,届时还要把这样的好事发到局报上面。
等吉走后,侯连夜赶回福永工地。

当初侯五常离开福永回基地的那一天,整个工地忙坏了。除了各包工队的人全部集中到碎煤机室,公司土方队和车间的许多工人也被赶来帮忙,甚至纪从山都破例到现场转了一圈。柳东率领的检查小组很低调,基本没对施工造成干扰。傍晚六点终于浇下第一罐砼,侯才放心地回基地去,没肯全程陪同柳东。
因为这次浇砼的规模之大在近几个月内仅有,整个工地几乎所有人都被发动起来了。现场实行三班运转,仓库、办公室的后勤人员负责送饭。食堂刁师傅特意多做了几道菜,还买来了许多西瓜、葡萄、香蕉和桃子。不过这些新鲜水果一到工地就被工人们一抢而空,沈鸣洲、骆时丁、管韬一点也没沾着,听说连检查小组都没怎么享受到口福。
沈鸣洲第一次肩负重任,丝毫不敢怠慢。从拌和站到施工仓面的每一道工序沈都仔细查看了一遍,落实了好多细节之处,这才略感放心。沈还恭敬地向纪从山讨教,询问这次浇砼大概能在几个台班内完成。纪琢磨了一阵,伸出四个手指说:“有四个台班差不多,五个台班还干不完就是饭桶了!”
送走检查小组后沈终于松了一口气,只是管韬也跟着走了。这时沈忽然发现,工地上下对自己似乎一下子客气了许多,李卫华更是偷偷地竖起了大拇指。沈心里虽然美滋滋的,却没空来细细品味这番滋味。骆时丁那边的预埋件不知有没有问题。以前沈从不过问他的工作,这次应该有所不同。沈犹豫了好一阵子,还是找个机会很客气地询问几句,请他在浇砼过程中再检查一遍。果如所料,骆头也不抬,硬邦邦地顶回来:“监理都验收过了,有什么好检查的?我这边的事不用你管,你管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
沈讨了个没趣,只好悻悻地走了。到第二天中午,浇完的砼还不到四成,看来四个台班完工的可能性已不存在,六个台班能拿下来就不错了。东边的天空飘来一小块乌云,让沈心里感到很不安。就在碎煤机室下面,沈遇到了刚从三楼下来的魏义廉。沈正要主动打招呼,魏先说话了:“你看你说的四个台班就能完事,我还以为今天夜里会差不多呢——你看看去,明天下午也不见得能完工!你是怎么估算的?”
沈知道进度情况,对魏的话感到很委屈。四个台班的说法是从纪从山那里听来的,沈只跟侯五常说过,魏调度怎么也知道了呢?面对魏的质问,沈如实回答:“这是纪段长估计的时间,我没经验……”
“你老是强调说没经验,谁有经验?”魏依然不依不饶:“我跟大家说过辛苦四个台班,刁师傅也只准备四个台班的饭菜水果——你说怎么办吧?”
沈诧异地说:“这事还有先定好时间的?又不是搞承包签合同,打混凝土从来都是需要干多久就坚持多久的——以前你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呀!”
魏有点被堵住,不过很快找到反击点:“这不是因为你现在管事,情况就不一样了嘛!你们搞技术的总是变来变去,哪有准啊!”
沈听得很不是滋味。如今的沈不再是以前的小技术人员了,而是临时技术负责人,可以与他魏调度平起平坐。因此沈心里踏实多了,平时见他就怵三分的心理不觉已消除大半,正要鼓起勇气回敬他几句,却又忽然想起侯五常临走时嘱咐的“多尊重魏调度”,话到嘴边还是变软了:“我管技术,你管生产调度,大家都是干各自的活,没什么不一样啊!”
“我们几个调度都不懂技术,以前还有侯经理指点,现在还不都是听你们的?能跟以前一样吗?”魏双手叉腰,神气活现,象是占了十分的理。
沈默不出声。魏更有说法了:“我虽然不懂技术,可事情还是看得清的。搞工程应该是质量为本,为子孙后代负责,可你们总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知道抢进度赶工期!比如这一次,碎煤机室这么复杂,又这么重要,你们还玩命赶,连专家都看不下去——你们还有没有一点责任心?”
沈听得不觉火冒三丈。催着赶工期的是侯五常,他魏义廉每次都跟着帮腔,还经常提出要给赶工奖,怎么如今一下子成了质量代言人?至于这次赶工,是源于“草莓”的逼近,他魏义廉还在生产会议上强调过呢!不过沈又一次忍住了,耐着性子说:“这次碎煤机室抢工期的原因,你也知道。如果不是‘草莓’要来,哪里会有这么紧张!”
魏一时找不着词,停了一下,又逮着新的说辞了:“草莓季节早过了,就知道要刁师傅给你们准备——那么多的西瓜、香蕉都填不饱你们,还天天闹意见!”
这个老混蛋!沈真想大骂他一通,咬咬牙还是忍住了。沈撇开魏径自上到工作面上,只见阿全正拎着振动棒给一道大梁打振动,老生指挥着几个后生小伙子推斗车,一片忙碌景象。龚专家站在另一侧,阴阴沉沉地盯着大家忙碌的身影,一动不动的,有如一堆死物。老生跑来向沈告状,说是专家一会儿说钢筋偏了,一会儿又怪振动打得太多,过振了;还说混凝土拌得不好——总之百般挑剔,弄得大家不知道怎么办好,挺别扭的。
沈听得火起,立即吩咐老生:“再有这种事,逮着理把那个老家伙臭骂一通——要大骂、狂骂、狠狠地骂,最好把他卷成公公!”

柳信梅和赵登禄一起赶到福永,第二天就从阿彩手里接过会计的活,阿彩转而干出纳。邢勇开失去了工作岗位,又不肯到施工一线听从派遣,于是被远在基地的徐经理调往广坳工地。晚饭后沈鸣洲得知消息,赶紧到邢的宿舍找他,却发现工棚的门关着。路过这儿的肖亮笑着说,阿勇已经到书记楼收拾东西去了,而这间工棚房子要留给即将调这边来的娄二蛋。
也许是前两天忙于碎煤机室的浇砼,好多消息沈都不清楚。不过主要原因不在于此,从上学时起沈就发现,自己一贯消息闭塞,对周边的事务动态总是知悉得很晚很少,这一点真的无可奈何。
沈寻思广坳那地方偏僻闭塞,应该送一些东西给邢消遣……去年在凤岩寺买来的那些命理书籍一直没看多少,不如都送给他。想到这里沈当即回到宿舍,从床底下翻出那些沾了一层灰尘的老旧书本。沈反复翻弄,最后决定除了《易经》、《道德经》、《黄帝阴符经》、《太上感应篇》外,其余全送给邢。之后沈将这十几本书装在一个塑料袋里,拎着塑料袋前往书记楼。
晚霞洒满西方的天空,隐隐地山风渐起,天气已没那么热了。那场惊动一时的“草莓”到底没造访福永,但也捎去了这边的闷热。书记楼里一贯安静,沈只看到阿光牯,跟他打个招呼便上楼。这儿本来就是女多男少,邢走后楼里的白天恐怕全是女人留守。
沈赶到邢的宿舍时,邢已收拾停当。所有行李全部装进两个纸箱和一个背包里,屋里就剩下一张空床了。沈还在床后面看到那桶绿豆——显然它已不再受宠。听邢说,明天一早就要动身走人。沈送来的书,邢粗粗翻看了几眼便悉数收下,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阿沈,”邢虽然仍有点憔悴,不过比上次的气色好多了:“高升这么多天了,也不请我一顿!”
沈虽然心里听得高兴,嘴里却是轻描淡写:“算什么高升?还跟原来一样——在这里小半年了,你的收获也有不少……”一边说一边坐上床沿,接着指着那桶绿豆逗问:“那个也算是一项收获吧?”
邢正眼都懒得瞧:“早就不练了。教训了姓王的一把,后来觉得没什么意思。”停了一下,邢忽然笑嘻嘻地说:“当然,收获还是有的……”邢似乎在卖关子,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气。
沈想了想,吃惊地问:“你是不是去发廊尝过女人的滋味?!”
“这个没有!”邢没想到沈怀疑那种事,于是如实地向沈坦白:“这件事很遗憾啦!在福永这么繁华的地方都没沾到荤,明天去广坳,跟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只能是守身如玉——你倒是要经受住考验哦!”
沈想了想,忽然看到纸箱上面露出那本《厚黑大全》,书皮被翻得发黄,还卷了角。于是指着那本书问:“难道是那里的收获吗?”
“没错!”邢一下子兴奋起来:“‘厚黑’之道广大无边。我用厚黑原理分析公司里乱七八糟的关系,马上就觉得心明眼亮,茅塞顿开!”
“有这么神?”沈看着邢问:“那你说说,这边的领导是什么样的人?福永工地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们应该怎么办?”
邢脱口而出:“侯五常是个是非之人,福永工地是个是非之地!作为个人,应该相信会干不如会看,做到一动不如一静!”
沈听得非常惊讶。半个月未见,没想到邢闭门修炼,俨然修成了一位哲人!沈品味着邢的话,觉得句句意味深长,真该刮目相看了!记得韩老师说过,“利益乃是非之地罹祸之源”,是否点中了福永工地的某个命门……这时邢又说:“工地那边的事我只是听说过一些,不太了解具体情况。就说书记楼吧,这么个小地方,安阿姨、阿彩和叶贤美三个女人,再加上柳信梅,没有一个不多事!我困在这里真是走背运,让我走人是救了我!”说着邢兴奋地朝墙面挥出一掌。随着“砰”地一声闷响,墙体似乎颤抖了一下。
沈想起了上次见到邢的情景,笑着问:“厚黑之道能不能解决你的肉欲难题?”
“解决不了!”邢收起手掌,一下子泄了气:“那真是个魔鬼,怎么也制服不了!我现在觉得,女人的肉身是长了眼睛的导弹;男人本事再大、飞得再高,也要被她们打下来——女人才是真正的导弹,是导弹的最高境界!”
沈连声喝彩。取闹了一会,之后开始聊正事,一直聊到深夜。两人虽然很合得来,却是第一次如此推心置腹地长谈。邢告诉沈,他总算明白了,在国企这种单位,资源的控制和利益的分割是由权势操纵的;干得再好也不会有人领情,所谓“人心如秤”在这里起不到实质性的作用。所以,在这种环境里,努力的方向主要不在于工作,尽管在岗位上的表现也很重要。在邢看来,公司领导和各中层干部均非托付前程之人;若硬要找出一个,已离开公司的苏仁勉似乎是个正直人,值得看好。邢觉得,不露声色地等着机会是最好的策略——尽管听起来象是私下里的阴谋,可是不这样行吗?想想每次到基地,住进招待所里,孤零零的没人理会,连口热水都找不到,那种凄凉难道还不足以警醒吗?
沈自然深有同感。至于今后在公司及局里的发展定位,以及怎样求得突破,两人一直在琢磨,却都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沈思索良久,忽然想起上次回家见到宗坤,宗坤说过可引荐沈去见钱兴智副局长,于是把这事告诉邢。邢立即要求沈找个时间去见钱副局长:“到他家里去,多去几次,送点好礼,好好表现——比你上班要多用心一百倍,听到没有?!”邢的语气活象是军官下命令。
沈有点迟疑不决。邢耐心地替沈分析:宗坤和沈是同龄人,有帮助沈的热情;而钱副局长不图沈什么,这样反而容易走动。在孖局无依无靠的情况下,能跟这样一个人物攀上关系,其重要性怎么强调都不过分!再说,明天邢就要去广坳那样闭塞的山区里,差不多与世隔绝;沈若能建立与钱副局长的关系,也算是帮邢开辟了一条可能的突围之道!
沈还是举棋不定。邢急了,站起身来盯着沈,眼神火辣辣的:“跟侯五常干有什么趣道?你以为他靠得住?现在他要用你,所以把你抬起来;等工程干得差不多了,连个好脸色都不会给你!你有一百项功劳也没用,只要出一次差错人家就整你——我听说那个龚专家、那个‘阴公公’,在闹辞职,还听说跟你有关,你要小心……”见沈惊讶不已,邢不想纠缠这些杂事烂事,以一种命令式的口气强调最重要的一点:
“尽快找个机会去钱副局长家里,这是你最重要的任务——今年必须完成,而且必须开个好头!”

侯五常刚刚回到工地,就遇到一件十分棘手的事:龚专家挨了民工老生的骂,一怒之下不干了;还把这事的责任扣在沈鸣洲的头上,要求公司给个说法!
侯立即找到黄大贤了解事情原委。原来厂内沉煤池的两排立柱刚绑扎好钢筋,专家就过去仔细察看,发现两端的四个立柱跟其它立柱有点不一样,便找到黄老板予以指正。黄老板不懂图纸,吩咐阿全检查。阿全知道没错,况且这次钢筋料单是沈工下的,早已核对过了,所以不肯去。专家却不放过,声言要找调度,还要找刚刚回到工地的赵登禄赵总。无奈之下老生拿着图纸和专家一起去现场对照。对照的结果是钢筋绑扎完全正确,专家哑口无言。老生见状,讥刺了专家几句。谁知专家不好惹,嘴里冒出一大堆说法——先是咬定阿全偷偷地变动了钢筋,一会儿说是老生拿的图纸不对,然后又妄言是设计院搞错了,需要向顾老板反映情况——总之乱放了一通屁,放得嘴角全是口水泡沫。老生急了,大骂专家:“你个傻JIBA懂个屌……”这一下不得了,专家象是一头挨了枪子的野猪,登时凶恶无比,两眼暴突如青蛙,暴跳着找到魏义廉。见没什么动静,专家又找到赵登禄,口口声声咬定是沈鸣洲那个小贼幕后唆使,让他这样一位诚诚恳恳的老同志惨遭民工的侮辱和威胁,公司无论如何都应该给老同志一个合理的交代!见赵登禄也只是表面应付,专家又打电话给徐柄政反应情况,还正式提出不干。恰好侯五常回来,于是事情落在侯的身上。
侯立即罚了黄大贤五百块钱,又令黄带着老生向专家赔礼道歉。至于小沈,侯自然不会拿他怎么样,可也不能装聋作哑。晚饭后侯把小沈叫到“诸侯宫”,和颜悦色地问起事情始末。沈不敢隐瞒,把当初在碎煤机室私下里吩咐老生的话全告诉侯;强调专家确实烦人,是个无事生非的“专家”。侯听得哈哈大笑,拍着沈的肩膀连说“不错”,说着侯还起身给沈倒上一杯茶。沈把茶杯放在茶几上,怔怔地没敢喝。
侯又问起赵登禄回到工地后的表现。这些天沈忙着跑工地,没怎么注意赵。回想起来倒也见过他几次——有时是在技术股办公室,更多的时候是在零午山上看到他跟人搓麻将或闲聊。除了搓麻将,印象中的他总是一副懒洋洋的姿态,表情似笑非笑,拿着一副异样的眼神打量着眼前的一切。沈看着心里发毛,有什么技术问题压根儿就不敢去找他。而骆时丁不一样,有一次赵无所事事地晃进技术股办公室里,打量一圈正在里头忙碌的沈鸣洲、叶贤美和管韬,一屁股坐在门口那个属于他自己的办公桌前,看着房顶出神。沈偷偷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双手抱胸,仰靠着椅子,眼睛好象还在翻白,活象一条斜放着的肥胖海狮。沈和管韬不敢说话,叶贤美也不敢出声。这时骆时丁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一张图纸,一见赵在,便把图纸摊开放在他的眼前,向他汇报工作,还就着图纸问起具体的技术问题来。赵只得耐着性子看图。
侯听了沈的汇报,叉着腰在客厅里来回走着,许久都不出一声。末了才开口说话,全是给沈安排工作任务的事,丝毫不提赵登禄。
根据侯的安排,沈正式接过厂内沉煤池的施工技术工作。另外,新增加的卸煤槽和地下输煤地道马上就要开工,碎煤机室西侧的空压机房也必须在本月底前开挖——所有这些项目都落在沈的肩上。侯还要求沈大胆地管起来,充分发挥出自己的才能,真正起到技术人员的关键性作用!
沈听得很认真,频频地点头。临走时沈不安地问侯:“听说专家已经告到徐经理那里了,不知道徐经理怎么想……”
侯又一次大笑起来,拍着沈的肩膀说:“你只管抓好生产,其它一切都不用挂心!”

管韬回来的第二天,龚专家终于离开了福永工地。紧接着另有两个人调入福永工地,一个是大名鼎鼎的“国兄”徐庆光,钦定干调度;另一个是娄二蛋。显然,这两位是来加强土方开挖的力量。戴越护送二位进场,当天晚上三个人一起“下榻”书记楼。随后“国兄”住进了邢勇开在书记楼里空出来的房间,娄二蛋果然转到了零午山上,单独入住邢勇开空出来的工棚屋子。
戴越还带来了一份非同一般的任命书。任命书正式改称福永工程技术负责人叫“福永工程项目总工”,该职位毫无悬念地归赵登禄,从此“赵总”的称号名正言顺。让人意外的是赵总的待遇破例提高到副科级,与侯五常同级,而总体待遇甚至比侯还高一些!
不过这些对工地没什么影响,大家依然各自忙碌。“草莓”过后刚清凉了两天,热气很快卷土重来。白日明晃晃的象刺刀,让人看得晕眩。下午工地发放上个月的奖金,管韬捏着一叠钞票来到技术股办公室,瞥见隔壁办公室里林晓音大姐也在分发奖金。
技术股里很热闹。叶贤美和肖亮在里面等着。赵登禄也在,坐在门口的办公桌后面,懒懒的象一头熊。此外还来了三位客人:陈明东、牛孝姬加上另一个粗眉骨大方脸的中年汉子——不用说,准是昨天刚到的“国兄”徐庆光。
管韬朝中年汉子点头致意,对方也点点头回应。接着管韬扬着钱笑着对赵登禄说:“赵总,全技术股的奖金都在这里。你的奖金最高,五百多大元啊!”
赵苦笑着没有回话。肖亮把管韬介绍给中年汉子,果然他就是“国兄”。“国兄”向肖亮问起这边的收入情况,肖亮一项一项地算着。陈明东摆摆手说:“有个屌算头!还不跟你那边一样!”肖亮却没听陈的话,仍然仔细地算给“国兄”听:工资条上只有五、六百元;月底奖金虽有系数差异,可大都在三、四百元之间;伙食补助每天五元,算起来每月干满三十天大体只有一千一百元上下。至于赶工奖,不似柳东时候好拿,如今更是闻不着一点味——说起来也有一条挂在眼前的香肠,就是月产值如果达到八百万元的话,每个人大概能拿到一、二百块钱的超额奖。不过对于实际状况来说,那是天边月、水中花,做梦休想;说粗一点是香屁。
“什么一千一?我还拿不到这么多呢!”叶贤美忍不住更正一番。想想又补充说:“其实这是公司的事,不能怪侯经理……”
“侯经理也是公司领导,”“国兄”有点愤懑:“从以前的乔经理到徐柄政,还有雷元振、苏仁勉,没有一个大方的!公司就这种屌德性!”
牛孝姬纠正说:“说得不准确,柳经理例外……”
“所以他当不了经理!”这回陈明东截住了小牛的话头:“‘国兄’比我们聪明多了,弄个调度当当,多少能跟着领导沾点光!”
管韬开始分钱。肖亮数着钞票,一边呲着牙说:“魏调度是金牌调度,‘国兄’只好委屈一下,做个‘银牌’吧!”
牛笑着说:“那罗青松只能做‘铜牌’了……”
叶立即大声更正说:“大柳工早就说过,‘铜牌’专门属于沙守良,谁也别想打主意!”
话音刚落,沙守良从外面跨进门来,似乎来不及跟在场的几位打招呼,直奔赵登禄嚷:“赵总,新增加的那个卸煤槽,还有输煤地道,侯经理催着要开挖,怎么个挖法呀?到现在连个开挖方案都没有,沈工又不见人,只有找你了。那块地方又窄又乱的,渣都不好出,你看怎么办啊……”
赵没说话,脸色开始有点不好看了。屋里顿时静了下来。肖亮忍不住呵斥沙:“‘傻二百’,就你干劲大!发这么一点钱怎么活?就你活得开心,是不是得了领导的红包?”
“我得了个屌红包!”沙显得十分委屈:“这么多年我干的活不比别人少,奖金、包工钱、红包从来都是比别人少一大块!钱少怎么办?总得过日子吧?有本事的都跑了,剩下没本事的,给口稀饭也得喝啊……”
肖亮气得牙根痒痒:“真是个‘傻二百’!货真价实……”
陈明东摆摆手,劝住肖亮。叶忍不住问:“‘傻二百’这个绰号是怎么来的?”
一时没人应。小牛见气氛太闷,禁不住把这桩典故说出来。原来在乔经理时的一次开挖赶工承包中,完工之后论功行赏,沙得了二百元,甚为高兴,逢人便炫耀。后来有人告诉他,一同参与包工的其他人,比如调度、土方队、车间,都比沙拿得多,有人甚至拿了二千元!沙一听傻眼了,找乔经理论理。乔解释说,他们拿的也是二百。沙质疑说,不对,有四百、六百、八百的,甚至有超过一千的!这时乔语重心长地开导沙说:“他们只是多拿了几个二百,多那么几个没必要这样计较嘛!再说,有钱进来,就有支出的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二百块钱不多不少,跟你沙守良有缘,你就不要推辞了,赶快收下吧!”沙只好木讷地退出来。维权之举最终徒劳无功,“傻二百”的名号却传开了。
沙守良愣着听小牛讲自己的故事,竟然一句话也说不上来。陈明东看了一眼小牛,小牛不再出声。“国兄”接着说:“确实被老乔说中了——老沙犯傻,我们也差不多。我早就想办个停薪留职,当经理的就是不批。天天耗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还不如回基地贩菜卖!”
没人出声。沙干站了一会,又催赵登禄拿方案。谁知话没说完,赵忽然脸色大变,炸雷一般大吼一声:“滚!”
大家着实吃了一惊,连陈明东都坐直了身子。沙愣了好一会儿,转身走了,一边忿忿地说:“个个都吃错药了,光知道乱咬人……”
沙满嘴怨言地出去了,屋里的空气凝固得跟铸铁一般。林晓音在门口探着头朝屋里看了一眼,立即缩回去了。这时外面有人朝这边走来,一边走一边大声说话:“赵总的办公室在哪里?升官了还不请客……”
是土方队吴祥彬的声音。小吴闪到门口,发现屋里这么多人,更注意到赵总赫然坐在门口边上的办公桌后面,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外面,目光无所指,不觉停住脚步。不过小吴似乎很兴奋,“哎哟”一声叫起来:“各级领导都齐了——赵总,这回红头文件都下来了,‘九千岁’那里放着呢!副经理级,跟侯经理和大柳工平起平坐,准备大显身手了吧?”忽然瞥见肖亮正朝自己使眼色,小吴不觉后退了一步,退到了门外,仍然没明白怎么回事;倒是发现技术股办公室门上的牌子已经脱落了一大半,而另外几个屋子的招牌仍然鲜亮完整。小吴立即萌生了一个主意,嘴里连着“哦哦”了几声,大声嚷起来:“赵总的办公室怎么能没有牌匾呢?办公室的工作没到位啊……”
话没说完,林晓音在旁边屋里喊话:“我们跟侯经理提过几次了,跟调度也说过好几回,谁也不当事。你这么关心技术骨干,我们巴不得你当经理、局长才好呢!等你当了领导,把这几个牌子全换成镀金的!”
“我当领导?”小吴哈哈一笑:“不用等领导说话,这点事我替你们办好!”说着便直奔技术股角落里,从陈明东的脚边拎出一罐红油来,还带着一支粗毛笔;然后用粗毛笔蘸着红油,直接在门板上写字,写得专心致志。此时的小吴短袖大裤衩,脚下一双拖鞋,皮肤晒得黝黑,整个人从上到下浑不正经;别看他个子不高,身材却健壮匀称,称得上是健美男。
不一会儿,“赵总”两个大字跃然门上。小吴正要接着写,里面赵登禄突然怪叫一声,冲过来一把抢过红油罐。小吴惊得赶紧撒手,毛笔也丢在地上;连连后退,一直退到经理办公室门口才停住。赵捡起毛笔照着门上的“赵总”二字狂涂乱抹了几下,又冲到角落里抄起一把大刷子,蘸上红油使劲刷几把。可那两个红字仍然顽固地露着真容。赵更加急了,丢掉刷子,两手抓着红油罐,往门上猛泼。鲜红的红油溅在门上,彻底淹没了“赵总”二字;又溅落在地上,红彤彤的一片,还险些溅到赵的上衣。裤子上则早已是点点红斑。干完这些,赵把红油罐远远地扔到外面的水沟里,扬长而去。
林晓音闻声出来看到这一幕,吓得直吐舌头,赶紧缩回屋里。门板上满是刺眼的红油,如同鲜血一样往下流淌;滴落在地上恍如惨烈的战场,让过往行人看得无不心惊肉跳!

下午沈鸣洲去了书记楼一趟。这回不是自己要去,而是戴越传话叫沈过去的。进入书记楼,路过财务室的门口时沈发现罗青松也在里头,正跟柳信梅说话。让沈感到意外的是,罗看沈的表情比以往友好多了,不知藏着什么玄机。
沈没心情多想,直奔戴越的房间。戴独自在屋里抽烟,见沈进来便把烟头掐了;然后把门关上,象前两天侯五常一样询问龚专家被辱事件。沈心里“咯噔”了一下,不觉留了心眼,在讲述中没有提及自己。戴越见沈说得含糊,严肃地告诫沈说:“小沈你是刚来公司不久的人,最好做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越职越权的事,尽管多半出于好心,却不见得有好报。里头的学问深得很,不是谁都玩得转的!你要记住一句话:不知深浅,就不要去趟浑水!”
沈无话可说。从戴越屋里出来,沈的心情异样沉重。品味戴越的话,似乎不光是专家的事。几个月来赵登禄对工程不闻不问,侯五常反复要求自己顶上去,该如何是好?难道近半年的全身心投入是个错误吗?
事实上工作之紧张,已不容沈多想。本来手头的活都疲于应付,侯五常又催促刚刚编为“2号”的新卸煤槽的开挖,开挖方案就落在沈的身上。2号卸煤槽与南侧已完工的那个卸煤槽相比,开挖方量少三分之一,难度却要大不少;因为两边有临近的建筑物,放坡受到限制。况且近期下雨的概率仍然不低,开挖过程必须尽可能地缩短,开挖和出渣都必须十分迅速。沈虽然参与过几次土方开挖的施工方案设计,此时独自面对着如此重要的一项工程,心里还是十分不踏实——开挖工艺的选择、开挖机械和车辆的估算、开挖和出渣流程的确认,以及紧急情况的应对、后续工序的衔接等等,都成了难以排解的绊脚石。侯曾让沈求教于魏义廉,可魏是个粗人,图纸都看不懂;而且又那么难伺候,沈实在不想自找麻烦。如今又摊上戴越的那一通严厉警告,沈一时心乱如麻。思前想后,沈觉得用心完成接踵而来的繁重任务不可能有什么大错,戴越的话姑且搁置一边去。
本来这事最应该找的是赵登禄,可沈受不了他那神秘莫测的眼神;况且几个月来他一直撂担子不干,改由骆时丁、肖亮和沈主持完成应接不暇的技术工作,这一点已形成惯例。后来在侯五常的催促下沈还是硬着头皮找了一趟魏义廉,魏果然连连推辞,还让沈去找罗青松商量。见沈面有难色,魏又推荐“国兄”。沈觉得“国兄”初到工地,对这里的情况还不了解,骤然间让他参与这么大的事情,有点不妥。魏十拿九稳地说:“没事的,‘国兄’这个人很随便,工作上的事不会闹出意见来的!”
沈将信将疑,觉得这么折腾下去还不如直接找赵登禄。快下班的时候沈赶回技术股办公室,猛然看到木门上和门口的地上血淋淋的一大片,而屋里空无一人,不禁大吃一惊;问隔壁林姐才得知事情原委。沈不觉感到一阵惊惧,立即打消了找赵的想法,于是自己趴在办公桌上草草画出一张开挖方案示意图。
晚饭时分管韬找到沈。沈把开挖方案之事告诉管韬,管赞成沈不去找赵登禄,“这个时候不要去惹他。”管觉得找“国兄”倒可以。另外管还建议沈去找钱晓勇商量,因为钱作为土方队长,应该参与这件事。
沈感到很为难,因为平时跟那些人极少打交道。虽然同在一个工地好几个月了,彼此之间却仍然相当陌生。管韬看出的沈的心事,提示沈说:“还是先去钱队长屋里一趟,‘国兄’跟钱队长很要好。听乖崽说,晚上‘国兄’最喜欢到钱队长那里喝茶。今晚你就去吧,说不定能碰到他们两个。人嘛,都是一回生两回熟!”
沈想想也是,便同意了。管又提出技术股那扇木门的事,说是后来侯五常也看到了,黑着脸一句话都没说。这事弄得挺敏感的。那扇门实在太刺眼了,老那样放着也不是个事。管韬经过一番分析,认为由沈出面来处理这事最为合适。
沈也有这想法。管韬自告奋勇地说:“你先跟魏调度打个招呼,叫木工厂派两个人来,刨掉外面那一层。我守着他们干活,今晚就干好。明天早上人家一看,跟新门板一样!”
晚饭后沈又一次找到魏义廉,提出刨门板的事。魏皱着眉头说:“我这边还忙不过来呢,你们技术股没事也要找点事来!木工厂哪有空?你找黄大贤去,让他想办法!”
沈忍气吞声地回来,找到管韬说明情况,准备放弃这事。管韬拍着胸脯说:“有他那句话就行了,我找黄老板去,你不用操心!”
两人于是分头行动。钱晓勇的宿舍大概在第二排工棚的中间位置。回零午山半年,沈还是头一回造访。此时整排房子都关着门,从外面看去,清一色的黄褐色纤维板门几无二致。沈一时竟然找不着钱队长的宿舍,却又不好意思问别人。幸好里头有人说话,沈注意到有间房子的门板上赫然大书“月月发财”四个红字,里面不时传出说笑声。沈走近门板,听见有人在激动地嚷:“那个小骚货还挺阴险的,得了罗调大半年的东西,现在突然变脸,给罗调颜色看;还在背后到处宣扬,说罗调给她拎鞋都不配——罗调真是个超级大蠢蛋!”
是乖崽的声音。接着沈就听到钱晓勇在说话:“人家勾上领导了,罗调算什么?学历、钞票、乌纱帽人家都有,罗调还迷迷糊糊地不识相,跟苍蝇一样围着转,活该被人家一巴掌打晕!”
沈上前轻轻地敲门。钱在里头喊:“进来进来!谁这么温柔?”沈未及推门,门先被拉开了,开门的正是乖崽。乖崽一见是沈,细黑眉毛立即上扬,机灵的眼神登时放光,两片薄嘴唇张着,紧接着惊叫起来:“领导的大红人来了!有什么好招待的,钱队长快快拿出来!”
沈一眼就看到“国兄”坐在最里面,正对着房门。钱也感到很意外,嘴里直说:“我哪有什么好东西来招待贵客?”一边说一边把沈引到里头就着床沿坐下,挨着“国兄”。接着又给沈端来一杯粗茶——“国兄”手里也端着这样一个杯子。
屋里就一张床。钱挪个方凳子坐着,正对着沈。乖崽找个小马扎坐在门边,正要关上门,被钱制止:“放个屁外面都听得一清二楚,这破屋子还关什么门?”于是乖崽把门敞开。
大家不知沈的来意,坐好之后等着沈说话。沈感觉到了这一点,随口说:“没什么事,来坐坐的。”气氛才重新活跃起来。钱正要把沈介绍给“国兄”认识,“国兄”打量着沈说:“去年在丰口见过。读书人来到这种地方,肯定吃了不少苦头。沈工变了很多,没那么白了,还瘦了不少——快适应了吧?”
沈微微地点点头,感觉“国兄”倒是真的晒黑了。乖崽兴致很高,见沈不肯说话,便接着刚才的话题:“罗调还欺负过沈工呢!傻罗以为沈工也看上姓叶的,把沈工当头号情敌来对付,没想到沈工眼界高得跟天上的星星一样——姓叶的自从进到技术股里的那一天就没进过沈工的眼!不过沈工也不好惹,老搭档邢勇开修炼武功,听说能隔山打牛。王建武那个大东瓜先做爷后做孙子,一见到邢大侠就要尿裤子。现在沈工又有管韬这个徒弟,人高马大,能说会道,真是文武全才;傻罗一见到他就直不起腰,跟小学生见到班主任老师一样听话!”
至于吗?沈觉得乖崽说话太不着边际,连钱队长都有点不信:“除了领导,罗调对谁不都是哼哼哈哈的不当事?对赵总还敢开玩笑呢,不要说一个新来的大学生……”
“我亲眼见过好几次了!”乖崽急得脸有点红:“罗调还跟我说过呢!那次在厂内沉煤池——沈工应该记得——罗调凶巴巴的,还要打沈工,被管韬拖到一边,只一句话就办得罗调没脾气!”
钱好奇地问:“他说的什么话?”
“一开始我也不知道,问管韬,人家不肯说。后来我和罗调一起喝茶,罗调自己说出来的——‘叶贤美当着侯经理和技术股几个人的面说,最看不上罗青松那样没有涵养、素质低下的人!’——听完这句话,罗调当时就没劲头了。后来管韬又给罗调上课,说罗调办事糊涂,总是往死胡同里钻,说得罗调点头跟鸡啄米一样。现在罗调只服管韬一个人,说管韬是技术和管理的双料人才,顶大柳工和徐柄政两个人……”
钱立即打断乖崽的话:“说了半天,跟人家沈工没什么关系!老是抬高管韬,把沈工放到那里?”
乖崽似乎刚意识到最末一句话的不妥,幸好“国兄”也没什么反应。见钱队长责问,遂改口说:“沈工当然更厉害——工地这么多工人,谁不高看沈工?还有那几个包工队,连魏调度都头疼,沈工一去都服服帖帖的。特别是那个黄大贤,把沈工的话当圣旨,沈工说什么就是什么,比侯经理的话还要灵呢!”
沈听得很不舒服,忍不住辩解几句:“都是工作上的事情,谁去安排还不都一样!”
乖崽坚持说:“不一样!那次要浇碎煤机室的混凝土,沈工要求黄老板抢扎钢筋,黄老板马上搬个凳子坐在工作面上,盯着民工干活,扬言谁敢偷懒就当场炒掉谁!几十个民工连中午饭都在工地吃,顶着火一样的日头不下火线,没有一个人敢直起腰来喘口气!”
沈回想起那天的情形,解释说:“那次不光是我这么说过,侯经理也是这样要求的!”
“主要还是听你的!”乖崽立即摆出了另外的证据:“前几天骆时丁站在卸煤槽边上,叫阿全派人下到边墙上打几个孔,用来补埋一个预埋件。阿全傻愣愣地光看着不动弹,说是‘沈工没有安排’,把骆工气得跳起来,恨不得一脚把阿全踢到卸煤槽里去!不光是阿全,就是替补工头老生,只要没有沈工发话,骆工也不太使得动。昨天骆工还发牢骚说,‘没有沈鸣洲的圣旨,工地玩不转!’”
沈没听说过这些事,不过乖崽提到的卸煤槽让沈想起了此行的任务。趁乖崽歇口气的功夫,沈提出请钱队长和“国兄”一起商量2号卸煤槽的开挖方案,又邀请乖崽加入。乖崽连连摆手:“一开始我就觉得你是有事才来的,偏偏说没事,知识分子最会曲里拐弯!你玩的是高科技,我连小学都没毕业,听都听不懂!还是自觉一点,赶快走吧……”说着便站起身出门。钱队长也不留。乖崽出门时顺手把房门关了个严严实实。
沈拿出笔,在一张白纸上画出示意图。卸煤槽的各种数据,如深度、长度、高程、与周边建筑物的距离等等,沈早已烂熟于心。2号卸煤槽跟南侧已建起来的那个相比,深度浅一些,长度也要短一些,宽度差不多;所处的土质则差得远。更要命的是,这个深达10米的新卸煤槽,离南侧已经建起的卸煤槽和干煤棚柱子仅有10米左右的距离,北侧三米外是一堵高四米的干砌石边坡,高坡外十余米即为碎煤机室和空压机房。东西两侧的空地目前堆放着一些钢筋和模板,无疑是进出工作面的不二选择。沈提出的方案是自西往东开挖,后退式出渣;运渣车出西门绕环厂路至东门外的公路,运到当初零午山开挖的那个弃渣场弃渣。开挖后抓紧修规格,之后尽最快的速度浇筑卸煤槽的底板和边墙。
沈将完后,钱推说不懂,不肯多说。后来“国兄”说了一句:“人家挺实在的,你就不要打哈哈了!”钱这才盘起腿琢磨了一阵,看着沈说:“我们土方队没什么意见,硬要说几句,只有三条:一是要保证安全;二是要考虑好反铲和车辆进出的施工道路;三嘛,怎么也应该给我们这几个卖苦力的兄弟意思意思!”
沈看着钱队长的凌乱短胡子,觉得他跟老家湖发有点像,只是比湖发胖一些,手上的汗毛也更粗黑……沈迅速制止瞬间的走神,赶紧寻找应对之辞,忽然想起刚才在门板上看到的那几个大字,笑着说:“恐怕不光是为你的兄弟吧?我看你都要‘月月发财’,你兄弟有谁这样说过?”
钱有点不好意思,正要回话,“国兄”先数落了钱一通:“你写那几个字真是多余!个个月都想发财,你想哪里去了?想发财就不要来这种地方!”
钱很不服气:“谁不想发财?一家老小天天等着用钱,一个月没拿到钱家里就不好过,没说‘天天发财’就不错了!你说这里发不到财,那你看看管设备的、结算工程款的,还有当头的,哪一个发的财小?”
“国兄”摇摇头说:“不要这样想嘛,人还是知足一点好!想想60年大饥荒,到处都饿死人呢,哪里能跟现在比?”
“此一时彼一时,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钱仍然没被说服,不过语气缓和了不少,似乎还被“国兄”的话勾起了情绪,说起了当年老家的亲戚活活饿死五个人的悲惨遭遇,在孖局子弟中应该不多见。“国兄”告诉钱,他在郁市的老家族人共饿死了八口,就是徐柄政小时候尽管受到父母的格外关照,也挨饿了好多年。公司的这些职工,乖崽因为从小跟在工地,没怎么饿着。而王上游就没那么幸运,小时候曾有几年呆在老家爷爷那儿,饥荒那年他爷爷和伯父偷吃生产队喂猪用的红薯皮被斗死,这样才被父亲接出来。不管是饿死还是饿晕,那时候的人命还不如一根毛线值钱,更不要说讨要公道。
沈又想起了惨死的叔叔,那位从未谋面的叔叔又从何处伸张自己的生命权利?说到后来屋里不觉陷入了沉默,沉默了一会“国兄”忍不住忿忿地骂:“以前的皇帝也只有身边的人喊万岁,大伙该干什么干什么。那个山大王却让全国人饿肚子喊万岁,全世界少有!”钱晓勇激动地补充说:“就是!山大王要过皇帝瘾,干脆专门备一架飞机,再养他一百万、一千万闲人,天天用飞机架到半天上,让这些人专职仰着头喊万岁跳忠字舞;全国其他人干正事,这样就不会有人饿死……”
沈一边听着一边拉回思绪考虑正事,琢磨了一番钱晓勇说的前两条意见,趁他停歇的间隔又征求“国兄”的看法。“国兄”拿着草图看了几眼,抬头想了想,谨慎地说:“我没看过现场,说不准。刚才晓勇说的安全问题还真是个事——象北边那堵高边坡,离得那么近,怎么也要打几十根钢板桩做个支护吧?”
沈没见过打桩,不过听名字就能猜到要进设备,还要耗钢材。可是侯五常没太把这次开挖当事,恨不得集中力量几天之内就把那个大坑挖出来。开挖方案最终还得经他点头才行,如果加入造价不菲的打桩工程,他能答应吗?
沈正琢磨时,钱似乎还没从刚才的情绪中摆脱出来,有点不耐烦地对沈说:“你叫测量队明天划出开挖边线来,我和‘国兄’一起到现场看看。‘国兄’搞开挖比我还早,办法比谁都多!”

第二天的阳光没那么刺眼了,天色却有点灰蒙蒙的,四周没一点风,屋里屋外都出奇地闷热。陈明东带着小牛到2号卸煤槽放样去了,沈鸣洲坐在技术股办公室里,赶着给碎煤机室和转运站下钢筋料单。屋里热得象蒸锅,沈的后背全湿透了。不一会外面传来一阵喧闹,接着李向红带着两个民工过来,抬着两个落地电风扇。一台放在技术股里,另一台搬进了隔壁林大姐的办公室。
沈连声称谢。李向红说这是侯经理特意安排的。整个工地就买了这么两台电风扇,别的部门可没这福分!不过沈没多少时间享用,马上又得出门,到几个工作面看看。中午快下班时,陈明东把新卸煤槽的开挖边线放出来了。沈带着管韬,和“国兄”、钱晓勇一起到现场查看。看着陈明东打下的几根竹桩,沈越发觉得北侧的那堵边坡高陡逼人。“国兄”仔细查看了一阵,又让沈和管韬拉了几个尺寸,很快确定了车辆进出的具体位置。除了要求打防护桩,“国兄”还对沈的初步方案提出补充:从西往东后退式开挖,每挖出一段立即浇筑一段底版和边墙砼,以免赶上因下雨而引发滑坡。沈自然赞成,只是不知白总是否同意。钱晓勇一直没什么意见。
午饭后沈到“诸侯宫”找到侯五常,汇报2号卸煤槽的开挖方案。侯认可“国兄”提出的“分段开挖和浇砼”方案,而沈担心的监理问题则不足为虑,“我来搞掂白总”。至于打钢板桩支护一事,侯一口否决:“要是事事都提安全,工程就没法干了——爬脚手架有没有危险?以后还有那么多的高空作业,还干不干?我不是不要安全,干工程就得现实一点,提要求不能不着边际——真要打桩的话,进设备、清场地、打桩、焊钢板,再过两个月也不见得能挖出来!”
沈见侯急得眼睛发红,尖下巴似乎还在微微地抖动,于是不敢坚持,转而提出需要增加人手,否则会影响到别的工作面。侯也感到很挠头,想了想,挥挥手说:“黄大贤那个傻老板,真不是干大事的料!我叫他多进几十个人,他总是怕这个愁那个,抽一鞭子走一步,扶都扶不起来!你和调度先组织开挖,以公司的人为主,下午就开工!三班运转,一个礼拜之后我要看到打混凝土——我还要开个生产会议,强调这一点!至于施工队伍,你就不用担心啦,我早有考虑,过几天就解决!”
不过事情的进展远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顺利。沈找到魏义廉说明情况,魏却把事情全推回给沈,说这事一开始就是由沈操办的,沈熟悉情况,所以应该由沈来作具体安排,而且直接安排下去就行了;谁敢不听再找他魏调度,他魏调度要是还解决不了,上面还有侯经理呢!
沈虽然听得很窝火,可还是忍声吞气,径直去找钱晓勇,安排下午开工。钱推说反铲已有半个月没使用,还得让修理班检查一遍才行;另外几辆工程车的状况也不乐观,按说也早该修理保养了。沈又到修理厂找到王朋康,向这位“修理王”了解情况。刚好吴守中也在。王、吴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都说土方队太不象话,公司值钱的设备都在他们手里,却从来都不当事,败家的本事大着呢!设备的保养要求写得明明白白,却一条也没做到。对设备的状况一贯稀里糊涂,出了问题就知道往修理班一推了事,“连起码的责任心都没有”。
沈问及车辆和反铲下午能否投入使用。老吴避而不答,“修理王”倒是说得很爽快:“小毛病肯定多啰!就跟人一样,比如我,还得着胃炎呢,不是照样干活?关键在于使用设备的人——他要是真正爱护设备,把设备当作他的身体一样对待,开机、操作、养护都按规定走,这些设备再干多两个工程都没问题,一个小小的卸煤槽算什么?反过来要是无所用心,说不定明天就要趴蛋!我说的这些你听听就行了,不要说出去。我为公司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得罪的人够多了,不想再讨人嫌!”
沈茫然地退出来,不知道自己处于何种角色。想了想,还是折回“诸侯宫”找到侯五常,如实地反映刚才一连串的情况。侯气得脸色蜡黄,来回猛走了几步;想说话,却又咬着下嘴唇忍住了。停了一会,侯叉着腰喘了几口气,终于大手一挥:“马上开生产会议!中班必须给我开工,再不动都他妈的滚蛋!”

罗青松越来越没干劲了。先是叶贤美开始变得陌生,后来干脆如躲瘟神一样躲避自己。罗给她买的洗衣机、彩电之类的东西,还有这大半年的心血和想法,全打水漂了。罗一直不明白的是,叶为何如此贬低自己——之前可没有任何征兆啊!
柳信梅训斥自己“一点眼光也没有”,李向红更是大骂“傻冒”、“人头猪脑”;还扬言“出二百块钱,随便找个发廊,睡哪个发廊妹也比上那个货舒服!”
罗只有垂头丧气的份。“国兄”来后,紧跟着新卸煤槽的开挖也开始了。因为“国兄”懂工程,又有地位,渐渐地成了整个调度股的核心人物,侯经理对他真是笼略有加。反观自己,能参与的事情越来越少了,整天不知道干什么好;同时侯经理对自己的态度也冷淡了许多。罗突然发现,失宠于叶、侯之后,一下子就被整个工地冷落了。虽然罗整天置身于忙忙碌碌的人群之中,感觉却象是被遗弃在荒郊野外!
罗首先想到的是挽回。卖力地跑腿听差,想方设法挤进新卸煤槽的开挖和几个转运站的施工。几天下来,罗倍感沮丧。组织卸煤槽的开挖本是整个调度股的职责,侯经理却让沈鸣洲和“国兄”来管;见罗不时地跑来碍眼,侯又把沙守良叫来,让沙和沈鸣洲、“国兄”组成三人核心小组,罗越发显得多余。罗这块昔日的“银牌”变成了破铜烂铁,被无情地扔进了垃圾堆!
天气闷热了两天,终于憋出了一场暴雨,把大家赶进了屋里。罗披着雨衣独自在工地转了一圈,发现刚开挖不久的卸煤槽积了一坑的水,活象一个小池塘。罗寻思应该及时把积水抽走,否则泡久了会影响到边坡的稳定。还有,听说过两天局里的“管理标兵”评选小组就要来检查,工地本来就乱得没有章法,表面文章应该下点功夫才是,最起码节骨眼上不能出洋相呀!想到这里罗兴冲冲地赶到经理室,要主动向侯经理汇报,同时聊表昔日老臣的忠心。还没到经理室门口,就听到屋里一阵喧哗,叶贤美那高而刺耳的嗓音象一梭子弹喷射而出,迫使罗止步不前。
“虽然我很受感动,但我还是要说侯经理几句。光给我们技术股和办公室买电风扇,虽然爱心无限,不过也太偏心了!‘国兄’干得这么辛苦,也应该来一个呀!还有你自己,最累最辛苦了,装个空调都应该,备个风扇谁敢说什么?”
“国兄”粗声粗气地推辞了几句。紧接着就听见侯经理拉起了长声:“我最了解技术股和办公室了!这两个部门,一个龙头一个龙尾,任务重责任大;干任何一项工程都是从头忙到尾,不象别的部门有阶段性,所以给这两个部门改善办公条件是应该的。我这边钱虽然不是很多,但大家干得开心。至于我自己,一向都顾不上啦。我是苦惯了的人,受这点累无所谓。只要工人干得开心、工程能上去,我再苦十分都乐意……”
“就怕有些人得了你的照顾还不领情呢!”
“那就看他的良心了!”侯听起来很激动:“我这个人有个毛病,就是最讲良心、最相信良心!别人要怎么样对待我那是他的事,我只管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
要是换在平时,罗早就奉上一大堆恭维佐餐了;可此时的罗象木头一样呆呆地立在雨中。什么“钱虽然不是很多”?自侯上台大家的收入与柳东时期相比少了一大截;与卫城公司更是没法比,只有人家的几分之一!还好意思说大伙“干得开心”?能要求谁有良心?听着都觉得刺耳……过了好一阵子,罗终于回过神来;感到索然无味,干脆回零午山上去了。
雨渐渐地停了,罗的心情也跟着凉了下来。这样又过了一天,罗感到十分没趣,便借口家里有事,递上假条请半个月事假。侯心不在焉地问了几句,没说别的,大笔一挥就把罗轰回到了基地。
罗在基地家里呆了两天,尽管有爹娘两个老奴仆伺候,却是越发寝食难安。回想在福永这一遭,简直是人财两空!罗想想还不如回到基地上班,可公司在基地只有办公室、供应股、工会和财务,哪一个都难以挤进去。正一筹莫展时,罗忽然想起了柳东。虽说柳工不吃香了,可他毕竟是公司领导班子成员之一;况且闲了这么久,局里都已经知道这事了;徐经理不敢做得过分,柳工的威权因此慢慢地又起来了。
罗备了点小礼品,晚饭后拎着礼物登门求教。柳工带着媳妇和儿子散完步刚回来,对罗的造访显得很高兴。一番寒暄之后,柳、罗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并肩坐下,柳太太端来一大盘五颜六色的水果,柳工还亲自给罗倒上一杯热茶。这么久了,罗似乎是第一次受到如此隆遇,心里暖暖暖和和的,眼泪都差点掉下来。
罗不知如何开口,柳工先说话了:“又黑又瘦的跟矿工一样,怎么搞的?活干了那么多,还被赶出来,你是怎么混的?”
罗疑惑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公司的事我都知道!”柳工端起茶杯,悠闲地喝一口;神态之闲适自信,脸相之红润清秀,足以媲美未卜先知的诸葛军师!罗历来崇拜柳的学识,对柳的话深信不疑。想想去年柳工当权时自己是多么威风,效益多好!似乎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世事就疾如拳与掌之间的变换,瞬间变得面目全非,甚至完全颠倒了个!想到这里,罗不禁感叹地说:“现在工地不一样了,沈鸣洲成了大红人……”刚说出口罗才意识到不妥,赶紧改口说:“工地天天抢,到处都出问题,整个都乱了!要是您去管有多好……”说到这里又觉得不对,赶紧打住。平时伶牙俐齿的,今天怎么啦?罗觉得自己变傻了,怪不得走霉运呢!
柳丝毫不计较,笑着说:“关键是体制问题。体制不顺,本事再大的人也管不好;体制弄好了,换个当家的照样能红火——就象美国一样,换多少个总统也出不了大问题。这些你可能不懂,平时要多看看书、多动动脑子才行——局里要认证ISO9000,抓质量抓管理,我也想借这次机会整顿一下公司的质量管理,让公司的技术人员和中层干部都来参加培训,换换脑子,更新观念;下一步就要定出制度,规范管理。”
罗抬头问:“公司这次培训什么时候开始?要培训多长时间?”
“第一批很快了。”柳笑笑说:“至于时间嘛,至少也要一个月。”
罗觉得很难做到:“工地这么忙,平时他们请几天假都不批,现在要让他们走一个月……”罗又想起了自己,请半个月假竟然畅行无阻,心里不觉涌起一阵苦涩。
“这就是观念问题!”柳似乎早有预料:“工程上的事都推给技术人员,这样下去把南甸理工的学生全塞给局里都填不够!这次就要动动老传统,谁最忙就抽谁来培训——你刚才说的小沈就是第一批要来的。我就不信天会塌下来!”
罗听得很高兴,更加佩服柳工的胆识。等柳工说完,又一次端起茶杯的时候,罗试探着问:“柳工,能不能让我也参加培训?”
柳立即放下茶杯,看着罗问:“怎么,你还想回福永?”
罗顿时语塞。这可是此次拜见的主要目的啊,怎么反倒忘了!见柳问起,罗便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希望能得到柳工的帮助。
柳显得很开心,反问罗:“你看基地这些部门,哪一个你适合进来?你要是能说出充分的理由,我就能把你调过来!”
罗想了想,显然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柳本来还想多提示几句,见罗有点犯糊涂,便指指罗的脑袋开导起来:“你真是一副死脑筋!眼光为什么不能放宽阔点?基地难道只有福源公司吗?这么大两只眼睛只看到公司这个小庙,就没看到局里那么多的衙门?你是当兵出来的,哪里懂什么工程,下工地纯粹是找罪受!局保卫科尉勇手下正缺人呢,你怎么不往那里使劲?”
罗听得眼睛发亮,连声道谢,恨不得立即去找尉勇自荐。柳笑着说:“你先去找王依媚吧,求她帮你做徐柄政的工作,让公司放你走人。保卫科那边,你自己跟谁说得上话?别费劲了,我早就帮你打好招呼了!”
罗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其后几天事情出奇地顺利,罗很快就穿起了制服,坐到了局南门旁的传达室里。两星期后,罗的机灵迅速脱颖而出。尉勇下去检查工作时,罗常常能占到一个随从的位置。
梦幻般的时来运转让罗淡忘了先前的不快历程,罗渐渐地认可了自己的这一番成就,开始琢磨一些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了。有时候与同事闲聊,面对着别人的讨教,罗总是搬出最得意的那句话:“是种子总要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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